第7章
她到底,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1.
温柔舒爽的夜风从窗口钻进来,轻柔地卷起额前碎发,安人心神。
鹿久戴着口罩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指腹在书本间摸过,逐一分辨出细小的突出点,再连贯成句。
这是她专程在网上定制的盲文教科书。
比起休学来适应失明的去年,现在她已经完全习惯阅读盲文。
鹿久完成了专业书的阅读后,收拾好东西等待下课。
教室里稀稀拉拉只坐了一半学生,鹿久能感受到这些人或好奇或讨厌的目光。
其实去年刚失明的时候她还是很痛苦的,不肯出门、不肯接受任何的安慰,但随着她对现实的逐渐接受,再有人好奇地像看怪物一样看她,她也能无动于衷了。
最好的武器是漠视。
她从小便倔,就像现在,越是饱受议论她就越喜欢在显眼的地方接受议论,坦荡又大方地任人去议论,她的不理会会让对方的兴致迅速降温。
带着凉意的夜风将心头的燥热稍稍抚平,鹿久思考了一路,觉得很有必要跟季东楠提下外教的事情。
她给季东楠拨了个电话,很长的嘟声后那边才接听。
“呲——”
听筒里嘈杂的嬉笑声传来,还有呜呜的发动机轰鸣。
“喂?你说什么?”男生大着嗓门嚷道。
鹿久敛眉,又重复了一遍。
“我这边太吵了,有什么事吗?”季东楠还是没听清,他想了想,报上个地址,“我在百叶路铜兴广场这里,你能过来吗?”
看样子还是不得不去一趟,鹿久等不到他回来再去找他。
挂断电话,她心情欠佳地换了件外套出门。
小区的保安看到她的时候还惊讶了一下。
“鹿同学,这么晚了还出门啊。”
鹿久点头,叫了声陈叔。
自从搬家那天认识了陈叔,陈叔便对鹿久尤为关照,每次碰到都非得把她送至楼下才行。
“陈叔多两句嘴你别不爱听啊,这大半夜的没什么事就别出去了,要是别人撞到你或你磕到什么都不好。”
“没事,我会注意的。”鹿久礼貌回应。
陈叔啧啧几声,替她抱怨道:“什么朋友这么没分寸,让你晚上出门,不知道不方便呀!”
鹿久顿了顿,她本就少外出,因为不便,夜里更是几乎不出门。
喊她出去的整个是一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救过她一次有些交集,说起来,她是不是有点过于相信季东楠了。
这么想着,鹿九谢过了陈叔往回走。
反正下次再警告他也可以。
刚到家,季东楠就来了电话。
“喂,鹿久你到哪儿了?要不要我来接你?”
“不用了,明天再说吧,我已经到家了。”
那边传来一片嘈杂,鹿久将手机挪远了些,听见季东楠在那头喊:“什么?一定要说啊,那你赶紧来吧。”
“季东楠。喂,喂。”鹿久话未说完,就听到电话那头冒出个甜甜的女声,带着丝调侃的语气问。
“阿楠,这么晚给谁打电话啊?”
“你别管。”季东楠明显没好气地回,又对手机喊,“那我在这边等你啊。”
鹿久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知怎的就改了口:“好。”
挂断电话,她把手机收进口袋,再次往小区外边走,陈叔正好换班,见她还是执意要出门便热心地开车送了一程。
百叶路是阪城比较繁华的街道之一,晚上的商业街人流如织异常拥堵。
倒是铜兴广场那块正在修地铁,没有跳广场舞和散步的市民,晚上倒也清静。
鹿久下车谢过陈叔后往广场走去,远远便听到一阵阵摩托车的轰鸣声,她即使看不见也知道有无数白亮的车灯在周遭闪着,这里应该是在举办摩托车赛。
她十分不喜这样的环境,刚要打电话给季东楠,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来啦。”季东楠从背后钻出来,听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抓过鹿久的手腕就往左走:“鹿久你来这儿。”
周围响起一片起哄声。
季东楠瞪了他们一眼,把鹿久带到机车旁边。
“季东楠,我来找你是有话要说的。”
“你先摸摸。”季东楠抓着她的手兀自放在车座上,“我前两天刚买的。”
鹿久刚碰到皮质的触感,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她顿了顿:“挺酷。”
得到回答,季东楠挑眉一笑,跨坐上去,右手还扶在鹿久的胳膊上:“上车,先兜个风,再带你去吃消夜。”
鹿久站着不动,季东楠这才想起什么,开口问:“哦,你刚才说要跟我讲什么?”
“外教。”
季东楠恍然,撩了把头发:“你都知道了啊。”
他突然凑近鹿久,笑得不怀好意:“被人罩着的感觉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直被我罩着啊?”
鹿久:“……”
“欸,你们俩能不能等会儿再腻歪,我们这么多人都在等着。”齐睿老远喊了句。
季东楠头也没抬,盯着鹿久看不出表情的脸,竟然隐约对她接下来的回答有了期待。
“不需要。我的事不用你管,所以请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影响我的生活。”
她的声音不大,刚刚好够这周围一圈人听清楚,周遭一下就安静下来。
“你特意过来跟我讲这些的?”季东楠面色瞬间沉郁下来。
“是。”鹿久抿下唇道,“我讨厌你的处事风格。”
“我的处事风格?”
“我讨厌混混。”
话音刚落,鹿久只觉得周遭气氛都变了,她虽然看不见,但能猜想到盯着她的季东楠表情会有多难看,眼神会有多想戳死她。
也好,一次解决,总好过亏欠太多还不清。
她努力挺直腰背,准备好承受接下来的不管是谩骂还是嘲讽,或者拳头。
季东楠面无表情,就这样直直地盯着鹿久,黑沉沉的眸子里不知道涌动着什么。
姜磊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准备好随时阻止他做什么傻事。
哪知季东楠忽然眉梢一动,笑了。
季东楠轻哼一声,语气轻慢:“评价得很中肯嘛,看来接触过不少混混啊。”
要说的已经说完,鹿久也不想再待下去,她转身握着盲杖一边探路一边抬脚准备走,忽然有风从耳畔刮过,反应过来时口罩已经被季东楠拉了下来。
一抹惊惶从她青青紫紫的脸上稍纵即逝,在一片白炽光下,她面色平静,黑瞳深幽。
季东楠的神色骤然冷下来,声音带着怒气:“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
那根本不像女生的脸,每个女生对于自己的脸都爱惜得不得了,不保养描画就算了,至少不会让它青肿得像个馒头一样。
他的视线在鹿久脸上巡回,落到她嘴角破裂处,心不由得一痛。
难怪她会突然戴上口罩,原来下面遮盖的是那么骇人的伤痕。
打架不可能伤成这样,如果不是打架就只会是被打了,而且看伤势还是被男生殴打了。
季东楠心底一股戾气横冲直撞,他一把扣住鹿久的手腕,咬牙问:“是不是那天那个男人干的?”
“季东楠,我说了不要你管。”
鹿久的手腕被抓疼了,她用力甩也甩不脱,只好说:“我想我刚才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的事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像被点了穴般,季东楠被噎得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在看到鹿久那冷淡黑眸后,终是松了手。
挣脱桎梏的鹿久立刻转身就走。
“楠哥?”旁边的男生小心翼翼询问。
季东楠:“让她走。”
2.
“欸,你不会真看上你楼上那姑娘了吧?”姜磊走过来,拿手肘撞了他一下。
季东楠从烟盒里摸出根烟点上:“说什么屁话。”
“你小子还想瞒我不成?也不知道是谁以前说,要是看上哪个姑娘就死都要罩着她。”
季东楠不吭声了,猛吸了两口烟后,才低低开口:“她的确很特别。”
姜磊笑得贼兮兮:“但看来特别的她对你不怎么特别。”
鹿久往广场外边走,虽然努力保持平静,但心里还是很慌张的。不熟悉的环境里被那么多人围着,她惹毛季东楠的时候,能清楚听到身边有男声问要不要动手,半点不加掩饰地大着嗓门,活脱脱是大型混混聚会现场。
心慌之下,她走得更快了,啪啪啪,盲杖点地的声音被突然打断,她的盲杖被撞开。
鹿久下意识就蹲下去,双手在地上来回触摸,她摸到个圆圆硬硬的东西,手感像摩托车头盔。
“欸,摸啥呢——”
故意用头盔把她盲杖打落的那人拉长音调喊。
然后又有人接了句:“眼瞎,体谅一下。”
众人哄笑。
扔头盔的齐睿偷瞄了眼季东楠,见他沉着脸看不出表情,于是大着胆子上前。
鹿久还没摸到盲杖,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一阵疾风,伴着呜呜的轰鸣声。
机车在她面前停下。
“欸,小盲人。”齐睿下车故意将盲杖踢远些,“你要不喜欢季东楠,看看我怎么样?”
“让开。”鹿久冷下脸。
齐睿“啧”了一声:“你好歹犹豫一下啊。”
他没脸没皮地凑得更近了,鹿久都能感受到他的声音在面前不断放大。
“虽然你瞎,但我可不丑啊。”齐睿没等到她的反应,立刻讥诮道。
鹿久吐出一个字:“滚。”
“你一妹子讲话怎么这么不客气,欠收拾吧?”齐睿被鹿久怼得下不来台,当即变了脸色,开始推搡鹿久。
没轻重的手落在鹿久的肩背上,踉跄中鹿久的语气带上了些窘迫:“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再碰我就报警了!”
季东楠低头吸了口烟,抬头的时候被吐出的烟雾迷了眼,也不知道看没看到,反正半点没有准备管的意思。
“脾气真糙。”齐睿被她吼笑了,斜吊着嘴角朝她伸出手。
鹿久被推搡得踉跄几步后终于站稳,没有盲杖在手她不知道周围环境怎样,只能站在原地等着,眼盲的人对周遭气流和声响感应反而格外灵敏。她感觉到有人靠近,脸色一变。
一双手才触及她的腰,她一把抓住那双轻薄她的手腕,屈起另一只手肘迅猛朝上撞去,击中齐睿下颌,撞得他磕出一声脆响。
齐睿脑子短暂地嗡了一声,捂着嘴骂:“信不信我抽死你。”
一股猛力袭来,鹿久被用力推到地上,齐睿骂骂咧咧,弯腰扬手就冲她的脑门挥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季东楠将烟头狠狠往地上一摔,“噌”地冲上去,一脚踹在齐睿的侧臀上。
“都当我不在是吧!”
季东楠原本就使了大力,加上跑来的惯性,齐睿当即就被踹飞了一米不止。
齐睿的小弟们一看老大吃了亏,立刻挥着拳头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季东楠也不躲,迎面而上。
齐睿一脸蒙地从地上爬起来,暴怒:“你居然为这个盲人打我,季东楠你是不是以为我好欺负?”
“你有种就冲我来,何必欺负个盲人。”
季东楠偏头躲过一记拳,碎发甩动间,有汗珠飞溅到鹿久手上。他拉着鹿久的手一直没松开,护着她不让她受伤。
齐睿被他噎得一愣,原本有些顾忌,现在被他这么一激,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本在一边看戏的姜磊一看这形势,一边腹诽着认识季东楠这货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边也冲过来帮他。
广场上的气氛越加热烈,起哄的、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不断被拧响的摩托车的轰鸣。
齐睿本就顾忌着季东楠上面有人不敢下狠手,但季东楠完全没想那么多,该打打该踹踹,以肉搏肉毫不手软,齐睿接连吃了他几记闷拳之后终于跳脚。
他捂着鼻子恶狠狠道:“季东楠,你别仗着九哥罩着就这么嚣张!”
“呵,有本事你也让九哥罩着你呀。”季东楠挡在鹿久身前,伸手抹掉嘴角的殷红血迹,讥笑,“你缩手缩脚的就在怕这个?放心,我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惊动九哥。”
齐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梗着脖子喊:“谁怕了,给我把他往死里打!”
本就蠢蠢欲动的混混们瞬间一拥而上,场面一度混乱,季东楠护着鹿久不得劲,干脆把人推给了姜磊,放开手脚肉搏。
齐睿一直处于被压制的一方,趁着人多气喘吁吁地退下来,其实心有余悸。
之前就听说季东楠狠辣,今天见了,才知道九哥为什么这么看重这小子。
季东楠拳脚没有招式但实在,一人单挑几个也全然不落下风。
警笛声隔着老远呼啸而来,齐睿等人一惊。
“谁报的警?”
广场上的人顿时作鸟兽散,纷纷上车逃窜。
齐睿跑路时还不忘放狠话指着季东楠警告他。
季东楠懒得回答,和姜磊对视一眼跨坐上车。
鹿久自然也听到了警笛,听到了混乱的现场四处喧嚣的摩托车轰鸣声,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何处,但知道站着不动是最好的选择。
一辆摩托车停在她面前,一双手牵在她手腕处,同时响起的还有季东楠的声音:“上车。”
鹿久只犹豫了一瞬,便回握住他借力跨上车。
待她坐稳,季东楠抓着她的双手环在自己腰上:“抓紧了。”
鹿久本能地想挣脱,下一秒摩托车就蹿了出去。
季东楠开得飞快,车身颤动,他驾着车左右摇晃,鹿久不敢随便松手,只能牢牢抱住他。
要不是身后警笛一直紧紧追随,鹿久几乎要以为季东楠是故意的。
和姜磊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车流如潮,季东楠仍然速度不减,十分娴熟地带着鹿久穿梭其中。
他特意往窄小的巷子里开,没溜几圈就甩开了警车。
身上的衬衫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季东楠往下瞥了眼紧紧环在自己腰上的葱白手指不由得暗笑,真是身体比内心要诚实啊。
他故意加大了油门,果然明显感受到腰间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
“害怕吗,要不要我慢一点?”
鹿久心跳如雷却竭力保持镇定,语气冷淡:“不用。”
“什么?我听不见。”
夜风把季东楠的声音吹散几分,但吹不散他语气里泄露的几分兴奋。
鹿久在心里叹了口气,加大音量吼:“我没关系!”
“我建议你还是诚实一点好,”季东楠忍不住笑出声,“你都勒疼我了。”
鹿久:“……”
3.
到了楼下,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季东楠按下楼层键,看了看鹿久,她冷静得看不出是刚从打架现场跑出来的女孩子。
电梯到了三楼,季东楠跟着鹿久进了她家,她并没有反对。她熟练地从餐桌抽屉里拿出医药箱,里面一众药物摆放得整整齐齐,感冒药、止痛药甚至受伤的药都齐全,都用透明的袋子装好,贴上了盲文。
“怎么准备了这么多?”季东楠讶异了一下。
“容易磕碰到,就自备了些。”
季东楠这才想起鹿久的眼睛,因为她太过强势,那双眸子显得凌厉,总是让人忽略掉她失明的事情。
现在想来,一个眼盲的女生独自生活应该是非常不便的,可她也就轻描淡写带过,仿佛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联想到她脸上莫名出现的瘀青,季东楠的神色变得有些难看。
她到底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鹿久拿出络合碘和棉签,季东楠看到她手腕上有半干的血迹,应该是开始被推到地上蹭伤了。
鹿久平静地拧开盖子,将棉签蘸湿,凭着痛感往手腕上大面积涂抹,动作熟络且粗暴。
“我来吧。”
季东楠换了根棉签,蘸了药小心地涂在她的伤口上。
手腕处传来阵阵凉意,是季东楠轻轻在她伤口上吹气。
鹿久微微瑟缩一下,手腕处立刻传来更紧的桎梏,他说:“别动。”
鹿久低下头去,任他在手腕上继续上药。
屋子里一片安静。
季东楠替她处理好伤口,也飞快给自己贴了两张创可贴,挑起新的话题:“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没有。”
季东楠不信,女生不都是松鼠一样时常囤一堆食物的吗?
他起身去打开冰箱——
“哎,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冰箱空得可怕啊,这俩馒头硬得跟石头似的,放了多久啊,我帮你丢掉了啊?”
“不要!”鹿久忽然出声,声音很大,吓得季东楠手一抖,硬邦邦的馒头从塑料袋里滚出来,骨碌碌滚着绕了厨房半圈。
同时,鹿久杵着盲杖也走到了厨房,季东楠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你晚了一步,馒头先敬地板了。”
他把地上的馒头捡起丢进垃圾桶,看着鹿久明显不对的神色小心询问:“既然已经丢了,那我请你吃消夜,当是赔你的馒头好吗?”
鹿久面色微动:“不用了。”
她转身又摸索着拿了点药给季东楠:“我想休息了,你回家吧。”
季东楠没再说什么,顺从地接过那几张创可贴,开门出去又替她把门关上。
他并没有真的离开,出来后他背靠在鹿久家的门边上,心里一阵阵堵得慌。
他想到那两个硬邦邦的馒头,又想到那空荡荡的冰箱,忍不住叹息。
他想过鹿久应该家境不好,每次见她总穿着那两件黑色长袖,甚至书包都用得磨出了毛边。那次带她逃出火场,他几乎被她浑身嶙峋的骨头戳伤。
这个女生,比他想象的还要独立、坚强,也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怜。
心里闷闷的,他一拳砸在墙壁上。
一宿都没睡好,第二天,季东楠顶着黑眼圈去上课,回来后鬼使神差地居然来到了鹿久家门口。
他看到有个男人在鹿久家门前鬼鬼祟祟。
“谁?”
季东楠呵斥一声。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门口猫着腰在捣鼓什么的人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季东楠立刻认出他是那天狂敲鹿久门的那个年轻男人,他手里还拿着根弯曲的铁丝。
陈扬见状不慌不忙地亮出裤袋里的小刀,恶狠狠道:“别多管闲事。”
话音刚落,台阶上的人却三两步下了楼,挡在了他面前,语气冷冽:“她脸上的伤就是你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