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七月的洪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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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鹿久知道,而后她又要再次面对这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她被侵蚀、腐烂的人生。

1.

“先生,您的手机。”

售货员将白色包装盒礼貌递给季东楠,偷偷打量他。

两分钟前,这个男人心急火燎地奔过来,既不看款式也不问功能,爽快地买了她推荐的最贵的一部机子。

真是个又奇怪又好看的男人。

“谢谢。”季东楠接过了机子立刻插卡开机。

他熟稔地拨出一个号码,在等待对方接通的同时,长指浮躁地在玻璃柜台上来回敲击。

“对不起,您拨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又打不通。

季东楠用力按掉电话,暴躁地揉乱了刘海。

那通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2017年4月28日。

晚上才喝了一大碗白粥,现在又饿了。

不知疲惫的胃引发的饥饿感和现在这样没有尽头的日子一样,无比漫长且难熬。

鹿久猛喝了几口水在床上躺下,催促自己尽快入睡,睡着了就不会饿了。

就在意识游离在入梦的边缘,忽然被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冷不丁打了个战栗。

她凝神静听后心中一沉,的确是在敲自己的门。

该来的终究还是找来了。

“开门!”

没有得到回应,外面的人敲得更加用力了,笃定鹿久就在屋里一般,力道一下大过一下,在静谧的夜里突兀且让人心惊。

鹿久紧紧抓着枕角,脑门上冒冷汗,扯过薄被把自己笼进去。

门外的人一开始还只是大力敲打,慢慢没了耐心之后就上脚了。

鹿久只感觉每一脚仿佛都踹在她的心上,她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去忽略这声响和来人带来的紧张和恐慌。

门外传来邻居的问话:“你谁啊?”

“不要你管!”

砸门声剧烈,来人说话狠戾,邻居瞬间没了声响。

是啊,本就是陌生人,何必招惹是非。

但是,她不能逃避,也无法逃避。

鹿久迟缓地爬起来,深吸了几口气,调整着呼吸下床,慢慢地摸索着朝门口而去。

她握紧拳头,像是这样就能得到力量一般。

刚摸到门边,手还放在门锁上没打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更大的摔门声,暂时打断了外面的喧哗。

“吵什么吵,我媳妇就要生了,你要是害得她心慌出事,老子弄死你!”

是季东楠的声音,鹿久一听就辨认出来了。

果然流氓还需流氓治,季东楠这狠话一放出,砸门声便停了。

“鹿久,你别以为你能躲多久,等着!”

最后,来人恨恨地踹了一脚门,转身离去。

听见渐小的脚步声,鹿久顿时如临大赦,脚下一软便坐到了地上。

过了会儿,季东楠敲门,隔着门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鹿久摇头,又想起他看不到,扶着墙壁起身:“我没事,谢谢你。”

她并不想做任何解释,季东楠也没继续打探的意思,在确认她无事后,捏了捏出门时临时抓过来的菜刀,转身上楼。

经过刚才一闹,已经睡意全无了,许多思绪在她脑海里翻搅。

刚刚砸门的是陈扬。

他已经找到了她的住处,而她除了不停搬家躲避难道就再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吗?

找到人借钱的话或许可以改变她现在的窘况?

这么想着,季东楠的名字忽然涌上来,鹿久赶紧把这个念头抛掉,她不愿意寄希望在任何人身上。

一直胡思乱想到天亮一切依然无解,如同她的生活般不停死循环。

肚子好像也知道她把吃饭的事情勉强打算好了,终于不再闹事。

她身上还剩下四块钱,能买四个馒头,再去麦当劳要了几包番茄酱,又能再撑两天。

活下去,才有出路。

鹿久暗暗给自己鼓劲,在不停自我暗示中终于浅浅入睡。

早上,鹿久是被电话惊醒的,迷迷糊糊接了后她心惊了一下,幸好打来的是季东楠。

季东楠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询问她要不要上来吃早餐,他会做吐司溏心蛋。

鹿久顿了顿,拒绝了。

2.

鹿久没去上课,她不能确定空手而归的陈扬会不会就等在去学校的某个岔路口。

她和同事换了全班,神色恍惚一整天。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鹿久才慢慢背起书包拿着盲杖出了门。

她在马路牙子上干坐了很久,直到旁边卖红薯的都收摊回家了,她才起身慢慢往左走。

屋子里安安静静,鹿久倒了一杯凉水喝下了,被右边的异响惊得猛然退了一步:“谁在那儿?”

“你就活成这样?”

陈扬讥讽的声音冷不丁冒出,他从黑暗里走出,俊秀的眉目逐渐清晰。

鹿久的手抖了抖,手中的杯子瞬间落地,冰冷的液体溅在脚背,带着不属于四月的凉意。

“你竟然擅自闯进来。”她的尾音带着颤抖,听不出是害怕还是气愤。

陈扬耸肩:“没办法,你躲着我,我就只好主动点。”

他大剌剌地抽过椅子坐到鹿久面前,带着恶趣味端详着鹿久的表情,脸上明明带着笑,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汗毛倒竖。

“我会一直盯着你,不管你搬到哪里也能找到你,你信不信?”

像是被凌迟一般,鹿久用力捏紧双手,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自己想要尖叫的欲望。她几乎一字一句地开口:“我现在没钱,但我一定会还。可和你待在同一个屋子里让我觉得恶心,所以请你立刻从这里滚出去。”

陈扬脸色骤变,起身一把踢开椅子,脸色狠戾。

在那声巨响发出的同时,鹿久握紧了拳头微微倾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防备姿态,却仍然保持冷静警告陈扬:“下次你再进我家里,我一定报警!”

陈扬盯着鹿久,凶光毕露,下一秒便将她踹倒在地。

鹿久蜷缩成一团死死咬着牙,不吭一声。

她疼得感应不到那一脚踹在哪里,血腥味蔓延了整个口腔鼻腔,脑子嗡嗡作响。

如果接下来是一顿毒打,也好过和陈扬待在一个屋内忍受恐惧。

反正不能哭,死掉也不能。

鹿久抱着这样的想法将牙齿咬得更紧,陈扬高高举起的拳头最终还是未落下,他紧抿着刀削般的唇,字字咬牙:“别死了。”

重重的关门声落下,鹿久如一条重新回到水里的鱼,从无氧的环境里抽离回来,憋着的那口气骤然松弛后,痛感立刻从四肢百骸延展开来。

她大口喘着气在黑暗里睁开眼。

不管睁眼还是闭眼,不管清醒或是沉睡,目光所及皆是黑暗。

喘气声平息之后房间便只剩下死寂,黏腻的汗液一寸寸爬遍皮肤,鹿久仍然保持着陈扬走时蜷缩在地的姿态,她期待电影里的丧尸和恶鬼从角落里冲出来扼住她的喉颈,将她一点点从生活的窒息里捞出来,哪怕坠向死亡。

可是没有。

没有鬼怪精灵、死神冤魂,她睁着眼一直到窗外慢慢开始有了声响。

清晨了,整个世界苏醒。

鹿久知道,而后她又要再次面对这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她被侵蚀、腐烂的人生。

3.

四月末,连初夏都还没到,季东楠就感觉已经有些穿不住长袖了。

早晨走在小区里,温热的白光从树梢间打下来,颇有些“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的意思。

照常上完老陈的课后,季东楠就溜了。

约了姜磊去网吧“吃鸡”,杀完几盘已经到了中午,两人往工程学院走,姜磊看着关门闭户的消夜摊咂咂嘴:“想吃烧烤啊!”

“不好意思,只有食堂。”季东楠给出一记“友好”微笑。

姜磊翻起个白眼,伸手用力钩住季东楠的脖子,他比季东楠矮一个头,季东楠被压得只能弯着腰走。

压得难受,季东楠一胳膊肘捣在姜磊腋下:“你们学校不是出了那什么黑暗料理吗?走走走,大佬,请你吃食堂。”

“这还差不多。”姜磊松开季东楠。

两人在食堂排队打饭,姜磊一看那红红黄黄的菜色就退缩了,正正经经点了餐,倒是季东楠打了份草莓炒肉和火龙果咕噜肉。

刚落座,旁边桌正跟同伴热烈八卦的女生立刻止住话头,朝季东楠他们看来。

姜磊不耐地冲季东楠啧了一声,真是讨厌!他那张出众的脸走到哪儿都容易招蜂引蝶。

邻桌女生之一推了推羞涩看着季东楠的女生,催促道:“你倒是说啊。”

被推的女生再开口嗓音都变了,娇娇柔柔的:“还不就是又被外教点名刁难了呗,上课的时候总是点她,她回答不出就拿她眼睛说事。”

季东楠筷子一顿。

“说什么?”

“说她既然跟不上进度为什么不去特殊学校上课呗,不就这些,猜都能猜到。”

“是挺烦的,自己有毛病还耽误别人上课……”

女生说着说着消了音,因为季东楠正望着她。

她还没来得及害羞,就听见季东楠问:“你说的女生是鹿久?”

女生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

“你和她是朋友?那你得给她提个醒,Kimi出了名的难搞,照我看鹿久今后是没好日子过了。”她认真给季东楠建议,似乎全然忘记自己刚才是怎么讥讽和吐槽鹿久的了。

“谢谢。”季东楠看破不说破,直接往外走。

“欸,你去哪儿?饭都不吃了?”姜磊喊。

“难吃。”

姜磊夹了一筷子咕噜肉,顿时酸得一个眉飞色舞。

“那你也要等我吃完啊!”

季东楠摆摆手,头也没回地走掉。

他从公告栏前经过,想了想,掏出手机跟姜磊发了条消息,推掉了下午的活动,破天荒地回学校上课。

鹿久去到学校以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走在路上很安静,越是往有人吵闹的地方走,那里就越是安静下来。

她像行走的屏蔽器,自动吞噬掉周遭的一切声音。

鹿久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生出疑惑,就算她为了遮住脸上的瘀青戴了口罩,也不至于受到这么多关注吧。

这疑惑一直到上课才得到解答。

香料课上,后排三个女生的议论持续了小半节课。

“你们听说了吗,Kimi又被打了,据说被打得好惨。”

“什么情况?谁打的?”

“好像隔壁农大的,叫什么东西还是东南,就是混九区那块的刺头,在课堂上就把Kimi揍了,还放话让Kimi不准再动鹿久……”

“天哪!”

一阵唏嘘后,议论声被刻意压低,鹿久依稀能听到“伤势”“罩着”“关系”几个零碎字眼,然后觉得背后的目光更灼热了。

幼稚。

此刻,这是鹿久对季东楠的唯一评价。

她从滴管里挤出两滴液体滴入器皿,细细去嗅。

闻香能安神能引路,在她自己调制的这个香味世界里,是安全的。

“你们说完没有,别人只是失明又不是聋子,有没有礼貌?”

突兀的女声插入身后的谈话中,音色尖细,调子微扬,像是刻意说给鹿久听的,但总归身后的议论被强行打断。

说话的女生走到鹿久身旁坐下,等了一会儿,见鹿久半点没有打算感谢的意思,她终于主动开口:“不要放心上,总有这么些俗人喜欢八卦。”

鹿久手里一刻不停地忙着,转头笑道:“谢谢你,我并不在乎。”

“你跟季东楠是什么关系?”女生斟酌了一下,还是直白地问出口。

“没有关系。”

“怎么会?”显然不相信的语气,女生继续道,“昨天我在食堂碰到他了,他知道你被Kimi刁难转头就去农大上了他的课,还为你揍了外教,不认识能做到这样?”

“真的没有关系。”

鹿久不肯多说一个字,女生见问不出什么来,也悻悻地走开了。

她重新低下头去折腾香料,只是心跳有些快,“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像是要砸开什么。

季东楠站在农大公示栏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什么展开了贴上去。

13级大四学生季东楠因不明原因殴打外教老师,其行为严重违反校纪校规,性质恶劣,遂记过处分,并留校察看,请同学们引以为戒……

这张崭新的记过处分旁边贴着一纸皱巴巴的警告处分。

那是他中午从隔壁工程学院也就是鹿久所在的学校摘下来的。

季东楠抱臂扬唇,懒懒散散地站着,看着两个人的名字并列粘在一起,笑了。

怎么说呢,真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