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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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物是人非(八)

早晨没胃口,吃了两口粥就上值去了,挨了板子淋了雨,醒的时候喝了一大碗比命还苦的药,中午没吃东西又哭半晌,差点没岔气,后来睡着了,别人八成以为她哭累了,孟逸歌觉得自己是饿晕的。

晕到这时辰才醒,不知道什么时辰,反正看窗色那天都黑了,再不吃点东西,今晚眼睛一闭明天就别睁了。

外厅早备好膳食,宋允和将她打横抱起,一出被窝孟逸歌就打了个抖儿,后背一股凉意。地龙烧了半日,屋里内外都是暖和的,没想到她身体会弱成这样,他随手扯了外袍将她裹住。

主榻上的横几上摆了五六盘菜都放满了,皇帝抱她落座,自己顺势坐在她身后,双臂将人圈在怀里。

这里外都是人,孟逸歌轻蹙眉,手肘抵着他胸口推了推,示意他坐到横几那头去,面对面坐也能吃好,这么贴着坐太黏糊了。

宋允和接过一旁递来的热帕子给她擦手,接到她的眼神,了然地侧眸看了景安一眼,转回来吩咐道:“主子羞涩,你们退下。”

“……”孟逸歌头皮发麻,抓着擦手的热帕子往他身上扔,嘴唇动了两下没出声,能看出不是什么好话。

景兰一双眼睛钉子般就定在孟逸歌身上了,只顾着自己看过瘾,一时分心没留神听皇帝说什么。景安时刻警醒着,先笑嘻嘻地行礼,而后拉着景兰退出殿外守着。

宋允和给她布菜,她不动筷,一双干净清亮的眸子凝着他,他一本正经问:“我喂你?”

孟逸歌闭了闭眼睛,想是气笑了,不理他自顾自吃起来。

眼前都是卫姁爱吃的老菜式,陇苏是吃不着的。不止菜式精细,南北的口味也有出入,陇苏的菜以清甜口为主,京北的菜大多是咸浓口味,且少有放糖。

孟逸歌吃了两口,通体舒畅。

美食各有特色,人总是更偏心家乡口味。要是不记得也就算了,偏偏那些滋味她牢记得清清楚楚,最爱的金菊鱼、南瓜芋还有三彩花胶,孟逸歌在陇苏的十几年里无一日不想念这几样,有时想起来口里生津好像咀嚼回忆一样,可惜山高路远,空想而已。

吃了两口是心满意足,不过眨眼后腹部生痛,肠胃火辣辣地疼得她额头冒虚汗,十几年清汤寡水,忽然吃了重口的菜,肠胃受不住。

宋允和不知,正要传太医,她拦下,大口吃了甜芋饼又喝了大半碗鱼汤,辛辣烧痛的滋味慢慢缓下来。

她靠在宋允和怀里,看见他的掌心虎口处被自己抓得发红。

孟逸歌指着一道菜,说:“我吃不了这个。”

“好。”宋允和点头,手掌压在她前襟处上下抚着给她顺息,道:“我让人撤换了。”

他太过平静,孟逸歌甚至有些狐疑,好奇问他:“你不疑心?”

他笑,低头对上她审视的目光,任由她探索取证眼里的真诚,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故意道:“不吃菜就疑心?我不喝闽地的茶,你可疑心我?”

她如今身份不同以往,最怕的就是别人不信自己,而自己也无证辩驳,所以三句两句半都在掂量,掂量这份信任有沉。

“那怎么能一样。”孟逸歌轻声驳了一句,补说道:“不止吃不了咸口,辛辣油腻的都吃不了。”

“写字也是,腕力虚浮又是多年不提笔早生疏了,字迹也不像。”

“还有卧病多年,骑不上马,无力拉弓…”

她迫切地将自己所有“不足”悉数言明,内心的不安像脖子上压了把剑,摇摇晃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她一咬牙狠狠拉动绳子,非要这把剑落下来,是死是活都好,她只图个心安。

宋允和默然听着她给自己列出的一项又一项“破绽”,嘴唇抿得紧,左右握住她腰身的手臂青筋凸起,不敢收得太紧怕将她勒得喘不过气,可听着她说些,便不自觉地紧绷着收紧了手臂。

他在想什么呢,想她这么多年怎么过,想她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想她这么多年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宋允和”孟逸歌唤他的名字。当年反而很少这样直呼其名,如今他是九五之尊,对待他本该更加地谨慎敬畏才是,可她非要这样,不知道自己在试图证明什么,孟逸歌又道:“我除了这张脸,高矮胖瘦、穿衣进食、喜好专擅,都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不知道是不是拥抱得久了,她四肢的寒凉褪了一些到他身上,此时冷透四肢百骸,衣袖遮住的手暗握成拳,宋允和语气平静,问她:“那还爱我吗。”

孟逸歌一怔,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又反问他:“你就不疑心,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宋允和摇摇头,说:“我们总是答非所问、含糊其辞,又总是瞻前顾后、顾虑重重,所以才惴惴不安、各有犹疑。”

“姁儿,回答我。”他只想知道自己所问。

孟逸歌鼻尖一红,眼眶酸涩,说不出什么闭上眼往他怀里缩了缩,闷声道:“什么爱不爱的。”

宋允和低头,看她清瘦的手攥紧了他的胸襟,小拳头青白两色骨节分明,低低笑道:“撒谎。”

孟逸歌不言语。

他又说:“你是不是觉得,觉得我薄情寡性,恋酒迷花早就把你忘了?觉得我,只是因为相貌相同才动了心。”

宋允和觉得她的想法实在没道理,真要是为了相貌何必晾着她一个多月,花这么多心思图什么。

“其实。”他说:“你见太后那天,我就见了你。”

太后在暖阁里见她,他就站在屏风后,只要她抬眼四下看,随意一眼就能发现他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可是她没有。

那天她低着头,甚至连抬头直视太后都不敢。

孟逸歌回忆起那天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原本忐忑着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他倒是狡猾得很,先让太后来做“探路石”打得人措手不及。

太后唤她“小君”那一瞬,心中好似平潭惊石,大大的水波涟漪震得她方寸大乱,哪里还有脑子想别的。

孟逸歌没好气问:“在暗处偷看?”

宋允和颔首。

孟逸歌又道:“只一眼便笃定是我?”

宋允和再颔首。

孟逸歌蹙眉:“那为何还让那个小郡主来为难我?”

宋允和伸手轻轻掐她鼻尖,与她说分明。

“赌气。”他坦言道:“看你究竟为了不认我,下了多大的决心。”

说来说去又绕回来了,两个人聊了大半天还是没解开这个症结,即便孟逸歌前头将自己的无能无力全数表明,他仍不放过。孟逸歌明白他介怀之处,犹如自己,反反复复问来问去还是存疑,这样的犹疑不定出自失而复得所带来的怯惧,很是抓人,让人欣喜又让人悬心。

“我一直以为…”孟逸歌想着措辞,不知如何表达才贴切:“我以为今日才是初见。”

“进宫后,我曾设想过许多次,你我再相见的场面,也想过你怀疑我或是不信我,没想到你一眼看破,更没想到你如此平静,平静得好似我只是去猎场玩了一圈回来而已,好似我离开你也只在昨日。”

“宋允和,那天看到我,你在想什么。”

宋允和嘴角上扬但不见两分笑意,嘴唇动了动,轻易便是骇人的言语:“想杀人。”

孟逸歌愣住,反应了一会儿确定自己并没听错,反问道:“杀,杀人?杀我?”

“嗯,杀你。”宋允和故意道,手在她脸上捏了又掐,没两下就红了。

孟逸歌拉下他的手,瞪他。

他反握住那手,正色道:“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见我。”

他眼睛沉了沉,目光却像利刃一样紧扎在她心上,她动了动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声音有些痛,面上还是平静,问:“若是,宵飞练没有探察到陇苏之事,若我没有“多此一举”,你是不是,这一生都不会回京城?”

孟逸歌没有想过这件事,在陇苏的时候她想的更多的是如何不被孟家嫁出去,自己畏缩在院子里除了心里乱不想见外人,更多是因为胆怯。他这么一问,像裹着针的棉花刺进掌心,软软绵绵地让人疼。

“我,我不知道。”孟逸歌声音很低,垂下眸不敢看他,道:“我在陇苏时,听人说过陛下英明神武,我以为你,你早就…我不知道。”

说不出口的话像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一样,疼得要人命。

“姁儿。”宋允和唤她,失而复得并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是恐慌更多,他无以辩解只得说着求饶的话:“别嫌弃我。”

看吧,两个人各有各的不安。

好端端地,吃个饭吃出这么多苦情来,孟逸歌吸吸鼻子,手抚上他的眼角,道:“这可怎么才好,我怕你不信我,你怕我嫌弃你,这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

“怎么不信你?”宋允和一笑,清俊的面容已有年岁深沉,笑话道:“你若是见了太后便扑上去喊娘,我才要吓死。”

孟逸歌气结,他又说:“你那副想认不敢认,想哭不敢哭的蠢样,天下无双。”

孟逸歌咬牙切齿道:“我讨厌死你了。”

“没用。”宋允和挂着抹儒雅的笑,温声道:“讨厌也别想走了。”

孟逸歌无语,喊了人进来,让人备水沐浴,扭过脸不愿与他斗嘴。

他并不在意这点脸色,笑吟吟地看着她许久。

宫人撤了食几,耳房里备好了浴桶供她沐浴。

暖阁不是内宫大殿,本是皇帝宣政殿后头用来小憩的住所,要不是当年登基与卫姁寸步难离也不会布置得这么齐全。记得当年,耳房是临时充做浴房的所以有许多不便之处,如今里头铺了柔软的薄毯,水皂香巾全规全整,浴桶外围着绿檀架,浴汤腾升热雾香气,一旁立着高几,高几上放着玉柄羊角与香膏、茶油。

宫人伺候着褪了衣物,孟逸歌踏入浴桶,坐在里头的半高坐箱上。

景兰束起衣袖,用温水净手后才进来,先用面巾给孟逸歌擦背擦臂,再用茶油给她按肩按背,这个动作很轻,轻得像羽毛煽过一样。

孟逸歌趴在浴桶边垫着棉巾的位置,笑道:“你是怕我疼?”

景兰动作一顿,又继续按着她的肩背,低声道:“主子瘦了许多。”

进宫后这还是两人头一回单独相处,这句“瘦了”有旧日痕迹,听得人心尖打颤。

孟逸歌睁开眼,热雾里看不清眼神,她坐直了往后靠,拉着景兰的手,不自然地说笑道:“你倒是不见老,想来是过得挺好。”

景兰垂眸笑,笑容颇为心酸:“主子说笑,奴婢已经有白发了。”

孟逸歌看去,是有白发了,几根而已并不明显,倒是人面容很憔悴,一看就是劳心劳力辛苦多年了。

“这是怎么了,你比我还小几岁。”孟逸歌念叨着,又将景兰的手摊开看,掌心细纹很多但并不粗糙,指节处的粗茧应该是年轻时候留下的,这些年想必过得还算体面,孟逸歌念叨着:“这么体面的掌事姑姑,怎么三十出头就有白发了。”

景兰抿唇不语,低着头跪下,孟逸歌看不清神情只看得见那肩头有细微的颤抖。

年少稚语尚萦绕耳旁。

“景兰?景兰!”

“我的好主子,您饶了奴婢吧。”

“你给我过来,你要是不帮我溜出去赛马,我就和姨母告状。说你偷吃我点心…”

“别别别!好主子。您可别和贵妃娘娘说,这…这不都是您让我吃的吗!”

“我让你吃?我不让你吃,你也吃啊!你这大馋猫,什么你不爱吃的?”

“我…我不是大馋猫!”

“就是!赶紧给我过来!”

一晃眼都过了将近二十年。

卫姁当年实是不得已,行至穷途亦无法掉头,为周全只能自尽。那时只想着自己一了百了,没来得及安顿好她们,如今再见只有揪心愧悔,无颜辩解。

孟逸歌握着景兰的手,道:“是我对不住你。”

景兰没能忍住,额头扣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从那日在四皇子府见面起,至今夜,所有隐忍的情绪化作苦水自眼眸中流下,淌过两人双手的十指缝隙。

景兰哭的是谁呢。

自七岁父母双亡与弟弟景安一同被族亲卖进宫中,无有背景依靠又无钱银打点,只能分去做最苦的差事,长大些也不过是盥洗宫女。老天垂怜,意外得了卫姁的眼缘,卫姁向先帝请旨要了这个小丫头做近身侍女,那年景兰八岁半。半年后,卫姁出手相助将景安从辛者库提出来,自己是臣属女眷不能留内宦在身边,卫姁便是又给银子治病疗伤,又想法子把人送到宋允和身边伺候,姐弟二人才有后来的好日子。

父母双亡后,连族亲都容不下姐弟二人,卫姁待人诚挚,事事关照处处厚待,为他们姐弟筹谋将来之心更胜家亲。谁知天不遂人愿,好日子没过几年便生噩耗,卫姁下葬前夜,景兰跪于灵后暗室悬梁自尽随主而去,若不是景安心生不安去寻人而及时救下,如今便没了景兰其人。

话太多了反而不知从何说起,过往的事也不好再提。景兰抬起头满面湿漉漉地还黏着鬓角几根碎发,孟逸歌看得心疼极了,景兰哑着嗓讲话,急声里还有轻颤:“主子不再走了,不再走了。”

“傻子。”孟逸歌一手捧着景兰脸侧,指腹一下一下地给她擦泪,道:“谁离谁都得过日子,我在不在,你都得过下去,要过得体面别给我丢人。”

景兰胸口震颤几下,双手用力紧握着孟逸歌的手,道:“再走,就带着我一块走,成吗?”

孟逸歌摇摇头,佯装轻松道:“怕是跟着我,没了体面,你可就吃不着内廷的糕点了。”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这满眼泪水都是馋的?

“……”景兰语塞,面容还伤情着,听了话都不知做个什么反应。抬手随意一抹脸,虽然是有些哭笑不得,但这嘴皮子承自卫姁,半点儿不吃亏,道:“吃腻了,谁稀罕那两块点心。”

看这话说的多嘚瑟。

孟逸歌斜眼一瞪,好声逗她:“当了姑姑就在我跟前儿嘚瑟了?”说着抬起手结结实实地掐了一把景兰的脸。

“这么多年,您这脾气半点没改。”景兰嘴里说着却是眉眼带笑,眼角皱纹和头上的几根灰白头发凑着看,看起来比真正的年纪还要老十岁,孟逸歌看得皱眉愣神。

景兰躲避着眼神,扯出两分笑模样道:“好了好了,主子沐浴要紧,别着凉了。”说着又把孟逸歌的手压进浴汤里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