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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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些年(九)

孟逸歌坐在浴桶内的小踏上任人搓洗,身周弥漫着药香,随口一问:“这不是他的药浴吧。”

皇帝的浴汤都是由专人配药,从前卫姁住在暖阁,两人同吃同住,沐浴时的浴汤也是一样的药。

她其实不大记得是什么味了,只是感觉这药浴的味道陌生,不大像与皇帝的药浴。

景兰说:“主子白日昏迷时太医诊了脉,药膳、药浴都一并安置好了。”

孟逸歌颔首,身子渐渐放松下来阖眼养神。

景兰见她无话,不知她是神思疲倦还是别的原因,便问:“主子不喜欢这味道?奴婢让人去太医院重新配来。”

本想说不必了,药汤大差不差都是药味,浴汤这一项也没有习惯可言,想到习惯,忽然想到他一事,孟逸歌不自然地闪了闪眼睛,佯装随意道:“他,他怎么不喝闽茶了?”

“嗯?”景兰一时没反应过来,回道:“陛下吗?闽茶啊,好像是…前几年闽地发灾,茶叶收成骤减,物以稀为贵,闽茶的卖价也涨了不少,后来陛下就说不喝闽茶了。”

孟逸歌垂眸,纤手拨弄了两下浴汤,没大有意思,道:“人都说灾不过三年,闽地灾后很快恢复生息,后几年茶叶收成渐好了。”

“奴婢协助太后掌理内宫事,陛下的起居一应事宜都有景安操办,个中深情底里,奴婢还真不大清楚。”景兰笑得揶揄,道:“一会儿叫景安来向主子回话。”

瞧这眼神,好似在打趣:我的主子啊,看您多么在乎陛下,连为什么不喝闽茶都想知道!

孟逸歌睨她一眼,无奈笑了笑,身体往后靠,道:“没什么好回话的,他不喝就不喝吧。”

什么原因不重要,人都是会变的,从前喜欢的东西,兴许早就不喜欢了,只是她离开多年,不知道而已。

原本到这就该停了,景兰垂眼看主子的神色,想了想,还是多嘴一句:“其实,也不止喝茶这一样。陛下这些年,不大爱惜自己了。”

孟逸歌蹙眉,似乎很难理解这话的意思。

景兰叹气:“大有听天由命那意思。”

孟逸歌勾唇笑:“你说他破罐子破摔?”

景兰道:“这是您说的,奴婢可不敢说。”

孟逸歌眼神失焦,坐着不动像个没有灵魂的漂亮布偶,喃喃自语道:“他三宫六院,子嗣兴旺,还有什么不满的。”

“奴婢也不知。”景兰给她抹上香膏,轻按着头颈,边道:“您不在,陛下就不像陛下了。”

“主子走后的头三年,陛下带兵出征,战前有令:君不死战不休。”

“听人议论,说陛下是不要命的打法。太后收到消息忧心不已,送信也好,派人也好,想尽办法去劝说陛下,可流水的书信有去无回,没半点回音。”

“萍乡大胜后,陛下班师回朝,彼时后宫虚设多年,天子无嗣是大事,太后联合御史台逼迫陛下充盈后宫,大臣在宣政殿前跪了两天一夜,陛下也在太庙跪了两天一夜,后来大病一场,醒来就,就这样了。”

醒来后就广纳美人,衍嗣绵延。

鼓囊囊的心肉破了一道口子,酸涩的味道弥漫四肢,孟逸歌无力道:“就这样了…”

说不清什么滋味。

景兰最在乎的唯这个主子,小心观察她的神色,才敢往后说:“陛下大病一场,醒来后下旨,令五品以上官员送女入宫,两次侍寝后无孕,遣出宫。”

孟逸歌眉心一跳,错愕地以为自己听错了:“怀孕岂是这么容易的?先皇潇洒风流,子嗣无数,后宫尚且有许多妃嫔侍寝数年无子,侍寝两次就怀孕…”

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他这是想吓退臣工。五品以上官眷大都是娇养的贵女,但凡是心疼女儿的人家,肯定舍不得送女儿进宫,如此,逼迫他充盈后宫的人就少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爱女儿的人家非不得已绝不会送女儿进宫。想卖女求荣的也不容易,还得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运道,万一女儿侍寝两次后没有怀孕,万一女儿被遣送回家,届时丢了颜面,还因为伺候过圣驾而不能再嫁他人,年纪轻轻的后半辈子就只能当道姑了,想不开的一脖子吊死也说不定。

“富贵险中求。”景兰感叹:“只要有一点希望,何愁没有人前仆后继。”

孟逸歌笑容淡淡,自知清明,皇权就如裹着糖的砒霜,只要甜,自然有人不怕死。

“宫里女人就这么厉害,两次就能怀上?”孟逸歌轻道,话音薄,融进热气里差点化无。

景兰用水浸了帕子擦去她按过香膏的后颈,边说:“官女送进宫,先经过嬷嬷验身剔除一部分不利于生养的,再安排太医请脉,调养身子一个月,医女算好容易受孕的日子,记录在丹若典。”

“丹若典上,谁的吉日到了,便送谁去侍寝,因日子算得准,所以极易受孕。嫔妃一旦怀孕就此不再承宠,不论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陛下都不会再召幸。”景兰说的很仔细。

什么谁受孕的日子到了就送谁去侍寝,他是拿自己当牲畜了吗?孟逸歌听得皱眉,道:“这么多人,真是两次就怀上了?没怀上的都被赶出宫了?”

“陛下金口玉言说的话,岂敢违逆?”景兰笑道,还伸出两只手指头晃了晃,道:“明旨诏书,写得清清楚楚,两次侍寝,无孕者即遣出宫,抗旨是要杀头的。”

孟逸歌轻摇了摇头,心想他如此不留情面,必然得罪朝臣,实在不好说话:“侍寝两次,没有怀孕就遣送回家,怀了孕就不能再承宠,在“做尼姑”和“守活寡”之间做选择,他太不讲道理了。”

女儿的心事总这么矛盾有不讲理,既盼着他好又盼着他不好,嘴上说他不干人事,心里…心里的心酸消散了一点,就一点点。

景兰将主子姑娘的心事看得明白,说起话就更没顾忌了,道:“自然也有人兵行险着,担心侍寝两次怀不上,动了心思勾搭侍卫、太医等人,但没等事成就败露了。”

“不提陛下的独揽大权,单说后宫里,太后娘娘自先帝贵妃时就掌理后宫,门窗里外数不清有多少寿康宫的眼耳口鼻,胆敢秽乱宫闱,必受重惩。抄家都是轻的,陛下圣旨,夷三族,首悬市,午门断头台下的血都阴干了。”

这样的手段,还有几个人敢送女儿进宫,生不出来就当尼姑,生出来就守活寡,耐不住寂寞想偷人会祸连三族,首级砍下来挂在断头台半个月,尸身只能扔乱葬岗。

孟逸歌轻嗤,他真不怕被骂暴君。

还真没有,非但没被人骂,还贤明在外。先因他登基之初就御驾亲征,平定边疆,收复失地,后有更新律法,施行土地新策,改革税政,边贸市易等等,国政的施行,百姓皆颂他英明,远比先帝那个只爱风花雪月的文生要得民心。

百姓吃好喝好,有钱有闲有和平,谁管他后院那点事,御史台都没脸提了。

思绪再被景兰的声音拉回来:“开元四年,宫里有七个皇子,四个公主,陛下自此遵道,不入后宫,取消选秀,也绝了朝臣送女儿进宫的心思。”

开元五年,除去他御驾亲征的三年,入后宫的日子前后加起来不过两年,子女加起来不到十数,这连先帝的一半都没有。

“遵道,不入后宫。”孟逸歌怔怔道,难以言说的难以置信。

皇帝遵道不稀奇,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敬天奉神,每年的大小祭祀不知有多少,天下遵道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毕竟不是做道士,只是“遵”道,多是为了养性,少食寡欲。

可他是皇帝,一个皇帝为遵道不入后宫,史无前例的奇闻。

孟逸歌问:“太后不管吗?”

朝臣无异议吗。

“管不了。”

也是,他大权在握,无惧任何人。

“主子走了之后,陛下与太后离心。”景兰说。

“有一年,太后重病,陛下去看了一眼。”景兰说到这一顿,大逆不道的话不敢直说,即便屋子里只有主仆两人,仍压低了声音,俯身凑近了道:“陛下对太后说…说,您害死了姁儿,还是长命百岁的好,姁儿不想见您。”

孟逸歌眼一闭,无奈一叹:“疯子。”

景兰又道:“年节上给太后的一应孝敬,倒是不曾短缺,但寻常日子从不走动往来,只在初一十五时到寿康宫请安,纵有什么事也只让底下人传话。”

他们母子的事,根在自己,想到往后的日子她少不得牵涉其中,孟逸歌暗叹一声难啊。

不知过了多久,浴汤有些凉了,景兰不敢再耽误下去,赶忙给她擦干身子,伺候着穿上寝衣,她拖着步子回内寝。

人沐浴后清醒不少,目光逡巡里外没见他人,孟逸歌走出内寝往东间走。

暖阁的布局,正门进来是横榻主座,座下左右两列共四把圈椅、两张高几,正中间摆着一半人高的青铜鼎,夏天布冰冬日取暖;正厅的左右两侧各有一竹面月洞门,挂着薄纱做门面,左边的小西间是内寝,正是此时她所在的位置,摆着一扇大隔屏,更衣梳洗也有个遮挡,从西间穿过月洞门,经过正厅,可以直接进入右侧的东间,东间是书阁,三面墙柜放满了书籍字画,当中摆着书案和圈椅,看着够齐全了,但因为加了一张贵妃榻和一张小几,显得有些拥挤。

墙这边是贵妃榻,墙那边是四尺宽的门洞,没有门,挂着厚重的挡风帘,走过去就是宣政殿。这一墙之隔,当年他初登基,卫姁躺在贵妃榻上小憩都能听见宋允和与朝臣议政的声音,隐隐约约,魂牵梦萦。

孟逸歌猜他是在东间看书,或是在宣政殿批折子,不肯说想看他,只是逛一逛旧屋而已。

宋允和果然在书阁,手里卷着几张书画,见她来了便放下东西,直接把人拦腰抱起。

孟逸歌极自然地勾着他脖子,十分善解人意道:“陛下在忙什么?接着做吧,我自行回避。”

阴阳怪气的。

环在她腰上的手掐了一把,他笑:“你用得着避讳吗?”

孟逸歌抿唇不语,却也不阴阳怪气了。

宋允和抱她回西间,将人放上床榻,掖好被褥。底下人来说耳房浴汤备好了,他倾身在她额心亲了亲,转身往耳房去,景安则跟去伺候。

景兰捧着汤婆子来,塞到孟逸歌的手里给暖着,边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凉,才沐浴出来就这么凉。”

暖阁本就比别的宫殿暖和,屋里火炉也烧着碳,地龙也热着;她不觉得冷,偏偏手脚冷得吓人。

孟逸歌笑说没事,坐在被窝里默了默,没话找话道:“他平常住这吗?”

景兰先头有了经验,知道主子一开口,没有名姓地讲“他”就是指皇帝陛下,回话很快。

笑道:“不常,每日都住。”

这还说什么常不常……

孟逸歌睨她一眼,有些无语。

景兰眼眸含笑,并不自觉。

孟逸歌理了理袖口,又拉了拉被子,又咳了两声,看起来很随意的样子:“嗯,暖阁地方小,不如别的宫殿宽敞,他在这召幸,会不会…”

“不会。”景兰答道。

好家伙,答案比问题快。

主子的意思多明显,她可是主子最最亲近的人,太后陛下公主王爷一流都不如她了解主子,景兰得意于此,为主子说明:“陛下当年临幸宫妃都在涂林阁,也不过夜。事后奴才们将嫔妃送回宫,陛下回暖阁沐浴歇息,一向如此,从无例外。”

这下好了,一点把柄都没有,问得多了还更显得小气,孟逸歌瘪瘪嘴,抱着汤婆子沉默好一会儿。

半晌才有声音,叹道:“做他的嫔妃也是命不好,”

“世上没几个容易的,主子怀着身孕就…”景兰说不下去,提起当年流的泪也不比太后母子少。

“明旨诏书写着,无孕遣回,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地进宫,这能怪谁呢。官女进宫前也知道利害关系,说到底怎么选、选什么,她们心里早有决断,过得不容易也只能怪送她们进宫的父兄。”

景兰蹲身,两手轻轻贴在主子腿上,隔着被褥的按揉。低着头说话,话到最后嗓音渐浓:“天子无子嗣,朝野难安,陛下不选不纳,不说太后心急,先帝的儿子们也各有心思。陛下就是再不愿意也得愿意。主子…主子的委屈难言语,奴婢都明白,主子生气尽管撒火,但请看在情有可原的份上,别,别在一走了之。”

景兰也上了年纪,这年纪怕离别,面对她,更是怕极了。

孟逸歌没再开口,眼看夜深了,让景兰退下歇了,自己倚着靠枕沉思,满脑子乱乱地胡思乱想。

不多时,宋允和穿着半敞的寝衣上了榻,将孟逸歌拥进怀里,重重纱帐落下,灯熄了大半,昏暗中孟逸歌只能看见他的鼻翼棱角与半边轮廓。

“不多泡一会儿?”

宋允和摇摇头,道:“我又没话要问景安。”

什么意思?

“……”孟逸歌动了动嘴唇,啐了他一口:“呸!”

他笑的前仰后合。

“有什么可笑的?不要脸。”孟逸歌红着脸骂他,无奈肚子里的糙话知识少,气得脸发烫,握拳打了他两下,反被他捉住手。

他揉着这细腕儿,乌沉沉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人,道:“你会问,我高兴。”

孟逸歌扭过头去不理他,他抱着人摇摇晃晃地哄道:“给你多打两下,不生气好不好?”

孟逸歌在他脖子咬了一口,道:“讨厌你。”

他笑问:“能不能不讨厌?”

“不能。”孟逸歌闷闷地,不得不承认:“想骂你,还找不出理由。”

他心口酸涩,沉声道:“你不需理由。”

孟逸歌心上一根刺顿时软了,手探进他里衣中取暖,他这人向来不吃亏,指尖一动也拨开了她的寝衣,一寸一寸地落下细碎的吻,这寒夜漫长,幸而热枕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