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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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祁女回礼(第五十五)

原本以为过了年正月的雪就少了,头几天都没下雪,外头还出了太阳,虽然还是有点冷,但看着天气是渐渐和暖的,谁知道正月十二与正月十三连着下了两天的大雪。两个晚上的大雪下来,太簇带着祁家两姐妹进宫的时候,宫巷中的积雪已经堆积了有一本《六经》那么高了。宫人们沿着宫墙扫雪,一阵风过岩上瓦上飘落下来的碎雪又是遍地都是。唯一的好大概就是没有前两天那么冷,下雪的时候通常不大冷,一般都是出太阳的时候雪化了才冷。

原本以为是去寿康宫的,想着接连大雪出行不便,皇帝担心孟逸歌出了门就玩雪,手底下人都听她的万一没拦住又得病一场,不放她出去。孟逸歌爱困,药喝多了每日都得日上三竿才起,下了雪就更不愿意出门了,派人去宫门传口信,带人来暖阁见。

女眷进宫是要拜见皇后的,宫里没有皇后,太簇领着祁家两姐妹先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再由寿康宫往暖阁来,来时路上走的还是御花园小道。毕竟是打着给太后请安的名义,从寿康宫来暖阁有些说不过去,多少避开人多的宫道。等近了暖阁,一道过去都是御前禁军卫,不说御前的人不敢胡言乱语只说太簇担着禁军副统领的职位有一段日子,于公于私都不至于传出去什么话。

皇帝不能见女眷,孟逸歌让他去前殿的宣政殿理事也好避讳。虽然还没开朝,想来再有两天大军离京赶赴漠北,兵部也有事宜上报,等到开朝再批难免就晚了。皇帝倒不着急,把人从被褥里捞出来,陪着她梳洗更衣,慢悠悠吃了粥还有几块米糕点心,一晃眼都快巳时了。

孟逸歌想着在小辈面前要端正些的,但起早梳洗进食实在没什么精神,皇帝想给她画眉时,她拦住了动作,摇摇头说素面就好。皇帝露出有些可惜了的神情,但也不勉强她,放下画笔坐在一旁看书陪着她挽发。梳头的时候孟逸歌直说头皮疼,或许是好几天没有挽高髻,发根有些翻过去了,再梳高髻是会疼,但想着见晚辈披头散发的也不像个样子。

宫里能人多,晚晴就是个手巧的。给她挽了个低低的圆髻,没碰到头顶的皮肤,头发挽在后脑勺的位置也不会在脖子的位置刺挠。孟逸歌没有上妆,面色还是苍白的,因为太瘦眼窝有些阴影,挽着低髻看起来病弱中带着温婉,不过她的嘴皮子向来是不饶人的,一开口就不像个好拿捏的主儿。

皇帝听见她夸晚晴的手艺。从书页抬眸,目光落在她额发上的一吊银流苏,三串四条的银角印花流苏从左额角垂到左眼眉梢上,随着她对镜自赏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孟逸歌对着镜子,讲:“不许看。”

皇帝放下书走到她身边,低身扶住她双肩,看着镜子同她一起笑,讲:“不许不许。”

孟逸歌低头笑起来,原本只是想说笑而已,每回见他一本正经的回应着,满目柔情的凝望着…唉,厚脸皮这事还是要天赋的。

皇帝抬手捧着她的脸,指尖划过她眉眼,还是有些期待:“真的不想上妆吗?”

“嗯?”孟逸歌问:“太丑了吗?”今天有些累,头重肩沉实在不想上妆,只想快快见了祁家姑娘后就睡个回笼觉,上了妆免不得还得洗。

皇帝摇了摇头,笑道:“你什么时候丑过?”

孟逸歌笑:“那么想替我画眉吗?”

“嗯。”皇帝抱着她,目光一寸一寸地揉过她眉眼,看着这苍白病态的面孔,皇帝眼中没有什么笑意,没头没尾地念叨了一句:“苦不苦。”

孟逸歌拉住他的手,同他说笑:“有没有几分庄子笔下“西子捧心”的韵味?”

西子捧心,愈增其妍。

皇帝皱眉,道:“再美的美人病了也是病人,你是要做病人还是美人?”

孟逸歌嘟囔着:“病美人,病美人,越病越美。”

“你试试。”皇帝右手虎口掐住她的下巴,甚至不敢太过用力,怕把她揉碎了,话出口的语气却十分温柔:“我也病一病,陪着你一同美。”

“呸。”孟逸歌在他嘴唇上打了一下,想不明白他怎么能柔声说着狠话。

皇帝道:“姁儿。”

孟逸歌答:“嗯?”

皇帝道:“姁儿。”

孟逸歌答:“怎么了?”

皇帝道:“姁儿。”

孟逸歌答:“姁儿飞走了,不要你了。”

皇帝嗤笑,怀抱的力气紧了紧,笑话她:“个子不大,脾气不小。”

“别心疼。”孟逸歌明白他。看着病相,想着过往,多思无益,徒增烦恼而已。病了都病了这么多年,他再想又能如何呢。

“看着外头的梨树了吗?”孟逸歌洋洋得意道:“虽然霜雪重,春来又开花。”

外头的梨树没到花期,但冬将去春将至,花期总会来的。即便花期不来,常年冬雪也无谓,梨树还在。

皇帝道:“落雪含苞,自成霜花。”

外头的梨树即便是秋凋冬败,一重霜雪看着也像朵朵梨花,只不过梨花香软,霜花冷寒。

两人相处时大都是相拥在一起,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有时说不了一句整话,总之一问一答不会落空。这样的事早成自然,不必刻意,起先宫人们有事禀告总是多有犹豫,不大敢开口搅扰,后来发现根本搅扰不了,也就不再畏畏缩缩了。

譬如现在:“禀主子,武威帅府少将军与两位姑娘在殿外请见。”

孟逸歌挑着嘴角看皇帝正要落下的吻一顿,有些好笑。

皇帝道:“让他们等着。”

如画一愣。

皇帝的声音不大但明显语气微沉,显然有几分不满在里头。

景兰拧着眉心,下巴摇了一下做出示意,如画回神,连忙退身:“是。”

孟逸歌迎上这半寸距离,吻了吻他,道:“陛下去忙吧。”

皇帝不为所动,似乎觉得这句话没有说服力,等她下文。

孟逸歌拉开他环在腰腹上的手,拽着他站起身来,道:“等我,宋允和。”

“喊得不错。”皇帝笑道,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听见她这么喊了。寻常日子,两人情话时,别有一番滋味。

等到皇帝人进了宣政殿,孟逸歌喝了半杯茶才让如画去把人请进来。不是有心摆架子,只是在陇苏躺了十几年,孟逸歌有时候觉得自己说话都不如从前伶俐了。回京后和皇帝相处久了,过于放松,有时候出门一趟也是向太后请安,每到见客,她总要先腾出点时间来歇口气,自己深呼吸几个来回整理好心神才行。

孟逸歌坐在贵妃榻上,座下摆好了坐椅与热茶点心。还是和上回在寿康宫里一样,太簇在前,祁家的两个女孩一左一右跟在略后两步,三人进殿来齐齐行礼叩首。祁家二姑娘行礼的动作比上回更熟悉了些,没有因为身份位份的事而有所迟疑,看来是家里有人教导过了。

“快起来吧。”孟逸歌看着三个人头发肩袖都有碎雪,招手道:“快坐下。”

两个姑娘坐下了,太簇站着没动。

“没有下雪哦。”祁家二姑娘率先开口,乐呵呵地:“我们在殿外等候时,风吹下来一些碎雪!”

“没规矩。”祁大姑娘笑话了一句,没有真生气,接着话尾讲:“看宫人们打理殿外的梨树,小妹觉得有趣,凑近了些。”

“等花期到了,请你们进宫来看。”孟逸歌随口应答着。看着她们身上的雪只觉得牙根打颤,这两姐妹若无其事地说笑着却是没怎么听进去,她自己没忍住脊骨直发抖,道:“你们穿的也太单薄了,披风该做厚一些,用兽毛做底,封双层面,不容易湿雪。”

孟逸歌伸手去扫祁大姑娘肩上零星的雪花,祁大姑娘一愣却也没有躲开,只是偏了偏头不敢直视,目光落在金砖上,眼睫阴影细细微颤,眸色晦暗不明。

“不冷啊,今早没下雪了。”祁二姑娘坐得近了些,得意道:“我们这一身还是祖母做的呢,可厚实了!”

孟逸歌听二姑娘说话,这无忧无虑高高兴兴的模样,让人看了心里敞亮。说话间,孟逸歌一只手勾着帕子给她擦了擦头发上、珠花上的雪片,又把小桌上的热茶往她手边推了推,示意她喝。二姑娘倒听话,喝着茶吃着点心,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有时觉得自己话多了。

祁大姑娘道:“京北的冬雪重,姑娘生在南方,是不是更怕冷?”

“是啊。”孟逸歌不知道做何解,于是点头。这乍一听有道理,但想着自己南北两地的出身又有些感慨。笑了笑,道:“快喝茶暖暖身子吧。”又对祁二姑娘道:“这次的点心好不好吃啊?”

她语气温柔,说话尾音拉长了些像哄孩子一样。祁二姑娘吃着点心,认真地点头:“好吃!比我家里的都好吃!”倒是可爱,比她姐姐正儿八经的模样有趣。

孟逸歌看着她笑,道:“我这的点心可多了,让人给你备两个食盒,回去慢慢吃。”

“谢谢姐姐。”祁二姑娘放下点心规规矩矩道了声谢,又拿起点心吃起来。

祁大姑娘拧了她一眼,语气却不凶,无奈道:“越来越没规矩。”

她或许是想说,“姐姐”一词太近,孟逸歌如今伴驾,将来很有可能是嫔妃之一,“姐姐”这样的称呼不合规矩。但又不好明说,只说了句没规矩。

孟逸歌了然笑道:“别听你姐姐的。”

三人说说笑笑地,多是围着祁二姑娘的话讲,一眼看过去还真像两个姐姐哄着妹妹。

太簇站在一旁不发一语,她们三人说话间倒没人注意他的神情。太簇目光浅浅划过,在三人身上都有停留,看不出什么刻意,只是眉心微皱。

祁二姑娘正说近日雪大,外头好玩,但可惜闺中姐妹染了风寒,祖母担心过了病气不让她出门。

孟逸歌敏觉于此,扫了他一眼,道:“少将军为何不坐?”

“一身寒气,还是不坐了。”太簇颈肩微倾,答得规矩。

“姑娘是着凉了吗?”说起寒气,祁大姑娘又认真地打量了一遍孟逸歌,道:“脸色看着苍白许多。”

“是吧。”孟逸歌避重就轻,说笑着:“西子捧心,愈增其妍,我当你夸我了。”

“嗯?”祁大姑娘一愣,随即笑起来,原本还有些拘谨的氛围欢快了些。又认真道:“姑娘容姿,不必增色,身体康健就很好。”

既然顾左右而言他,便不好多问。

孟逸歌礼节性地笑了笑,对于相貌上的赞美没有过多在意。

外送进宫的礼盒,都由宫人们层层仔细、重重查检后才会递上来。她们姐妹落座片刻,晚晴如画两人各拎着一个红木箱子进殿来,看样子是祁家姐妹送进宫来的还礼。两人步子停顿,请示着是否拆盒或是存入库房等主子什么时候有功夫了再看。

女儿家往来的礼物大差不差都是那些。逃不过香绣钗裙,精美小物的范围,孟逸歌今天格外不舒服,只觉得肩膀头子又沉又重,没什么兴致也不着急查看。景兰太过了解她,只一个眼神便能知悉,于是替孟逸歌做好决定,挥挥手吩咐她们将木箱子先拿下去入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