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春舟沛林(第三十九)
酒三巡,歌一曲,外头风萧萧楼里人嘈嘈,两人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都是孟琛在说,太簇只是一杯接一杯视线散落在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有时笑一笑,有时又是一脸的冷漠。
两个人刚进酒楼时还只是刚落暮入夜,天空还有一些青灰色,现下是日落完全满天云墨,映得街上的红灯笼更是明媚。
忽儿酒楼小厮推开了房门,带进来一个人。
两人闻声抬头,细一看竟是皇九子。
或许是酒喝多了,两人都有些迟钝,太簇与孟琛相视一眼同落下酒杯,起身行礼。
人膝盖还没落地,皇九子连忙拦住动作把两人扶起来。这笑起来的模样,十分亲近温和,好似同窗好友多年至交一般,皇九子一左一右拉着他们两人的手。讲:“都是出来喝酒的,不必多礼。我一来就听说你们俩也在这儿,想着和你们搭个酒伴。”
这也不知是听谁说的,他们俩出门一没有乘车坐马,二没有近侍相随,在这喝了好半天了。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看着架势是坐这儿不走了。
皇九子对着酒肆小厮吩咐:“再上几个菜,我刚刚带过来的那坛子好酒去温一温送过来。”
酒楼小厮连忙承应下,退身关上门,下楼办事儿去了。
皇子也不客气,落座桌前于两人之间,三人同桌,难免有些不自在。
太簇看着酒杯空空本也不打算再续,没有坐下,站在皇九子的右侧,横臂叠掌恭敬道:“末将闲坐许久饮了不少,这会儿有些昏沉,恐扰了殿下雅兴,先行告退。”
孟琛自坐小酌不要紧可皇九子一来,便是太簇不走,孟琛自己也不想呆了。正想跟着走,没等话说出口,皇九子先发制人,同着太簇半说笑模样:“我这刚来少将军就要走,可是不请自来坏了两位的兴致?”
太簇微微蹙眉,好像有些烦却是不慌张,缓声道:“殿下说笑。末将多年戍边,未尽孝心。难得归来,每日晨昏定省少不得,今日天色已晚又喝了酒,不早些回去只怕老太太明日要责罚。”
皇九子含笑不语,一抬手捻住孟琛的酒杯给倒了个满满,一饮而尽:“咳咳咳…这酒真烈…”
“既是尽孝,我也不好再留。”皇九子放下酒杯,望向孟琛,笑道:“春舟总不至于留我一个人在这。”
这话说的漂亮,孟琛走不了了。
太簇本也喝够了,没想着多待。至于孟琛的心思那也是与皇九子的过往恩怨,不值当掺和进去,再说两个大男人,撑死也就打一架不至于出大事。太簇行了礼转身便走,他身手矫健不过眨眼就成了往来人潮中之一。
孟琛仍站着,待太簇脚步声渐渐淡于酒楼嘈杂声乐之中,皇九子这脸上的笑也散了去,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头,比祈家后院里霜打的枯木还要衰气十足。
“春舟…”
“殿下金尊玉贵,卑职不敢造次。”没等皇九子的话说完,孟琛一个扑通就跪了下去,讲:“殿下慢饮,卑职告…”
“你当真是要与我疏远了。”皇九子神色落寞,侧过身来看一旁这跪得笔直的人。
孟琛目光落在皇九子的影子上,眼皮子抬都没抬,冷声道:“尊卑有别,殿下不必多心。”
啪!
酒杯子摔了个稀碎。
“你非要这样同我说话吗!”皇九子袖扫杯酒带起一阵急风,顺势起身来走出椅座来站在孟琛面前,气红了眼:“我解释过数次,当日送你姐姐入宫实属不得已,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
从孟逸歌进京那日,陇苏一见如故把酒言欢之谊荡然无存。
“我母妃早逝,无外戚扶持,朝堂内外没有亲信,我哪儿来天大的本领救你姐姐?”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再说又有什么意义。
“殿下多虑了,卑职不敢…”
“殿什么下!”不敢什么还没说出口,皇九子便是一声呵斥,随即近步俯身下来,抓着孟琛肩膀,语气又不自觉软了下来:“我们还像在陇苏时一样,好不好?”
陇苏?
孟琛没有怀镜,照不见自己是否因嘲生笑。
“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好…”皇九子压低了声音,气息有些颤,想看着孟琛的眼睛又怎么都寻不到目光所落之处,有些低落:“你从前不会叫我殿下…”
“春舟,我的字你还记得吗?”
“呼…”孟琛抿唇蹙鼻长长舒了一口气,不是放心是耐心耗尽,向后退了一步,行礼道:“殿下喝醉了,卑职去请近侍送殿下回府。”
掌心失力,长臂空悬,皇九子怔了许久。
“是不是你姐姐出宫,你才会原谅我。”
这话说出口时,孟琛已经走到房门旁,只差一步就能走了。
“陇苏初见,我本以为是知己难得千里相识。”
孟琛没有转身,看着面前门窗丝绵纸上烛影颤颤。
“我自小在陇苏野惯了,于俗世繁礼向来不谨,互赠墨宝时,只有姐姐的画像在手,心想知己如至亲,虽有些草率但毕竟画像未描五官,赠予你也无伤大雅。”
一副没有描画五官的黄昏倦梳头,何至于让皇帝看上。
“这其中多少人多少盘算,我已不想细查也不怪你。”
查了又如何,这京城贵人多又有几个把孟家姐弟当回事。
“姐姐在宫里无依无靠,我实在心疼更无闲情逸致来纠缠旧怨。”
前些日子听闻姐姐被太后责罚,这雪天又有谁可怜过她。
“若非要提旧情,孟琛在此谢过九殿下举荐之恩,没有那封信也没有今日之孟琛。”
恩是恩,过是过。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
各自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起码利用起来免于痛心。
“过往以过,当日《春舟沛林》之谊,还望殿下就此罢过,抛诸脑后。”
既非知己,不必挂记。
“抛、诸、脑、后。”皇九子沉声念了一遍,又一遍:“呵,抛诸脑后?”
“即便你知道我不得已,仍然要我,抛诸脑后?”先前那一杯酒太满太急,太烈太激,嗓子眼里烧到心,前胸翻血翻到颈,以至于这一句短短的反问沉重莫名。
孟琛皱着眉,颈脖一动轻侧首:这是什么意思?自己还没哭,怎么对方话里话外有些伤心的意思,质问起来反倒是他九皇子更像受害者了。
咯吱——
孟琛不想再多废话,径直离去。
皇九子疼皱了眉,脖子上青筋红皮,由面门转过身去看着街巷人群,满口空气,吐不干净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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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姓孟名琛,字春舟!还为请教兄台…”
“小字沛林,沛然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