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沈节(第三十五)
孟逸歌在暖阁住久了,身子看着比从前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可要好太多。面色红润有气色,人也好看些,宫里头的人又多出些闲言碎语,说她心机叵测,城府极深,什么胎里不足卧床十年都是假的,怎么在陇苏就卧床,这在宫里吃吃补药,把把平安脉就好了?
保不准都是狐媚之术,装得一副可怜相,惹皇帝陛下心疼。
闲话都是人编的,说的人多了不知怎么就成了真的。宫里头就这样莫名时兴起以瘦为美,以弱为佳,眼看着金钗花裙都少了许多,尽是些轻纱水裙。
孟逸歌看着不觉得好笑,只觉得烦心,这宫里的女人太多,男人却只有一个,许多事如今能勉强一时半刻,时日长久就难了。
昨儿在太后宫里待了大半日,今儿午膳前消息就传的差不多了。
如画去走了一圈,回禀着听来的故事:“太后留孟氏女问话,陛下无一字回护,入夜后人是被抬回暖阁的。”
说的都是事实。
“主子,要再散些消息出去吗?”景兰问:“这些话太笼统,不够详细。”
“不详细的故事才引人遐想啊。”孟逸歌靠在摇椅上,脚尖儿晃晃荡荡,往着远处宫墙黄瓦,颇有些期待的语气讲道:“什么时候下雪,好几年没玩过雪了…”
“快了。”景兰扶着她的足尖靠回摇椅踩脚上,不叫她悬足晃荡,再把她身上的长毯盖好,掖一掖边角:“主子把身体养好,有好多可玩的呢!”
孟逸歌撇了她一眼,有些不服气,小腿一踹又蹬开了小毛毯,非要挂着小脚尖晃晃荡荡。景兰无奈,让人把炉火往主子身旁挪一挪。
“你是想把你主子烤了吃不成?”孟逸歌又是一骂。
“奴婢可不敢。”景兰故作委屈道:“主子不怕冷,奴婢怕。”
“一把年纪了还学那些装腔作势的。”她虽嘴里骂着,脸上挂笑不像是真生气的:“油嘴滑舌…”
这一回景兰藏好她的脚,盖上毛毯后,她没再踹开。
“奴婢知错。”说罢,景兰轻轻打了自己一下,算掌嘴了。
“主子。”如画近身来行礼磕头。
“嗯。”孟逸歌闭着眼应了声,后没听见答话,半抬眼皮果然看她神色迟疑。
“有话就说。”
孟逸歌不算是不好相与的主子,这一年多待她们也亲厚。虽说话不多但气势不小,身形瘦弱看着却叫人怯懦。
“奴婢去浣衣局取衣物,回来路上遇见了禁军兄弟。——沈节副统领,他向奴婢探听主子。”如画仍跪着,两掌交叠落在小腹处,两句说明。
“禁军直属御前,六个副统领有一半都是当年跟着陛下远征的亲信,剩下的也是身家清白的官儿郎,最懂规矩。什么时候也敢探听御前的事?”景兰站在一旁冷声问道。一是先替主子查问,二也是说明禁军如今的统领细则。
“奴婢也觉得奇怪。”如画照实交代身世:“沈副统是奴婢同宗阿兄,从祈帅军里出来之后,效忠御前多年,向来避嫌,从不涉及朝政内宫之事。奴婢觉得奇怪,询问沈副统,唯见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回答。”
“哈…你啊,倒是把你阿兄卖得干净。”孟逸歌听着那一口一个“沈副统”直乐,颇有些撇清干系的味道。
孟逸歌抬手从毯子里伸出来递出手炉,晚晴接了手炉去换,她由半躺坐直起来,景兰眼疾手快过来摆好松软的背垫,孟逸歌就势往后一靠。
“奴婢先是主子的奴婢,才是阿兄的小妹。”如画说得果决恳切,好似真不在乎。
“我要是罚他,你可舍得?”孟逸歌扬着眉梢眼角,满面玩笑之趣意,偏离了重点故意唬人。
“主子身伴御驾,金尊玉贵不可冒犯。禁军卫直属御前,更不该探听内情,违背上命明知故犯,该罚。”
到底是年纪小一些,虽说是懂规矩,遇上亲眷之事看着稳得住,实而说完这段话,如画掌心的汗湿透了长袖小角。
“告诉沈节,舌头消停点,别嚼到宫外去。”孟逸歌没说惩罚的事,话锋一转回到原题:“你也是,我只当没听过。”
如画有些愣,目光空空有些狐疑地抬眼去看,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不滚下去。”景兰的骂声清晰有力,中气十足。
如画刚抬起的眼睛即刻躲下,头在地上磕得闷响:“谢主子!”
待如画规规矩矩退下,急急的脚步声在长廊淡若了无后,景兰近前俯身,低声骂道:“小妮子狗胆包天敢在主子面前耍把戏,卖弄讨饶,是奴婢教养无方。”
“你已然教得很好了。”孟逸歌拉长了尾音,略有些感慨,后又开起玩笑:“你和景安还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对自己徒弟还真够舍得,竟半点不心疼人。”
景兰笑起来,模样有些为人师的慈祥:“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小的们练了一身本事且不说回报,闯了祸还不许师傅独善其身了?”
孟逸歌笑而不语,其实他们要真豁得出去早就把人扭送慎刑司了。一个掌事姑姑一个掌印太监,这宫里头除了皇帝太后谁不敬他们姐弟三分。把人送到自己跟前来,无非是想替徒弟讨个饶命。
“我看主子才不心疼我。”
是啊,这姑姑当年可没有师傅,是主子教的。
“景兰姑姑,您今年贵庚啊。”孟逸歌扶额笑得无奈,道:“从前乖巧,如今上了年纪还会阴阳怪气了。”
想当初那小兰花儿可嫩了,一吓唬就哭得不行,如今倒真是大不一样了。
“只在主子跟前这样。”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主子就是罚,我也高兴。”
得,虚长年岁。
“留着吧,以后罚个大的。”孟逸歌又闭上眼,这回摇椅不晃了,只她的手颤。
“回头让景安看着点,太簇进宫时报一声。”孟逸歌讲。
“是,”景兰点头,又说道:“主子要是想见少将军,可让人传进宫,理由总是有的。”
即便是没有理由,暖阁内外皆是御卫,倒也不会有消息传出去,见谁不见谁本没什么忌讳。
“你以为是谁让沈节探听的?”孟逸歌嗤笑一声,一语说破。
“主子的意思是,少将军让沈节来探听的?”景兰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细一思量,脑子里响着如画方才回禀的话里有一句:同宗阿兄…从祈帅军里出来后…
沈节与太簇,同军同营同袍之谊。
“少将军这是为何…”景兰恍然大悟,笑道:“真想知道,只管进宫请安就是,何必费这个功夫。”
费功夫也就罢了,若是一个不小心传到御前,这可不是小罪过,御前的人一个叛主的罪名就是全族性命。如画今天所说,不就是明白罪责非同小可,替全族求个恩典。
“人嘛…碰上要紧之处,总是格外谨慎。”孟逸歌说话慢,每个字都像叹息,慢慢说与她听:“一年前,你初见我时何尝不是百般谨慎,夜里偷偷为我绣寝衣,也是小心翼翼生怕不顺我意。”
方才的如画,看似镇静大义灭亲,主动告罪何尝不是为了全族而在这赌一把。既知悉,饶了则罢,后面也就心安不怕,否则凭内宫耳目,等皇帝知道后可未必能这么轻易了事。或许皇帝能体谅,可不能允准有人借御前禁军势力探听消息,还是一个副统领与少将军共犯的错,有些事不想则已,若想了就是大事。有一就有二,此风不杀后患无穷。
“那天…那天见太簇,他低着头拳头攥得死紧,好容易敢抬头看我,一句话也没说。我只怕吓着孩子,不敢着急,谁知他倒是个孝顺的…”
孟逸歌说了太多话,喉咙不疼倒是有些晕,伸出右手揉了揉眉心。
“想必昨儿在太后宫里的事,谣言传开了,少将军是担心则乱,没有理由进内宫请见,这才求沈节探听。”景兰并不担心,毕竟是主子有意安排,众人皆信,这才不枉费一番苦心。复而笑道:“话说来,这会儿许多人都以为主子是被太后惩处,病倒了。”
三言两语吃顿饭小憩的功夫,一箭好几雕。
“嗯…”孟逸歌声音轻浅,困意袭来,撑着一丝清醒不忘吩咐道:“等他忙完政务叫醒…我…”
后边的字眼发声已微乎其微,仍记着等他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