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宋代绘画发展兴盛之原因
宋代有国三百十有余年,绘画艺术发展蓬勃兴盛,不仅绘画活动景况热络频繁,投入从事的人才与杰出画家不计其数,而且在开创画学的建树上更是彪炳辉煌,称得上整体成就非凡,造就了中国画史上一个登峰造极的伟大时代。
造成宋代绘画发展昌盛的原因,固然很多,归纳不外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两方面。
首先为客观的因素,即历史发展演进自然形成的趋势使然。正如前面介绍说过,我国绘画的肇始与发展历程悠久长远,历代演进中经验的累积与传承,导致思想与技法的不断进步。迨及唐与五代,绘画已经到达一个思想技艺俱臻精熟,制作发达与规模宏具的最高阶段。宋代承接唐及五代之后,形势犹存,在恢宏厚实的基础上,接收运用前人丰富的画学遗产,对于唐及五代已至高度成就的画科,能够仍旧维系发展;唐及五代尚处方兴未艾的画科,则是发扬光大;甚至因旧衍新地开辟新的题材。而且不论新旧,都能本乎兴革应变,去芜存菁,踵丽增华,展现新面貌和新契机。换言之,也就是说因为我国绘画发展到唐及五代,无论绘画思想的成熟、技艺的高强、理论的精深等,都已达到极高的完成阶段,宋代承继形势开展,正似水到渠成,高屋建瓴,出现鼎盛热络的情景,乃是极其自然的现象。
其次为主观的因素,即宋代本身社会特殊背景有以致之。宋代是我国历史上各种文化极度成熟的时候,而且政治安定,社会经济繁荣,人民生活富足;尤其是学术探索方面成绩辉煌,文学、哲学、佛教和书法等,都能大放异彩,在文化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受到上述这些社会兴行事物相互影响的结果,绘画活动自然也呈现蓬勃淹郁的形势。加上政府方面种种奖励提倡措施,在在都给予绘画发展以有形无形的推动力量,终而造成整个社会弥漫着浓厚风气,画学发达臻于盛况空前的地步。
下面,便将直接、间接促使宋代绘画发展兴盛的因素,主要的几项分别介述于后。
一、立国政策奖励文艺
赵宋以陈桥兵变而得天下,因此太祖(赵匡胤)登基以后,对于军人心怀恐惧与猜忌,为了子孙后世能够永保帝业,亟思解除或削弱军人权力。因此,先有“杯酒释兵权”的设计,让拥立他的那些武将功勋解甲归田;后来更遂行“佑文抑武”的国家政策,以奖励文艺来鼓舞士人出路,阻碍了人才朝向军事方面发展。宋代帝王不甚喜武,史载一事可见一斑。真宗咸平五(1002)年,有代州进士李光辅善于击剑,受荐诣阙,真宗曰:“若奖用之,民悉好剑矣。”遂遣还之。此一政策,固然造成何以宋代著名武将人数稀少,如韩琦、范仲淹等人,都是以文学之士领兵,导致国势积弱、频遭外侮的结果。但也不容否认,因而带起社会倾向文学艺术方向的发展,形成社会文艺风气普遍浓厚,造就了大批这方面的人才。
二、帝王、贵戚喜嗜与提倡
帝王喜爱绘画艺术,自古已然,汉代以降历代都有不少君主爱好此道,然而都不及宋代为深且笃。
宋代自“以武定四方,载橐四方,弓矢文治之余,垂意翰墨,妙尽八法”的太宗(赵匡义)开始,其后历朝皇帝都能留心书法绘画,提倡奖掖不遑稍歇,而且本人也多能依仁游艺,政事余暇从事创作,笃嗜弥深,于此孜孜不倦。南宋邓椿《画继》卷一中,即有记载一事,说是:
自太宗以来,历代帝王皆能留意绘事。其中如仁宗,天资颖悟,圣艺神奇,遇兴援毫,超逾巨庶。史载齐国献穆大长公主丧明之始,上亲画龙树菩萨,命待诏传模,镂板印施;平时亦每画御马赏赐臣下。神宗皇帝喜爱郭熙画,一殿之内,四壁皆裱褙其画。尤甚者,徽宗皇帝,天纵将圣,艺极于神,尝自谓:“朕万几余暇,则无他好,惟好画耳。”故秘府之藏,充牣填溢,百倍先朝;又取古今名人所画,上自曹弗兴,下至黄居宷,集为一百帙,列十四门,总一千五百件,名之曰《宣和睿览集》,盖前世图籍,未有如是之盛者也。于是圣览周悉,笔墨天成,妙体象形,兼备六法。
其他南宋的高宗以及其后的孝宗、宁宗、理宗,也都喜好书画艺术,尤其自身书法造诣颇深,推动此方面活动不遗余力,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有助于国家社会风气的兴盛。
皇帝而外,宗室亲王受此影响,也多耽溺玩习于此。这些人因为身份特殊,行事较为自由,除与达官名士讲论诗文外,也跟布衣画人钻研画艺;并且多仿古代养士习尚,经由名士推荐画家优养于家中,以备讲课授艺,借示风流儒雅。有名的如王诜荐韩若拙于徽宗藩邸,李唐早年的栖身康王府,即其显例。宋代亲王擅于绘画,各有专长,据画史记载,则有:燕恭肃王、周王(元俨)的善画佛像、鹤竹;嘉王的善画墨竹、鱼藻;益王的善画花竹、蔬果、墨竹和鱼虾;珲王(楷)的善画花鸟;汉王(士遵)的善画人物、山水;嗣濮王(宗汉)的善画芦雁等,都能有名于时。而风气相扇,宗室外戚嗜好与擅长绘画的,更是多不胜数。最著名的,则是宗室有赵克敻、赵叔傩的善画游鱼;赵令穰的善画山水小景;赵令松的善画山水、狗及水墨花果;赵士雷的善画山水;赵令峻的善画马等。外戚则有李玮的善画水墨湖石、水草;王诜的善画山水;张敦礼的善画人物等。这些独擅或兼工多项绘画享名于世的皇亲贵戚,不仅人数众多,而且形成一个自成系统的绘画势力,画风面貌皆迥异于时人,蔚成活跃于宋代画坛的重要流派;更重要的,由于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这些皇室亲贵热衷绘画从事,风吹草偃地也带起了社会的活动。
三、广建宫殿、寺观需要绘画装饰
宋代因为一则新建政权,整治国都开封,积极修建殿宇宫室;二则历朝皇帝,多尊奉佛、道二教,信仰道教尤其诚笃,历朝从事营缮修葺的寺庙宫观极多。北宋自开国至末年,各地修建寺观无数,仅京师开封一地见于记载的,就有:大相国寺、东太一宫、开宝寺、崇夏寺、定力院、景德寺、玉清昭应宫、会灵宫、景灵宫、建隆观、孝慈寺、祥源观、上清宫、五岳观、宝箓宫、宝真宫、龙德宫等;至于京师外地的,有开元寺、天封观、三圣宫、广福院、普光王寺、龙兴寺,等等,文献未见记载或外地所建,尚不知凡几。所有寺观建筑完成,内部需要绘画藻饰,因此唐代以来一直盛行的壁画仍旧大行其道。每届竣工,多派高手进行绘饰,甚至诏集天下画工前来竞艺,俨然国家大事。画史记载这类盛事,最著名的有:真宗景德末(公元1007)年,营造玉清昭应宫,征集天下画工三千人竞艺,选中百余人。其他如仁宗景祐、庆历间(公元1034—1048年);神宗元丰初(公元1078)年的修葺景灵宫;英宗治平元(公元1064)年,建造奉安仁宗神御的孝严殿;神宗熙宁中(公元1069—1077年),诏画相国寺;徽宗宣和中(公元1119—1125年),修建龙德宫、五岳观、宝真宫、宝箓宫等,都曾经征召四方画家作画,盛况一时。
这项寺观饰画献艺,成为社会习画人士谋求出路的机会,凡是身怀绝艺的画家,或为扬名取誉,或为干禄求仕,多欲借此作为进身之阶。事实上,宋代许多显赫的大画家,如高益、高文进、王朏、孙孟卿、勾龙爽、王道真、李用及、李元济、武宗元、燕文贵、崔白、庞崇穆等人,都是经由此项竞艺中拔擢出来的。尤有进者,这项世人瞩目的绘画活动,足以激发民间才智之士习画的风气,鼓动绘画形势的勃兴与促进画艺的精进。
四、画迹的搜罗与庋藏
太祖、太宗次第收服后蜀、南唐后,曾将两地内宫庋藏的古书画迹,悉数收归御府。太宗以下各朝,复屡次广向民间搜求,日有增添。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说到:
画之源流,诸家备载,爰自唐季兵难,五朝乱离,图画之好,乍存乍失。逮我宋上符天命,下顺人心,肇建皇基,肃清六合,沃野讴歌之际,复见尧风;坐客闲谈之余,兼穷绘事。太平皇帝,钦明浚哲,富艺多才,时方诸伪归真,四荒重译,万机丰暇,屡购珍奇。太平兴国(公元976—984年)间,诏天下郡县,搜访前哲墨迹图画。先是,荆、湖转运使得汉张芝草书、唐韩幹马二本献之,韶州得张九龄画像并文集九卷表进;后之继者,难可胜纪。又敕待诏高文进、黄居宷,搜访民间图画。端拱元(公元988)年,以崇文院之中堂置秘阁,命吏部侍郎李至兼秘书监,点检供御图书,选三馆正本书万卷实之秘监,以进御退余,藏于阁内。又从中降图书并前贤墨迹数千轴以藏之。淳化(公元990—994年)中,阁成,上(太宗)飞白书额,亲率召近臣纵观图籍,赐宴,又以供奉僧元霭所写御容二轴藏于阁。又有天章、龙图、宝文三合,后苑有图书库,皆藏贮图书之府。秘阁每岁因暑伏曝熭,近侍暨馆阁诸公,张筵纵观,图典之盛,无替天禄、石渠、妙楷、宝迹矣。
由此可见当时皇帝对于书画图籍珍视之一斑。
宋代内府搜访庋藏画迹,至北宋末徽宗一朝,可谓浩繁达到极点。徽宗喜爱且能自作书画,因此广搜博蓄,内府收藏所得历代书画名迹无数。崇宁初(公元1102年),于是特命宋乔年、米芾二人前后值御前书画所(博士),帮助整理编次,纂成《宣和画谱》、《宣和书谱》二书。其中《宣和画谱》(成书于公元1120年),专门收录古今画迹,据书内所载中秘所藏晋魏以降名画,凡画家二百三十一人,共六千三百九十六轴,尚有不在此书收录内的,可谓数量庞大,远过于今日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
风气所及,宋代贵宦缙绅与一般民间人家也竞逐收藏。画史记载,北宋太宗太平兴国初,平定江南,闻李氏精博好古,于是派遣雅好书画的苏大参(易简)镇守,谕令搜访名贤书画,得千余卷上进,称旨,赐以其中百卷,其余尽入内府。其他如北宋的枢密楚公(昭辅)、王文献公(著)、张去华、丁晋公、郭若虚、米芾、王诜等人;南宋则有赵与懃、贾似道、邓椿、赵孟坚等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收藏家,所藏的画迹不计其数。当时私家收藏之富,即以上述苏易简家为例,所藏书画数量多而精,有:宋太宗《赐御书宋王大言赋》、《并名真戒酒批答》;锺繇《贺吴灭关羽上文帝表》;王右军《答会稽内史王述书雪晴寄山阴张侯帖》;王献之《秋风词》;梁萧子云《节班固汉史》;唐褚遂良《模本兰亭》;李白《天马歌》;贺知章《醉中吟》;张长史《书逸人璧》;颜鲁公《进文殊碑》、《读李冰阳篆新泉铭》;永禅师《真草千文》;
晋顾恺之《雪霁图》、《望五老峰图》;北齐《舞鹤图》;唐阎立本《醉僧图》;吴道子《六甲神》;薛稷《戏鹤》;陈闳《蕃马》;韩幹《御马》;戴嵩《牛图》;王维《卧披图》;边鸾《雀竹图》;唐李将军《晓景屏风》;宋李成《山水》;徐熙《草虫》;黄筌《墨竹》;居宁《翎毛》;董羽《龙水》;刘道士《鬼神》;刁处士(光胤)《竹石》;锺隐《乳兔》等;另是器物,有唐明皇赐苏小许公四代相玉印;赞皇父子石研;石兔;竹佛;连理柱杖;陈后主宫娃七宝束带;雷公斧;珊瑚笔架;玉连环等,可以概见藏品质精量夥情形之一斑。画迹收藏具有的意义:一、反映了时人对绘画喜好的情形;二、引发世人对绘画的注意,进而产生兴趣;三、提供画家学习时观摩临仿的数据,其结果则是刺激世人学习绘画的意愿,助长社会绘画风气的滋长与兴盛。
五、朝廷“图画院”的设立
我国历史上,由政府(朝廷)设立机构,豢养画家以画艺供事宫廷,史书记载显示,最早是西汉武帝时的“待诏尚方”。此后,其制时存时亡,而且代移名异,屡见不同,如南北朝时,南齐有“待诏秘阁”;梁有“直秘阁知画事”;北齐有“待诏文林院”。唐代时,名称尤其多,有“开元馆画直”、“史馆画直”、“供奉内廷博士”、“翰林供奉”、“翰林待诏”、“集贤院书画”等;而且“翰林院”既为专置伎艺人才的机构,其下再设分院分管各类伎艺人员,“画院”即为其一。五代时,政治文化制度上多承袭唐代遗规,南唐与西蜀两地绘画特别发达,遂专有“画院”的设置,因此后世多以五代为我国正式画院制度的开端。
宋代建国初立,非仅网罗西蜀、南唐两地内廷画家殆尽,同时也接受旧制恢复画院的设置。宋代画院的设立,因为自画院思想的萌生、制度的草创以至组织的形成,已经过长时间的演进发展,到此堪称体备法全,规模宏具;加上整个宋代社会弥漫浓厚的文化艺术气息,政治上需要的特殊需求等背景,造成其组织形态与机能运作,均能趋于发挥最高特性,蔚为这一画院制度实施的典型。而且宋代有国长达三百一十余年,其间虽因政治剧变分割成前后两个阶段——北宋和南宋,文化艺术发展有所差异,但是画院始终存在:前阶段的北宋画院,规模大立,制度灿备,组织俨然,画家众多,活动频仍,呈现恢宏的景象;后阶段的南宋画院,承继拓展,踵事增华,更上层楼,达到空前的兴盛,可说是一直维持活动未有间断,成为领导推动国家绘画的动力,对于宋代绘画的发展居功厥伟。因此特就宋代画院的情形,简述于下。
机构的设立。宋代画院正式的组织名称,叫做“翰林图画院”,简称“图画院”;后来改称“翰林图画局”,有时或称“御画院”、“御画局”。而习惯上一般仍称“图画院”为多。“翰林图画院”设立的时间,根据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记载画家王霭,说他“太祖时,授“图画院”祗候”;另一画家董羽,说他“始事南唐为翰林待诏,归宋,为“图画院艺学”,显示太祖朝时已经存在。不过,正式记载此机构设立是在太宗朝。《宋朝会要》中记叙:
雍熙元年,置“翰林图画院”,在内中池东门里;咸平元年,移至右掖门外。(哲宗)绍圣二年,改院为局。
说明翰林图画院的设立,是在太宗雍熙元(公元984)年;真宗咸平元(公元998)年,院址作过迁移;哲宗绍圣二(公元1095)年,将“图画院”改名“图画局”,此一名称一直延用到南宋。另外是徽宗朝时,为配合选举“三舍法”的推行,在维持图画局继续运作的同时,实施培养绘画人才的“画学”,实行一阵子后,又将“画学”并入“图画局”去,使得此期间的图画院成为体制最庞大的时候。翰林图画院在隶属上为内廷机构,属于入内侍省、内侍省下属,为翰林院所管四院中的一个(其他三院为天文、书艺、医官),顾名思义,专管内廷绘画之事。
组织的成员。翰林图画院的构成人员,根据《宋史·职官志》入内侍省、内侍省条中记载:
翰林院,设勾当官一员,以内侍押班、都知充(任),总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院)。
此为翰林图画院的最高行政管理官员。其次是提供绘画服务的图画院人员,设有副使一人,实际负责画院绘画实务,画史记载原事宣和画院后来复职绍兴画院的李迪,曾经担任过副使一职,即为明证。其他便是从事绘画工作的人员,按资历深浅与表现优劣,可以分为位阶不一的职称,有待诏、祗候、艺学、祗应和学生等,是为纯粹应奉作画的官职。徽宗朝为积极提升绘画而举办“画学”,因应学校试法实施与参照太学教官制度,即各学设置博士、学正、学录、学谕等官职,于是绘画方面也设置了这些职位。如米芾即担任过“书画学博士”;宣和时画家陈尧臣担任过“画学正”;张希颜担任过“画学谕”,即可证明。至于图画院画家的来源,有:一是皇帝发现加以拔擢;二是臣属举荐;三是画院同僚介绍;此外政府如举办特殊活动,亟需大量画家,也会广召天下画工,选拔优秀人才以充实,还有便是徽宗朝实施画学,经过举荐、教育、考试、任用的过程,以补充画院人才。
教育与训练。宋代帝王重视书画艺术,为了提升画院人员的学养和技艺,院内画家都有给予教育与训练的措施,乃属必要。在教育方面,最为人所称道的莫过于“画学”的实施。“画学”系为培植绘画人才以充实画院的考试,同时实施的尚有“律学”、“武学”、“算学”、“书学”、“医学”、“道学”等,其规画肇始于神宗朝,嗣后将其与之前已实行的考试“三舍法”合一,迨及徽宗朝正式付诸推行。综合徽宗朝实施的这项画学教育制度,可以归纳出下面几项特色:一、画学的学生,选自现职官员、朝官子弟以及平民才俊;二、学生的教育与考试,完全参仿太学“三舍法”;三、学生习业,除绘画技术的训练外,尚有文字学、文学等多方面的课程;四、所习绘画已实行分科,以专其业;五、绘画技艺的考试,订有严格的等级标准;六、学生身份分为“士流”和“杂流”,似以个人出身(命官和庶人)划分,习业期间的居处、课业及结业后分发官职,都有严格区分;七、此一教育措施原置于国子监下,后来才归并“翰林图画局”。至于训练方面,平日极为重视图画院学生画技的练习,邓椿《画继》中记载,说到徽宗每隔十五日,必定提出御府庋藏图轴两匣,命中贵(太监)押送到画院,以示学生;为防遗坠渍污,并且责成军令状,目的在于让学生观摩临习古人妙迹,借此提高学识和技艺。另外便是出题考画,《画继》中又说徽宗,“益兴画学,教育众工,如进士科下题取士,后立博士,考其艺能”,事实上神宗朝已在实行的这项考试法,乃是以出唐人诗句,令画工或学生画出诗意的境界,这一作法与当时各种考试崇尚诗赋风气,如出一辙,由此拔擢出优秀人才。这种前所未见、别开生面的选拔画士的方法,实在是我国画史上的一大特色,也是形成宋代绘画文学气息浓厚的最大原因。
有关宋代图画院诗题考取画工的轶事,宋人画史与笔记中记载不少,颇饶趣味,抄录几则于下,以飨读者: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鹤于蓬背;独魁则不然,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且见舟子之甚闲也。
又如“乱山藏古寺”。魁则画荒山满幅,上出幡竿,以见藏意;余人乃露塔尖或鸱吻,往往有见殿堂者,则无复藏意矣。
“蝴蝶梦中家万里”。画院中人战德淳,画苏武牧羊,假寐以见万里意,遂魁。
“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众工竞以花上妆点春色,皆不中选。唯一人于危亭缥缈绿杨隐映之处,画一美人凭栏而立,众工遂服,此可谓善体诗人之意矣。
“踏花归去马蹄香”。有一名画,但扫数蝴蝶,飞逐马蹄而已,便表得马蹄香,果皆中魁,以其合乎理也。
“竹锁桥边卖酒家”。应试者莫不向酒家上着工夫,惟有一人,但于桥头竹林外,挂一酒帘,书酒字而已,便见得酒家在竹林内也。
待遇与优礼。宋代画院画工地位高于过去任何朝代。虽云如此,不过宋初画家地位仍低。太祖曾下“诏司天台学生及诸司伎术工巧人,不得拟外官”,意即技艺人等不能外放为官。迨及真宗朝,已有提高,“诏伎术人虽任京朝官审刑院,不在磨勘之例”;又“旧制翰林、医官、图画、琴棋待诏,转官止于光禄寺丞”,稍后“乃可迁至中允、赞善、洗马同正”,末年已是“特恩可至国子博士”。到了徽宗朝时,则是大为改善。根据邓椿《画继》中记述,指出北宋旧制,凡以艺进得官待诏出身,止有六种,即模勒、书丹、装背、界作种、飞白笔、描画栏界。徽宗虽好画,然不欲以好玩辄假名器,故画院得官者,止依仿旧制,仍以六种之名而命之;但依旧制凡以艺进者,虽可服绯紫,却不得佩鱼袋,徽宗则作适度改革,独许书画院内出职人员可以佩带鱼袋,形成特例。另是诸待诏上朝立班时,则以画院为首,书院次之,其他琴院、棋、玉百工都在以后。又画院听令诸生学习,凡登记有学籍者,如有犯错,只许罚薪资抵罪,严重的也必须呈奏听候裁决。又其他院工匠每日支钱,称为“食钱”,唯有书、画两院谓之“俸”,直勘旁支给,意在不以工匠身份对待。又睿思殿每日命能杂画的待诏一人宿值,以备不时召宣,其他院则没有。以上种种措施,目的在于提高画院画家的地位。
官职与俸禄。前面说过,画院画家职位:担任供奉绘事的,有副使、待诏、祗候、艺学、祗应、学生等;担任教官任务的,有博士、画学正、画学谕,这些只能说是奉事的职位。画史记载北宋,特别是晚后的徽宗朝、南宋高宗朝图画院画家职称,多有出现“郎”的称谓。如邓椿《画继》记叙画家,说到画家刘宗古在宣和间以待诏官至“成忠郎”,张希颜补“将仕郎”,兼至诚补“将仕郎”;清厉鹗《南宋院画录》中也记载,画家李唐、李迪、李安忠,均以善画获授“成忠郎”,阎次平、阎次于分别获授“将仕郎”、“承务郎”;而流传存世的李安忠画迹《竹鸠图》,上面画家自书落款竟有“武经郎”字样。事实上,这是一种仿自唐朝“郎官”制度,畀官任职实施的官阶。按《宋史·职官志》叙迁之制内记载,谓:
元丰寄禄格,以阶易官,杂取唐及国朝旧制,自开府仪同三司至将仕郎,定为二十四阶;崇宁初,因刑部尚书邓询武请,又换选人七阶;大观初,又增宣奉、正奉、中奉、奉直等阶;政和末,又改从政、修职、迪功,而寄禄之格始备,自开府至迪功,凡三十七阶。
上述三十七阶,首为开府仪同三司(相当于旧官的节度使兼侍中、中书令或同平章事),末为迪功郎(相当旧官的军巡判官、司理、司法、司户主簿尉),是为文职官阶。另外又谓:
国朝武选,自内客省至阁门使,副为副班;自皇城至借备使为诸司正使,副为诸司副使;自内殿承制至三班借职为使臣。元丰未及更。政和二年,乃诏易以新名,正使为大夫,副使为郎;横班十二阶副使亦然。六年,及增置宣正、履正、协忠、翊卫、亲卫大夫(暨)郎,凡十阶,通用横班。自太尉至下班祗应,凡五十二阶,是为武职官阶。
在这武职五十二阶中的第三十九阶,即为“武经郎”,职位相当旧官的西京左藏库副使,因是属于内殿承制至三班借职之官中的位高者,是称大使臣,官阶为正八品;第四十八阶始为“成忠郎”,相当旧官的左班殿直(宣和画谱中记载,善画虫鱼、草木的李延之,即曾官此职),是称小使臣,官阶为正九品。这两官职相差九阶,升迁至少需时五年;又两职在上殿列班的合班中,“武经郎”是与枢密副承旨等同班,而“成忠郎”则是与五监群雍同班。由此,知道画院画家授官例属内殿借职人员,而且以武职为多(武职可以申请考试转文职),这也是宋代右文左武的显例。后来明代画院待诏授官也都为武职,或许就是沿例于此。
至于画院画家的薪资。也可透过上述官职的薪给来了解大概。当时官员的薪给称俸禄。郎官的俸禄因官阶高低而有不同,画家李迪担任过的“武经郎”,月俸二十千文,另加春绢五匹,冬七匹,绵二十两,折钱则为十二千八百文,合为三十二千八百文,另外尚有料钱二十千、增给钱十五千,总计六十七千八百文;最多人担任过的“成忠郎”,月俸七千文,另春、秋绢各四匹,冬绵十五两,折钱为八千六百文,合为十五千六百文,总计二十四千二百文;属画院本有设置的“供奉”,月俸十至十二千不等,另春绢五匹,冬七匹,绵三十匹;“祗候”月俸七百,另春、冬绢各五匹,绵一五两。如此的薪水收入,以“武经郎”为例,二十千的奉禄,虽然与宰相、枢密的月俸三百千比较难望项背,与国子祭酒、太子詹事的四十五千也相差有间,却与大书画家米芾做过的“博士”月俸二十千相等,外加实物配给,算是相当丰厚的待遇了。拿来与当时的生活比较一下:北宋末京都开封的物价,羊羔美酒七十二文一角(容器单位),而酒店卖的下酒菜,如煎鱼、鸭子、炒鸡兔、血羹等,以及小吃店卖的腰、肾、鸡碎,都不过十五文一份。物价与俸禄两相对照比较,便知道当时画工薪水的丰厚。这样优渥的待遇和舒泰的生活,诚非历史上其他朝代画院画家所能想见,这也正是宋代画院能够吸引天下绘画人才踊跃投效的原因。
出职与放官。这是宋代重视画院与照顾画工措施中最重要的一项,即对画工的终身出路给予周延的照顾。宋代画院的画工,原来便有完善的升迁制度,如祗候、艺学的升待诏,郎官官阶的转叙,甚至待诏擢升副使,但是这些都不出内廷图画院的范围。因此有进一步比照实行其他内外职官的办法,实行出职放官的措施,为画工解决出路不致老死院内的问题。《宋史·职官志》九《流外出官法》条内,记载有部分叙述御书院情形,其中说到“待诏五年,出左班殿直”;“书艺十年,出右班殿直”;“御书祗候十五年,出(三班)借职”等。另在同书《选举志》一百十二,选举五《叙法》下《外流》条中,也有“奉职御书院翰林待诏、书艺、祗候,十年以上无犯(错)者,听出职”的说辞。上述出职流外,虽然属于书艺院的情形,然而同隶翰林院、性质组织相同的图画院,修定同样实施这项办法殆无疑问。事实上,画史记载不少例子,如《画继》中记叙画家张希颜,说他“大观初,累进所画花,得旨,特补将仕郎画学谕。后得蜀州推官以归”;画家宣亨,说他“京师人,精花鸟,久在画院;承平时入蜀,终普州兵官”,足以证明。
以上详引资料介绍画院的情形,旨在说明宋代百工地位卑贱的时代,画院画工独获青眼,给予当时社会从事此一行业的画家无限鼓舞,因而吸引了许多身怀绝艺别无他长的画家,竞相奔赴谋取前途;间接也造成民间才智之士纷纷投身绘画一行,因而启动了整个国家绘画发展的机制和运转。
宋代图画院的设立,院中画家作画多是投合皇帝喜好的应制之作,因此受到后世艺评家的批评,认为有扼杀画家自由创作意志之嫌,诋为阻窒绘画进步的一大障碍,转而对于这类画家的作品也严加抨击,如明代董其昌之流即是。然而,画院自始至终一直成为宋代有组织、有规模的训练与培植绘画人才的中心,其推动绘画进展的功能视今日的艺术学院有过之而无不及。宋代能够成为我国历史上画学最昌明、画家优越的时代,执整个绘画史之牛耳,画院的设立功莫大焉。进一步考察宋代画史,可以发现北宋似有近半,南宋也有相当数量的画家,都是出身画院;同时,以去时八九百几近千年的今天,在现有存世的古画迹中,犹能目睹数量如许多的宋代作品,也是因为当时画院画家大量绘制生产保存下来的结果。
再说,宋初图画院开始,收揽了西蜀和南唐的宫廷画家,立即呈现出蓬勃的生气。其后终有宋一代,画院与院外画家一直形同两大对峙势力,起着良性的相互激荡与竞争,诱发思想的活泼,增进技艺的切磋,促使作品的质量提升与产量增加。例如神宗熙宁至元丰(公元1068—1085年)前后,画院与院外画家如云,也蔚为北宋绘画最饶生气、最为活跃的一段时间;至于南宋期间,从头至尾几乎成为画院领导画坛的局面,维系宋代画学于不坠。同时,宋代画院还被后世视为画史上画院画学的黄金时代,致使其作品有“院画”之称。
宋代图画院,不仅对于宋代绘画发展贡献至大,就是后来明清两代画院的复兴,也是师法其体制延伸其理念而来,同样造成两时代绘画的兴盛发达。
(有关宋代画院的详情,可参阅拙著《北宋图画院新探》一书)。
六、绘画理论的昌明
我国绘画理论兴发甚早,大约东周战国已见萌芽。魏晋、南北朝时,因为绘画发展的趋向兴盛,绘画理论相应地也有了相当的成长,如顾恺之撰《画云台山记》、《魏晋胜流画赞》,宗炳撰《画山水序》,王微撰《叙画》,谢赫提出“六法”等,咸被后世认为是我国绘画史上画论的正式开端。至于唐及五代,绘画发展进入全盛,理论就更见蓬勃发达,因应当时社会盛行写史的潮流,蔚成风气,论叙内容范围,也由画理、画评扩大到画史、画迹与画品等专门性著作,由泛论进入到专论。
宋代绘画发展上承五代遗风,同时因为文人绘画思想崛兴,对于画理发微阐幽,兼及画法的探讨,创论立说,鞭辟入里,更见精辟深奥,画学大见昌明,所著画论种类的繁多与内容的广泛,俱能发后世之肇端,详细情形于后专述介绍,此处暂不赘言。
绘画与理论的关系,本是一物两面,互为表里,理论为绘画之归纳演绎;绘画为理论之实践印证,而绘画发达可以促成理论的产生;理论发达可以刺激绘画进步与提升绘画素质。两者固然有相互发明的功能,而纯属思想范畴的理论,尤为绘画实践的指导。因此宋代绘画发达与画学成就震古烁今,其绘画理论的兴盛也是促成的主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