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论(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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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边第十二

【题解】

本篇辩论的主题又回归到边境费用问题之上。大夫强调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均输平准都是为了补助边境费用,他批评文学关于废除盐铁官营的建议,认为文学不体恤边塞将士,不是边防将士的慈父贤兄。他说征召文学、贤良议政,本来是希望从中获取有益的建议,谁知文学、贤良的主张不上天就入地,根本不切实际。大夫还从孝义立论,认为盐铁官营等政策都是汉武帝旧政,嗣主不应该改变君父政策。文学坚持修文德以来远的立场,认为只要对匈奴“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内向,款塞自至,然后以为胡制于外臣,即匈奴没齿不食其所用矣”。显然,这只是文学的一种美好理想。

大夫曰:“文学言:‘天下不平,庶国不宁,明王之忧也。’故王者之于天下,犹一室之中也,有一人不得其所,则谓之不乐(1)。故民流溺而弗救(2),非惠君也(3)。国家有难而不忧,非忠臣也。夫守节死难者,人臣之职也;衣食饥寒者,慈父之道也。今子弟远劳于外(4),人主为之夙夜不宁,群臣尽力毕议(5),册滋国用(6)。故少府丞令请建酒榷(7),以赡边(8),给战士(9),拯民于难也。为人父兄者,岂可以已乎(10)!内省衣食以恤在外者,犹未足,今又欲罢诸用(11),减奉边之费,未可为慈父贤兄也。”

【注释】

(1)谓:通“为”。

(2)流溺:受到水淹,比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说,流,古代通“沉”。“流”下原有“沉”字,据王先谦说校删。

(3)惠君:仁惠之君。

(4)今子弟远劳于外:“劳于”原作“于劳”,据孙诒让、黄侃、郭沫若说校改。子弟,指边塞将士。

(5)毕议:都来讨论。毕,尽。

(6)册:通“策”,策划。滋:增加。国用:国家财政收入。

(7)少府丞令:少府是汉代九卿之一,掌山海池泽收入和皇室手工业制造,少府丞令是少府的属官。建酒榷:建立酒类专卖。

(8)赡边:补足边境费用。

(9)给战士:供给战斗将士。

(10)已:止,此处指不闻不问。

(11)罢诸用:指废除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均输平准。

【译文】

大夫说:“文学说过:‘天下不太平,各诸侯国不安宁,这是英明君王的忧虑。’因此君王之于天下民众,如同住在一室之中的家人,如果室内有一个人不得其所,君王便为此闷闷不乐。因此,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去拯救,就不能算仁惠之君。国家有难而不感到忧虑,就不是忠臣。坚守气节,为国死难,是人臣的职责。给饥寒的儿女提供衣食,这是做一个慈父的道理。如今战士们在边塞征战劳苦,皇上为此日夜不能安宁,群臣尽力议论,策划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因此少府属官请求建立酒类专卖,以便补足边境费用,供给前方战斗将士,从灾难中拯救民众。作为他人的父兄,岂可以不闻不问!在家里节省衣食以救济在外的战士,尚且不够,如今你们又想废除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均输平准,减少供给边境费用,你们不能算是慈父贤兄。”

文学曰:“周之季末(1),天子微弱,诸侯力政(2),故国君不安,谋臣奔驰。何者?敌国众而社稷危也。今九州同域(3),天下一统,陛下优游岩廊(4),览群臣极言至论(5),内咏《雅》、《颂》,外鸣和銮(6),纯德粲然(7),并于唐、虞(8),功烈流于子孙(9)。夫蛮、貊之人,不食之地(10),何足以烦虑,而有战国之忧哉?若陛下不弃,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内向(11),款塞自至(12),然后以为胡制于外臣(13),即匈奴没齿不食其所用矣(14)。”

【注释】

(1)季末:季世,末世。

(2)力政:力征,武力征讨。政,通“征”。

(3)九州:《尚书·禹贡》载禹治水成功之后,将中国划分为九州——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同域:同在中国疆域之内。

(4)优游:悠闲自在。岩廊:高廊,指朝廷宫殿。

(5)览群臣极言至论:原作“览群极言至内论雅、颂”,据张敦仁说校改。极言至论,奏章上的恳切言论。

(6)和銮:鸾鸟形状的铃铛。和銮是天子安乐的象征。

(7)纯德粲然:纯美的德行光辉灿烂。

(8)并于唐、虞:意谓功德可与唐尧、虞舜相提并论。

(9)功烈:功业。

(10)不食之地:犹言不毛之地,形容荒凉。

(11)北夷:指匈奴。内向:向中国归服。

(12)款塞:敲开边塞之门。

(13)制:控制。外臣:塞外之臣。

(14)没齿:到老。食:反悔。用:为,行为。

【译文】

文学说:“周朝末世,天子力量微弱,诸侯互相以武力征讨,因此各国君主为之不安,谋臣纷纷奔走游说。为什么呢?敌国众多而社稷危险。如今九州同在一个中国,天下一统,陛下在宫殿内悠闲自在,浏览群臣奏章上的恳切言论,在宫内吟咏《雅》、《颂》,在宫外乘坐铃铛和鸣的马车,纯美的德行光辉灿烂,与唐尧、虞舜相提并论,功业流传到后代子孙。那些蛮荒异族,不毛之地,有什么值得烦恼焦虑,而有战国时期的忧患呢?如果陛下不嫌弃,赐予恩德,施加仁惠,那么匈奴一定会内向中国,敲开塞门,自己来朝归附。然后把匈奴当做塞外之臣加以控制,这样匈奴就到老也不会后悔他们归顺的行为了。”

大夫曰:“圣主思中国之未宁,北边之未安,使故廷尉评等问人间所疾苦(1)。拯恤贫贱(2),周赡不足(3)。群臣所宣明王之德(4),安宇内者(5),未得其纪(6),故问诸生。诸生议不干天则入渊(7),乃欲以闾里之治(8),而况国家之大事(9),亦不几矣(10)!发于畎亩(11),出于穷巷,不知冰水之寒(12),若醉而新寤,殊不足与言也。”

【注释】

(1)使故:原作“故使”,据王利器说校改。故,此前任此官,现不在任者。廷尉:西汉时期掌管司法的官吏。《汉书·昭帝纪》:“始元六年闰月,遣故廷尉王平等五人,持节行郡国,举贤良,问民所疾苦冤失职者。”平,通“评”。

(2)拯恤:救助。

(3)周瞻:接济。

(4)群:原作“君”,据张敦仁说校改。宣:宣布,传播。

(5)安宇内:安定天下。

(6)纪:要领。

(7)不干天则入渊:不上天就入地,比喻不切实际。干,接触。

(8)闾里之治:治理乡村的办法。

(9)而:以。况:比况。

(10)几:近。

(11)畎(quǎn)亩:田间,田地,指农村。

(12)不知冰水之寒:此句似有脱文。

【译文】

大夫说:“圣明君主思考中国尚未安宁,北部边境未能安定,委派前任廷尉王平等人慰问民间疾苦。帮助贫贱民众,接济衣食不足的人。群臣所宣扬英明君王的圣德,安抚天下,尚未得到要领,因此询问诸位儒生。诸位儒生的建议不上天就入地,想用治理乡村的办法,来比况国家大事,这也太不近情理了!来自农村,出于穷巷,如同夏蝉不知冬天冰水的寒冷,好像喝醉了酒刚刚醒过来一样,根本不值得与你们讨论。”

文学曰:“夫欲安民富国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1)。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2),无本以统之,虽竭精神,尽思虑,无益于治。欲安之适足以危之,欲救之适足以败之。夫治乱之端,在于本末而已,不至劳其心而道可得也。孔子曰:‘不通于论者难于言治(3),道不同者,不相与谋(4)。’今公卿意有所倚(5),故文学之言,不可用也。”

【注释】

(1)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结合上文,文学所说的“本”,应该是修治文德。

(2)源、流:意同本、末。

(3)不通于论:不明道理。

(4)道不同者,不相与谋:《论语·卫灵公》:“道不同,不相与谋。”

(5)倚:借作“踦”,偏。

【译文】

文学说:“希望安民富国的途径,在于返回根本,根本确立了,路径就形成了。顺应天理,遵循地利,就不必劳苦而大功告成。如果不追寻源头而抓末流,缺乏根本来统领,即使竭尽精神,耗尽思虑,对于治国也是无益。希望安定却恰恰带来危险,希望拯救却恰恰带来失败。国家治乱的关键,在于分清根本与末枝而已,不必劳心就可以得到治国之道。孔子说:‘不明道理的人很难与他讨论治国,信奉不同治国道理的人,不能在一起互相商量国家大事。’如今公卿思想有所偏向,因而文学的主张,不被公卿采纳。”

大夫曰:“吾闻为人臣者尽忠以顺职,为人子者致孝以承业。君有非,则臣覆盖之(1)。父有非,则子匿逃之(2)。故君薨(3),臣不变君之政,父没,则子不改父之道也(4)。《春秋》讥毁泉台(5),为其隳先祖之所为(6),而扬君父之恶也。今盐铁、均输,所从来久矣,而欲罢之,得无害先帝之功,而妨圣主之德乎(7)?有司倚于忠孝之路,是道殊而不同于文学之谋也。”

【注释】

(1)覆盖:掩盖。

(2)匿逃:隐匿。

(3)薨(hōnɡ):诸侯去世叫薨。《礼记·曲礼下》:“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

(4)父没,则子不改父之道也:《论语·学而》:“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5)泉台:春秋时期鲁庄公所建的台阁,后被鲁文公拆毁。《春秋公羊传·文公十六年》认为鲁文公折毁泉台,是显扬先祖过恶,故予以讥刺。

(6)隳(huī):毁坏。

(7)圣主:指汉昭帝刘弗陵。

【译文】

大夫说:“我听说作为人臣应该尽忠尽职,作为人子应该尽孝来继承父业。君主有过失,臣下应该予以掩盖。父亲有过失,儿子应该予以隐匿。因此君主去世,臣下不改变君主的政策。父亲去世,儿子不改变父亲的主张。《春秋公羊传·文公十六年》讥刺鲁文公拆毁鲁庄公建筑的泉台,因为鲁文公毁坏先祖所建泉台,是在宣扬君父的过恶。如今盐铁官营和均输,由来已久,你们却想废除,岂不是要妨害已故武帝的功业,而伤害当今圣明君主的仁德吗?主管官员偏向于忠孝之路,这就是由于我们道路不同,所以与文学的主张不同。”

文学曰:“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世而制(1)。孔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2)故圣人上贤不离古(3),顺俗而不偏宜(4)。鲁定公序昭穆(5),顺祖祢(6),昭公废卿士(7),以省事节用,不可谓变祖之所为,而改父之道也?二世充大阿房以崇绪(8),赵高增累秦法以广威(9),而未可谓忠臣孝子也。”

【注释】

(1)知:同“智”。随世而制:随当世情况而制定措施。

(2)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见于《论语·子罕》。麻冕,用麻布织的礼帽。纯,用丝料制的礼帽。

(3)上:同“尚”。

(4)偏宜:偏向迎合时宜。

(5)鲁定公:春秋时期鲁国国君。序:排列次序。昭穆:古代的宗庙制度。祭祀时,始祖庙居中,以下是父为昭,子为穆。昭居左,穆居右。公元前625年,鲁文公举行祭礼时,将鲁僖公排在鲁闵公上面。依照昭穆制度,鲁僖公应列在鲁闵公的右边。鲁文公把次序颠倒,是一种逆祀。到公元前502年,鲁定公才把这个颠倒了的次序再颠倒过来。

(6)顺祖祢(mí):理顺祖庙的昭穆关系。祖,祖庙。弥,父庙。

(7)昭公废卿士:公元前537年,鲁昭公废掉鲁襄公设置的中军卿士。昭公,春秋时期鲁国君主。

(8)二世:秦二世胡亥。充大:扩建。阿房:阿房宫。崇绪:继承秦始皇功业。

(9)增累:增设。广威:提高权威。

【译文】

文学说:“聪明的人根据时势而变化,智慧的人随当世情况而制定措施。《论语·子罕》载孔子曰:‘礼帽用麻料来织,这是合于礼规的,今天大家都用丝料,这样省俭些,我同意大家做法。’因此圣人崇尚贤德不离开古礼,顺应时俗而不偏向迎合时宜。鲁定公重新排列祖庙的昭穆次序,理顺祖庙位置;鲁昭公废掉鲁襄公设置的中军卿士,以便减少事务,节省费用,这不能说是改变了祖先的行为,背离了父辈的成规。秦二世胡亥扩建阿房宫以继承秦始皇功业,赵高增设秦朝法令以提高自己权威,他们都不能算忠臣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