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与晚清“今文学”运动:以梁著清学史三种为中心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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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梁著“清学史”中的晚清“今文学”

1.梁著“清学史”三种及在当时的影响

梁启超向被称为近代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然论及学术贡献,则首推其史学论著,尤其是有关“清学史”的著述。

梁启超有关“清学史”的著述以《清代学术概论》(1920)、《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4)为代表作,此外则有早年所作《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的第八章《近世之学术》(1904)。正如已有论者所指出的,梁启超有关“清学史”的这些论著,于“清学史”研究有“发凡起例的创辟之功”,[2]已成为“清学史”研究“必备的经典性名著”。[3]

1902年,梁启超撰著《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以下简称《大势》),连载于当年的《新民丛报》。梁启超于该著作的“总论”中,将有史以来中国学术思想的变迁划分为八个时代,其中“清代学术”属于“七衰落时代,近二百五十年是也;八复兴时代,今日是也”。在其刊于篇首的目录中,列有“八、衰落时代/九、复兴时代”,依此则所谓“清代学术”应为该著作的第八章和第九章。但实际情况是,《大势》于1902年12月的《新民丛报》22号刊毕“第六章第四节”后即中辍;至1904年9月《新民丛报》53号续刊该作,则题为“第八章近世之学术(起明亡以迄今日)”。对此,梁启超于该章篇首作这样的解释:

“本论自壬寅秋阁笔,馀稿久未续成,深用歉然。顷排积冗,重理旧业。以三百年来变迁最繁,而关系最切,故先论之。其第六章未完之稿及第七章之稿,俟本章撰成,乃续补焉。”“原稿本拟区此章为二:一曰衰落时代,一曰复兴时代。以其界说不甚分明,故改今题。”[4]

故《近世之学术》一篇,应是梁任公最早的“清学史”著述。

梁著“清学史”影响最大者,当属《清代学术概论》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清代学术概论》(以下简称《概论》)作于1920年。学界通常接受梁启超本人的说法,即该著原是为蒋方震著《欧洲文艺复兴史》所作的“序言”,后因篇幅过长,遂单独成篇。《概论》初以《前清一代思想界之蜕变》为题,连载于《改造》杂志;次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改为今题。迄1932年,商务版《概论》先后印行八版,足见销路之畅旺。《概论》甫出,即有好评。胡适《日记》有这样的评论:“任公此书甚好,今日亦只有他能作这样聪明的著述。此书亦有短处。他日当为作一评,评其得失。”[5]当然也有不同看法,亦见之于胡适友朋信札。傅斯稜曾告知胡适他的计划:“……闲暇或把梁任公的《清代学术思想史》批评批评也未可知,因为他那部书太糟,就是梁氏太无学问,只以滑头的手段去作著述家,要知人外有人,人人不尽可欺的。”[6]然据现有资料,除却李详的《<清代学术概论>举正》一篇[7],公开报刊上少见有对《概论》的专门评论。胡适、傅斯稜二人拟议的书评似亦未作。

继《概论》之后,1924年梁启超将其在清华等校讲授“清学史”的讲稿整理后分别交《晨报》《国文学会丛刊》《史地学报》《东方杂志》等陆续刊载,此即梁著“清学史”的又一名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以下简称《近三百年学术史》)。如同《概论》,《近三百年学术史》发表后,当时的公开评论亦不多见。

1929年梁启超逝世,在当时为数不多的有分量的纪念文章中,几无例外地都谈到他在“清学史”研究方面的贡献。如张荫麟《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之梁任公先生》称:“惟其关于中国佛学史及近三百年中国学术史之探讨,不独开辟新领土,亦且饶于新收获,此实为其不朽之盛业。”[8]被丁文江推许为当时纪念文章“第一”的郑振铎《梁任公先生》一文,则称:“《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作尤为重要,在梁氏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一部著作发见过,她是这样简明扼要的将中国几千年来的学术加以叙述、估价、研究,可以说是第一部的中国学术史(第二部的至今仍未有人敢于着手呢),也可以说是第一部的将中国的学术思想有系统的整理出来的书。”对于梁氏晚年的清学史研究,郑振铎认为“这也是将《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一文中,关于清代学术一部分加以放大的”。而《清代学术概论》是梁启超“对于清代学术的有系统的一篇长论,但多泛论,没有什么深刻的研究的结果。独有对于康有为及他自己今文运动的批评,却是很足以耐人寻味的”[9]。郑氏推崇任公《大势》之作,胡适则以切身感受印证此说,胡适回忆:“我个人受了梁先生无穷的恩惠。现在追想起来,有两点最分明。第一是他的《新民说》,第二是他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说》诸篇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彻底相信中国之外还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也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知道《四书》《五经》之外中国还有学术思想。”[10]在其他纪念文章中,郑师许认为,《清代学术概论》《近三百年学术史》等几种书,“实在是梁先生最后的贡献予学术界的成绩,而后来研究梁先生的学术的人们所不可不读之书”[11]。缪凤林也称梁任公晚年“专精于《三百年学术史》及《文化史》”,天假余年,“其造福于史学界将无量”。[12]至1936年,郭湛波在其再版的《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中这样评价梁启超:“我以为他最大的贡献,要算他有清一代的思想学术的整理,非他人所可比及。”[13]郭氏此论,或可代表当时青年一辈对任公学术的认识。[14]

当然,也有对任公清学史著述不以为然或加丑诋者。张尔田评论《概论》即云:“尚论一代学术,谭何容易!梁本妄人,又笃信其师,安得不妄。”[15]钱基博则不满此前李详“举正”《概论》之“毛举细故,引绳及于字句”,而直指所谓“梁氏症结所在”,以为《概论》“于清学之前因后果,实未睹其大体”,具体言之:其一,“梁氏只知以清代考证学菲薄宋儒,而不知清学疑古精神及其治学方法,胥出宋儒”。其二,“梁氏叙考证学极盛之反响,为公羊今文学,亦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之论”。即“不知前公羊今文学而非议考证学者”,有浙东史学一派;“并公羊今文学而批评考证学者”,则有陈澧、朱一新之兼采汉宋一派。其三,“戴震理欲之说,梁氏极意张大,以迎合青年之脆薄心理,得遂其纵欲长敖之私”。其四,“梁氏于桐城家备极轻薄,不知康有为之《新学伪经考》,即推衍方苞之《周官辨》一书,其他康氏疑古之大胆的假设,由方苞引其绪者不少”。其五,“公羊今文学,梁氏自以学所自出,著意叙述,不知公羊今文学之张设门户,当以江都凌曙晓楼筦其枢”。其六,“梁氏叙孙诒让得统于高邮王氏父子,以为清代考证家之后劲”,不知“其学实渊源家学,而远承宋学之永嘉经制一派”。[16]然而,张氏评论见于友朋通信,属于私议;钱氏批评引据有征,却影响有限,很少为人提及。[17]

2.三种“清学史”之关系及其特色

在梁著“清学史”三种中,《大势》第八章《近世之学术》虽为梁启超有关“清代学术”的最早论述,但迄今尚未引起学术界足够的重视。其原因,一则或由于后来的研究者更多地将《大势》视为一整体,强调其作为近代体例学术通史的“垂范”意义[18];二则或由于后人听信了梁氏本人这样的说法,即晚年所作《清代学术概论》乃承《近世之学术》而来,其“根本观念”“无大异同”,而“局部的观察”则更为“精密”[19],于是认《概论》为梁著“清学史”的成熟之作,而忽略了对《近世之学术》的追究。

《清代学术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公认的梁著“清学史”的代表作。有关二者的关系,任公在《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称“我三年前曾作过一部《清代学术概论》。那部书的范围和这部讲义差不多,但材料和组织很有些不同。”[20]但通行的看法则以为,《概论》“带有综论的性质,富有‘理论’色彩”,《近三百年学术史》“侧重于史料的梳理”,二者互为补充,“相映生辉”。[21]既然如此,且相信并推衍梁氏在《概论》中所说,以为梁著“清学史”三种,“除具体人、事的去取有差异外,根本观念无大异同”[22],那么以“论”见长、明晓畅达的《概论》,在梁著三种“清学史”中最受重视、影响最大,也就不足为奇。朱自清在20世纪30年代曾著文批评当时“青年的读书风气”,说他们只愿意读粗制滥造的“概论”“大纲”“小史”等“架子书”[23]。此种“风气”,迄今并无太多的改变,自有其原因所在,兹不赘述。

作为梁著“清学史”中最具影响力的《概论》,其与《近三百年学术史》在直观上的显著差异,实在于它的“完整”面貌。现通行的《近三百年学术史》,乃梁氏逝世后的整理之作。[24]其篇幅虽远远超过《概论》[25],但在内容上却有明显的欠缺。即,其有关概论“清朝一代学术变迁之大势”的叙述(“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响”),仅占三节的篇幅;叙述清初学术的部分共八节,约占全书三分之一强;而以乾嘉为主(包括清初与晚清)的“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部分,则占去全书一半的篇幅。《近三百年学术史》如此这般重“清初”“乾嘉”,而略“晚清”的结构,显然与《概论》以“考证学”和“今文学”为清代学术之“两潮流”的叙述有很大的不同。所以,比之于《近三百年学术史》,《概论》的“完整”端在于其有关晚清学术——“晚清今文学”的叙述。

的确,梁启超有关晚清“今文学”的叙述,其影响最大者,莫过于《清代学术概论》。说到《概论》的作意,人们往往乐于重复梁氏所谓原为蒋方震《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作序,因篇幅几等于蒋著,遂独立成篇的逸事,而忽略了任公所以作《概论》的最初或第一“动机”:记述晚清“今文学”运动。首载于《改造》的《前清一代中国思想界之蜕变》开篇即云:

旧历中秋前十日在京省胡适之病,适之曰:晚清“今文学”运动,于思想界影响至大;吾子实躬与其役者,宜有以纪之。适蒋百里著《欧洲文艺复兴史》新成,来索序……吾泛泛为一序,无以益其善美,计不如取吾史中类似时代相印证焉,庶可以校彼我之短长而思所以自淬厉也。[26]

此段文字,在随后商务版单行本中略作改动,移入“自序”,成著作《概论》的两个“动机”,且仍以“胡适语我”一段居首。《概论》成书后,任公亦曾致书胡适云:

公前责以宜为今文学运动之记述,归即嘱稿,通论清代学术,正宜[拟]钞一副本,专乞公评骘。得百里书,知公已见矣。[27]

由上述可知,所谓记述晚清“今文学”运动,实为《概论》的最初著作“动机”,乃有意为之;而为蒋著作序则为“适逢其会”,多少有点偶然了。[28]正因如此,记述晚清“今文学”运动也就成为《概论》的重点内容之一。任公于此三致意焉,即先言其大,树立“今文学”之地位,云:

有清一代学术,可纪者不少,其卓然成一潮流,带有时代运动的色彩者,在前半期为“考证学”,在后半期为“今文学”,而今文学又实从考证学衍生而来。故本篇所记述,以此两潮流为主,其他则附庸耳。

而对于篇中有关晚清“今文学”运动的内容,又特作强调声明,标举记述的公正,云:

“今文学”之运动,鄙人实为其一员,不容不叙及。本篇纯以超然客观之精神论列之,即以现在执笔之另一梁启超,批评三十年来史料上之梁启超也。其批评正当与否,吾不敢知。吾惟对于史料上之梁启超力求忠实,亦如对于史料上之他人之力求忠实而已矣。[29]

或许正是这种“亲历”的身份、“客观”的态度,加之简明扼要、长于论断的风格,致使《概论》有关晚清“今文学”运动的叙述,自刊行始,即被视为“信史”,并深刻地影响了后继的“清学史”研究。[30]

诚如许多论者已指出的,《概论》并非“清学史”研究的首出之作,且其中一些论断,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受到诸如章太炎、刘师培等同为“清学史”开创者一辈相关著述的影响。[31]然而,将《概论》与章、刘同类著作相比较,毫无疑问,《概论》最具“独创性”的部分,仍在其有关晚清“今文学”运动的论述。就影响而言,后来的“清学史”研究,在有关“清初学术”“乾嘉学术”的部分,容或征引章、刘的论断,或以章、刘论述为研究的起点,但有关晚清的论述,尤其是“今文学”的论述,则更多取自《概论》的基本观点和框架,或以《概论》所述作为讨论的对象。因此,若说《概论》在同类“清学史”经典中,其价值及影响端在其有关晚清“今文学”的叙述,或也并不为过。

3.《清代学术概论》有关晚清“今文学”的叙述

既然梁著“清学史”中以《概论》最为著名,而《概论》最具“独创性”的部分又在其晚清“今文学”运动的叙述,以下即撮录其要点,以方便同后来相关研究著述的比较。

(1)《概论》以“考证学”和“今文学”作为清学前后期的两大潮流。即,由“启蒙期”转出的考证学是清学“全盛期”的代表;由反叛考证学而来的今文学是清学“蜕分期”的旗帜,并因其对清学“正统派”(考证学)的批判而使清学进入“衰落期”,最终结束“清学”。

(2)清学之特质或思想意义,“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以此衡量,“今文学”运动实担当第三、四步的“解放”重任,且“夫既已复先秦之古,则非至对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故“今文学”比之于“考证学”,显然更具“解放”的特质。

(3)“今文学”兴起于道、咸之际,其兴起之原因,一则因考证学学派本身缺点使之已趋末路,再则由内忧外患之环境所促成。故今文学之兴起,既是两汉经学今古文旧案之新翻,以西汉今文学反对考证派(正统派)宗主的东汉古文学,又是鸦片战争后逐渐输入的“极幼稚”之“西学”与重新复活的清初启蒙期“经世之学”的结合,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4)“今文学”运动的代表人物是康有为、梁启超,其学术传承则渊源有自。今文学的中心在《公羊》,清代公羊学的启蒙大师为庄存与,传其学者有刘逢禄、龚自珍及魏源等。“今文学之健者,必推龚、魏。”龚自珍、魏源虽言经学,其精神与正统派之“为经学而治经学”相异,“好作经济谈,而最注意边事”。后之康、梁等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则龚、魏之遗风也”。

(5)“今文学运动之中心,曰南海康有为。”康有为集今文学之大成,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其独立“创作”则有《大同书》。

《伪经考》主旨在证明东汉晚出之古文经传,皆刘歆为王莽新朝所伪造;其影响在于“第一,清学正统派之立脚点,根本摇动;第二,一切古书,皆须从新检查估价。此实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也”。

《改制考》以为“六经”皆孔子托古改制之作,先秦诸子亦“罔不托古,罔不改制”。其影响于思想界者,如同“火山大喷火”:其一,教人读古书,当求古人创法立制之精意;其二,使人知孔子之伟大,在于建设新学派(创教),从而鼓舞创作精神;其三,以六经为孔子托古之作,则使数千年来经典的神圣性发生疑问,引起学者怀疑批评的态度;其四,以为先秦诸子皆托古改制,则实际上“夷孔子于诸子之列”,打破“别黑白定一尊”的观念,启发人们作比较的研究。

不同于《伪经考》《改制考》的综集诸说、整理旧学,《大同书》则是康有为的独立创作、自得之学。康氏以《春秋》“三世”之义说《礼运》,以“大同”为孔子理想社会,其说与世界主义、社会主义“多合符契”。然而,康有为虽著《大同书》,却又以为方今之世只可行“小康”,不能言“大同”,其毕生实践仅在“实行其小康主义的政治”。

(6)“对于‘今文学派’为猛烈的宣传运动者,则新会梁启超也。”启超师事康有为,却对其师之武断和“以神秘性说孔子”不以为然;以为孔门之学衍为孟子、荀卿两派,荀传小康,孟传大同,故与夏曾佑、谭嗣同发起“排荀”运动。又创办《时务报》、“时务学堂”,鼓吹变法、民权。戊戌政变后,亡居日本;唐才常起义失败后,“复专以宣传为业”,创办《新民丛报》《新小说》等杂志,“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启超三十以后,不谈“伪经”“改制”,反对康有为以孔教为国教说,主张思想的独立自由,“康、梁学派遂分”。启超在晚清思想界的贡献,主要在于对旧思想的批判,“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

(7)“晚清思想界有一彗星,曰浏阳谭嗣同”。嗣同熔佛教思想、科学知识、今文家说为一炉,号召“冲决罗网”、摆脱旧思想之束缚,其怀疑之精神、解放之勇气,尽见于《仁学》上下篇,“扫荡廓清之力莫与京焉”。

晚清尚有一人“能为正统派大张其军者,曰余杭章炳麟”。炳麟提倡“排满”种族革命,其治学“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影响学界甚巨。“而对于思想解放之勇决,炳麟或不逮今文家也”。[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