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品研究(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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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明代前中期散文

洪武至天顺年间,是明王朝由开国走向稳定的阶段,也是一个百废俱兴的建设时期。由于明王朝是从少数民族手中夺得政权,在此之前,汉民族传统的思想、道德、文化,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压抑和破坏,所以,从明初开始,占统治地位的政治文化思想,就显示出向传统和正统复归的倾向;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思想上,也相应地体现出浓烈的复古主义色彩。总之,正统和复古,是明代文学发展初期的特点。把握了明代文学这个起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正统和“异端”、复古与反复古之间的纷争,贯穿于整个明代文化思想和文学创作之中。

明初大部分作家是由元入明的。这些作家亲身经历过社会动乱,对于社会现实与人生,有比较深刻的体验和认识。他们的作品往往能切近现实,富有社会意义,总体上,表现为一种比较健康、充实、严肃、尖锐的风格,对元末文坛上弥漫的纤弱缛丽而乏风骨的风气,起了扫荡作用。明初散文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表现手法,其基调是比较传统的。正统文学批评对明初散文评价甚高,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它们较容易为传统所接受。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家有宋濂、王袆、刘基、高启、方孝孺等。

宋濂(1310—1381)是开国文臣之首,其文雄峙一代,在明代享有崇高声誉,如刘基就曾推许他为“当今文章第一”。宋濂主张文以载道,宗经师古。这些都是老话题,无甚新意。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宋濂主张“大抵为文者,欲其辞达而道明耳”6,学习古文要取径欧阳修、韩愈、孟子,而上窥六经。其理论对后来归有光、唐顺之诸人大力提倡唐宋文和文从字顺的风格,有一种潜在影响。黄宗羲说:“欧、苏之后,非无文章,然得其正统者虞伯生、宋景濂而已……景濂无意为文,随地涌出波澜,自然浩渺。”7宋濂文章颇得唐宋古文之风致韵味,《四库全书总目》评价道:“濂文雍容浑穆,如天闲良骥,鱼鱼雅雅,自中节度。”8其风格从容简洁,善于变化;立意高远,字里行间颇见笔致。宋濂的传记和记叙性散文成就最高。他的《秦士录》《王冕传》《杜环小传》《记李歌》等传记,刻画了一系列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深得古代史传文学传统的精髓。《送东阳马生序》乃是劝学励志之作,却下笔平易,如道家常,颇有生活气息。这种文章真正继承了唐宋人赠序的风神,令人有“仁义之人,其言蔼如”9之感。他的一些讽刺性小品,于风趣幽默之中,蕴含着对于世态人情的冷峻针砭。如《尊卢沙》,讽刺了一个无真才实学而好说大话的人,因说大话贻误军国大事,受到劓刑惩罚。于是,此人“终身不言,欲言,扪鼻即止”10。虽寥寥十字,而幽默、深刻和传神写照之功令人拍案叫绝。宋濂一些题跋,往往于较短篇幅中挥洒自如,或叙事,或品评,每每见出作者艺术功力。王袆11(1322—1374),初名伟,又名,字子充,与宋濂同门,其为文有宋人轨范,淳朴而切实,体制明洁,一变元人冗沓之病。而文气较弱,且文集中多模拟古人之作。虽当时文名与宋濂相颉颃,但实非宋濂之匹。

刘基(1311—1375),字伯温,青田人。他是明朝开国元勋之一,也是明初文学大家。《明史·刘基传》说刘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12。他曾在太祖前论当世之文,亦推宋濂为第一,而自拟次之。刘基散文内容丰富,体裁多样。写景之文优美幽秀,有唐宋文之风致。而其寓言体小品文集《郁离子》,最负盛名。《郁离子》以犀利的笔调和生动的艺术形象,表达了深刻的思想内容。风格古朴闳深,余味曲包,颇有先秦诸子散文遗风。除了《郁离子》之外,刘基还写了其他一些小品文。他的小品文善于以小见大,以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或一些历史传说,揭露社会现实和人情世态。如《工之侨为琴》,写同样一张琴由于以新旧两种不同外貌出现,而受到截然不同的对待。这个故事不但讽刺了当时人们普遍存在的崇古抑今心理,而且暗示了真才实学之士受到社会不平等的对待。《卖柑者言》则以卖柑这一生活常事,委蛇而来,自然而然地揭露了贵族社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13的腐朽本质。此文不但成为明代讽刺小品的经典之作,也是历代传诵名篇。

高启(1336—1374)天才纵逸,以诗盛名。然其文受唐宋古文家影响,峻洁雄健,尤长于叙事,成就颇高。如《书博鸡者事》,以下层市民为主角,记载他与当地土豪斗争的义举。其情节曲折生动、叙事畅达,而博鸡者的古道侠肠亦跃然纸上。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又字希古,人称正学先生,宁海人。他曾从宋濂学习,其学问文章为一时之冠。方孝孺的文学思想相当传统,他继承宋濂思想,而在轻文艺而重教化方面,又变本加厉。他文学上的成就主要是古文。黄宗羲评价方孝孺道:“正学不欲以文人自命,然其经术之文,固文之至者也!尤妙者在书,得子瞻之神髓,叙事亦登史迁之堂。”14《四库全书总目》评他学术醇正,文章“乃纵横豪放,颇出入于东坡、龙川之间”15。其文变宋濂的淳雅为高扬,风格豪放清雄,畅达不羁,而言正词严,有一股浩然之气充乎其间。方孝孺小品文亦寄托深远,写得隽永有味。如《蚊对》一文,通过作者与童子之间的对话,将蚊子与人类的吸血者作比较,指出后者比起蚊子,更为残酷,更为卑鄙,因此,也更令人痛恨。《指喻》则写一位健康的友人,手指上生了一小疹,一直认为是小毛病而不重视,因不加治疗,终于导致大病。通过这一生活中的寻常事,娓娓而谈,说明“天下之事,常发于至微,而终为大患”16的道理,并以之作为治理国家的借鉴。

这个时期,较有成就的作家还有苏伯衡、贝琼、王格、陶安、宋讷、张以宁、林弼、释妙声、胡翰、徐一夔、王行、解缙、乌斯道等。这些作家也有一些出色小品之作。如贝琼(1314—1379)的《土偶对》是一篇对问式的政治讽刺小品,讽刺当时的官吏是一些尸位素餐、“衣冠而土木”之类的政治土偶,比古祠中“土木而衣冠”的土偶更为无用。文章言近旨远,笔锋犀利,是明代前期不可多得的小品文。17

明初几位主要作家和晚明作家的差别,首先是身份不同。严格说来,他们并非“作家”,而是经国大臣。他们的志向和兴趣是治国、平天下,而绝不在于舞文弄墨。他们往往耻于当“文人”,或被称为“文人”。这里可以宋濂和他的弟子方孝孺为例。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喜欢作文,却不愿被称为文人。这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之中,是相当有代表性的。宋濂在自题画像《白牛生传》中说:“生好著文,或以‘文人’称之,则又艴然怒曰:‘吾文人乎哉!天地之理欲穷而未尽也,圣贤之道欲凝之而未成也,吾文人乎哉!’”18在他看来,称他为“文人”是对他的污辱,至少是轻蔑。方孝孺也不愿当文人。别人赞赏他的文章,他反要“惭愧弥日,不能自解”19。他们之所以要写文章,是为了“载道”,不得已而为之的。可以说,这种文学观非常传统,甚至比较陈旧。

明初文人创作,大都讲究“养气”,追求义理、事功和文章三者合一,故其文章大都有浩然正气和廊庙之风。即使是小品文,与晚明小品相较,也有天渊之别。他们绝不信笔涂抹,偶然寄怀或吟风弄月,亦只是聊抒逸气。他们的小品,篇幅短小,却要表现重要道理;事物浅近,仍要寄托深远意蕴;讲究寄托和含蓄,“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总之,小品不小,亦要载道。其美学风味,绝不在于潇散自如的诗情,而在于凝重深邃的哲理。其文章结构和用笔技巧,仍是古文写作传统。称之古文短制,恐怕更合乎实际。若视之为“小品”,宋濂、方孝孺诸人泉下有知,恐怕要“艴然”,或者“惭愧弥日”。

虽然明初散文与晚明小品差异极大,但在艺术精神上,仍然有某些关联。明初散文家大都比较推崇唐宋古文大家。他们的散文大都也受到唐宋古文的影响,而颇有其风致。这种现象表明,从明初开始,唐宋古文就对明代散文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对后来的唐宋派古文和晚明作家小品文创作的影响也十分深远。

永乐至天顺年间,明朝统治相对稳定,社会比较安定,经济也较为繁荣,而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正强烈地吸引着广大读书人埋头儒家经典。这个时期,各种社会矛盾暂时被掩盖起来,故文学上亦渐趋平易雍容。台阁体便是这个时期的产物。其代表人物,是杨士奇、杨荣、杨溥,人称“三杨”。

从政治史角度看,成化至隆庆年间,是明王朝兴盛时期,也是由盛转衰时期。明代中期的相当一段时间,社会经济仍然发达,手工业、商业发展迅速。同时,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百姓生活情况日渐恶化,边境多次告急,种种内忧外患,无时不在困扰着明王朝的君臣们。

成化以后,台阁体流弊益甚,引起文坛的强烈不满和创作上的反拨,于是文学创作走上复古道路。李东阳力图以典雅流丽之风,去纠正台阁体冗沓平弱的弊病。他在当时威望甚高,正如《明史》本传中所说:“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20但总的来说,李东阳尚未完全摆脱台阁体影响。而后起由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康海、王九思、边贡、王廷相组成的前七子和由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吴国伦、徐中行等人组成的后七子,给台阁体以致命打击。前后七子的作品内容比较充实,与现实关系较为密切。他们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认为:“西京之文实,东京之文弱,犹未离实也。六朝之文浮,离实矣。唐之文庸,犹未离浮也。宋之文陋,离浮也,愈下矣。元无文。”21他们持文学退化论观点,又有复兴古文的宏愿。

平心而论,明代前后七子所标举的文学理想无可非议,汉唐的确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黄金时代。这些时代的文人,心灵自由、活泼和健康。其文学艺术,则宏大、雄壮、崇高。前后七子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中,独拈出秦汉文、盛唐诗,他们的审美判断相当高超,审美理想十分古雅。他们的复古思想,代表了一种对于汉唐气象的向往。但是从历史发展来看,他们的追求带有悲剧色彩。他们创作的时代,早已不是隆汉盛唐,而是封建社会逐渐衰败的时代。汉唐气象已难以再现了,而一旦过于执着地追求这种汉唐气象,就容易走上模拟之路。

前后七子在艺术上致力于寻求古文写作规范与准绳,有些文章不免受到古文格套束缚,而写得佶屈聱牙,缺乏性灵。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批评:“句拟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其文则故作聱牙,以艰深文其浅易。”22所以,当公安派兴起之时,前后七子就难以抗衡。从某种意义上说,七子复古,恰是公安性灵派的先导。明代七子高唱汉唐,标榜一种文学上的崇高和理想,终于叫人感到隔膜。于是,就出现反其道而行之的倾向:走向世俗,走向轻灵。前后七子的失利和公安派的风靡天下,主要不是因为创作成就之高下有别,而是由当时的文化情势所决定的。他们的创作倾向,是在明初复古思想传统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不过,我们还要注意到,后七子的一些思想观念,也包含了晚明与之相对的性灵派思想的某些元素。前后七子文学思想亦有差异,创作成就也有高下,其中不乏优秀之作。如王廷相、宗臣、王世贞,都有一些自出手眼、畅达明快之作。宗臣《报刘一丈书》以漫画式手法,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地刻画出奔走权门者的卑鄙无耻,抨击了当时官场的腐败丑恶。文章写得痛快淋漓,至今似犹闻其嬉笑怒骂之声。作为后七子首领的王世贞,其小品文也不无可观。他作传统古文之余,亦即兴写了不少散文小品,尤其是题跋,清远闲逸,即便置之晚明小品中,也不逊色。与前后七子关系比较密切的还有“四十子”,其中皇甫汸、莫如忠、刘凤、张凤翼、王稚登、王叔成、邹迪光、张鸣凤、邢侗、邹观光等,虽非大家,然亦颇有佳作。

明代前中期,有些不甚知名作家,虽很少为文学史家们所注意,却创作出相当精彩的小品文。其中大量作品,深刻揭露和批判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如嘉靖时期雷礼《黠鼠对》,写家中童子捕捉了一只老鼠,对之进行“酷刑”,老鼠不服,并作了一番自我辩解。老鼠说,它之所以窃物而食,乃是造物者所赋予的自然天性,责任不在自己。而且它“昼伏不动,畏主法之惕惕,伺夕窃之,亦太仓一粒耳”,并非不可赦的重罪。文章末尾以老鼠口气说:“况公知鼠行矣,不知世有甚焉者!决性命之情,公行掊窃,其浮于鼠多矣。”说完,触木而毙。23此文写作类似于方孝孺《蚊对》,也是把贪官与鼠辈相比,使他们显得比老鼠还可恶,还猖狂。

嘉靖时期,陈鹤《乞市者传》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原来是名逃兵。有人责备他,“尔何不义若此矣!”因为当时海寇延祸,民业凋零,农蚕不时,百姓“延颈而望战,倾耳而待捷,日夜皆是也”。在人们的责备下:

乞者俯首涕下,匍匐而前曰:“吁!公谬罪我。昔者士卒连部,运旄而令者,惟主军一人焉。军令吾进则进之,令吾退则退之。于凡策画变见,以出胜负者,一皆主军之所施,非吾卒之所奋能也。今府库之入,岁且七八,而布于召幕者六焉。坐饮卧餐,曾不知习练之劳、奇伏之训,一旦赴江川,昧地道,突然敌来,弓刀自废。当是之时,惟知走之为胜也。主军不能以自罪,而归于部长;部长不能以自罪,而归于行伍。行伍不能却,且罪且死矣。吾安恋斗升之饷,以寄命于卒哉!故宁以乞市自终耳。”24

自古以来,为逃兵开脱责任的文章,恐不多见。此文以一老兵口吻,揭露当时统治者用兵无能、屡战屡败,而又互相推诿的现实,表现了百姓宁为乞丐、不为士兵的绝望心境。

也有一些小品表现了对于世态和人生的感受。如正德、嘉靖期间潘埙的《蜂蝶喻客》,是一篇巧妙而深刻的翻案文章,表现了他对于人情世态的独特思考。人们总是感叹世态炎凉,指责趋炎附势者,而潘埙则以游蜂舞蝶比喻趋炎附势的世人,认为如蜂蝶之为花之色香而趋赴,因花之开落而聚散,世人之趋炎附势,是“时之所驱,气之所使,情之所动,性之所为”,总之,是“天也”。也就是说,趋炎附势是大自然普遍之规律,无可厚非。所以:

乃若桃杏既败,嗔其赴牡丹之家;酴䕷、菡萏已当令矣,而芍药委地,犹数其叛,揆之于理,殊为不近人情。又若当此花时,孤松挺秀,修篁标节,佳则佳矣,然而无香可餐,有色可辟,政不免取百花之笑,而乃取反唇于蜂蝶乎?至若秋菊冬梅,色香殊绝,远纷华,甘寂寞,蜂蝶不知也;如或知尔,则又霜岩雪岭,清气逼人,恐亦不能近。此陶元亮所以慕素心之人,而林逋独栖迟于孤山下也。然则君子将与百花争荣乎?将于松竹比迹乎?抑将含贞抱璞,与梅菊共岁寒为三友乎?25

潘埙这篇作品深层意蕴,绝不是为那些趋炎附势之世人翻案。他只不过是运用逆向思维,提出一个问题,香艳的百花可使蜂蝶趋赴,而高节的松梅本与蜂蝶无缘:或不为蜂蝶所知,或不为蜂蝶所能近,所以根本无须讥讽蜂蝶。使人趋炎附势者,因自身有炎可趋,有势可附耳;如果像陶渊明、林逋这类高士,则不必为世态炎凉而激愤。文章重点在于使人反躬自问:自己是像招蜂引蝶的百花,还是如清气逼人的松竹梅菊?这篇文章表面翻案,其实是另立一新案。虽属标新立异之论,却无哗众取宠之弊。确是一篇优秀小品。

雷礼《名园对》所写含春园,是京师最著名的园林。作者三十八年前曾游此园,而今旧地重游,含春园已为空畦,惟苍松数株,一片凄凉。园中有一白发老叟说,此园已湮废近二十年,“初,主人操熟柄,力可抗此园,贵客慕而游之,以故毂交蹄剧不绝;及主人失势,子复骄侈不自殖,转盼间已为他人所据。今又三易主矣!”当其盛时,人们趋之若鹜;及至衰败,人们又避之犹恐不及,甚至落井投石。作者既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政治斗争的酷烈,写出沧桑变化、世态炎凉,而且也写出权贵们盛而速衰完全是自取的。文中以《阿房宫赋》结尾感慨的写法,借白发老叟之口说:“见名园不下数百区,今皆鞠为蓁芜。然前人失之,后人又从而效之,不能祛却尘缠,非举世皆愚而无一人省悟者乎?”26这是一篇幅短而意长的优秀小品,它所揭露的社会现象,在封建社会中很有普遍性。《桃花扇》“余韵”有曲子云:“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27这是许多封建社会权贵们升沉际遇的形象写照。雷礼《名园记》通过含春园在短短三十多年间数易其主的故事,表现出深深的人生感慨。

翁万达虽不以文学名世,然而他的一些小品却颇有意味。如《东灵公传》写西邱有一个文士,以“孝”闻名。一次,其父母生病,为了行其“孝”道,便有了下面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旦其亲病,顾谓邻之子曰:“相而之股肥。”邻之子曰:“无庸,肉之余也。”士巽言曰:“噫!是何谓耶?吾闻股可以食人。今吾亲病且剧,必欲愈,庶几有传。请借而之股以充,如何?”

邻之子难之。士曰:“而好善乎?吾苟可以成孝名,而何爱一股?”邻之子曰:“股之割,无爱也,痛曷胜哉?”士曰:“君子成人之美,是之谓得其本心,不忍其肤之痛,则本心安在?以彼易此,而奚择?”

邻之子听之疑,退而语其友。友怒,导之,使反之曰:“而欲行而孝,而有股,盍割诸?何求于我?”士曰:“予股瘠,而股即予股,予亲即而亲之身,而不得而私也。予闻至德不有己,大道不绝人,求而弗与,仁者弗为也。宜熟图之。”

邻之子听之疑,退以语其友。友益怒,导之,使反之曰:“而利借予肥是也。予亲使不幸而有疾,则将使谁割乎?天下理一而分殊,予不能为已甚也。且君子不以非礼养其亲,割他人之股以食之,非礼也。而奚过而固,则请以而之股易予股,痛惟均,食惟均。”士艴然曰:“予割人股多矣,未有御也。而好辩乎,吾将理之。”邻之子恐,其友亦恐,而士且抚亲之腹以俟。28

这是明人小品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它的特点,并非单纯是出色的语言功夫,主要在于对人情世态的深刻揭露。世上确有像西邱之士者,要割别人大腿上的肉来治自己父母的病,以博取孝子之名。如此荒唐至极的事,西邱之士却能振振有词,有理有据。明明损害别人利益,却要求别人要慷慨大方。他炉火纯青地运用儒家伦理道德去要求别人,上纲上线,强人所难。其巧言如簧,强词夺理,占尽了便宜,还责备他人自私自利、不仁不义。最终,这位西邱之士竟稳操胜券,而真正有理的“邻之子”和其朋友却被西邱之士的诡辩进攻得有口难辩,落荒而逃。现实中,此事未必有,但此类小人极多。他们令人讨厌,但君子与之较量又往往处于下风。翁万达感叹“今之士多类此也”。这篇小品是作者在宦海浮沉之中,根据自己亲身体验而创作出来的。此文写得颇为幽默,行文十分冷静,读后令人扼腕而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