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中国古代散文经过先秦两汉的辉煌,此后在六朝让位于骈俪之文;到了唐代韩愈、柳宗元倡导古文运动,复兴古文,宋代欧阳修、苏轼等人继而光大之,并从骈体文手中夺回失去多时的文坛宗主地位。于是,传统古文又轰轰烈烈,呈现中兴气象,一时威风八面。
然而宋代以后,传统古文便呈式微之势,而那些曾为文人雅士所鄙视的通俗文学样式,如词、曲、小说、戏剧,不但热热闹闹地登上文坛,还逐渐堂堂正正地唱起主角。虽然,在正统文人眼中,传统诗文仍占统治地位,但事实上,它们已是雄风不再。尽管明代不少文人多次试图复兴传统古文,几经努力,亦有所起色,但总体终究无法恢复往日辉煌。
正当传统古文逐渐式微之时,先前在文言文中并不起眼的小品文,却如老枝新芽,蓬勃发展,蕞尔小邦,竟蔚然而成大国。小品文源流久远,至晚明而盛极。晚明小品艺术价值颇高,流露出晚明文人的性灵与真情,富有生活情调。它表现出的强烈个性与追求,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传统道德观和生活方式的冲击和否定。晚明小品是古代散文珍品,它为古代散文带来了荣耀,使之在文坛上能于通俗文学样式之外,争得一席之地。人们在列举明代文学成就时,往往如数家珍地提到与唐诗、宋词相提并论的小说、传奇,但切不可忘记晚明小品。
晚明小品历史上曾长期受到贬抑和忽视,近年却又被推崇到不甚合适的地位。如何恰如其分地评价晚明小品,是一个兼有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问题。
晚明小品在传统古文之外另立一宗,它们不但走出“文以载道”的轨辙,而且逸出古文体制,以悠然自得的笔调,以漫话和絮语式的形态体味人生。晚明小品淡化了“道统”而增强了诗意,这可以说是其主要特点。这种特点既包含长处,也包含短处:它在自由抒发个性,真实表现日常生活和个人情感世界方面,比传统古文更为灵活自如;而传统古文的规模、气魄、格调、法度、思想内涵和历史深度等,则晚明小品文难以望其项背。晚明小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能忽视,但也要避免不切实际地拔高。我们在欣赏晚明小品时,亦应看到它的一些流弊;在品鉴晚明文人的风流格调时,也不要忽略他们的不良习气。晚明小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富有创造性,拓展了文学散文的表现疆域,然而在总体上,又表现出某种狭隘性。抒发性灵本是文学创作题中应有之义;“性灵”二字固然重要,然文学表现的对象却绝不止于此。闲适固然也令人向往,但这只是生活的一个方面,而绝不是全部。
晚明小品是晚明文人心态真实而形象的写照。这些小品,素以清高、淡远、萧散、倜傥著称,然而也反映出晚明某些文人的浮躁、不安、狂放、压抑、困惑、焦灼和痛苦。那个时代既有“个性解放”,又是人欲横流,文人们大胆地追求现世的乐趣和享受,他们放荡风流,同时不少人也难免卑俗化,沾染上市侩气,沉湎于纵欲狂澜之中,而难以自拔。
一丘一壑,一亭一园,固足令人玩味不已、流连忘返,然若以为天下之美尽于此,而不知此外复有名山大川、北海南溟,则陋矣!晚明小品空灵闲适,足令人称赏;然若以为中国文学之精妙尽于此,或以为此即是古典散文最精妙之处,则亦陋矣!
在悠久的中国文学历史中,那些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使命感和忧患意识的作家,那些与社会现实和人民大众休戚相关而且表现出正大刚强审美理想的作品,才是中国文学优秀传统的主体。晚明小品,尽管佳妙,毕竟还是小品。它们是对于中国古代文学优秀传统主体的补充,当然是一笔相当精彩的补充。不过,就是在中国历代小品文中,晚明小品的艺术成就,也并非前无古人。晚明固然是小品文极盛的时代,但魏晋、唐宋的诗人作家,以余事作小品,亦可谓无意于佳而自佳。与晚明小品相比,它们自有其难以企及的妙趣。
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而历史研究,对于理解当代史也是大有裨益的。十年来,小品热持续不降,也可以说是当代社会的一种奇观。小品热,反映了当代的社会心态。文学告别了崇高和沉重,走向轻松和自由。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逃避崇高、走向世俗的时代,而其极端者,甚至走向鄙俗化、市侩化。当今社会,弥漫着一种“小品习气”。不少读者偏嗜小品,他们流连于此,而不知此外有更为瑰丽辉煌的世界;一些作家,也只追求这种空灵闲适的小品风味,而不愿去追求更为崇高壮美的艺术境界。一些人粗通文墨,辄满纸庄禅;初涉人生,已泛论尘外。装深沉反成佻薄,饰高旷却显浅陋。而其下者,弄“真”成假,求雅得俗,空灵变为空洞,闲淡流为扯淡,小品也就成为无聊小语了。小品的危机,正隐藏在小品文盛行之时。
鲁迅先生在《杂谈小品文》中,指出当时的小品文创作,只重在“逸士”的“超然”。他非常深刻地说:
今天,重温鲁迅先生的话,仍然意味深长,启人心智。重视明人小品,固然可以,问题就在于“特重”二字。今天文坛的“特重”小品,也是“大有理由”。周作人在《<近代散文抄>序》中,有一句惊心动魄的话:“我卤莽地说一句,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2这句话的确有点“卤莽”,把小品文视为文学发达的极致,未免失之偏颇;但如果一个时代只剩下小品文“兴盛”,却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我撰此小书,并无意为目前的小品热推波助澜,只是想介绍晚明主要的小品作家,勾勒晚明小品的发展线索,概括它表现在思想情趣与艺术形态上的总体特点。既道出其妙处,也揭示其弊端。让读者比较真实、全面地认识晚明小品,而不是毫无保留地欣赏、玩味和接受。我更希望读者不仅喜爱晚明小品,还能进一步去探索、欣赏古典文学中更为宏大、更为崇高的艺术世界。
在开始写作之前,我想对本书的研究范围略作一点说明。所谓晚明,传统是指明代万历年间至明朝灭亡(1573—1644)这段七十余年的历史。但是晚明作家因有其承前接后的生活跨度,却难以作出绝对的划分。本书所研究的晚明作家,大致有两种情况:一是指那些主要生活与创作年代在晚明的作家,这种情况最为普遍;另一种是指那些尽管主要生活与创作年代是在明代中期或清初,但在晚明生活过相当一段时间,在当时又有一定影响的作家。比较难以区分的是明末清初作家,有时难以明确是明人还是清人。碰上这种情况,我采用的态度是“从众”——依照学术界的惯例。
再说晚明小品的范围。“小品”之名,本于佛学。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文学》引释氏《辨空经》说:“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3鸠摩罗什翻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有二十七卷本与十卷本,一称作《大品般若》,一称作《小品般若》。所以,“小品”原意是与“大品”相举而言的,小品是佛经的节文。小品佛经因为简短约略,便于诵读、理解和传播,故颇受人们喜爱。如六朝张融《遗令》就写道:“吾平生所善,自当凌云一笑。三千买棺,无制新衾。左手执《孝经》《老子》,右手执小品《法华经》。”4临死尚念念不忘“小品”,可见其受欢迎之程度。中国古代小品文历史悠久,但直到晚明,人们才真正把“小品”一词运用到文学之中,把它作为某类作品的称呼。而小品文在晚明也从古文的附庸独立为自觉的文体。“小品”是一个颇为模糊的文体概念,要为“小品”下一个准确定义,恐非易事。它不像小说、戏曲、诗词、骈文等文体,在艺术形式上有着某些鲜明具体的标志与特点;更准确地说,“小品”是一种“文类”,它可以包括许多具体文体。事实上,在晚明人的小品文集中,如序、跋、记、尺牍,乃至骈文、辞赋、小说等几乎所有文体都可以成为“小品”。不过,综观大多数被称为“小品”的作品,仍然有其大体上的特点,它不是表现在对于体裁外在形式的规定,而主要在于其审美特性,一言以蔽之曰:“小。”即篇幅短小,文辞简约,独抒性灵,而韵味隽永,用晚明人形容晚明小品的话便是:“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永。”5
我的研究沿着如下思路进行:第一章,论述晚明小品的文学背景和文化土壤;第二章至六章,具体研究晚明著名小品作家和流派;第七章至十一章,研究晚明小品的文体与类型;第十二章至十三章,从整体上研究小品所反映出来的晚明文人心态与习气,研究晚明小品的艺术传统和文体创造;第十四章,分别研究晚明小品在晚明、在清代、在日本,以及在二十世纪中国的不同影响和命运,从接受眼光来研究晚明小品的历史地位。这种研究力求做到微观与宏观并重,在文化背景下研究文学本体,从个别的、具体的分析逐步上升到总体的理论概括。然而,“非知之难,行之惟难”。研究方法容易说得冠冕堂皇,操翰搦管却往往力不从心。由于自己学识浅陋,研究思路与具体写作之间不免存在差距,而且研究思路和学术观点本身也不一定正确,因此,书中必定还有许多讹误之处,希望得到学界前辈、同道与读者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