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汤若士小品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又号海若,晚年号茧翁,别署清远道人,临川人。汤显祖出身书香门第,五岁就能属对,十三岁拜泰州学派王艮三传弟子罗汝芳为师,二十一岁乡试中举。此后,运气似乎不佳。先后两次赴京会试,都名落孙山;后又有两次因与权相张居正的子弟同时赴考,汤显祖不愿去趋逢而落第。到了万历十一年,汤显祖三十四岁时才中进士,并在南京任太常寺博士、礼部祠祭司主事等。他因正直敢言,故被贬到徐闻当典史。万历二十一年,他量移浙江遂昌知县,颇有政绩。万历二十六年,弃官归隐乡居,绝意仕进,而专事写作。汤显祖在文学上最杰出的成就是戏剧,写过传奇《紫箫记》《紫钗记》《还魂记》(即《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五种,所作诗文收入《玉茗堂诗文集》。
汤显祖少年师承泰州学派,后来又接受了李贽与达观禅师的影响。在南京时,他多次与达观禅师见面,听他讲法;他对李贽也极为钦慕,万历十八年,李贽《焚书》始刻于麻城,汤显祖即殷勤求访。《寄石楚阳苏州》信中说:“有李百泉(李贽)先生者,见其《焚书》,畸人也。肯为求其书寄我骀荡否?”175可见他对李贽的倾慕之情。汤显祖思想比较复杂,但从其文学创作来看,反对程、朱理学,追求个性自由,是其主要方面。在他生活的时代,前后七子势力仍然很大,但汤显祖的文学趣味与复古主义绝不相同。他从早年开始,就激烈地批判前后七子之弊。针对“文必秦汉”的说法,他“尝与友人论文,以为汉宋文章,各极其趣者,非可易而学也。学宋文不成,不失类鹜;学汉文不成,不止不成虎也”176。他认为,宋代文章比秦汉文章更宜于作为学习对象。这种观点与唐宋派一致,也反映了明代人学习古文的实际情况。黄宗羲说:“海若之文,精悍而有识力,中间每有一段不可磨灭之处。然当其放溢时,每有杂笔阑入,未经淘汰耳!”177所评切当。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说:“自王、李之兴,百有余岁,义仍当雾雺充塞之时,穿穴其间,力为解驳。归太仆之后,一人而已。”178肯定了汤显祖在明代反对复古主义文学运动中承前启后的历史地位。
汤显祖美学思想的核心,就是“情”。这正是晚明文学思潮的一个重要特点。汤显祖《牡丹亭》是对于“情”最高、最形象的礼赞。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179自古以来,文学作品中,对于情的描写多矣,“情”可说是文学中的一个永恒题材。正如金代元好问说:“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180爱情能使人以生死相许,足见其巨大魅力。但元好问所表达的还是现实主义的说法;汤显祖则说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否则,就谈不上是至情了。这确是远远超越现实的浪漫瑰丽的豪语。汤显祖推崇的情,包含个性自由的内容。它既超越日常生活中的常理,也与宋明理学的“理”是对立的。在这个基础上,汤显祖提出文学创作要敢于突破常规。他在《合奇序》中说:“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181文中还举苏轼的画竹与米芾的山水人物画为例,并把“宁为狂狷,毋为乡愿”这种人格理想运用到审美理想之中。他在《序丘毛伯稿》中也说:“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182可见,汤显祖论文重在“生气”。“生气”源于作者“飞动”的“心灵”、自由的思想和不羁的个性。
查继佐《汤显祖传》说:“海若为文,大率工于纤丽,无关实务。然其遣思入神,往往破古。”183这是对其文学创作的总体评价。汤显祖传奇创作,千古流芳。“玉茗堂文”之成就,不如其戏曲,但也可称别具一格。《汤显祖集》中散文,分为“玉茗堂文”与“玉茗堂尺牍”两部分。“玉茗堂尺牍”数量很多,也最能代表汤显祖小品特点。沈际飞在《尺牍题词》中说:
沈际飞题词高度地评价了汤显祖尺牍的内容和艺术成就,认为它堪称“压倒流辈”。“玉茗堂尺牍”展现了汤显祖的胸襟和个性,是我们认识汤显祖最直接的资料。他在《答余中宇先生》中说:“某少有伉壮不阿之气,为秀才业所消,复为屡上春官所消。然终不能消此真气。”185此数语,确是汤显祖品格的真实写照。“真气”是汤显祖性格最为可贵之处。他为了保持“真气”而屡屡吃苦头。万历十九年,汤显祖在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在一封写给皇帝的《论辅臣科臣疏》中竟说:“陛下经营天下二十年于兹矣。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申时行,曾为首辅)柔而有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皇上大有为之时可惜。”186敢于把皇帝经营的二十年一笔抹杀,结果被贬谪到广东徐闻,降为典史。万历十三年,他的座师司汝霖写信劝他与执政搞好关系,可调回北京任吏部主事。他写了《与司吏部》一信婉拒,信中叙述五条不想去北京的原因,如家庭、费用、身体、气候、水土等,其实都是托词。真正原因,是他对于官场,尤其像北京这种权势中心的厌恶。他说:“长安道上,大有其人,无假于仆,此直可为知者道也。”他的愿望是“依秣陵佳气,与通人秀生,相与征酒课诗,满俸而出,岂失坐啸画诺耶?”187表现出对于利禄的鄙视和个性自由的追求。
汤显祖研禅学庄,但对于现实,还是相当关切的。就是到了晚年,虽远离官场,仍关心时局。他曾在《答牛春宇中丞》信中说:“天下忘吾属易,吾属忘天下难也。”188汤显祖尺牍对于当时社会,亦有所批判。如《答马心易》:“三惠良书,阙然不报。此时男子多化为妇人,侧立俯行,好语巧笑,乃得立于时;不然,则如海母目虾,随人浮沉,都无眉目,方称盛德。想自古如斯,非今独抚膺矣。”189自古以来,在专制社会里,那些“立于时”或“称盛德”的人,往往是那些奴颜婢膝,唯唯诺诺的奴才;或者是那些毫无独立见解,随人浮沉的庸才。“男子多化为妇人”,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现象!汤显祖的揭露,极为深刻。李贽曾在《别刘肖川书》一文中,讽刺当时许多人自以为是个男子汉,其实,只不过是处处需人庇护的孩子190。而汤显祖则把官场上人比喻为“妇人”,对女性颇为不尊。但其意,是借指那种向权贵献媚,以作为进身之阶的官吏或士人。从生理学上说,男人女性化,是一种生理或心理的变态;而在社会生活、政治生活中,“男子多化为妇人”,则是比喻一种相当可悲,而且难治的病态社会现象。这种社会现象,是在封建极权政治下必然产生的不治之症。
汤显祖尺牍一般篇幅短小。三言两语,潇洒自如,而其中大有意趣。汤显祖在《与刘君东》一信中提道:“屠长卿曾以数千言投弟,弟以八行报之,渠颇为怪。弟云,古人书‘上云长相思,下云加餐饭’,足矣。”191“八行”,原泛指尺牍,但在此文中之意,“八行”应指短简。他认为,短简足以表达深挚感情。汤显祖《答陆学博》一信,全文只有四句:“文字谀死佞生,须昏夜为之。方命(意为“违命”——引者按),奈何?”192沈际飞评前二句说:“数字银钩铁画。”193历来碑志墓铭之类,不少是奉承死者,以达到讨好生者的目的。而富有“真气”的汤显祖对此无法接受。他说,这些文字,只能黑夜里写,昧着良心去作,而他则万万难以从命。文章虽然委婉,意思却是截铁斩钉。而此尺牍如此之短,其实也表示了无须多言的轻蔑态度。
汤显祖尺牍,尤其是晚年尺牍,写得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而颇有意趣。如他在六十岁家居时写的《与丁长孺》一札:
老笔颓放,诙谐而又无所顾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真是大家手笔。信中以“梦语”和“醒眼”对举,诙谐而不失风度;对于“知命”与“耳顺”近乎文字游戏的解释,巧妙又有深意。丁长孺曾任中书舍人,后以言事忤首辅王锡爵而落职,而此时汤显祖也辞职家居。大概丁长孺仍想再涉仕途,故汤显祖信末,以回归大自然的舒适生活与那种“不得去,不得死”的官场生活作对比,言外似有规劝丁长儒之意。两年后,丁长孺又被起用广东按察使经历,移礼部主事,后来又被削籍。
中国古代的尺牍,从语言风格上大致可分为本色派与文采派两种倾向。汤显祖尺牍,清丽雅致,隽永飘逸,文采飞扬,可称为文采派尺牍。汤显祖在语言形式上非常讲究,尤其喜欢简洁高雅的表达方式。如以下数则:
从以上作品来看,汤显祖尺牍吸收了六朝骈文小品之精华,而达到颇高的艺术水平。其高妙之处,在于用骈文句式把复杂的人事和感情表达得如此生动流畅。这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文字功夫。沈际飞评其尺牍“隽冷欲绝,方驾晋魏”198,并非虚语。汤显祖尺牍以文雅为主,当然,有时也写得相当通俗。如《与宜伶罗章二》:
信是写给当时的普通戏曲艺人的,故汤显祖用日常口语来写,把自己的主张表述得通俗晓畅,明白无误。不过,这种风格在玉茗堂尺牍之中,所占比例是极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