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从前我曾见过骑兵拔营,发动进攻,举行检阅,有时为保全自己而退却[1];啊,阿雷佐人哪,我曾见过轻骑深入你们境内侦察[2],我曾见过骑兵发起袭击,进行假战[3]和单骑比武;在这些场合,发布命令有时用喇叭,有时用钟[4],有时用城堡使用的信号[5],既用本国的,也用外国的东西[6];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骑兵或步兵开拔,或者以陆地或星辰作为方向标志[7]的船只起航,使用这样奇异的笛子发出信号。
我们和那十个鬼卒同行:哎呀,凶恶的伙伴哪!但是在教堂里就同圣徒们在一起,在酒店里就同酒鬼们在一起嘛[8]。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沥青上,想看到这个恶囊和其中被烧着的人们的一切情况。
如同海豚用拱形的脊背向水手们发出信号,要他们努力设法保全他们的船[9],有的罪人为了减轻痛苦,也像这样不时露出脊背,不到电光一闪的工夫,就又把它隐藏起来。犹如青蛙趴在沟水边,只露出嘴和鼻子,把脚和身体其他部分都藏起来,那些罪人到处[10]也都这样;但是,当巴尔巴利洽走近时,他们就缩回沸腾的沥青中去了。
我看见——我的心至今犹有余悸——一个罪人还待在那儿,正如有时一只青蛙留下来,另一只飞快地跳走了一样。离他最近的格拉菲亚卡内钩住他的被沥青粘在一起的头发把他提起,在我看来,他就活像一只水獭[11]。我已经知道所有的鬼卒的名字,原来,在他们被挑选出来时,我就注意观察他们的相貌;后来,他们互相呼唤时,我又留心听他们喊什么[12]。“喂,卢比堪忒,你务必用你的爪子抓住他剥他的皮。”那些被诅咒的家伙齐声喊道。
我说:“我的老师啊,如果你能办到的话,就请你了解一下,那个落在他的敌人手里的不幸者是谁吧。”我的向导走到他身边,问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回答说:“我生在那伐尔王国[13]。我母亲把我送到一个贵族家做奴仆,因为她嫁了个浪子生下了我,那个人毁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产[14]。后来我做了善良的国王忒巴尔多[15]的家臣;在那里我干起了买卖官职的勾当,因此我在这热沥青里受惩罚。”
那个像野猪似的嘴两边都露出一只长牙的鬼卒奇利阿托使他感觉到,只用一只长牙就能剥开他的皮。现在他可是老鼠来到恶猫中间了;但是巴尔巴利洽用两臂圈住他,说:“你们都往后站,由我在他背后圈着他[16]。”随后,他就把脸转过来向着我的老师,说:“你要是想从他口里知道更多的事情,在别人干掉他以前,你就继续问吧。”于是,我的向导说:“那么告诉我:在沥青下面的其他罪人当中,你知道有谁是意大利人吗?”他说:“我刚才离开了一个人,他是他们的邻人[17]。我巴不得还和他一起在沥青的遮盖下,那样我就不怕爪子和钩子了!”利比科科说:“我们忍耐不住了。”随后就用钩子钩住他的一只胳膊,一扯就扯去上面的一块肌肉。德拉吉尼亚佐也想往下一叉叉中他的两条腿,看到这种情况,他们的队长转身向周围怒目而视。
当他们又稍微安静些以后,我的向导就毫不迟延地问那个仍在注视着自己的伤口的罪人:“你说你不幸离开了那个人到岸上来,那个人是谁呀?”他回答说:“他是化募修士郭弥塔,加卢拉总督,一切诈术的器皿[18],他的主人的仇敌在他手里,他对待他们的办法使得他们个个都称赞他[19]。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拿到了钱,就轻易放了他们[20];在他的其他职务中,他也不是个小的,而是个最大的贪污者。罗格道罗省总督堂·米凯尔·臧凯[21]和他摽在一块儿,他们的舌头谈起萨丁岛上的事来从不感到疲倦。哎呀,你们看那另一个正在磨牙;我本想再说下去,但是我害怕他正在准备给我挠痒痒呢[22]。”那位大司令[23]转身向着那个眼珠子滚来滚去、正要下手攻击的鬼卒法尔法赖罗说:“你滚开,恶鸟!”
那受惊的罪人重新开始说:“你们要是想看到托斯卡那人或伦巴第人,或是听一听他们讲什么,我就把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叫来;但是让马拉勃朗卡们[24]站得稍微远一点,免得这些人害怕他们报复;我坐在原地不动,虽然就我一个人在这儿,但我一吹口哨就会叫来七个,因为我们当中谁露出来时,谁就这样做,这是我们的习惯[25]。”卡尼阿佐一听这话,就翘起鼻子和嘴巴,摇头说:“听听他为跳下去逃走想出来的狡计[26]吧!”对此,那个诡计多端的人回答说:“我设法让我的伙伴们受苦,我可真太狡猾啦[27]。”阿利奇诺再也忍不住了[28],反对其他的鬼卒的意见,对他说:“假如你跳下去,我并不跑去追你,而要扑棱开翅膀飞到沥青面上去。我们都离开这堤岸高处,用堤岸做掩护,看你一个人是否比得过我们大家[29]。”
啊,读者呀,你要听到新奇的趣剧了:他们个个都把眼睛转向堤岸的另一边,那个原来最不肯这样做的鬼卒,是首先这样做的[30]。那伐尔人选着了好时机,他脚掌在地上一蹬,马上跳下去,从他们的司令手里逃走了。一看这样,他们个个都悔恨自己的过错,但是那个铸成这一错误的鬼卒[31]悔恨得最厉害,因此他跳起来,喊道:“你被捉住了。”但这对他没有什么用:因为翅膀的速度超不过恐怖[32];这一个沉下去了,那一个把胸脯向上一翻就飞走了[33]。犹如猎鹰飞近时,野鸭突然潜入水中,猎鹰又恼怒又颓丧地飞回空中一样。卡尔卡勃利纳对于受到愚弄非常气愤,飞着去追阿利奇诺,巴不得罪人逃脱了,好和他打架[34];那个贪污者刚一沉没不见了,他就把爪子转向自己的伙伴,在壕沟上空和他扭在一起。但对方实在是一只成熟的鹰[35],狠狠地抓住了他,他们俩就一起坠落在沸腾的沥青池的中心。他们烫得顿时松了手;但他们飞不起来,因为他们的翅膀被牢牢地粘住了。巴尔巴利洽和他部下的其他鬼卒都很难过,他派其中的四名都带着铁叉飞往对岸去,他们从这边那边急速降落到指定的地方;把钩子伸向那两个被粘住的、皮下的肉已经烧坏的鬼卒。我们在他们这样陷入混乱中时离开了他们。
[1] 因为但丁作为骑兵先锋,曾参加1289年6月堪帕尔迪诺之战和同年8月攻打卡波洛纳城堡的战斗。
[2] 指佛罗伦萨贵尔弗军对阿雷佐进行的战役,以阿雷佐吉伯林军在堪帕尔迪诺败绩而告终。
[3] “假战”指队与队之间比武。
[4] 中世纪意大利城邦在作战时,把钟放在战车上用来发布号令,指挥行军。
[5] 中世纪城堡白天用旗帜或烟,夜间用火作为报警的信号。
[6] 指外国雇佣兵引进的或其他国家使用的发布号令的工具。
[7] “水手们航行时,根据两个标志:一是陆地,如果他们能看到陆地的话,他们就以远远望见的山作为标志前进……当他们在海上看不见陆地时,他们就以北极星作为标志来航行”(布蒂的注释)。
[8] 这是当时流行的谚语,注释家托拉卡(Torraca)还从《圆桌》(Tavola Rotonda)一书中发现类似的谚语:“商人们有商店,酒徒们有酒店,赌徒们有牌桌,各得其所。”
[9] 这是古老的传说,中世纪人的著作中也有记载,例如帕萨万提(Passanti)的《真诚悔罪通鉴》(Specchio di vera penitenza)中说:“海豚游到海面上向船只靠近时,就是风暴即将到来的预兆。”
[10] 意即在“恶囊”两岸。
[11] 水獭是“全身都有毛的黑色的动物;有四只脚,身体很长,有一条长尾巴;大部分时间生活、栖息在水里”(布蒂的注释)。诗人所写的是水獭被人用鱼叉从水里叉上来时的形象:它两腿悬空,全身的黑毛湿淋淋的、滑溜的,贴在身上,用它来比拟那个被格拉菲亚卡内用铁叉提起来的、浑身沾满沥青的罪人,可谓惟妙惟肖。
[12] 这几句诗说明但丁怎么会知道格拉菲亚卡内和其他鬼卒的名字。
对“si li notai”的含义,多数注释家都解释为“我那样注意观察他们的相貌”;但是齐门兹提出另一种解释,认为这几句诗的大意是:“当他们被马拉科达挑选出来时,我就把他们的名字记在心里,后来点名喊他们时,我又注意应声走上前来的各个鬼卒的相貌是否符合我所记的名字。”译文根据多数注释家的解释。
[13] 那伐尔(Navarre=意大利文Navarra)王国位于现今法国的西南角和西班牙北部,大部分领土在比利牛斯山以南。诗中没有提这个罪人的姓名。早期注释家说他名叫钱保罗(Ciampolo)或简保罗(Giampolo),但是除了他在诗中的自述以外,生平事迹不详。
[14] 意即倾家荡产,自杀身亡。
[15] 指忒巴尔多(Tebaldo=法文Thibut)二世。他原来是香槟(Champagne)伯爵,称忒巴尔多五世,1253年做了那伐尔国王,称忒巴尔多二世,死于1270年。本维努托·达·伊牟拉说:“他是个非常正直、仁慈的人,超过任何其他的那伐尔国王。”
[16] 那伐尔人浑身沾满了沥青,所以巴尔巴利洽用双臂从他背后圈住他,而不接触他的身体。
[17] 意即他是萨丁人,萨丁岛在意大利半岛旁边,所以说他是意大利人的邻人。
[18] 化募修士郭弥塔(Fra Gomita)是萨丁人;萨丁岛当时受比萨统治,分成四省,加卢拉(Gallura)是其中之一,位于此岛东北部。尼诺·维斯康提(Nino Visconti,此人与但丁相识,将在《炼狱篇》第八章中出现)任加卢拉总督时(公元1275—1296),委任郭弥塔为总督代表。诗中“一切诈术的器皿”一语,套用《圣经》中“我所拣选的器皿”的辞藻,而赋予贬义,来说明郭弥塔为人奸诈,诡计多端。
[19] 早期佛罗伦萨无名氏(Anonimo fiorentino)的注释说,加卢拉总督尼诺“捉住了他的敌人后,把他们交给郭弥塔看管,这些人都很富,他们给了郭弥塔许多钱;一天夜里,他开了牢房放了他们,佯言他们是自己逃走的;但是最后尼诺看出他比往常更有钱了,追查事实真相,发现他有罪,就将他处以绞刑”。
“他对待他们的办法使得他们个个都称赞他”,意即使他们个个都很满意,因为获得了自由。
[20] “轻易放了他们”原文是“Lasciolli di piano”;巴尔比解释di piano的含义说:“这里讲的是释放须要受审判的人们,di piano的意义大概是经过‘即决裁判手续’,没有正式审判的喧哗和样子。”这也就是说,悄悄地放了他们。
[21] 堂·米凯尔·臧凯(donno Michel Zanche)据说是萨丁岛西北部的罗戈多罗(Logodoro)省的总督,他以神圣罗马皇帝腓特烈二世的儿子萨丁王恩佐(Enzo)的名义统治该省。关于他的生平事迹,早期注释家有种种不同的说法,但均未经历史文献证实。据无名氏的注释(Chiose anonime),尼诺·维斯康提把郭弥塔关进监狱后,派米凯尔·臧凯接替了他的职务。米凯尔·臧凯就任后,立刻接收了某些财产,贪污受贿的行为比郭弥塔尤为恶劣。
[22] “挠痒痒”是下流话,含义为狠狠地抓或打。
[23] “大司令”(’l gran proposto)指巴尔巴利洽。这里有意识地使用高雅的词proposto(拉丁文propositus)来嘲讽他的无能。
[24] 见第二十一章注⑨。
[25] 这段话的大意是:罪人当中无论谁露出沥青表面,都要观察动静,如果没有被鬼卒们看见的危险,就吹口哨作信号,把别的罪人叫出来。“七个”在这里是不定数,含义是“几个”或“许多”。“这是我们的习惯”,这句话是真话吗?看来大概也是一句谎言,但合乎情理,貌似真实,容易哄骗鬼卒们,使他们中计。
[26] 卡尼阿佐是鬼卒中惟一能识破那伐尔人企图逃跑的狡计。“鼻子和嘴巴”原文是muso,指狗、羊、狐等动物的口鼻部,鬼卒的名字是卡尼阿佐(Cagnazzo=Cagnaccio),含义为大而丑的狗,诗中用muso这个词来指卡尼阿佐的鼻子和嘴巴,非常恰当。
[27] 这是那伐尔人针对卡尼阿佐揭穿他企图用狡计逃跑而假意用自我嘲讽的口气所说的反话。“malizia”这一名词有“狡诈”和“恶意”两种不同的含义,形容词“malizioso”也相应地有这样两种不同的含义,许多注释家都把卡尼阿佐话里使用的“malizia”一词的含义理解为“狡计”,而把那伐尔人话里使用的“malizioso”一词理解为“恶毒”,认为那伐尔人的话大意是:“我设计把我的伙伴们诱出来,使他们挨鬼卒们的铁叉,受这种比扔在沥青里熬更大的惩罚,我可真太恶毒啦。”萨佩纽则把“malizia”理解为“狡计”,把“malizioso”理解为“狡猾”,认为这样就使那伐尔人的话和卡尼阿佐的话针锋相对,前后互相呼应,比较符合诗中的命意。译文根据这种解释。
[28] 意即抑制不住自己的好胜心,巴不得向那伐尔人提出挑战。
[29] “恶囊”地带的地势由外向内倾斜,阿利奇诺建议离开的“堤岸高处”,指当时鬼卒们站的地方,即靠第五恶囊的沥青池的一侧。“用堤岸做掩护”意即退到堤岸的另一侧,即靠第六恶囊的一侧,这一侧地势较低,鬼卒们退到这里,对面较高的那一侧就成为一道屏障,使那些听到那伐尔人的口哨声露出沥青表面的罪人们不至于看见他们。这样一来,在阿利奇诺向那伐尔人挑战的速度比赛中,那伐尔人就在空间距离上占了这道堤岸的全部宽度的优势,他站在堤岸的边缘上,只要一跳就扎进沥青池里去了。阿利奇诺自以为人多势众,大家又有翅膀能飞,那伐尔人决不可能逃脱,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
[30] 意即鬼卒们都把眼睛转过去,准备退到堤岸的另一边去,卡尼阿佐原来最反对退到堤岸的另一边去,却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现实生活中也有这种心理现象:最晚才把事情想通了的人,做起事情来常常是最积极的。
[31] 指阿利奇诺,他让大家离开堤岸高处,致使那伐尔人乘机逃掉。
[32] 意即阿利奇诺虽然飞得很快,但恐惧的心情促使那伐尔人跑得比他飞得更快。
[33] 这里以简洁有力的笔触描写阿利奇诺头朝下飞近沥青表面,看到那伐尔人已经没入沥青中,他再也无法提到他时,急速转身向上飞起的情景。
[34] 卡尔卡勃利纳希望那伐尔人能够逃脱,以便以此当借口,和阿利奇诺打架来泄愤。
[35] 成熟的鹰(sparvier grifagno)指捉来时已经是长成的鹰,比从巢里捉来的雏鹰和刚能飞的幼鹰难以驯养,但更凶猛矫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