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消失的国境线
欧洲给世界带来了现代“国家”的概念,但它对世界而言既有积极又有消极的影响。我们看到,欧洲从几块家族管理的领地发展为几个相互竞争的语言区。在经过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后,代议民主制最终取代了君主制。人们为新兴国家编造了神话般的历史,设计了条纹旗,修建了漂亮的议会大楼,制定了统一的法律体系。欧洲模式最初影响了北美,随后又影响了拉丁美洲和日本。在非洲,19世纪划定的殖民地界线在20世纪成了国家边界,传统的部落社会发展成为解放后的国家。在中东,欧洲人将奥斯曼帝国肢解为几个民族国家。尽管世界上有许多人认为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但发达的欧洲体系是不可被颠覆的。1945年在旧金山,许多具有不同国家身份、有着不同护照的民族国家一起组建了联合国,这显然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然而,当欧洲人庆贺全球普遍接受了从欧洲本土发明出来的政治模式时,他们却开始试图消除民族国家,消除这个充满不同国旗、国界、宪法和总统的世界面貌。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民族主义使欧洲变得四分五裂。
法国和德国对此体会尤为深刻。在经历了四场现代战争——拿破仑战争、普法战争和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德两国对国家的含义有了新的理解。在一个分裂的德国,民族主义已经瓦解。在夏尔·戴高乐的领导下,法国获得了政治上的重建:法国总统的权力比现代欧洲任何一个政治人物的权力都大。但法国很快抛弃了专制和自我陶醉的戴高乐。从新的国家战略出发,法国强大的政治阶层建立起了欧盟的雏形。联邦德国成了法国的重要盟友。
为了防止再次出现魏玛共和国时期的恶性通货膨胀,首都设在小城波恩的联邦德国决定推行严格的财政政策。经过努力,这个没有军事力量的国家从1945年的废墟上站了起来,创造出了名副其实的“经济奇迹”。其他的欧洲小国——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联合法国和意大利,组建了一个关税同盟。这些国家既是马歇尔计划的受益国,也是“铁幕”西侧的重要成员。美国推行的马歇尔计划不但为欧洲提供食物,而且还努力振兴欧洲的工业。美国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遏制共产主义的发展,二是为了换取西欧的忠心。这项慷慨、有远见的计划使欧洲在短时间内迅速复苏。
超越民族国家的第一步是1952年成立的欧洲煤钢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包括比利时、意大利、卢森堡、荷兰、法国和联邦德国,它使法国和联邦德国的重工业紧密结合在一起,这就排除了再次爆发战争的可能。1958年,这6个国家又组建了欧洲经济共同体。共同体的领导人和议会定期举行峰会。在各方推动下,欧洲经济共同体演变成了今天拥有27个成员国的欧盟。欧洲通过长期努力,用一种温和方式迈向超国家主义,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民族国家的独立地位。但人们认为这种方式有助于促进贸易发展和经济繁荣。因此,在苏联解体后,东欧国家纷纷开放市场,加入欧盟。但欧盟的真实目的是消除国家间的界线,废除关税,协调各项法律和标准,使用单一货币——欧元。人们从1969年就开始为创建单一货币而努力,但直到2002年欧元才正式问世。
这是一项高度政治化的活动,但是这种政治模式对欧洲人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欧洲面前有多个政治选择,有短暂的社会主义政府,有受到苏联支持的共产主义阵线,也有散发着奇异魅力的法西斯主义,但欧盟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温和的替代方案。“欧洲”有自己的旗帜、国歌、对外政策、中央银行,但它既不是一个国家,也不是一个帝国。欧盟是世界上最大的单一经济体,它的经济总量比美国还多一点,但它没有军队,也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领导人——也就是一个可以在国际事务中发声的总统。欧盟富裕、谨小慎微、没有攻击性,除了民族主义者之外,没有人会忌惮它的存在。欧盟成了一个让人羡慕的榜样,南美和非洲纷纷效仿,但没有欧盟那么复杂和成熟。然而欧盟并不试图说服所有成员国认为它是真正民主的,事实上它也不是。民主总是基于一种共同的归属感,大多数是建立在使用一种语言和共享一段历史之上的。欧洲的民族国家鼓励人们将自己的第一身份定位为欧洲人,其次才想到自己是法国人、希腊人或英国人。2010年到2012年的经济危机打击了欧元区成员国,暴露了成员国之间的紧张关系。
当然,欧洲的政治还将继续发展下去。德国的左翼势力抛弃了马克思主义,接受了温和的社会民主主义,这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也很流行。在有些国家,特别是法国和意大利,莫斯科支持的共产党为夺取权力而展开了猛攻,但资产阶级政党,通常是社会民主党和天主教势力又将他们压了下去。后来,意大利共产党与莫斯科断绝了关系,决定发展自己的“欧洲式社会主义”模式,但他们从未在竞选中战胜美国支持的中间派政党。尽管存在着腐化堕落的情况,但这些中间派政党给国家带来了经济增长和社会稳定。佛朗哥的西班牙,以及独裁者萨拉萨尔和卡埃塔诺下台后的葡萄牙,都设法撇清自己和法西斯的关系,转而采用主流政治形式。在英国,一个社会主义政府战胜了丘吉尔领导的保守党,将英国的福利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在1951年之后,英国又长期把握在了中间偏右派手中。法国、英国、比利时和葡萄牙都花了很多精力去处理非殖民化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国家只是想从殖民问题中体面地抽身。
以前,战争都是由欧洲的独裁者们发动的,随后演变为帝国之间的冲突。但现在,欧洲的委员会就可以解决内部的分歧。在这一过程中,任何一个政治人物都不可能成为英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成为帝国。在提到欧洲一体化时,英国的批评家将总部设在布鲁塞尔的欧盟称作“比利时帝国”,这种说法显然有些荒唐。如果欧盟真的是一个帝国,那它也是一个殖民地自觉自愿——甚至是急切地——投入怀抱的帝国,是一个对世界其他地区影响很小的帝国。实际上,战后的欧洲人急欲避开世界影响力。从文化和商业的角度看,欧洲已经成了美国的追随者。在某些情况下,美国甚至可以支配欧洲。但大大加速这种局面形成的是“二战”。先是在应对大萧条中,其次是在“二战”中,美国变得越来越强大,并成了一个具有全球影响力的角色。但就在7年之前,还有许多美国人对此持怀疑和警觉态度。这一切都是美国的新式武器带来的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