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惠被救出后,一位姓夏的同盟会员将她送到他的老家。
几年后,当春惠闻讯那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同盟会员在袁世凯称帝后由于叛徒的出卖而牺牲后,禁不住泪如倾盆。
那个同盟会员的老婆叫水莲,不到三十岁,鹅蛋脸上嵌着一对漆黑闪亮的眸子,长长的睫毛一说话就扑闪扑闪。她扯着春惠的手,乐滋滋地对丈夫说:“吆,在哪儿引回这么漂亮的一个妹子?”
水莲教春惠纺线织布,教她挑水做饭缝补衣服,就是舍不得让她到坡上干活儿。
“坡上有长虫呢。”
水莲有三个娃儿,一个跟一个相差一岁。水莲的婆婆是个聋子,平日里总是对春惠比划着手势。春惠不懂是什么意思,也就胡乱地比划着手势,让老婆婆开怀大笑。老婆婆教她在案板上揉面,教她拿剪刀绞窗花。春惠很灵,一学就会。老婆婆就抓起她的手,“好吆吆——好吆吆——”的叫喊着。
夜里,三个娃儿跟婆婆睡一个炕,春惠和水莲睡一个炕。水莲讲新婚女子出嫁的礼仪和新婚之夜的喜悦,还有那痛快淋漓的感受。听着听着,春惠就羞得捂耳朵,水莲偏偏搔她的胳肢窝,“不听了叫你当尼姑。”水莲十四岁就嫁到这儿来。女婿大她八岁,刚过门女婿就和他同房,水莲的婆婆赶走了儿子,把水莲叫到了她的炕上。从此,她和她的婆婆睡了五年,直到她十八岁才让儿子和她同房。
刚来那段日子,水莲的婆婆一直用一种阴郁的目光看着她。她走到那里,那婆婆的目光就跟踪到那里。让春惠心惊肉跳。她不明白那婆婆为什么用如此敌视的目光看着他。。
“婆婆害怕你占了我的位子呢。”还是水莲了解她的婆婆,她附在春惠的耳边,脸红耳赤地悄声道。
春惠恍然大悟。她用手捂着水莲的嘴,拧着她的脸蛋,“我叫你胡说八道。”
水莲的茅草屋两旁都是坡,春天的太阳映红了一丛丛的野花。石头丛中生长着野草和刺藤,还有酸枣。春天的蝴蝶张着花翅膀飘飞,春惠和水莲的孩子们屏心静气,等蝴蝶爬落在野花上,便脱下衣衫飞奔过去用衣衫罩住,小心翼翼地揭开衣衫捉住装在纸盒里。麦子熟了时有蚂蚱,蚂蚱总是藏在刺藤中鸣叫。蚂蚱有麦猴儿、黄牛儿、绿板子三种,绿板子的叫声最动听。春惠专捉绿板子。绿板子藏在刺藤的深处,捉得一只出来,脸和胳膊刺出一道道血印。水莲家里有一个用竹条儿编的蚂蚱笼,把绿板子圈在其中,看着它翅翼的磨擦,倾听它畅扬生命的旋律。
春惠带着三个孩子到坡上采花,捕蝶,捉蚂蚱,老婆婆就坐在门口,看着一大三小的影子在花丛中摇曳,直起腰朝坡上呐喊:
“好吆吆——
好吆吆——”
那喊声悲壮而响亮,带着一种让春惠永远忘不掉的韵味。那韵味里包含着人生的悲伤,也包含着对人生的企盼,仿佛一个从娘肚子出来的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那呐喊声从这面坡落到那面坡,又从那面坡回落到这面坡。春惠和三个孩子就模仿着老婆婆的喊声“好吆吆——”直喊得野花摇荡、山雀飞啼……
“好吆吆——”春惠站在空旷的山坡上,憋足气大声学着老婆婆的呐喊。那一刻,她觉得喊出了自己十六年的所有欢乐,喊出了十六年来全部痛苦的记忆。
燥热的夏天,水莲和春惠引着三个孩子到沟里洗身子,水莲脱光了衣裳,春惠惊吓得捂了眼睛,水莲就和三个孩子把她按在水里脱光了她的衣裳。春惠羞得爬在水里不敢显身,看着水莲无遮无拦地撩水洗那白光光的身子心头扑扑地跳。这是一处僻静的沟,除了山雀儿还是山雀儿。春惠四处张望着,沟里没有一个人,她终于捂着胸脯坐起来。三个孩子一起朝她身上撩水,一边撩一边“好吆吆——”的欢叫着,吓得她又藏进水中。
睡觉时水莲讥笑春惠的大脚片。“你们山外女人都不缠脚?”水莲摸着春惠的平板脚惊奇地问。
“咋不缠?我妈的脚比你还小呢。”
“那你咋不缠?”
“我妈给我缠我就哭闹,我一哭闹我妈就心疼了。”春惠得意地笑着。
“平板脚叫你寻不下男人。没人给你暖被窝。”
“我才不寻男人呢。”春惠吹了灯,搔水莲的尖尖脚,水莲咯咯笑着在被窝缩成一团。
当春惠闻讯辛亥革命翻天覆地的变化时,她已经在那山沟里生活了一年多,距孙中山做大总统过去了五个月。她立即意识到满清皇帝真的被推翻了,她和堂哥写在标语上的话应验了。她真想一步飞出座座山峰看看山外的世事。水莲明白了她的心思后连夜给她蒸了窝窝头,姐妹俩偎依在被窝说了一夜话,流了一夜的泪。
“妹子,你啥时还回来?”
“等我寻下女婿再回来认你这个干姐。”春惠笑嘻嘻地在她耳边说。
拂晓,水莲送她上路。那老婆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见她出了门,拦在门口不让她出门,两手一摇一摇地比划着什么。春惠的眼眶有些发潮。她把老婆婆扶到门口的石头上坐下,用手指向山下一指,老婆婆才笑了。春惠已经走出好远了,老婆婆的呼喊声便在他身后铺天盖地响起来:
“好吆吆——”。
“好吆吆——”
那送行的喊声在一面面山坡上回荡着,吵醒了栖息在树枝上、草丛中的蝴蝶、山雀儿。
春惠鼻子一酸,泪水就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她回过身子,也忍不住面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声呐喊起来:
“好吆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