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我笔下的浙江文人(蠹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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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施蛰存:执拗的智者

一九九三年,在得知施蛰存先生获得上海文艺奖的特别奖后,我写信向他祝贺。信中说,对于他,这奖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自己身处逆境时的创造,体现了智慧的价值,体现了一个真正的文人的存在价值。现在,人们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这才是他获奖的意义。他很快回信对我说:“关于我得奖事,你信中一段话,说得很好,深得我心,你可说我的知己。”(一九九三年七月三十日)

他的话让我感到惶恐。我深知自己与他没有很深的交往,除了通过几年信之外,迄今为止,我只同他见过一面。那是在一九九一年十月在他的“北山楼”,我来去匆匆,加上他必须戴着助听器,我必须大嗓门喊叫,所以我们的交谈十分有限。大部分时间我是尽量不说话,听他大嗓门侃侃而谈。我想大概是他需要人们对他大嗓门讲话,自己的嗓门也就大了许多。在我将去上海之前,他就特地在信中提醒我:“我的听觉,要跟助听器,有时助听器失灵,讲话就困难,助听器正常就不妨事。不过,对于出声不响亮的来客,我就不易听懂。我欢迎大嗓门的客人。”于是,在那个十月的下午,我就成了一个“大嗓门的客人”。

虽然惶恐,但我相信他同意我对他得奖发表的看法,并非出于客套。作为这样一个有成就和经历的文人,他于功名的确是非常淡泊的。显赫也好,沉默也好,任何时候他从没有停止过文化创造。世上有的人注定要表现出智慧和才华,不管是处在何种境地,不管是采取什么方式。沈从文如此,施蛰存同样如此。这样的文人可以列举许多。对于他们,难得的是做人的态度,是对所喜爱的事业的执着,是文人传统中至为珍贵的淡泊名利。

早在他这次获奖的前几年,他在给我的信中就说过这样的话:“近来关于我的文章常见,昨天《文汇报》增刊,又见了一篇这一类文章,我都有点‘受宠若惊’,甚至不是‘若’惊,而是‘大’惊。你从‘社中日记’中做文章,方法倒是很新颖,但求你写得客观些,千万不要‘抬捧’我。现在的‘文风’有点反常,是非、好歹、美丑都在做翻案文章,连我这个老人,也觉得四十年来无是非了,怎么办?我希望你不要推波助澜!”(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十五日)我知道他的话是诚恳的。多少热闹多少冷落他都见过,如今他用老成和冷静的目光打量着世界。

我想,这是一个真正悟透了一切的老人。

这是一个思想永远不老的智者。

这几年,我常感到惊奇,一些早已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思想、笔锋却仍旧带着青春的活力。像冰心、巴金、萧乾、柯灵等,他们表现出来的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对历史和现实关系的思考,其敏感和深刻,在许多方面绝对超过很多年轻人。阅历的丰富、人生的坎坷,自然是其中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在于他们是智者。

智者不仅仅有着出色的才华和智慧。在我看来,智者,永远有着年轻的心;智者,时刻保持清醒的精神;智者,更有着良知和人生勇气。

我真正认识作为智者的施蛰存,是在读过他近年来发表在《随笔》等报刊上的文章后。在他的《匹夫无责论》《匹夫有责论》《闲话孔子》,这些文章中,他的学识和思想,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中国的伟大,归根结底应归功于中国的‘匹夫’,而圣君贤臣、官僚政客不与焉!”读这样的话,我无法想象它出自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的笔下。正是在这样的阅读时刻,一个智者的影子,活泼地闪现在我的眼前。我知道,那些看起来语不惊人的文章,其实有一种他人无法达到的厚重。因为,它们源自他对中国文化的系统了解,源自他对人生、对历史的深刻体味。

许多年来他是如何走过人生历程的,我没有做系统了解,只是从报刊的零星介绍中,知道他在被打成“右派”后,埋头于古典文学的研究,享有盛誉的《唐诗百话》便是他在逆境中磨练出来的学术成果。自然,我宁愿把它看作他的智慧、精神与毅力的结晶。这样的经历,加上“文化大革命”的磨难,我相信他对生活和现实,包括历史,一定有了更深的体会。一个老人的思想,也就因此变得敏锐起来。

我在旧书店里,曾发现过一本他五十年代翻译出版的长篇小说《轭下》(保加利亚),便买了下来,写信问他手头是否还有此版本。他在回信中,提到了这样一个细节:“你如果看这本《轭下》,请注意其中的一句译文,大意是说‘革命必须由知识分子领导’(非原文)。这一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印本上没有用上。后来,保加利亚出版的英译本中也没有这一句。此事大可作为译文掌故,你注意一下。如找到这样一句,请告我在第几章内。”(一九九一年四月)

他写信提及这样一个“译文掌故”的时间,距当年翻译出版差不多已有四十个年头,可他对一个如此之短的句子的记忆,却依然这样清晰。可以理解,这样一个句子的删除,当年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岁月的磨砺丝毫没有把这印象消减,相反,历史风云的沧桑,从某种程度上更加深了他的思考。我相信,当他向我提及这个掌故的时候,简短的文字背后,一定闪动着历史老人深邃的目光。

一九九一年六月四日,他写来这样一封信:“近日常见你的文字,想笔下甚勤,精锐可喜。我希望你编一本《二十年间中国知识分子的遭遇》,从一九五二年的思想改造运动到十年浩劫,其间不少知识分子被整得残酷万状。应该有一本总的纪实文学。有些人已有现成资料,可以采用编入,例如你的《胡风集团》,可以另外节录编用。最近看到一本《宗岱与我》记梁宗岱事甚详。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就吃了两年官司。有些人的情况,我还未见记录,如李长之、穆木天、吴晗,这些人当时被迫害的情况如何?如果约几个人合作,串编串写,印一大本,也可以成为一种重要文献。”几年过去了,我忙于杂事,一直未能将他的建议付诸实施,但在我的创作生活中,他的这份沧桑感,常常让我感到自己手中的笔也沉甸甸的。

我同施先生开始通信是在一九九〇年初,当时我开始准备撰写《恩怨沧桑——沈从文与丁玲》一书,想到在三十年代,他曾同沈从文和丁玲有过交往,便写信向他求教一些问题。他很快就回了信,我们也就这样开始了联系。

在我的感觉中,他和沈从文是有某种相似的。大约一年前,我在谈沈从文时曾说过这样一番话:“他似乎仍然保存着湘西人的倔劲,自由地随意地挥洒他的思想,对所有他所不习惯的文坛现象发表议论,并不顾及其准确性和可能招致的后果。在文学之外,他对许多政治问题、社会问题,也时常随意发表见解,不管其是否正确。我把沈从文的这一特点,概括为‘不安分’。他之所以这样做,在于他把它们看作自己的生命对世上万事万物作出的种种反应,他挥洒了它们,也就完成了生命的意义。”

这些话,我想,同样可以用在施蛰存的身上。他的性格在文坛也是以“执拗”著称,一旦他拿定了主意,别人是无法改变的。参加革命也好,投身文学也好,他总是按照自己的个性做出选择,根据自己的思考得出结论。读浦江清的《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二日这则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昨夜一夜未睡。与育琴、蛰存作长夜谈。饮汽水尽数瓶。余与育琴各占一床,蛰存睡地板上,非育琴不知客气,蛰存性执拗如是也。”我写信同他谈到这件趣事,他回信说,他这一生执拗的事多着呢,何止睡地板一桩事!

借到一本他在一九四七年出版的杂文集《待旦录》,里面有的文章,我的印象,类似于沈从文的那些引起文坛争论的文章,表现出他的执拗。他下笔毫不遮掩,环顾四周,指指点点,并不顾忌可能因此引起批评或他人的不满。

当人们把屈原作为伟大诗人纪念而举办诗人节时,他却认为把屈原和但丁、歌德、莎士比亚并列,实际是把屈原“用来作为替中国争取文化上的国际地位的帮闲诗人”。在他看来,屈原从来没有想成为诗人,也没有自居为诗人。屈原的自杀,是以一个被放逐的忠臣的身份,一点也不是一个失意的诗人。他强调的是作为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的屈原,而不是作为诗人的屈原。他认为,把屈原的诗人身份提高,无形中就是把他的忠臣身份淹没了。文坛内外“闹嚷嚷地”纪念屈原,很可能就把屈原变作“头戴月桂冠的楚国朝廷里的弄臣”了。他甚至这么说:“屈原之灵有知,也该后悔当初干脆不必写下那些抒哀的辞赋了。”在当时的文坛,施蛰存的这一持论,可谓与众不同,甚至不合时宜。然而,它的宝贵就在于自由地表达了一个文人的独立见解。

最有代表性的要算《文学之贫困》这篇短文。施蛰存在文中不满文学的现状,无情地往作家身上泼冷水,直言文学存在的缺陷,甚至概括为“文学之贫困”。这番话颇能代表他的文风和性格,值得引录。他说:“而现在呢?我们的文学家所能写的只是小说、诗歌、戏剧、散文,上焉者兼有四长,便为全才,下焉者仅懂得一技,亦复沾沾自喜,俨然自以为凤毛麟角。历史、哲学、政治以及其他一切人文科学全不知道。因此文学家仅仅是个架空的文学家。生活浪漫,意气飞扬,语言乏味,面目可憎,全不像一个有优越修养的样子。就其个人而言,则上不能恢宏学术,下不堪为参军记室;就其与社会关系而言,亦既不能裨益政教,又不能表率人伦。至多是能制造几本印刷物出来,在三年五载之中,为有闲阶级之书斋清玩,或为无产阶级发泄牢骚之具而已。”这样的话,自然会引起文坛议论纷纷,当年茅盾就曾撰文反驳。

当我们把他的创作和研究联系在一起考察时,就该承认,作为中国现代主义小说倡导者的施蛰存,与作为杂文家、文学史家的施蛰存,正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他的才气,他的学识,他的思想,几十年来可以说都是围绕着他“执拗”的性格而存在的。在人生的许多时候,他注重的是个性的发挥,是自己的独创,依我看,这恰恰是五四时代形成的自由主义传统的体现。从这个角度说,他同沈从文一样,可以称为自由主义的文人,虽然实际上他们有着许多差别。

施蛰存究竟因为什么被打成“右派”,与他的性格有无关系,我不清楚。不过,作为他这种有个性的文人,作为喜欢天马行空般自由发表自己对任何问题的独立见解的文人,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能逃脱厄运,那才是怪事。

在一九五七年“鸣放”期间,施蛰存又得以表现出过去那种自由而随意地发表自己见解的个性。六月五日他在《文汇报》上发表的《才与德》,突出表现出他的这一特点。这是一篇至今读来仍让人感到烫手的文章。他在文章中对社会上重德不重才的现象提出尖锐批评,笔涉古今,犀利潇洒,侃侃而谈,示人以一个精通历史的智者形象:“从历史上来看,英俊有为之君,总是任人以才德,只有比较保守的帝王,才任人以德,然而也必须是继世之君方可。若创业开国之君,则天下离乱方定,如果无才俊之士,相与共治天下,单靠几个拘拘于小德的乡愿,那是打不开局面来的。”为此,他针对现状直截了当地指出:“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多,专业分工又细,如果以‘德’为任用各级领导干部的标准,即使有超于传统道德以上的共产主义品德者,如果一点不了解业务,也还恐不顶事。何况今天之所谓‘德’,还只是一些表面的组织性、纪律性、革命性、积极性而已。”与当年其他一些针砭现实的杂文相比,这些话的锋芒毕露和毫无顾忌,显得尤为突出。

这便是执拗的施蛰存。在晚年,他以发表大量诗文,与过去的自己,形成一个圆满的连接。

一位五十年代听过他讲授中国文学史的学生回忆,施蛰存的讲课有些与众不同。除了不带讲稿、才情洋溢之外,最大的特点是从不引经据典。在两年的授课期间,这个学生从没有听到他引用过一句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话,而引经据典在五十年代却是大学课堂里的一个潮流。在大潮中显出一点儿个性,这大概也算是他的“执拗”吧。

在“反右”运动中,据说他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第一个被定为“右派”的教授。在中文系举行的师生大会上,被打成“右派”的几个著名教授须要上台表态。在学生的记忆里,其他教授都讲了不少承认错误的话,唯独施蛰存只淡淡地说了句“我有错误”,就走下台去。

我没有问过他这件往事,更没有问他当时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状态。不过我相信,他没有被这意外的打击打趴下,他没有沮丧和悲观。我宁愿相信在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他,早就悟透了一切,这样他才会同一些文人一样,离开了讲坛,却在资料室的角落里找到新的位置,从而继续他的研究,继续展示他的智慧。正是这样的性格,这样一种生活的信念与精神,才决定他身处逆境而不惊,三十年后最终用自己的智慧体现出作为一个文人的真正价值。

一九九三年九月

补记

施先生永远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感到太吃惊,甚至也不觉得过度悲哀。几年前去看他时,他就说过最不愿意躺在病床上受活罪。他在即将步入百岁高龄时离我们远去,而不是像巴金那样不得不长期忍受病魔的折磨,我想他会感到庆幸的。

我心中久久难以消散的是遗憾。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听不见他的大嗓门了!

我更为中国遗憾,又少了一位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又少了一个学贯中西、知识渊博的“通才”。随着二十一世纪的到来,“五四”时期涌现的文化精英,一个接一个远行,虽是自然规律使然,但总归令人伤感。

施蛰存一九〇五年在浙江杭州出生,在杭州教会学校之江大学及上海的复旦大学等校接受教育,接受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他的性格也是在这样一个倡导个性解放、精神自由、创造自由的时代氛围中形成的。三十年代,是他小说创作的高峰期,《上元灯》《将军底头》等,被视为“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八十年代,这些作品在冷落多年之后重新出版,引起了年轻一代作家的关注,并促成了他们对文学的重新审视和把握。一九五七年,施蛰存被打为“右派”,在资料室的故纸堆里开始古典文学的研究,同时业余收藏古碑帖和金石。或许是因祸得福,在不少作家人云亦云的日子里,他开拓了一个新的文化领域。有这样的经历,他才可能在八十年代初便出版了《唐诗百话》《水经注碑录》《北山集古录》等古典文化研究的专著。就这样,一个著名文学家在逆境中完成了向文史研究家的过渡。在这一点上,施蛰存与沈从文颇为相似。当我们把他的创作和研究联系在一起考察时,可以看到,作为中国现代主义小说倡导者的施蛰存,与作为杂文家、文化专家的施蛰存,正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这正是中国文坛最需要的“通才”。

施蛰存早就主张文学家应该是“通才”。四十年代他在《文学之贫困》短文中直言文学存在的缺陷,甚至概括为“文学之贫困”。这番话颇能代表他的文风和性格,值得引录。他说:“而现在呢?我们的文学家所能写的只是小说、诗歌、戏剧、散文,上焉者兼有四长,便为全才,下焉者仅懂得一技,亦复沾沾自喜,俨然自以为凤毛麟角。历史、哲学、政治以及其他一切人文科学全不知道。因此文学家仅仅是个架空的文学家。生活浪漫,意气飞扬,语言乏味,面目可憎,全不像一个有优越修养的样子。就其个人而言,则上不能恢宏学术,下不堪为参军记室;就其与社会关系而言,亦既不能裨益政教,又不能表率人伦。至多是能制造几本印刷物出来,在三年五载之中,为有闲阶级之书斋清玩,或为无产阶级发泄牢骚之具而已。”这样的话,自然会引起文坛议论纷纷,当年茅盾就曾撰文反驳。

我的理解,“通才”不仅仅要有全面的学识,也需要关注历史,关注现实,以自己的理性考虑问题,以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九十年代初,施蛰存在《随笔》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针砭现实、振聋发聩的杂文,显示出一个文化“通才”所具备的知识分子素质。这一切,恰恰是他留给我们的最为珍贵的精神遗产。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