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撤退(续)
格洛斯曼 著 茅盾 译
集体农场主席格利西成科走到老头儿柯青科那里,讨还一个月前借去的四只袋。
柯青科,一个又高又大,一部浓髯,六十五岁的老头儿,正坐在桌子边看那老太婆粉刷房子。
“晚安,”格利西成科说,“我来要回我的麻袋。”
柯青科却用嘲笑的口气问道:
“你准备好要出去旅行了么,主席先生?”
“要走了,不走不行。”格利西成科说,瞪眼看着老头儿。最近几天之内,这老头儿似乎腰挺得直些,头也抬得高些了。他的说话也变成含讥带讽,慢吞吞的,而且用了轻率的口吻招呼格利西成科。
“对,对,你一定得走。”柯青科说,“村苏维埃主席走了,办事的人们也都走了,记账员也走了,你们的人差不多全走光了,甚至于邮差也走了,农场的工作人员也走光了,那么你再不走干么?”
他纵声大笑了。
“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至于麻袋,我不能还你了——你知道的罢,我的女婿拿去装了麦子到白井去了,要到后天才能回来呢。”
格利西成科点着头冷静地说:
“那就算了,不谈麻袋了。可是干吗你突然之间想到要粉刷你的房子?”
“粉刷房子么?”那老头儿随口顺了一句。他想对那集体农场主席说为什么他粉刷房子。但是,小心而鬼祟,惯于隐藏秘密的他,即使在这时候也还有所顾忌。“他们也还能够抓住我枪毙我呢,谁敢担保呀。”他这样想。虽然现在西方依然平静无事,虽然集体农场主席还在挨户巡视,可是柯青科已经快活得心里发痒,他只想立刻就把心里存蓄已久的东西宣布出来,把他在冬天的长夜中所想的一切——是连他自己的老婆也从没有听他说过的——都一下宣布出来。大约四十年前,有一次他去看望他的叔叔,叔叔是在一个爱沙尼亚富农家里帮工的。从此以后,他就不能忘记那富农的巨大的饲养家畜的院子,那蒸汽机器的磨房,那家主本人,一个矮登登,结结实实,留着一把大胡子,穿着件大红面子的皮褂子的老头儿。他记得,如何到森林里看那些雇工在砍伐树木,那主人如何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瓶,如何旋开瓶盖喝着瓶里的不知是什么红棕色的浆果浸渍的伏特加(俄国酒)。这不是商人,也不是贵族地主,不是,他也不过是个乡下人,庄稼人,然而是一个有钱有势的土老儿。从那时起,柯青科就梦想自己也成为那样一个富农,有美丽的褐色的母牛,一大群的羊,几百头口里泛红的肥猪,雇用了数十个又强壮又驯顺的长工替他做活。他刻薄吝啬,孜孜不倦地,一心一意要实现他这梦。到了一九一九年,他已有六十俄亩的地,他也有了一个机器碾谷房,然而革命来了,捣碎了他的好梦。他的两个儿子加入红军,内战时死于战场,柯青科不许他的老婆把这两个儿子的照片挂在墙上。他等待机会,他一天一天挨着,他仍在盼望。一九三一年他到顿巴斯,在煤矿里做了八年的工。然而他那富农的美梦并没死灭。
可是现在他认为他所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了,而他的美梦将终于成为事实了。
有好多年,柯青科自讨苦恼,为了对于乞列特尼成科老太太的嫉妒。他看到了应该是他在沙皇政权下享受的尊荣,却在革命后被这老太婆以劳动的生活获得了。人家常用汽车接她进城去,她常常在戏院里演说。每逢在本县的报纸上看到了这位老太太的相片,柯青科总不能心平气和——这位肩头披着黑巾,薄薄嘴唇的老太太,她那一对聪明而又严厉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而且,(他以为)好像在笑他。“嘿哼,柯青科,你的生活不对。”那相片似乎在这样说。每逢看见了这位老太太泰然自得地在田里工作,每逢听得邻舍们说:“铁木菲也芙娜到基辅看她的儿子去了,是一个中尉副官开了蓝色的小包车来接她的。”柯青科就又妒又恨,几乎要发狂。
但现在,柯青科知道自己不是白等了这许多年,而证明了生活得对的不是铁木菲也芙娜而是他柯青科了。他这一把很像那个爱沙尼亚富农的大胡子不是白长的了,他没有白白等候,他没有空盼望了一场。
于是他看了那集体农场主席一眼,(主席正在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压住了感情冲动,并且安慰着自己,在心里说道:“耐一下,耐一下罢——那么多年岁你都耐过来了,现在不过再忍耐一两天罢了,只不过一天了。”
“我不知道。”他打了个呵欠说,“我不知道,干吗在这时候这女人竟会想起来要粉刷房子了。女人们一旦想起了一个念头,你简直拿她没有办法。”
他送主席到门外,而且站在那里望着那没有人的大路许多时光。一边望着,一边却有些又窝心又带刺激性的念头在他脑中搅动:
“乞列特尼成科的房子是造在我的地皮上的,这就是说,这座房子属于我了;如果她还要住下去,她非出租金不可,租金得付硬币……集体农场的马房是造在我的地皮上的,那么,马房也是我的了……集体农场的果园也设在我的地皮上,那么,那些樱桃树和苹果自然也归我了……还有,集体农场的蜜蜂也该归我——我可以证明,革命以后他们拿去了我的蜂房……”
大路上依然静悄悄,依然不见有人,依然尘土不扬,路旁的树木连枝叶也没有作声。那浑圆,火红的,不慌不忙的太阳,沉下了地平线去了。“呵,这一天到底来了呵。”柯青科想着。
(一)这里专写柯青科。他是个不能适应集体生活的人,革命之后,常怀忌恨。现在德国军队打过来了,他以为社会秩序又将改变,所以心中暗自欢喜。
(二)柯青科对集体农场主席说“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想立刻就把心里存蓄已久的东西宣布出来”,那存蓄已久的东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