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撤退
格洛斯曼 著 茅盾 译
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乞列特尼成科,师委员的母亲,七十岁的黑脸的女人,准备离开她的故乡。邻人们邀她在白天和他们同走,但是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正在烘烤那路上用的面包,要到晚上才能烤好。集体农场的主席却是预定次日一早走的,马利亚就决定和他同走。
她的十一岁的孙子辽尼亚本来在基辅读书;战争爆发前三星期学校放假,辽尼亚从基辅来看望祖母,现在还没回去。开战以后,马利亚就得不到儿子的消息,因此她现在决定带了孙子到喀山去,投奔她的儿媳妇的一个亲戚,儿媳妇是早三年就故世了。
从前,她的儿子常常请她到基辅和他同住在那大的公寓里,那当然比乡下舒服安逸。她每年总也去这么一次,但难得住到一个月以上。那时候,儿子曾经陪同她在城内各处游览。她曾两次到过历史博物馆,至于戏院更是经常去的。在戏院里,人们都用好奇的敬重的眼光望着这位坐在包厢的第一排座位上的高大而年老,手上多皱而重茧的乡下女人。她的儿子通常要在最后一幕戏开始的时候才到来,因为他的工作完毕得很晚。他们肩并肩的走过那休息室,人们都为他们让路——一个是矍铄而严肃的肩头披着黑围巾的老太太,一个是师委员那样的高级军官,也是容貌严肃而且同样的不大白皙的脸,看起来他俩是很相像的。“这是母子俩呀。”女人们互相耳语,同进溜着眼睛朝他们看。
一九四〇那一年,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生了一场病,不曾到儿子那里去。但在七月,儿子随军演习,顺路到母亲这里住了两天。这一次,儿子又请母亲搬到基辅去住。自从妻子故世,他过的是独身的生活,他又担忧着辽尼亚缺乏了女人的照顾和抚爱。再则,他听说老母以七十岁的高龄仍在担负集体农场的工作,自己挑水,自己劈柴,他心里也很难过。
当他们在园子里他父亲生前手植的那棵苹果树下喝着茶的时候,母亲听着儿子的反复劝说,老是不置可否。太阳快下山的当儿,他们一同去拜谒他父亲的坟墓。在坟园里,母亲对儿子说道:
“你想想,我能够离开这里么?我打算老死在这里了。你原谅我罢,我的儿。”
而现在,她准备离开她这故乡了。动身的前夕,她去拜访她所熟识的一位老太太。辽尼亚和她一同去。他们到了那一家时,只见大门洞开,院子里站着那独眼的华西里·卡尔波维奇,集体农场的老年的牧人。屋主人那条棕色的狗夹着尾巴偎在华西里的脚边。
“他们已经走了。”华西里说,“他们以为你是早上走的。”
“不,我们明天走。”辽尼亚说,“农场主席给了我们一架两轮车。”
夕阳照耀着老年女主人的勤劳的手种植在窗台上的红透了的番茄,夕阳也照着那些滋蔓在屋子前面的野花,也照着那些果子树,树干全刷得雪白,撑住了那茂密的枝条。在篱笆的栅门上,横着一个计划得很精致巧妙的门闩。在菜园子里,西瓜在绿叶丛中耀着金光,玉蜀黍的白黍粒绽出淡绿色的包皮外,大豆和豌豆的肥角沉甸甸地下垂,向日葵的圆圆的黑眼睛定定地在瞧。
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走进那被弃的房子。这房里,也是处处都留着安静生活的痕迹,都留着女主人的爱好整洁和爱花的痕迹。窗台上有盛开的玫瑰,碗橱顶上有柠檬的盆景,以及两盆枣椰树的移接的幼枝。而且每一物件,屋子里的每一物件——曾为灼热的铁壶烫起了圆的黑印的厨房里的桌子,绘有白色雏菊的绿色的洗脸桌,放着从没用过的杯子的杯碟橱,挂在墙头的旧画片——这一切物件都诉说了这一座现在没有人住的屋子有过如此久长的历史,都诉说了祖父母以至在桌上留下了他们的教科书的孙儿女们曾经如何生活于斯,曾经度过了多少安静的严冬炎夏的的黄昏。而像这样的白色的乌克兰农舍,现在是成千的被放弃了,而建筑这些房屋的,在屋子周围种植树木的人们,现在都痛心疾首在黄尘扑面的大路上向东方撤退。
“老公公,你们这狗不要了么?”辽尼亚问。
“他们不要了,而今是我在照料它呢。”那老人说,突然掉下了眼泪。
“哭又有什么用呢?”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说。
“当真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老人说,而且摇着手。
他用他那被劳作所毁损而发黑的指甲的手这么沉重地一摇,表示了生活的一切怎样地在周围整个儿崩溃了。
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匆匆忙忙回家去,苍白而瘦瘠的辽尼亚——他像他母亲那样单弱,不像他父亲——几乎追不上。
“奶奶,”他问着,“你以为鸡娃子是有脊梁的么?”
“不要多说,辽尼赤卡,不要多说话。”祖母回答。
她现在从这条街下来,心里是太痛苦了!就是走过这一条街,从前她坐了车到教堂里结婚。也是走过这一条街,从前她跟在棺材后边送过她母亲下葬,送过她父亲下葬,最后又送过她丈夫下葬。但明天,她不得不坐上车辆,挤在那些匆匆忙忙收拾起来的包裹中间,离开了她的家——她在这里做了五十年主妇的家,在这里生男育女的家,而也是在这里,文静的、懂事而灵敏的孙子辽尼亚来看望她。
而在这夕阳的温暖光线所照射的村子里,在白色的农舍,在芬芳的花圃,在可爱的果园,每个人都在低声耳语,说是直到河边一路上已经不见红军,说是从前当集体化运动的时候离开本村而到顿巴斯去的那个老头子柯青科最近又回来了,而且他吩咐他的老婆粉刷他们的住宅,像过复活节一样。而且老寡妇葛利扬斯卡雅站在井边见了人就说:
“听说土地又要重新分配了……”
诡谲而恶意的谣言传遍了整个村子。老年人走到街头,凝眸遥望那每晚牛羊群放牧归来在霞色的灰尘中一拥进村的方向,——在那边远远的树林的后边,从橡树林子里,德国人大概是在那里出现的罢。老妇人们啜泣叹气,在园子里或是屋子里挖掘地洞,埋藏她们所有的东西——被褥、毡靴、罐子和锅子,棉布的衣服——一边在埋藏,一边老是抬头望着西方。
但西方依然明净而安静。
(一)这一篇原是长篇小说《人民是不朽的》中的一章,叙述苏德战争中的故事,马利亚和其他的人都要离开本乡,因为德国军队快要打过来了。
(二)这里叙述马利亚说过“我打算老死在这里了”的话,可是现在不得不离开,已经够伤痛了。接着又叙她去拜访一家人家,那家的人先走了,留下的园场和房间那么丰美安适。又叙她走过那条街,那条街上留着她永远忘不了的记忆。这样反衬,伤痛更深。
(三)马利亚虽然伤痛,可是对华西里说了“哭又有什么用呢?”的话,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她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