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普小姐与塞德立小姐准备上阵
夏普小姐做出前一章里提到的大胆举动之后,眼看《词典》飞越小花园的石径落在杰麦玛小姐脚下,把老好人吓了一大跳,蓓姬姑娘原先由于怀恨在心而近乎铁青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可这笑容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她靠在车厢椅背上,如释重负地说:“《词典》解决了,谢天谢地,我总算离开了契绥克。”
塞德立小姐看到如此放肆的行为,几乎与杰麦玛小姐一样震惊。试想,她离校才一分钟,六年学业造成的影响岂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化为乌有?咳,有些人甚至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少年时代受到的惊吓。譬如我就知道有位六十八岁的老先生,一天上午进早餐时他神色紧张地对我说:“昨夜我梦见自己挨了雷恩博士一顿教鞭。”恐怖的幻觉一夜之间竟把他带回到五十五年以前。雷恩博士和他的教鞭在六十八岁的老先生心中仍与他十三岁时一样可怕。万一雷恩博士果真手执一大根桦树条活生生出现在已届高龄的学生面前,用令人生畏的声音说:“孩子,把你的裤子褪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毋怪乎塞德立小姐看到这般以下犯上的行径,会惊恐万状。
“瑞蓓卡,你怎么能这样?”过了半晌她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难道你以为平克顿小姐会出来命我回到那座黑牢里去?”瑞蓓卡纵声笑道。
“不会;可是……”
“我恨整个这栋楼,”夏普小姐怒气冲冲地继续说。“但愿我永远别再看见它。我希望它沉到泰晤士河底去,真的;要是平克顿小姐沉了下去,我不会把她捞起来的,决不!哦,我巴不得能见到她漂在水面上,缠着头巾,后面拖着长长的裙裾,翘起的鼻子像划艇的船尖。”
“嘘!”塞德立小姐急忙喝住她。
“怎么,那黑人听差爱搬弄是非?”瑞蓓卡笑呵呵地大声说。“他尽可以回去告诉平克顿小姐,说我对她恨之入骨;我巴不得他去搬嘴,我还正愁没机会让她知道呢。两年来我在她那儿只有受辱和受气的份儿。她对待我连厨下任何一名佣人都不如。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作朋友,除了你,没有人对我说过一句善意的话。我得照看低年级的小女孩,我得跟小姐们说法语,直到我对自己母亲的语言觉得腻味恶心。不过,跟平克顿小姐说法语实在妙不可言,可不是吗?她连一个法语单词也听不懂,可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认。我相信正是这个原因促使她把我打发走;所以感谢上苍使我能说法语。”接着她用法语高呼:“法兰西万岁!皇帝万岁!波拿巴万岁!”
“哦,瑞蓓卡,瑞蓓卡,这太不像话了!”塞德立小姐惊呼道。须知瑞蓓卡刚才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在当时的英国,喊“波拿巴万岁!”无异于喊“恶魔万岁!”。“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有这种要不得的报复思想?”
“报复也许要不得,但这是人之常情,”瑞蓓卡答道。“我不是天使。”说实在的,她当然不是。
这次简短的对话发生在马车沿着河岸缓缓而行的时候,不妨指出,虽然对话过程中瑞蓓卡小姐曾两次感谢苍天(第一次是因为她摆脱了自己痛恨的人,第二次是因为她得以让自己的冤家陷于难堪的境地),然而这两次都构不成十分充足的感恩理由,禀性厚道、心胸宽阔的人是不主张这样做的。而瑞蓓卡小姐在那时禀性断乎谈不上厚道,心胸决计算不得宽阔。这位几乎恨每一个人的姑娘说全世界都亏待她。笔者却有相当把握认为,抱怨全世界对不起他们的人完全是咎由自取。世界犹如一面镜子,照出的是每一个人自己的形相。你冲它皱眉头,它反过来也对你侧目而视;你冲它笑,和它一起开心,它就是你快乐的好伙伴;因此,所有的年轻人不妨自己作出选择。可以肯定,就算世界怠慢了夏普小姐,也无人知晓她什么时候对谁做过一件好事。同样,不能指望二十四位姑娘个个都像本书主角之一的塞德立小姐那样蔼然可亲(笔者选中她正是因为她脾气最好,要不然笔者何不让斯沃尔茨小姐、克伦普小姐或者霍普金斯小姐取而代之?);不能指望人人都有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那样温顺和善的性情,不放过任何机会去化解瑞蓓卡的硬心肠和坏脾气,通过苦口婆心的劝导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去消释——哪怕只是一次——她对人类的敌意。
夏普的父亲是个画家,曾经凭着这项技艺在平克顿小姐的学校里教绘画课。他人很聪明,在交谈共酌中相当讨人喜欢,惜乎才气有余而刻苦不够,偏偏喜欢泡在酒馆里,又染上举债告贷的癖好。喝醉后经常打妻子和女儿撒气;第二天早晨头疼得厉害,便抱怨世人不能赏识他的才华,然后大骂他的同行画家都是蠢材,这些批评显示他富于机智,有时还真有道理。由于他很难维持生计,加之他在所住的索霍区[24]方圆一英里债台高筑,他决定与一位在歌剧中跳芭蕾为业的法国女子结婚以改善经济状况。对于母亲卑微的行当,夏普小姐总是避而不谈,在以后却时常提到她母亲的姓氏昂特勒夏是法国西南部加斯科涅的名门望族,并把自己是这一家族的后裔引为莫大的骄傲。说来也怪,随着这位姑娘在生活中春风得意,她的祖先的门第和荣耀也将步步高升。
瑞蓓卡的母亲多少受过些教育,她的女儿才能说一口纯正的法语,还是地道的巴黎口音。在当时这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才具,并导致她被正统派的平克顿小姐录用。事情是这样的:她母亲去世了,她父亲在酒精中毒引起的震颤性谵妄症第三次发作后自知康复无望,便给平克顿小姐写了一封坦率而又动情的信向她托孤,然后命归黄泉,还造成两名奉各自上司之命前来的执达吏在他的遗体旁吵了一架[25]。瑞蓓卡十七岁来到契绥克,作为一名半工半读的学生,她的职责是说法语(前文已经交代过了),享受的待遇则是免去膳宿费,每年可得若干畿尼[26],还有就是从女校的教员那里学到一点可怜的知识。
瑞蓓卡长得瘦弱矮小,面容苍白,头发呈浅棕色,通常习惯于低首垂目;当她抬头看人时,一双眼睛显得非常大,很特别,颇有魅力,其魅力竟使刚从牛津毕业来给契绥克教区牧师弗劳尔丢先生当助理牧师的克立斯普先生对夏普小姐一见倾心,就因为被她的眼睛从学生座穿过契绥克教堂射向讲经台的那一瞥所击倒。这个给迷住了心窍的年轻人,经他妈妈的介绍不时到平克顿小姐那儿去喝茶,他写了封信托卖苹果馅饼的独眼女人转交,信中竟提出类似求婚的想法。不料那封信被截获了,于是克立斯普太太从布克斯登给叫来把她的宝贝儿子立刻带走。然而,只要一想到契绥克的鸽棚里竟钻进了这么一只黑老鹫,平克顿小姐便方寸大乱,坐立不安。若非受到合同的约束怕付违约金,她早就把夏普小姐打发走了。至于那姑娘一再辩称,除了当着校长的面在喝茶时遇见过克立斯普先生两次以外,自己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对此,平克顿小姐始终无法完全置信。
学校里有许多欢蹦乱跳的高大姑娘,相形之下瑞蓓卡·夏普看上去像个小孩。但她拥有穷人家孩子的一项可悲的优势——早熟。她跟不知多少讨债人周旋过并把他们从父亲门前打发走,也不知给多少掌柜的说过好话,哄得他们心平气和,允许再赊一餐的账。父亲见她机灵,颇为得意;她也常跟父亲待在一起,听到过他和三朋四友酒酣耳热之际的不少野谭——往往是一个女孩儿家不该耳闻的。但她说自己从来就不是个女孩儿,打八岁起她便是个当家的女人。也真是的,平克顿小姐怎么会让这样一只危险的鸟进入她的鸽棚?
其实,那位老小姐是把瑞蓓卡当作了世上最最婉顺的姑娘,可见瑞蓓卡在父亲带她去契绥克的几次机会中扮演天真少女的角色功夫之精湛。仅仅在瑞蓓卡被女校录取之前一年,彼时她已十六岁,平克顿小姐曾经郑重其事地(还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说)向她赠送一个玩具娃娃——附带提一下,这是从斯温德尔小姐那儿没收的,因为上课的时候她在偷偷地充当娃娃的保姆被发现了。那次瑞蓓卡随父亲参加的是女校的讲演晚会,所有的教员都受到邀请;会后父女俩在回家的路上笑得前俯后仰。瑞蓓卡年纪虽小,却有学啥像啥的天才,她借助玩偶摹仿校长的神态腔调,若是让平克顿小姐看到了自己的漫画形象,非气歪了鼻子不可。蓓姬在与娃娃一起表演时经常配以对白,在纽曼街、杰拉尔德街和画师坊一带大受欢迎。瑞蓓卡的父亲懒散成性,穷愁潦倒,然而不乏机智和幽默,青年画家们每每来找这位比他们年长的同行,一起喝对水杜松子酒,他们照例会向瑞蓓卡打听:平克顿小姐在家吗?可怜的女校长在他们中间的知名度竟不亚于劳伦斯先生[27]或威斯特院长[28]。后来瑞蓓卡有幸去契绥克小住数日,这一次把杰麦玛小姐的形象也带回来了,于是又让另一个玩偶演这一新角色。尽管那个老好人准备了足够三个孩子吃的果子冻和糕点款待她,分手时还塞给她一枚七先令的硬币,然而这姑娘以挖苦他人为乐的癖好远远强过她的感激之情,杰麦玛小姐照样成了她的牺牲品,与姐姐一样得不到半点怜悯。
父母双亡的厄运把她带到了林荫道,这所学校就是她的家了。那里的清规戒律使她感到窒息;像修道院一般严格按时的祷告、进餐、上课、散步,压得她几乎忍无可忍。回首在索霍区破旧画室里那种虽然贫困、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还真是懊悔得很,以致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以为她是因失去父亲而哀不自胜。她被安置在顶楼上一个小房间里,女仆们常听见夜晚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呜咽啜泣;但这并非由于伤心,而是出自怨愤。过去她并不算一个做假的老手,如今孤独教会了她装腔作势。她素来没有与女人为伍的习惯;她父亲虽然颓废沉沦,却是个有才气的人;与他交谈饶有兴味,而如今瑞蓓卡不得不跟自己进入的那个圈子里的女人对话,她觉得前后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老校长好摆臭架子,她妹妹则是傻瓜蛋一个,高班生说三道四惹是生非,女教师一丝不苟冷若冰霜,这些人同样都令她讨厌。这个不幸的姑娘偏又缺乏一颗慈母般的心,否则,她主要负责照看的低班女孩唧唧喳喳的天真话语,也许会给她带来一些慰藉和乐趣。然而她在她们中间生活了两年,却没有一个人舍不得她离去。善良仁慈的爱米莉亚是唯一赢得她那么点儿好感的人;可是谁能对爱米莉亚没有好感呢?
瑞蓓卡周围的姑娘们所拥有的优越条件是她们的福分,对瑞蓓卡造成的妒羡之痛苦却难以形容。“瞧那姑娘的神气劲儿,就因为她是伯爵的外孙女!”她如此评论一名同学。“瞧那些人一个劲儿地拍那个混血儿的马屁,无非因为她有十万英镑!我比她要聪明可爱一千倍,不管她多么富有。伯爵的外孙女门第虽然显赫,我的教养一点也不比她差;但是这儿的人谁也不用正眼瞧我。可当初我在父亲那儿,男人们为了和我一起度过愉快的晚上,不是宁可不去参加舞会和宴会吗?”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冲出自己已陷入的这座牢狱,于是立即行动起来,一切依靠自己,并且第一次着手为未来制订一连串计划。
既然她已来到这里,那么索性利用环境本身向她提供的有利条件发奋学习。在音乐和语言方面她原本已有相当水准,短时间内她便修完了当时被认为上流社会女子必须掌握的一系列课程。她刻苦练琴不辍,一天,姑娘们都出去了,她留在校内弹了一曲,琴艺着实不错,智慧女神听到后,精明地认为她可以节省一名低班教师的支出,便向夏普小姐表示,今后低班的音乐课也由她来教。
姑娘拒绝了;这是头一回,令不可一世的女校长大吃一惊。“我在这里是帮孩子们练习说法语的,”瑞蓓卡说得很干脆,“不是教她们音乐为您省钱的。您给我钱,我就教她们。”
智慧女神只得打退堂鼓,当然,从那天起便讨厌她。“三十五年来,在我自己的这栋楼内还从没人敢不买我的账,”校长这话倒是一点儿不假。“我竟在自己怀里养了一条毒蛇。”
“毒蛇?一派胡言!”夏普小姐立刻反唇相稽,差点儿把老处女吓得晕厥过去。“您要我是因为我有用。我们之间不存在谁感谁恩的问题。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儿。除了我分内的工作,我决不在这儿做任何事情。”
老处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跟平克顿小姐说话?岂料这一招根本不起作用。瑞蓓卡冲她发出一阵恶魔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险些导致校长抽风。
“给我一笔钱,”那姑娘说,“我立刻就走;要不,如果您觉得这样更好的话,那就给我找份好工作,在一户贵族之家当家庭教师——这您是做得到的,只要您愿意。”以后每逢她俩发生冲突,她总是回到这个题目上来。“咱们互相讨厌对方,只要您给我安排个去处——我立刻就走。”
可敬的平克顿小姐虽然拥有罗马式鼻子和神气的缠头,而且身量魁梧如近卫步兵,迄今为止一切总是她说了算,却并不具备她这名小个儿门生的意志或韧性,故而想要跟她较劲,把她吓倒,完全是白费心力。一次,平克顿小姐企图当众申斥她,瑞蓓卡想出了前面提到过的绝招——用法语回敬她,杀得老处女溃不成军。为了维持自己在学校里的威信,她必须把这个反叛者、这头怪兽、这条毒蛇、这名危险分子打发走;当她听到皮特·克劳利爵士家需要一位家庭女教师的时候,立刻向之推荐夏普小姐去任此职,尽管那是个危险分子,是条毒蛇。
“当然,我找不出夏普小姐的品行有什么缺陷,除了她对我的态度,”她说。“我得承认,她的天赋和才具相当高。至于她的智力水平,至少足以为我校推行的教育体系增光。”
女校长这样推荐,也就问心无愧了。于是合约被解除,她的门生获得了自由。这场大战此处只用寥寥数语作一番概述,实际上持续了好几个月。由于塞德立小姐年已十七,行将离校,她与夏普小姐关系友好(“爱米莉亚的品行中只有这一点不如人意,”智慧女神如是说),所以夏普小姐接受她这位朋友的邀请先上她家小住一周,然后再去就任家庭教师。
对于这两位姑娘来说,人生道路由是而始。爱米莉亚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新奇、五光十色的世界,这个世界正葆其美妙之青春。在瑞蓓卡眼里,这世界可就不算十分新奇陌生了。(在克立斯普那件事上,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据卖苹果馅饼的女人向某甲透露,而某甲又向某乙担保所言不虚,说克立斯普先生与夏普小姐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大大超过外界所知道的程度,说被截获的是他写给瑞蓓卡的回信。)然而谁又说得清事情的真相底细呢?不管怎样,即便瑞蓓卡已经不是初涉人世,那她也是重新开始涉足人生。
其时两位姑娘已折上肯辛顿收税路,爱米莉亚并没有忘记她在学校里的朋友们,但她的眼泪已干;这时有一名近卫骑兵团的青年军官骑马打一旁经过,偷偷瞥了她一眼,说道:“嚄,一个贼俊的小妞儿!”爱米莉亚脸蛋儿顿时涨得通红。在马车到达拉塞尔广场之前,两位姑娘已畅谈了有关进宫正式觐见陛下的事,不知大家闺秀被接见时头套要不要敷粉,裙子该不该撑箍,塞德立小姐不知有没有这份荣幸;至于市长府上的舞会她知道肯定要去参加。当马车终于到家时,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扶住桑波的胳臂飘然跳下车厢,像她这样开心、这样标致的姑娘,偌大一个伦敦城里未必找得出第二位。听差和车夫在这点上意见一致,她的父母看法也一样;室内的仆佣纷纷站到门厅里来,男的鞠躬,女的屈膝,笑迎他们的东家小姐,其中每个人也都作如是观。
可以肯定,她带领瑞蓓卡走遍了宅内每一间屋子,把她每一只抽屉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让朋友看了,向客人展示了她的书、她的钢琴、衣服、项链、胸针、花边及种种小玩意儿。她坚持要瑞蓓卡收下一串白色光玉髓项链和一副绿松石耳环、一袭有枝状花纹的飘逸薄纱连衣裙——它对现在的爱米莉亚已经太小,而她的朋友穿来却正合身;爱米莉亚还暗暗决定要母亲同意把她的一条白色开司米围巾送给她的朋友。试想,她哥哥约瑟刚从印度又给她带来了两条,她岂有舍不得把它送人之理?
瑞蓓卡见到约瑟·塞德立带回家来给妹妹的两条漂亮的开司米围巾时,说道:“有一位兄长那该多幸福哇!”——就这么一句大实话,轻而易举地赢得了软心肠的爱米莉亚的同情,觉得一个孤女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太可怜了。
“你不孤单!”爱米莉亚说;“你知道,瑞蓓卡,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我会像同胞妹妹那样爱你——你放心!”
“啊,可是上哪儿去找令尊令堂那样的父母?既慈爱,又有钱,你要什么他们给什么;他们那么疼你,这比任何财宝更珍贵!我可怜的爸爸什么也供不起我,我总共只有两件连衫裙!何况你还有一位好哥哥!哦,你一定非常爱他!”
爱米莉亚笑了起来。
“怎么?!难道你不爱他?你不是说你爱所有的人吗?”
“是的,我当然爱他,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约瑟看来并不怎么在乎我是不是爱他。他在离家十年之后回来的时候,只伸出两个手指头让我握一下。他人不坏,心地很善良,可他几乎不跟我说话。依我看,他爱他的烟斗远远胜过爱他的——”但爱米莉亚遽然住口,发现自己不该这样说她兄长的坏话。“我小时候他对我挺好的,”她补了一句;“他出国时我才五岁。”
“他很有钱吧?”瑞蓓卡说。“人家说去印度做事的回来后都成了阔佬。”
“我相信他的收入相当可观。”
“你的嫂子想必很漂亮吧?”
“哪里!约瑟还没结婚呢,”爱米莉亚说着又笑了。
也许她已经向瑞蓓卡提到过此事,但夏普小姐似乎没记住。她发誓声称自己满以为爱米莉亚早有了好几个侄儿侄女。敢情塞德立先生尚未成家,夏普小姐深感失望;她确信爱米莉亚说过已有嫂子,而她实在太爱小孩了。
“我以为在契绥克小孩已经让你受够了呢,”爱米莉亚说;她的朋友一下子显得如此钟爱儿童,着实令她纳罕。
的确,像这种一戳便穿的谎话,日后夏普小姐是不会贸然说出口的。但我们不能忘记她才十九岁,骗人的手段毕竟还不到家,而且完全得靠自己去闯天下,所以不宜苛求这可怜的姑娘!上述一连串询问摸底的真正涵义,如果翻译成这位机灵姑娘的心里话,那便是:“既然约瑟·塞德立先生有钱又未成家,我干嘛不嫁给他?虽然我只有两周时间,可试一试又有何妨?”
于是她暗暗决定进行这次值得称道的尝试。她在爱米莉亚身上加倍下功夫:当她戴上那串白色光玉髓项链时,特意吻了它,并且发誓说要永远永远戴着它。开饭铃响了,她按大家闺秀的惯例一手搂着塞德立小姐的腰和她一起下楼。经过客厅门口时,她激动得简直没有勇气往里走。“你把手按在我的心口上,亲爱的,它跳得多厉害!”她对好朋友说。
“不,并不厉害,”爱米莉亚认为。“进去吧,不用害怕。爸爸不会难为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