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套装上下册)(译文名著典藏)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契绥克林荫道

那时本世纪才十多岁[10],在六月份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一名戴三角帽和假发的胖车夫驾着一辆膘肥马壮、挽具锃亮、座位宽敞的双套私家车,以四英里的时速缓缓驶近契绥克林荫道上私立平克顿女子学校的铸铁大门。马车刚在平克顿女校闪闪发光的铜牌前停下,原先坐在驭者座上胖车夫身旁打盹儿的一名黑人听差,立即伸直他的两条罗圈腿,下车拉绳打铃;紧接着,这栋气派不小的老式砖楼里,至少有二十位姑娘探头朝狭小的窗外张望。要是有哪位旁观者眼尖,定会认出好性子的杰麦玛·平克顿小姐正从自己起居室窗台上几盆天竺葵后面露出她那红红的鼻子。

“姐姐,那是塞德立太太的车,”杰麦玛小姐说。“那个叫桑波的黑人听差刚打过门铃;车夫还穿了件新的红背心。”

“杰麦玛小姐,你是否把塞德立小姐离校前该准备的一切都已安排停当?”问话的是校长平克顿小姐本人。这位庄矜威严的女士称得上汉默斯密思[11]的塞米勒米斯[12],她是约翰生博士[13]的朋友,还与夏邦太太[14]直接通信。

“姑娘们清晨四点钟就起来帮她装箱打包了,姐姐,”杰麦玛小姐答道;“我们还为她采了一大扎花。”

“应该说‘一束花’,杰麦玛妹妹,这样比较雅。”

“好吧,一簇花,大得简直像个干草垛;我在塞德立小姐的箱子里放了两瓶石竹花露,而且把调制这种花露的仿单也给爱米莉亚放进去了。”

“杰麦玛小姐,我相信你已经把塞德立小姐的费用开好账单。就是这份,是不是?很好——九十三镑四先令[15]。费神把它装在信封里,上写‘烦交约翰·塞德立先生’,同时把我写给他太太的简帖也放进去封蜡盖印。”

在杰麦玛小姐眼里,她姐姐平克顿小姐的一封亲笔信,简直和一位君主的手谕同样神圣。只有逢到她的学生结业离校或即将出阁,还有一次则是当可怜的伯奇小姐死于猩红热时,平克顿小姐才亲自给学生家长写信。杰麦玛认为,如果说有什么能安慰伯奇太太的丧女之痛,定是平克顿小姐通知此事的那件情词恳切、文采斐然的佳作无疑。

目下平克顿小姐的“简帖”上是这样写的:

一八——年六月十五日寄自契绥克林荫道

夫人:

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在林荫道本校修业已满六年,我荣幸地把她交还给她的家长,今后这位小姐尽可在你们高雅的社交圈内占有一席恰当的地位。在可爱的塞德立小姐身上将不乏作为英国闺秀特征的大家风范,不乏与她的出身及地位相适应的教养,她的勤勉与温顺赢得了师长的赞誉,她和蔼可亲的性情使与她相处的人无论老幼都感到愉快。

在音乐、舞蹈、正字法、任何一种刺绣针黹方面,她都能满足朋友们最高品位的愿望。在地理方面仍有待多多努力;此外,建议今后三年认真使用脊骨矫正板,每天坚持四小时,方可练就每一位上流社会年轻淑女必不可少的高贵气质和仪态。

至于塞德立小姐的宗教道德观念,肯定无愧于曾有幸接待伟大的词汇学家[16]并深承卓越的夏邦夫人眷注的本校校风。爱米莉亚小姐在离开林荫道母校时,会带走同学们对她的挚爱,也会带走校长对她的深切关注。

夫人,我荣幸地自称为您最谦卑的仆人。

芭芭拉·平克顿

附言 夏普小姐将随塞德立小姐同行。夏普小姐在拉塞尔广场逗留的时间务请不要超过十天。她已受雇于名门,那户人家希望她尽早到职任教。

写完了这封信,平克顿小姐着手在约翰生《词典》的扉页上题写她自己和塞德立小姐的姓名——凡是她的学生离开林荫道母校时,她照例都要赠送这本很有意思的著作。封面上镌有已故备受尊敬的塞缪尔·约翰生博士于某小姐离开林荫道平克顿女子学校时致该生的赠言。其实,这位词汇学家的大名总是挂在那位庄矜威严的女校长嘴上,博士曾到该校访问一事成了她名利双收的资本。

奉姐姐之命从柜子里取《词典》的杰麦玛小姐,从上述藏书的地方拿了两本出来。当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本上写完题辞时,杰麦玛小姐带着疑虑和胆怯的神情把第二本递给她。

“这本给谁,杰麦玛小姐?”平克顿小姐问,口气冷得可怕。

“给蓓姬·夏普,”杰麦玛回答时背对姐姐侧过身去,可怜她哆嗦得厉害,她那枯槁的脸和脖子刷地涨得通红。“给蓓姬·夏普,她也要走了。”

“杰麦玛小姐!!!”平克顿小姐这一声喊的语气只能用黑体标出,外加三个感叹号。“你的脑子有没有毛病?把这本《词典》放回到柜子里去,以后再也不许这样自作主张。”

“可是,姐姐,这本书才两先令九便士;可怜的蓓姬要是得不到的话,一定非常伤心。”

“叫塞德立小姐立刻来见我,”平克顿小姐说。

于是可怜的杰麦玛再也不敢进一言,犹如惊弓之鸟慌慌张张退了出去。

塞德立小姐的爸爸在伦敦经商,家道相当殷实,而夏普小姐是以教低年级作补偿的免费生,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够对得起她了,不必在临别时赠以《词典》过分抬举她。

尽管校长信中为学生写的评语恰如墓志铭一般只宜姑妄读之,不必信以为真;然而,间或有位死者确实当得起石匠在其埋骨处上方凿出来的所有赞辞:死者果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一位好父亲、好母亲、好儿女、好妻子或好丈夫,家里也端的为失去这样一名成员而哀恸欲绝——同样,在男子学校或女子学校,时不时地也有学生丝毫无愧于没有偏见的师长所下的赞语。眼下这位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便属此等凤毛麟角的姑娘,不唯当得平克顿小姐所有赞扬她的话,还具有那位不可一世的老智慧女神由于自己与学生在地位和年龄上的差异而看不到的许多优点。

爱米莉亚非但唱歌不亚于百灵鸟或比林顿太太[17],跳舞直追希利斯伯格或帕里索[18],非但刺绣手艺出色,拼写与《词典》一样准确,她还有一颗善良而又温柔的心,待人接物和蔼可亲,体贴入微,慷慨大方,凡是接近过她的人,从智慧女神一直到厨下洗盘子的苦命丫头、每周一次可以把苹果馅儿饼拿到林荫道女校来卖给姑娘们的独眼妇人的女儿,没有一个不喜欢她。在二十四位同窗姑娘中间,有十二人与爱米莉亚堪称知己。甚至妒忌心很重的布理格斯小姐也从不说她的坏话;目空一切的索尔泰尔小姐(德克斯特勋爵[19]的外孙女)承认她的身段相当优美;至于来自圣基茨[20]的那位鬈发如羊毛的黑白混血阔小姐斯沃尔茨,在爱米莉亚离校那天竟哭得死去活来,只得派人去请弗洛斯大夫,用嗅盐把她熏得迷迷糊糊才得安生。

平克顿小姐对爱米莉亚的好感比较克制和不失尊严,考虑到这位女士高高在上而又品德超群,这也在意料之中;然而,杰麦玛小姐想到爱米莉亚要走,已经偷偷啜泣了好几回,若不是因为害怕其姐,也会像双倍付费的圣基茨女财主那样歇斯底里大发作。不过,只有特别寄宿生[21]才能如此尽情宣泄心中的悲哀,而老实的杰麦玛却要负责所有的账目、换洗缝补、布丁、餐具,还得管理仆役。可是何必谈她呢?也许,从现在一直到时间的终极,我们再也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但等镂花的铸铁大门关上,她和她那令人生畏的姐姐便永远不会从那边进入本书所叙故事的小天地了。

鉴于我们见到爱米莉亚的机会还很多,不妨在我们与她结识之初先提一下,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妞;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小说里,尤其在小说里,充斥着十恶不赦的坏蛋,因而能与如此纯洁无邪、脾气又好的人物经常相处,福气实在不小。因为她不是本书头号女主角,没有必要对她多作描述;诚然,我觉得她的鼻子稍短了些,要当主角她的两腮也嫌太圆太红;不过她的面色健康红润,唇角挂着极其醉人的倩笑,双眸反映出十分明朗和诚挚的愉悦心情,当然,除非里边饱含着泪水,而这种情况还真屡见不鲜;因为只要一只金丝雀死了,或者猫儿偶然逮住一只耗子,或者一本小说读到掩卷处,不管它写得有多么无聊,这个小傻瓜都会伤心落泪;至于有人倘若心肠硬得竟然说出伤害她的话来——这等人不遭报应才怪!就连威灵显赫之如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次责骂她之后便再也不敢造次,尽管对于这位女神来说敏感的心灵不比玄奥的代数容易理解,她还是给全体男女教师专门下令要以尽可能温和的方式对待塞德立小姐,因为态度粗暴会对她造成伤害。

所以,当分别之日来临时,塞德立小姐在笑与哭这两种爱好之间大大地陷入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困境。她为即将回家而高兴,然而又万般舍不得离开学校。从三天前开始,失去怙恃的小劳拉·马丁就像条小狗到处跟着她。爱米莉亚必须赠送和收受至少十四份礼物,至少十四次庄严地承诺每周写信。

“给我的信你可以寄到我外公那儿,写德克斯特伯爵收,”索尔泰尔小姐说(附带提一下,她这人很会打小算盘)。

“别舍不得邮资,我亲爱的宝贝,你得每天写信,”鬈发像羊毛的斯沃尔茨小姐说,她很重感情,容易冲动,但手面极阔。

“爱米莉亚,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就叫你妈妈,”孤儿小劳拉·马丁拉住好朋友的手,依依不舍地抬头瞧着她说(她还刚学会写字母之间不相连的圆体正楷)。

倘若某一位先生在他加入的俱乐部里读到这本书,我毫不怀疑他定将把所有这些细节描写斥为愚不可及、无聊之至、废话连篇而且肉麻得要命。是的,此刻我可以想见这位先生在享用了一大块羊肉和半品脱[22]葡萄酒之后,脸色红通通地取出铅笔,在“无聊”、“废话”等字样下面画了杠杠,再在页边添上他自己的评语“完全正确”。不消说,他是个才高志大的人,崇拜生活中和小说里的英雄伟业和豪迈壮举。在此奉劝这位先生还是走开为好。

现在言归正传。送给塞德立小姐的鲜花、礼物和她自己的箱子、帽盒已由桑波先生装上马车,同时装车的还有一只饱经风雨的老牛皮箱子,上面细心地钉着夏普小姐的名片,桑波把它递上去时扮了一个鬼脸,而车夫把它放好时也相应地嗤之以鼻。分手的时刻终于来到;不过,离别的哀愁让平克顿小姐向爱米莉亚宣讲的一通大道理冲淡了不少。倒不是这番临别赠言引起她深刻的思考,或者她听了富有说服力的论点情绪平静下来;不是这么回事。这篇讲话冠冕堂皇而又枯燥乏味,实在让人受不了,塞德立小姐见到校长向来怕得要命,哪敢当着她的面让心头的悲伤迸发出来。

就像逢到家长来校那样隆重的场合一般,客厅里摆上了一个葛缕子蛋糕和一瓶葡萄酒,点心过后,塞德立小姐可以走了。

“蓓姬,你进去跟平克顿小姐告别一下吧,”杰麦玛小姐向一位没有人理会的姑娘说,那姑娘正带着她的手提包从楼上下来。

“我认为这是应该的,”夏普小姐心平气和地说,这倒颇有些令杰麦玛小姐感到意外。

杰麦玛小姐敲了敲门,在获得准许以后,夏普小姐落落大方地走进去,用发音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的法语说:“小姐,我来向您道别。”

平克顿小姐不谙法语,她只指挥懂法语的人。她咬了咬嘴唇,昂起她那长着罗马式鼻子[23]、令人肃然起敬的脑袋(上面缠着一大块头巾,看上去威风凛凛),说道:“夏普小姐,早上好。”汉默斯密思的塞米勒米斯说时挥动一只手,又像是作别,又像是给夏普小姐一个机会握一下她特意伸出的一个指头。

夏普小姐只是淡然一笑,把自己的双手交叠起来鞠了一躬,表示压根儿不领校长这份情;塞米勒米斯作出的反应是再次高高扬起她的缠头,而且从来没有像这一回那样愤怒。其实,这是一老一少两位小姐之间的一次小小的交锋,吃败仗的是前者。

“老天保佑你,我的孩子,”她抱住爱米莉亚说,与此同时隔着塞德立小姐的肩头悻悻然瞪了夏普小姐一眼。

“走吧,蓓姬,”大惊失色的杰麦玛小姐说了一句,拽着那姑娘往外走。她们出去后,这间客厅的门在本书中就不再开了。

接着要在楼下告别,那里少不得引起一阵忙乱。此情此景很难用语言来表达。门厅里聚集了所有的仆役、所有的好友、所有的同窗,还有一位新来乍到的舞蹈教员。拥抱、吻别、眼泪加上特别寄宿生斯沃尔茨小姐从她屋里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哽咽之声,简直乱做一团,非笔墨所能形容,感情脆弱的人还是把这场面绕过去为妙。

拥抱终于结束,她们分手了——说得确切些,是塞德立小姐和她的朋友们分手了。夏普小姐几分钟前已经满不在乎地上了车。没有人因为与她离别而哭泣。

等还在啜泣的东家小姐坐好后,罗圈腿桑波啪的一声关上车门,自己跳到车后照看行李。

“等一下!”杰麦玛小姐拿着一包东西跑到大门口来。“这是几份三明治,亲爱的,”她对爱米莉亚说。“路上你们也许会饿的;还有,蓓姬,蓓姬·夏普,这本书给你,那是我姐姐——我是说,那是我——你知道,就是约翰生的《词典》;不能让你不带这份纪念品离开我们。车夫,现在走吧。上帝保佑你们!”

说完,这个忠厚善良的人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回到大门内的花园里。

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马车刚刚起步,夏普小姐便从车窗里探出苍白的脸,居然把那本书朝花园里扔了回去!

杰麦玛吓得险些晕倒。“我还从来没有……”她自言自语,“这样狂妄的……”两个句子都只是开了个头,她气得连一句也没有说完。

马车走了,大门关上了,上跳舞课的铃声已经打响。两位姑娘从此开始走向大千世界。别了,契绥克林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