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克里斯蒂安娜是安排了座位的,每一个餐盘前面都立着一个小卡片,卡片上有名字和照片——一张当年的照片。这些照片伴着大声的招呼和惊叹声传来传去。“看呀!”——“这胡须!”——“这发型!”——“我那时是这模样啊?”——“你的变化可是不小!”——“你这照片都从哪儿弄来的?”
除了玛格丽特和海纳,伊尔璱还没跟其他人打过招呼,于是她一个个招呼一遍。她感觉约尔克很是尴尬,跟她对自己的感觉一样。当他对她的拥抱不作回应时,她先是想,是她的问题。然后她又对自己说,他在监狱里住长了,跟不上这些交往方式的发展变化了,还没有学会拥抱作为相互致意的一种方式。
约尔克的位子在长桌的宽面,克里斯蒂安娜和玛格丽特之间。他对面坐着卡琳,卡琳两边是安德烈亚斯和乌利希。安德烈亚斯和玛格丽特旁边面对面坐着乌利希的太太和卡琳的先生,伊尔璱和海纳相对而坐,在乌利希和克里斯蒂安娜的边上。在长桌的窄面一边坐着乌利希的女儿,在伊尔璱和海纳之间,另一边为马可·哈恩预备着,他要晚点才能到。卡琳用叉子敲击着玻璃杯,说:“让我们祈祷,”然后等候着,等到大家都克制了自己的惊异,安静下来,并且开始祈祷了之后。“主,请留在我们中间,因为夜晚就要来临,而白天即将结束。”
海纳环顾四周,除了约尔克和安德烈亚斯,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有些还闭上了双眼。约尔克的嘴唇在动,好像他跟着在念叨或者说着他自己的、世俗的、革命的饭前祷词。
“‘因为夜晚就要来临’——这是不是说,基督徒们夜里比白天更需要上帝?我不是这样的,我白天比夜间更需要帮助。”卡琳几乎还没念完,安德烈亚斯就已经发问,表现出一种嘲讽意味的兴趣。嘲讽很适合他,和他的瘦条形身骨很相配,包括他刺棱的动作、他的秃顶和冷峻的目光。“而且,为什么说‘而白天即将结束’?难道夜晚就要来临和白天即将结束不是同样一件事情吗?”
“他们就是这样,这些搞法律的,把你的话放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乌利希笑道。“不过,真的,卡琳,你不厌烦吗?唱诗,祈祷,布道,对所有的东西和每一件事情都要说上一些虔诚的和聪明的话?我知道,这是你的职业——我的职业有时候也会令我厌烦。”
“这是你获得自由以后的第一顿饭——你不说些什么吗?”克里斯蒂安娜关切地用手肘碰碰约尔克。
“你获得自由以后的第一顿饭——有饭前祈祷的饭。”安德烈亚斯不依不饶。“你不说些什么吗?”
“这不是我获得自由以后的第一顿饭。我们今天早晨在高速公路上、今天中午在柏林都吃过饭了。”
“所以我们直到晚上才回到这儿,”克里斯蒂安娜解释道。“我想,约尔克应该嗅上一点城市的空气。释放来得这么突然,他们没来得及进行通常的程序。他们前天带他们出去稍微转了一圈——就这么点活动。没有例行的自由适应期,没有白天出狱工作、晚上回监过夜的过程。哎,吃啊,你们还等什么?”她把装有土豆沙拉的大盆推向卡琳,把煎肠往安德烈亚斯前面推。
“谢谢!”卡琳拿起沙拉盆。“我不想回避给我的问题。我经常反感这种不得已的仓促状况,不仅仅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慢人。在这种仓促行事中,唱诗、祈祷和布道都不再是真的出自于内心,而是成了活计,我必须完成的活计。这对上帝不公,在我也很不舒服。”
“我要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回答。”乌利希一边点头,一边往自己的盘子里盛沙拉。接着他把盆子推到伊尔璱面前,同时转向约尔克。“你嘛,我是根本不必问的。”
约尔克莫名其妙地看着乌利希,然后看看克里斯蒂安娜,接着又转向乌利希。“什么……”
“你是不是有时也会感到厌烦?监狱里究竟什么东西是最糟糕的?是有太多的时间和太少的事情可做,缺少了急迫和被催赶的感觉吗?还是那里的饭菜?或者是没有酒喝?没有女人?你是住单间的,我曾经读到过,你是不必工作的——那是很大的优待了,对吗?”
约尔克费力地试图回答,并且已经开始借助手势说话。克里斯蒂安娜插进来圆场了。“我不觉得这些问题非要现在提出来。先给他点时间适应这里,然后你再尽情地问他。”
“克里斯蒂安娜,你这个永远的大姐姐。你知不知道,当我接到你的邀请时,我最先想起的是什么吗?三十多年前我认识你们的时候,你总是跟他形影不离,总是用一只眼睛盯着他,看他正在做什么。一开始我以为你们是一对,后来我才明白,你原来是个大姐姐,照看着这个小弟弟。别老抓着他。卡琳刚刚和我们说了她做主教的感觉,我也很愿意告诉你们,我的工场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们想听的话,而他也可以和我们谈谈他在监狱里的生活。”
伊尔璱和海纳相互望着。乌利希用的是一种缓和的声调。但是他和克里斯蒂安娜的话语里都藏着一种严厉,仿佛两人在进行一场有所克制的战斗。他们斗什么呢?
“关于孤立惩罚的情况你是不会要听的,你们大家也都不会要听。包括什么禁止睡觉、强制饮食、轮番提审、地下囚室之类。在这些东西之后,才谈得上通常的羁押待遇,我是通过斗争才赢得了一般的待遇的——”约尔克笑起来——“也就是说,当羁押待遇正常以后……噪音很糟糕。你大概以为,监狱里面应该是安静的,但那里其实很吵。每有动作就有铁门被打开,被关上,有人在铁板过道和铁楼梯上走动。白天里,人们相互吼叫,夜间,他们又在睡梦中叫嚷。再加上收音机和电视,这里有人在敲打字机,那里有人挥着他的哑铃往门上擂。”约尔克说得缓慢,不连贯,伴随着那种心不在焉的手势,克里斯蒂安娜早晨已经被这些动作吓着了,这时又一次为此感到惊心。“你想知道什么是最糟糕的?生活在别处。你被从生活里切除出去了,正在腐烂,而且你对这之后生活的等候越是漫长,这以后也就越是没有价值。”
“你那时到底有没有想到会进监狱?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像一个雇员想到解聘的可能,或者医生想到传染的几率一样想到过这个问题?即职业风险的问题。或者你觉得你可以一直干下去,作为恐怖分子退休,步入老年生活,那时有年轻的恐怖分子来赡养你?你有没有……”
“是不是所有人的杯子里都有酒啊?”埃伯哈德的声音是很有力的那种,他用这声音很轻易地就压过了乌利希。“我是桌上最年老的,关于退休和老年生活您应该来问我。约尔克还年轻,下面还有很多年能在自由的条件下工作,充实地生活,我举杯祝福约尔克!为约尔克干杯!”
“为约尔克干杯!”
放下杯子后,大家沉寂了片刻才又开始说话。卡琳的丈夫微笑着对乌利希的妻子发表了一通关于她那个固执先生的议论,安德烈亚斯解嘲地对卡琳致歉,说他是理解祈祷词的,只不过他被魔鬼左右了。克里斯蒂安娜对约尔克耳语道:“跟玛格丽特说话!”伊尔璱和海纳在问乌利希的女儿学校毕业的事,以及她的职业计划。
乌利希仍然不肯放弃。“你们这样弄,搞得约尔克像有麻风病似的,而这个病是不可以谈的。为什么我就不能问问有关他生活的情况?他选择了这个生活——和你们选择了你们的和我选择了我的生活一样。说实话,我觉得你们是高傲,是自大。”
约尔克再次开始说话,依旧是缓慢的,依旧是不连贯的。“是这样的……我没有想到老年的问题。我只考虑如何把一个行动完成,或者也许直到下一个行动结束,没有想得更远。一个记者曾经问过我,地下生活是不是很糟糕,他没能理解,那并不怎么糟糕。我相信,每一种你目前生活着的生活,你生活着,并没有在思想中游离在别处时,那就是好的生活。”
乌利希胜利地环顾四周。他差点要说“看,怎么样”。他收住了,耐住性子让各自小范围的谈话进行了一阵。伊尔璱在问克里斯蒂安娜卡片上的那些照片,她相信自己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了。是的,克里斯蒂安娜是从在扬的葬礼上照的一张相片上剪下来的。伊尔璱问约尔克,他是否还记得扬,而约尔克的回答把她弄得很糊涂,他说“他是最好的”。乌利希的女儿轻声问海纳,他怎么想,约尔克会不会在监狱里变成同性恋,海纳以同样的轻声回答说,他没概念,但是他知道,在寄宿学校、军营和监狱里存在阶段性的同性恋,这种同性恋以后会消失的。约尔克默不作声地吃着东西,克里斯蒂安娜悄声对他说:“去和玛格丽特说话,问她是怎样找到这座房子的!”
但是乌利希抢在约尔克的前面开口了。“你们肯定记得你们的第一件案子和第一次布道,”他朝安德烈亚斯和卡琳点头道,“伊尔璱一定记得自己上的第一堂课,海纳会记得他的第一篇文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第一个齿桥,在以后做的东西中我再也没有倾注过那么多的时间和爱,而且我在第一个齿桥上学到了终身受益的东西。你的第一次谋杀是怎样的,约尔克?你在他……”
“别说了,乌利希,别往下说了!”他的太太突然忍不住了。
乌利希丧气地举起胳膊,又让它垂下。“好吧,好吧。如果你们认为……”
海纳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该认为什么,他往这一圈人看去,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他们也同样不知道。他惊叹乌利希能这么直来直往,这么无所忌讳。约尔克的生活是约尔克的生活,就如同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生活一样——也许乌利希说得对。起码他能够饶有兴趣地、投入地和约尔克交谈。而他,海纳,却只能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吃完甜点,约尔克站起身来。“多年来,唉,什么呀,是二十多年来,我都没有经历过这么漫长和安排得这么满登登的日子了。大家别怪罪我,我去睡了。我们明天吃早饭时再见——非常感谢你们都能来,晚安。”他走了一圈,和每个人握手。他对海纳说:“你能来,我觉得很有勇气。”这令海纳感到惊讶。
约尔克离开这个房间时,克里斯蒂安娜想要站起来,跟上去。在乌利希嘲笑的目光下,她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