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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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伊尔璱听不见钟声。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着,她的房间在这座宅子的另一头。房间里摆有行军床、椅子和桌子;桌上放着水罐和脸盆,一支蜡烛、一盒火柴和一束郁金香。这是一个角屋,伊尔璱可以从这儿的一扇窗户望见那棵橡树和橡树后面的仓房,通过另一扇窗看见大门。

葬礼的第二天乌拉家里来了扬事务所的两个律师。接近傍晚时分了,孩子们等候着晚饭,在房子里喧闹着。年长的律师介绍自己是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年轻的则是和扬有过特别紧密合作的同事。乌拉认出了这两位:他们在前一天向她表达过悼念,年轻的同事有一次还曾经来接过扬。

“我们和法国的警察通过电话。他们在汽车里没有找到您先生正在处理的文件。请允许我们问一个问题,这些文件会不会在家里?”

“我今天晚上会查找一下。”

但是她的回答不能令这两人满意。事情很急,年轻的说,不过不必麻烦她,他知道在哪儿,接着就从她旁边穿过,上了楼梯。年长的请她理解和原谅,跟着年轻的走进了扬的书房。乌拉本来想一起上去,但是双胞胎在争吵,水又开了。她于是把律师们给忘了。当她和孩子们吃着晚饭时,律师们从扬的书房里走了出来。他们手上抱着一堆文件,然而,他们专程来寻找的文件却没有找到。

当天晚上那个电话来了。乌拉把孩子们送上床,靠着厨房桌子坐着,筋疲力尽,简直无力去感受伤痛和悲哀了。她只想躺下,入睡,一直到几周后或者几个月以后再在一种新的平常状态下醒来。可是她没有力气站起来,跨上楼梯,走进卧室,上床去。她之所以接电话,也只是因为电话就挂在墙上,她不用站起来就能摘下听筒。“喂?”

没人说话。接着她听见打电话的人的呼吸声,而那是他的呼吸声。她十分熟悉这声音,她爱这声音,爱他们俩电话交谈中间的休息,这时候他的呼吸声让她感觉他一言不发地在她身边。“扬,”她说,“扬,说话啊,你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不说话,而当她在恐惧地等待之后再次说“扬”时,他挂了。

她坐着,像被麻醉了。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同时确定自己必然是弄错了。她明明看见扬躺在棺材里的。扬。

两天后她在信件里看见了尸检报告。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和出生地,身体数据和身体特征——只是在阅读取样化验和报告中的描述时,她才感到了法语文字带来的困难。她取出词典,投入了工作,虽然她读到的每一个取样都令她痛苦。这样做过以后,她又把整篇报告通读了一遍。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躺在桌上、医生面前的扬穿着的运动衫和牛仔裤。而他那天是穿着正装去事务所的。警察的报告上写的也是这样,他是穿着正装在他的汽车里被找到的。

她去看他们共同的衣橱。她认识他的衣物,包括他的牛仔裤、他的T恤衫和运动衫。一件也不少——仿佛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她打电话到丧葬公司。那边的人有点惊讶地告诉她,她先生从法国运来时,身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灰色正装。他们说问过她还要不要这件衣服,她想不起来了吗?

那天晚上,孩子们睡觉以后,乌拉给伊尔璱打了电话。她说,她独自一人已经无法承受了。伊尔璱出于义务感来到乌拉身边。她和乌拉并不是关系密切的朋友。但是,在乌拉孤独而绝望地想从她这里寻求安慰的时候,她愿意尽自己的所能给予她。

但乌拉并不是想要安慰。她用盔甲裹住了自己的伤痛。她要战斗。她确信这件事里面有名堂,她不愿意就这么算了。谁在幕后?他们把扬弄到哪里去了?他们劫持了他吗?劫持了然后谋害了?

伊尔璱放下本子和笔朝窗外望去。乌拉和她当初像着了魔一样。她们什么没有试过啊!寻找扬最后几周打过很多交道的那个当事人,因为扬做过几次关于他的不祥的暗示。监视因为那些文件而不肯让步的律师事务所。旅行去诺曼底。对于她们来说,没有什么假设是太离谱的,没有什么猜想是太过分的。直到一年以后,她们的狂热消耗殆尽,与此同时,她们的友谊也一起销蚀耗损。乌拉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为伊尔璱不愿意跟她一样相信,扬是被他的事务所或者是一个当事人算计了,被他们逼死了,或者劫持并谋害了;伊尔璱坚持认为,扬只是佯装了他的死,现在正过着他的新生活。她们俩还会见面,还打电话,但是见面和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中间相隔的距离越来越长,到最后各人都为对方不再来电话而感到轻松。

伊尔璱理解乌拉为什么要投入到这场狂热里。它让她得以搭乘疾帆穿越哀水,当狂热过去以后,她也越过了扬的死。然而为什么这股魔劲也攫住了她呢?是对共同的东西的渴望吗?因为与乌拉一起行动能够满足这种渴望?但是她为什么又不能同意乌拉所坚信的有人设置自杀陷阱,或者是劫持及谋害的阴谋呢?那么是冒险的乐趣吗?是病态的表现欲?她当年有些时刻的确认为,自己正在跟踪一个巨大的秘密。不管是什么把她拽进了这股魔劲里吧——这个东西现在到哪里去了呢?她的内心有什么东西从此以后被压抑下去了吗?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时就跃跃欲试,如今也许仍然没有放弃呢?

当钟声再次敲响,伊尔璱终于听到的时候,已经是七点了,已经不能再迟了。房间里没有挂镜子,伊尔璱打开窗户,在玻璃里寻找自己的形象。她放弃了修饰头发和面颊的企图。“镜子”里的自己太不清楚,而她本来就不善于使用梳子、睫毛膏和口红。然而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感觉到对这个女人的怜悯,这就是她自己,她总是太压抑了,因而不论在哪里,都不能全身心地投入。除了在家里——她恋家,即便她那点家庭幸福有些可怜,那不过是一个猫和书的世界,她为此感到有点羞惭。她对着自己凄然无奈地微笑着。晚间的空气很清凉,她深深地吸进、吐出。她鼓足所有的力量,下楼到他们中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