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丛蓝莓 HIGH BLUEBERRY
大约十天后,高丛蓝莓,或称湿地蓝莓就熟了。此地常见的有两种:蓝色和黑色。后一种最为少见,小而黑,无果霜,味更酸,比蓝色的要早熟一到两天,跟茅莓成熟日期相仿甚至还要更早,七月一日起即开始成熟;两种结果都到九月。五月十三日,我已留意到青绿的浆果了,七月一日到五日,有少许已熟。八月一日到五日方为鼎盛。
据说,高丛蓝莓在极北处,如纽芬兰和魁北克依然能生长。它长在湿地中,但如过于潮湿,则长在湿地和池塘的边缘,偶尔也长在山坡上。它是极爱水的,会长在湖边陡峭坚硬的岸上,比如瓦尔登湖畔、大雁湖畔,蓝莓紧贴着水岸,只有当水位升高时才会结出丰盛的果实。你若在低洼处看见这灌木,就如同看见风箱树或某些其他灌木,由此知道已经到了水平线了。森林中,当地面沉陷到一定深度则有水渗出,或土壤达到一定的湿润度,泥炭藓和其他水生植物在那里蓬勃生长;不论是仅一竿远的小洼地还是几百英里的湿地,倘若人类不来干扰,大簇的高丛蓝莓常会在其边缘茂密地生长,盘旋缠绕,甚至蔓延到对岸。
此地的湿地中,高丛蓝莓是最常见的灌木,粗而壮,我做土地测量时为了拉线,常要在低处林间穿行,曾经不得不砍掉了很多。一见这茂密盘曲的树冠,即知双脚将入泥泞。高丛蓝莓的花朵丝丝甜香,沁人心脾,隐含着浆果即来的承诺,揪下一把,放入口中,味道微酸,对某些口味来说其实是愉悦的。蓝莓的味道格外清冽,略酸;但植物学家帕什仅仅轻描淡写地说,“黑色莓果,平淡无奇。”他指的是北高灌蓝莓,料应是别的品种。在比利时昂吉安的阿里木伯格爵士的花园,它被描述成“泥炭边界种植的果子,其用途类似于蔓越莓”——他们竟然对蓝莓的好处完全不得要领!蓝莓极少有味道古怪或苦涩到不堪入口的。它们大小不等,颜色各异,口味多样,但我最爱的是带果霜的、大而亮的蓝色品种。它们体内凝聚了湿地的精华与味道。当蓝莓长得高大又茂密,丛生的枝蔓沉沉坠向地面,那种俊朗的美,鲜有别的果实能与之匹敌。
新长出的枝蔓上零星结出的蓝莓,有的直径只有半英寸或略长一点儿,跟蔓越莓大小差不多。如今我已不敢再提当年之勇,曾飞身爬上一株灌木,摘下过不知多少夸脱的蓝莓。
这些还不是吸引大多数人去湿地的全部缘由。每一年,我们都拨开一簇簇的山茱萸和蓝莓,去这些神圣的地方朝圣。人们听说过那么多湿地,比如柏克斯通湿地、戈樱湿地、戴蒙草甸、查尔斯麦尔湿地等,但这林中深藏着许多蓝莓专属的领地,却鲜为人知。
记得多年前,我曾穿过大田东侧一片茂密的橡树林,走到低洼处,惊见眼前出现了一片狭长蜿蜒的湿地,长满了蓝莓,而此前我对此竟然一无所知。林中一片草甸,深深塌陷,长满了三英尺高的莎草,起伏如绿色的波浪,还有低低的马醉木和绣线菊,脚踩处大部分是干爽的,但底部的淤泥深不可测,除非是仲夏或严冬,否则是无法穿透的,也找不到人类或动物的足迹。草地上空,一只沼地鹰正兀自盘旋,也许它的巢就在这里,不然怎会在飞过树林时早就轻而易举发现了这片湿地?蓝莓灌木如小岛一般,散落在湿地中,又长成树篱将湿地围绕起来,中间夹杂着圆锥花序马醉木,高高的阿龙尼亚苦味果,开满深红色美丽花朵的野冬青,不一而足,形成高大树林的前排。大如老式子弹的蓝莓,与深红的冬青果、乌黑的阿龙尼亚苦味果交错映衬,对照鲜明,却和谐有韵致,你甚至疑惑自己为什么只摘蓝莓吃,而把别的果子留给鸟儿。从这片草甸往南,我走上不足一英尺宽的小径,虽弯腰贴地,背包还是蹭落了几只浆果,没走多远,就又发现了另一个更大的湿地或者说草甸,与前者相似;这无疑是一对双生草地。只有在果熟较晚的年份,你才会无意中发现,原来离家不远竟然有这样的去处,站在树篱旁,这蓝莓的领地边缘,只觉一切隐逸又新奇,与日常生活似乎远隔千里,仿佛康科德与波斯的距离。
胆小的人和缺少防护装备的人只能在陆地一侧采摘,既摘不到多少蓝莓,又极易被划伤;而爱冒险的人则在灌木下开阔的湿地中探出一条路,蹚过水中的马醉木和泥炭藓,这一竿见方的路面颤颤巍巍,猪笼草里面渗出的东西又难免把人的双脚打湿,终于够得着那静谧低垂、未经他人之手相扰的大簇蓝莓。从蓝莓湿地边缘的这个角度望去,各色野浆果交相辉映,没有比这更野性、更多姿的景致了。
还有查尔斯麦尔湿地,你在那儿获得的不仅是野蓝莓,更是它被四周的云杉包裹着的美丽,同样的野性和多姿——在那里,清凉的蓝莓,一颗颗高高悬在头顶。我记得多年前,那里的水还未被抽干做耕种之田,我曾在那片湿地摘蓝莓,虽看不见麦尔先生的房子,却从湿地深处听见了他拉低音提琴的颤音,他是出了名的守时,每个安息日都把合唱队集结起来,奏出和谐的音符。不知是不是那音乐的某些回声感动了我,我的双耳发颤,那些时刻提醒了我,真正的声望为何物,我脚下踩着的,似乎不是“尘世的泥土”。
于是,每个夏天,你上午在房中读书写作,下午走入田野和树林,拐个弯就会步入一片丰饶美丽、远遁尘世、无人践踏过的湿地,清丽圆润的蓝莓在等待着你,仿佛永远取之不尽。这才是你真正的花园。也许你要费点力气前行,拨开头顶阿龙尼亚苦味果的枝条,低处的好多叶子已经变红,在年幼桦树的衬托下更显幼细;覆盆子;高高低低的马醉木;平铺而茂密的常绿湿地黑莓——在凉爽的开口处,深绿色高丛蓝莓如一二小岛,硕大清凉的果实点缀其间。或者在湿地的荫凉中,它们高高盖过人头顶,长久保持着新鲜和清凉——蓝色的小小口袋,装满湿地的琼浆,又混着蜂蜜的芬芳,你用牙齿轻轻一咬,琼浆即迸射而出。我想起几亚德曾说,越橘“名‘低丛荷兰裂果’,因齿间咬破时,迸裂有声。”
有些面积较大的湿地,几乎清一色是大丛大丛的蓝莓,地上是无数条窄窄的蜿蜒小径,头顶是蓝莓交缠伸展的枝蔓,这些小径将蓝莓的根分散开来,造出了完美的迷宫,人行其间,毫无头绪,须靠太阳的方位才不致迷失。这些小径对野兔倒是方便,而人却只能勉力前行,低低弯下腰,从一个草丛跨到另一个草丛,免得踩入水里,也许同伴的锡桶声可以给你指引方向。
蓝莓灌木的枝条是灰色,有如橡树般令人肃然起敬,为何它的果实没有毒呢?在我摘过的一切越橘属果实中,蓝莓的味道最为野性。仿佛是吃着一种原本有毒的浆果,但你的本性令它变得无害了。我从吃蓝莓中得到的乐趣,就像是吃了海芋果或是麝鼠根却没遭到惩罚一样,仿佛我是浆果中的达提斯。
有的年份,八月初降雨量大,令大簇青绿小浆果胀大并熟透,由此兑现了春天许下的诺言,可就在两周前,你在湿地里还几乎对它们绝望了,此刻这景象却令人难以置信。
蓝莓挂在枝头,数周色泽不变,密集成簇,五六枚紧挨着彼此,有黑色、蓝色以及蓝黑色。我们因太爱蓝莓的味道而无暇顾及它的美丽,却喜欢赞美近旁的冬青果是如何靓丽。不妨设想,蓝莓若是有毒,想必就会听到更多人称赞它的美丽了。
蓝莓挂在枝头直到九月。有一年,瓦尔登湖水位较高,九月十五日那天,我发现无比鲜嫩的蓝莓从瓦尔登湖南侧垂下,于是划船近前摘下了不少,有些还泛着青,虽然在湿地里都已经蔫了。通常到八月中旬,蓝莓开始干瘪,虽然还是很茂密,但味道不再那么酸,没了野性和生机,变得平淡而死气沉沉。
有时会见到另一品种,高约二至三英尺,结黑莓,个头儿大,果形椭圆,几乎无果霜,叶窄,花萼明显,似乎是高丛蓝莓与宾夕法尼亚蓝莓之间的过渡品种。
本区的众多湿地因蓝莓而身价不菲,很多都成了私人财产,听说,有蓝莓灌木被烧毁,执法人员允许对此行为加以惩罚。用蓝莓为原料的烹饪中,最独特的要数“蓝莓空心布丁”,即中间塞满蓝莓,也可用黑莓代替,外覆一层界限分明的脆皮。
蓝莓的叶子掉光后,就成了枯瘦灰白、毫无生机的灌木丛,最老的有格外庄严的面貌;其实它们比你想象的要老,蓝莓在湿地和池塘边生长,在湿地中的小块岛屿上生长,因此得以逃离与乔木一同被砍伐的命运,比周围的乔木要年长一轮。在大雁湖畔,蓝莓生长得茂盛,在陡峭的山坡与湖水中间,占据了湖畔三至四英寸宽的一条,也因此逃过了砍伐。那里是它们谨慎守护的全部领地,绝不会越雷池。蓝莓是大雁湖的睫毛。它具备一切年老的特征,苍灰色,周身覆满苔藓,大多弯折蜷曲,蜿蜒而生,与近旁的树木交缠在一处,想从这一片中砍掉一棵,颇不容易。
冬季,当冰面封冻,人可以站上去时,是仔细观察蓝莓的好时候。它们弯下枝条,几乎垂到冰面上,被身上厚重的冬雪压着鞠躬,但身边却长出了挺拔茂盛的新枝,仿佛在年老驼背的父亲身边,挺身而出的几个少年,誓要将家族血脉传承下去。灰色扁平干燥的树皮裂成细长的一片片,紧密不可分割,内侧的树皮呈暗红色。我发现,这些灌木的年龄已经有人的一半大了。有一株,底部周长为八英寸半,我仔细数了数,共四十二圈年轮。另一株,被我砍下来做成一根大棒,四英尺长,较细的一头周长为六英寸半,木质厚重,纹理细密,竟无人认出是何材料制成。
但最大最美的蓝莓,还是在弗林特湖里,我所说的檫木岛上看到的。蓝莓长成了一棵小树或一丛,约十英尺高,直径也至少十英尺,根扎得牢牢的,生机勃勃。从地面向上六英寸处,分成五枝,每枝高约三英尺,周长分别为十一英寸、十一英寸半、十一英寸、八英寸和六英寸半,平均周长九英寸半;接近地面处,为一根总树干,周长三十一英寸,直径超过十英寸;但很可能是不同株抱在一起生长的,像是同一只蓝莓中的几枚种子各自发芽长出的。它们弯曲着呈半螺旋状向上生长时,树枝一点点向四周伸展,有时会伸到旁边一株的树杈上,红色细密裂开的树皮被大片黄色或灰色的地衣分隔成一段段,最常见的是硫黄地衣和岩石地衣,这地衣也在其周围广为生长。离地面越远,树皮红色就越深。顶部依然在向四周扩展,较扁平,伞状花序,多细枝,在冬日天空的衬托下,与底部相对敞开的部分相比,显得浓密幽暗。密而多细枝的树冠上,猫鹊喜在那儿筑巢,黑蛇也爱在那儿栖息,小鸟们也许看得见,也许看不见。从我数过的年轮来推算,这些灌木中最老的差不多该有六十岁了。
我爬上树,找到一处舒适的树杈坐下来,脚离地面有四英尺,还能坐得下三到四个人,只可惜那不是蓝莓成熟的季节。
这个蓝莓果园,鹧鸪们一定是知道的。难怪它们远远就认出这片与众不同的树冠,像子弹一般直朝这里飞来。其实,我已从冰里发现了鹧鸪的路线,上一次冰融时,它们就已经在这里吃那硕大的红色花苞了。
这蓝莓所幸没被砍掉,想是因为长在小岛上,难以够得到;头顶也没有忍冬的遮挡,能充分长高。在白人来此伐木之前,它们兴许更高更密呢。与大多数果园里所有培植果树相比,这蓝莓的历史都更久,说不定在我出生之前即已果实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