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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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中的作家

文|张定浩

张定浩,批评家、诗人,现供职于《上海文化》杂志。

出版有文论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批评的准备》《爱欲与哀矜》《一种真实》《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

《竭尽全力的轻盈》,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

奥登曾经在《染匠之手》中特别残酷地写道:“在我们的时代,如果一个年轻人毫无各方面的天赋,他很可能会梦想去写作。”

这或许同样也是如今我们这里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和各种写作课忽然兴盛的原因之一。很多人希望通过考试和课堂来获得写作的能力,就像希望通过各种付费的方式来获取知识一样。

而每一位梦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都应该先把弗兰纳里·奥康纳的那篇针对创意写作的演讲《小说的本质和目的》(钱佳楠译)找来读一读,那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其中有一段话最为振聋发聩:


没有任何现成的技巧留给写作的人,所有的找寻和运用都是徒劳。如果你去一所提供写作课的高校念书,那些课程不应该教你如何去写,而是应当教你知晓文辞的可能和局限,并且教会你尊重这些可能和局限。一件所有作家都必须终身面对的事情——无论他写了多久,写得有多好——是他永远都在学习如何写作。一旦作家“学会写作”,一旦他知道他将会摸索出一条他早就熟悉的路径,或者更糟糕,他学会制造鬼话连篇的美文,那他的生涯也就此终结。


奥康纳希望旨在传授真理的大学能够把更多不在乎写作本身而只在乎通过写作谋求名利的所谓作家扼杀在摇篮里,但显然如今的大学有点不乐意如此,但令人欣喜的是,如今,有众多商业公司正在帮助完成这样的扼杀。新世纪以来,许许多多看似颇有天赋的写作者,纷纷投身于影视编剧和广告文案领域,他们希望在通过写字赚钱之后再回头重新写他们梦想中的小说或诗歌。不出意料的是,像坠入忘川一样,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可以回来。

再看看那些电商大数据统计出来的文学图书畅销排行榜,看着那些极其愚蠢的书始终赫然前列,喂养大众始终嗷嗷待哺的可怜心智。一个即便没有天赋的年轻人,也应当有自尊地意识到单单成为一个作家是多么无趣的事,然而有趣的事情依然存在,那就是,如何成为一个作家中的作家。

这意味着你写下的文字在主动挑选和创造属于它的读者,同时,还堪为其他写作者暗自追摹和相互传阅的典范。这也意味着你要遵循一条最本质也是最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写作原则,即抛开一切得失和名利心,认真写好每一个句子,平等对待每一个语素,让每一个句子都坚实有力,充满弹性和韧性,从一个句子生长出另外一句,从一个段落生长出另外一段,让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段落既是结束也是开始。

这也意味着要准确地知道自己使用的每一个词在此刻代表什么,反复检验它,聆听它和其他词在组合中发出的声响,在每写完数百字乃至数千字之后用卡佛的句型反复拷问自己,当我谈论这些事物的时候我在谈论些什么?

进而,成为一个作家中的作家,就意味着一直面对晚年塞林格曾经提出的“临终三问”:你写时确实全神贯注了吗?你是写到呕心沥血了吗?以及,你写下的,是你作为一个读者最想读的东西吗?

要毫不留情地做减法。做减法不是为了藏拙,不是为了遮掩缺陷,而是为了更彻底地暴露缺陷,像脆弱的鸟窝暴露在冬日光秃秃的枝梢,等待着从这被严厉认清的缺陷中缓缓生长出一个独特而未知的自我,像是挺过寒冬的雏鸟随着春天的新绿振翅而起。

每个作家中的作家,既被其他作家所热爱,同时也一定有自己持续或断续热爱的作家。因此,作家中的作家,就意味着,作家中的作家中的作家中的作家……这是一个向着两头都无限延展并借此将时空重新加以整合的递归序列,一个以复活为己任的文学共和国。成为作家中的作家,就意味着要去发现、投身那个属于自己的序列,或者是创造出一个新序列,如卡夫卡创造他的先驱(博尔赫斯语)。

因此,写作就意味着不懈的阅读,阅读就意味着无尽的自我教育,而这种自我教育为了不至于走向偏执和迷狂,实则又需要写作这项实践行为的冷静检验。

因此,在阅读经典作家之外,仍需要阅读同时代的作家;而在留心现代思想资源的同时,还要辨识这些现代思想资源背后的古典脉络。但无论阅读什么,都不是为了模仿,而是为了认出自己的位置。模仿远远超出自己能力的经典作家,是一种自我毁灭;模仿流行一时的在世作家,则是自甘堕落。写作《都柏林人》前后的乔伊斯,在书信中没完没了地大肆臧否其他作家,这臧否的前提是深入阅读,其结果是前所未有的独创性。

在这个自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不太可能有天才被埋没。所以,假如你还没有被认可,不要怪罪时代或他人,你不被认可只有一种原因,就是你还不够好。但不要害怕失败,要害怕成功。如今很少有作家能不被一时的成功(文学奖或畅销榜)所毁灭,那些从成功中幸存下来的写作者,就是作家中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