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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形上看,高西沟其实就是一条绵延十几公里的大山沟。
这条贯通全村的大沟沟深三四十米,然后沿着这条大沟枝枝蔓蔓着一些支毛沟。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几乎看不见一块像样的、哪怕是足球场那么大的平地,整个村庄除了山就是沟,最典型的说法,高西沟就是一个有着“40座山、21条沟”的小山村。
自然环境极其恶劣,严重缺水,靠天吃饭。
没有人能够想象到这样的地方还能够活人。
石沟底下有一块炕席那么大的平地,高西沟人就亲切地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园子”。园子就能够种菜。村子里没有一块水地,要吃水浇地人就得下到几十米深的沟底去担水。贫困的生活不能没有小曲,用拦羊的嗓子吼一曲“道情”,千山万壑都像是一齐跟着吼唱起来,回声简直比北京天坛公园的回音壁还要大几十倍。为什么?这就得说到我怎么想也无法想象的大概属于地质构造概念的“石壳子”。据村上的老人说,石壳子就是里边的石头被风化后变软,而外边的石头坚硬而形成的石头壳子。这东西“扩音”,也就是因为高西沟到处是这种被风化了的石壳子,所以人的声音才像在回音壁里一样天然“扩音”了好多倍。沟里是寸草不生的满沟石头,山上是寸草不长的黄土。但人总得吃饭,吃饭又总得要烧柴;没有柴,蒿草也行。高西沟的大人们从天亮出门到傍晚回家满山遍野地“寻柴”,一天的劳动成果也只能是“半背”,也就是背不满一捆柴;而小孩子则只能砍回“一抱草”。这就是说,在高西沟的山坡上连蒿草也长不住,不是不生草,是草刚刚长出就被人们割回去烧了。
一个寸草不长的地方。
一个连蒿草都长不住的地方。
昔日高西沟破窑旧院(贺拓 摄)
生存的窘迫会让人类的大脑产生最诡奇甚至最怪诞的奇思异想。因为为了能够活下去,人的心灵非常非常需要哪怕是来自极其虚无、极其荒诞的想象中的抚慰。物质寸草不生,精神就会创造出一片沧海桑田。于是,这里的民间流传着一种版本。老人们说,在很古很古的远古年代,整个陕北黄土高原是片汪洋,海水深蓝,碧波荡漾,海岸上是茂密的森林,森林里有各种飞禽走兽,深蓝色的海水中游着成群成群的鱼虾,舟楫相接,百舸争流……可是到了“三皇”时期(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代),“三皇”赶着鞭子把水赶跑了。不仅如此,神圣的他老人家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又在这片海枯之后裸露出的浩瀚黄土高原这儿挖一下,那儿挖一下,最后就形成了如今这番支离破碎的模样。
高西沟4平方公里土地上,平均1平方公里10个山头5条沟……
传说中的大海没有人见过。但据说,早先人们挖窑掏崖曾经刨出过龙骨。当然,海里没有龙王,龙,也只是人们的一种传说,但这里的老人却坚持说,他们曾经在黄土中刨出的是恐龙的龙骨。
恐龙的龙骨至少我在陕北没有见过。
但高西沟村确曾刨出过石棺。
村子里有一个光绪年间出生的老人,老人活过清朝,活过民国。有一年,还是个壮后生的老人在山上吆牛犁地,结果,一头刨出来个石棺。这件事大约发生在民国多少多少年。石棺的出现让村子里的人极为震惊,人们哼哟哎呀、哼哟哎呀把石棺抬到了个破窑窑里,像储藏圣物般把它储藏了起来。据说,以后还接二连三地刨出了几口石棺。黄土里怎么会有石头做的棺材呢?——证明不了大海的存在,可石棺的出现却似乎证明了森林的存在。这可真是石破天惊!原来,他们生存的这片寸草都留不住的地方,曾经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参天的森林里有野兽出没,狼虫虎豹穿行其间,那时村子里埋死人不用柏木棺材而用石棺,其实就是害怕穿山甲闻见死人的气味钻进棺材里去啃吃死人的尸骨!
但如今?!
千年白骨晒出天!
——村里人最后用这样一句比学者文人更形象更深刻的话总结出了他们的震惊和惊讶,也说出了他们面对严重的水土流失而产生的觉醒和内心的感受。面对石棺,高西沟人黧黑的脸上全都显现出沉思,沉重的思考几乎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可怕,实在是太可怕。村子里埋死人,起码得埋丈二深,怎么就变得只有“一深”了?!一头挖出口棺材!那么,那么石棺上面覆盖的三四米厚的黄土呢?
这就是说,森林被毁掉后泥土就像没有了筋骨的软塌塌一堆肉,年复一年,山水就像扒皮一样,一层一层把足足有一两层楼那么厚的泥土给扒掉,顺沟流下山冲走了!
——假如再继续毁林开荒?那么,不出一代、两代,他们就连这“一深”的黄土也没有了!
——没有了黄土,他们也就失去了最基本的生存环境。别说他们的子孙后代不可活,连他们自己也不可活……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毁了森林,就作下了孽。
毁了森林,就毁了水土;水土流失得越来越厉害,高西沟人的日子就越过越穷、越过越苦。
这就是生存苦难给予高西沟人的最深刻的教育。
根据这种教育,高西沟人知道要把土地留住,就得把水土留住。由此,他们开始了几代人长达半个世纪的退耕还林、改善生态环境的艰苦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