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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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父亲给我一支烟

故事是从两个男人开始的。

那时,我家中只有两个男人,我和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挂在墙壁上的黑漆镜框内,瘦削的脸颊老是做出种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母亲在那里快八年了,她走的时候,我刚八岁,入小学不久。母亲蹬着我家的那台漆色斑驳的蜜蜂牌缝纫机,给我做了只黄布书包,和一顶帽檐软塌塌的黄军帽后,就病倒了。我看着母亲抱着缝纫机咳得喘不过气,双眼吓人的一鼓,一溜浓黑的血从嘴角淌了下来。我和姐姐都吓坏了,用毛巾揩干净母亲的血,问她话,她嘴唇在动,说的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楚。

姐姐急得在屋里转了几个圈,说要叫爸爸,便把吓傻了的我推到母亲身边,跑出了门。

我看着母亲艰难地喘气,不知所措。我的泪水默默无声地顺着脸颊往下滚。

父亲回来了,他大吼一声,肯定也快急疯了,抓紧母亲的胳膊小心地背在背上,说快去医院。父亲个子不高,人也很瘦,可那天他的力气却出奇的大,背着母亲爬坡上坎朝医院疯跑,气也不喘。

我跟随着出门,手里拿着母亲掉下的一只皮鞋。父亲叫我守家,我只好站在街边,看着他们远去。母亲瘦小的身子驮在父亲的背上左右摇晃,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身影,一件洗得发白的老蓝布罩衫,背脊处浸透了汗水。又一只布鞋掉在了街上。

我抱着一双布鞋坐在门槛上,午后的太阳洒在门前,溅起蓝焰焰的光。有群鸦雀在屋外的老杨树上吵得人心烦,树脚堆满了发黄枯脆的树叶。

几天后,母亲回到家中时,只是一张镶着黑边框的遗像。那是一九六八年八月,我守着母亲的遗像冷冷清清地度过了八岁的生日。

姐姐是第二年下的乡。母亲死后,她要照顾父亲和我,没去遥远的地方插队,就下放在附近的龙泉村。不坐车,走半天路就到家门口。姐姐一星期回来一次,背着满背篼新鲜的蔬菜,有时,还捎带些刚摘下树的苹果梨子,叫街坊邻居都来尝。姐姐爱笑爱唱,嗓音很甜,就是个头矮了点,不然军区文工团早选他去演李铁梅了。可她依然爱笑,讲些农村里的趣事,让我们也陪着她笑。她对我说“弟,你高中读毕业后,要下乡就下我那儿。那里的贫下中农可好了,姐姐也可以照顾你。”

我嘴一瘪,说:“到你那儿,等于没出家门。我要走,就走遥远的地方,一个你想都想不出的地方。”

那时,我们这座四川最大的城市是灰色的,像烟囱里冒出的灰烟,使人憋气。我真的向往遥远的地方,那里的天是透明的,云彩白得像刚挤出的牙膏,星星像闪光的雨点。骑在马背奔驰在辽阔的草原……

一九七五年五月,我初中刚毕业,闷在家中等高中的通知。

那天,父亲很晚才回到家中。父亲常常回来很晚,眼中布满红色的血丝,很疲惫地躺在床上,电灯也不开,躺在黑暗中一声不响地抽烟喝茶,屋中飘满了辛辣的烟雾。父亲回来晚,是给单位的领导起草会议发言稿。那时,到处都在革命,会议就很多。父亲是单位的一支笔,写东西的事就全落在他瘦削的肩上。

父亲摁亮电灯,把睡梦中的我推醒。

“嘎儿,”父亲这样叫我,坐在床铺边,习惯地把兜里的烟掏出来,扔在桌子上。“起来,陪我坐一会儿。我有事想给你商量。”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说:“我想撒尿。”

我就坐在父亲的对面。父亲仔细地看着我,伸手把我眼角的眼屎掏了出来,弹在地上。父亲拿起桌上的烟盒,是黄铜皮的烟盒,上面雕有很精致的北京天坛。父亲常常用手掌磨擦它,它浑身金子似的铮亮。父亲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在铜盒上戳了戳,递给我。

我没接,身子往后缩着,说:“我从不抽这个。”父亲笑了,说:“嘎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常常偷着在抽。”

我脸像有火燎过,很烧。

父亲说:“抽吧,大人都抽这个。”

我红着脸说:“爸,我真的不会抽。”

父亲又哈地一笑,把烟头揉得很松,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我。父亲的眼光像刀一样的利,好像要在我的额头前剜个洞,把里面的秘密一把一把地往外掏。父亲说:“你姐前天回来,洗你换下的衣服,从你衣兜里掏出一大把烟丝。那天,我看着就火冒,真想揪着你的头发狠狠扇你两耳光。”

父亲把烟吸燃后,递给我,看我还犹豫,便咧开嘴笑了笑,嘴唇上还沾着烟丝。父亲说:“吸吧,今天是我叫你吸的。”

我接过烟,疑惑地望着父亲,烟头上的灰粉一串串地掉在我的脚下。我望着父亲肯定的目光,怯怯地吸了一口,像塞了满口的干辣椒,喉咙上都在冒烟。父亲看着我把那口难受的白烟艰难地吐出,才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个大男人了。”

我不知父亲为什么这样说,把那支使我难受得想呕的烟扔到地上,伸脚踩灭。父亲又捡起来,吹干净上面的泥土,小心地放回烟盒。

父亲说:“我今天在知青办给你报了名,你就不读高中了。”

我说:“随便。”长长打了个哈欠,一副想睡觉的样子。父亲拍拍我的脸,“你别做出副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这可是你的前途呀!”

我埋着头,咕噜着:“反正我不到姐姐那儿插队。”

父亲说:“你姐姐那儿想插还插不进呢!你还这么小,下远了我又担心。我给知青办朋友说了,他们会给你安排个好地方的。”

我说:“下得太近了,我还不如读完高中再争取读大学。”父亲甩甩头,说:“娃呀,你不想想,现在推荐上大学,都得干两年以上的知青。你先下乡,两年后,他们高中毕业,你已有两年的知青生活,谁来和你争上大学的名额?你想读高中,现在的高中又能学些什么?学交白卷?学生与老师一起大批判?”

我的搞过财务工作的父亲,真能打一手漂亮的算盘。

父亲有些得意了,又掏出烟盒,把我吸过的那支烟叼在嘴上,问我想不想吸。我摇摇头说不想。父亲说:“我像你这么大,已经参军了。那时也下乡,搞土改,还打土匪。我从没怕过。”

父亲滔滔不绝地讲他的过去,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瞌睡早已把我击倒了,我迷迷糊糊来到一片沙滩,太阳把沙滩烤得很烫。我就躺在暖烘烘的沙滩上,让五颜六色的梦从我眼前鸟儿似的飞过。

几天后,父亲告诉我,知青办已定了,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插队,那地方父亲也没去过,是红军长征去过的地方,在历史书上都能翻到,北上抗日的红二、四方面军曾在那里伟大的会师,朱德与贺龙都曾驻扎在那里。父亲问我:“那么远,敢不敢去?”我说:“越远越好,这家都让我住出霉味来了。”我的话父亲肯定很不高兴,他没说指责的话,只是摇头叹气,说:“你妈妈死后,我没带好你们。你们还是长大了,路靠你们自己去走了。”

我说:“爸爸,我什么都不怪你。”

父亲说:“没怪就好。这次知青办只接受了你一个去那地方的知青。是我的朋友帮忙争取的,一个知青去那儿,人家会当作宝贝,今后你想招工招干和读书,都没谁与你争。”父亲还给我找来了地图,商量去那儿该怎么走。

父亲又给我递了一支烟。我把烟还给父亲,说我根本就不会抽这玩意儿。父亲不信,又把姐姐给我洗衣服,从兜里搜出的那把烟丝提出来说:“男人长大了,吸点烟算不了什么。可一个男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做了,就要承担责任。”

我爬到床脚下,抱出一个纸盒,递给父亲说:“我为你收集的烟蒂,都快存满一盒了。我想把它撕成烟丝,再给你做个烟斗。”

父亲捧着我为他集的烟蒂,眼圈红了,坐在木凳上很久都没说一句话。我把一杯热茶端给他时,他才说:“你真的长大了。”

一星期后,我的同学们都走进了高中的大门,而我却孤零零地背起沉重的行李,来到长途汽车站。父亲没来送我,他三天前就派下乡搞社会主义教育去了。他叫我到了生产队,一定给他写封信。

深深的车辙

坐了两天的车,到了高原上的第一座小城康定。

一路上都在睡觉。我想自己坐车睡觉的毛病就是在那时生下的。车一晃,脑袋就同马达一起嗡嗡响,人成了一只空瓶罐,在车上摇摇晃晃,啥都不知道了。只翻二郎山时,让我兴奋了一下。我第一次看见了满世界都是雪,山上树上石头上。公路上的雪让车轮压成了硬邦邦的冰板,大车小车,轮上都套上了防滑的铁链,轧在路上,一片哗啦啦地响。上山时,云更稠了,把山谷沟壑填得满满的,车像要飘起来,轮不沾地行在茫茫云海。我把知青办发的军棉大衣裹得紧紧的,身子还冷得不住地抖。旁边的一位老人看着我笑,然后望着窗外,哼起了那首关于这座山的悲壮的歌。

二呀二郎山,

高呀嘛高万丈……

我看见,唱这首歌时,有泪花在他发红的眼眶内闪。

我周围的人也兴奋了,有人不停地念六字真言:哦——嘛尼叭咪哄……

我站起来,四处望望,一座座巨人似的高山迎面撞来,碎了散开了就成了一片片白茫茫的云海。我一激动,把毛主席的《沁园春·雪》高声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有许多人跟着诵: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一兴奋,便对所有的人哈哈大笑。

老人问我:“第一次来高原?”

我点点头,说:“我在省城,连山都难得见。哪有这么好的雪。”

老人很平静,说:“你应该少说话,少动。第一次来高原都会有高山反应。别看你年轻,精力旺,反映起来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

我说:“有这么厉害呀?”

他一脸的沧桑,冷哼了一声,说:“上个月进去的新兵,在新都桥兵站时还快乐得蹦蹦跳,可第二天便倒了一大片,浑身瘫软没力气,有的还吸着大大的氧气袋。”我又伸伸舌头,说:“天呀,有这么厉害!”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胸腔,清爽死了。我没任何高山反应,我真想蹦出去捏几个雪团。

车一拐,便下山了。路很坏,车是跳着舞往前冲,人浑身的骨头随着车的零件一起抖颤。我的脑袋又嗡嗡地响起来了。老人在给我讲话,讲高原的事,我一句也听不清,昏沉沉地靠着椅背,直到进了康定城。

下了车,我便感受到了高原的冷,剔骨剜肉、凝血为冰的冷。风太大了,卷着黄沙漫天飞舞,张张嘴,牙齿缝隙里都塞满了沙粒。康定是一座生在情歌中的城市,会说话的人都会唱那首情歌:跑马溜溜的山哟,一朵溜溜的云哟……。那时,街道两旁是一溜的木板房,在顺着风倾斜。几乎家家门前都堆着烧柴和两轮架子车。街面刚铺了柏油,太阳一晒,便发出难闻的恶臭。康定的太阳很亮,强烈得像碰撞的电光,可射在身上却感觉不出热气,凉乎乎的,只一会儿裸露的手膀便烤出了一团团白皮屑。

站在康定狭窄的街上,我差点惊呼起来,我终于看见了地地道道的藏族人,穿皮袍的、穿呢绒袍的、穿长裙的,露出强壮油亮手膀的,挂着红红绿绿珠串的,披散头发的,用五色丝线扎着辫子的……。男人威风如古代勇士,女人美丽如画上的仙女。我想,我就要同他们一起生活了,我也会穿着皮袍,挂着腰刀,威风凛凛地骑在膘壮的马上。

到甘孜县城的车一星期才一班,算算时间,我还得等几天。可去甘孜的车票要二十多元,花了它父亲给我的钱就没剩下多少了。我想等等看,能不能搭上不花钱的便车。

我在街上东游西逛,想找一家简易的旅馆。这么冷的天,我不敢睡车站。在街上,我感觉到有人在背后跟着我。我走他走,我停他停。我想遇上了歹人,便从兜里掏出了水果刀,捏在手中壮胆。

我猛回头,那人也惊得站立不动。他瘦削的脸朝向我,很不自然地笑笑,手放在腰带上像在掏摸什么东西。我拿起水果刀,故意在脸上刮刮,在耳朵上晃晃。他张大了嘴,一耸肩躲进了人群。我哼了一声,捏着刀拐进了附近的一家小旅馆。

店老板是个围着五色条块花呢裙的藏族老阿婆,头发花白,却用五彩丝线挽成辫子围在头顶。阿婆很和善,提着钥匙给我引路,听说我是去甘孜县插队的,便啧着舌头说:“那么远的地方,你爸爸妈妈会让你去?”我说:“是我爸爸给我报的名。”她说:“那地方海拔比这里高,出气都困难,又吃不上白米饭,你能习惯得了?”

我只有笑笑。

她给我开了一间屋子,说这里也住着个去甘孜插队的知青,我俩可以做伴。

我放下行李,洗漱完毕,刚想出门找点东西填肚皮,那另一个知青便出现在门前。我望着他,惊得差点吼出了声。

“是你?”

“是你!”

那家伙正是在街上尾随着我,让我疑为歹徒的那个人。

“你是甘孜的知青?”我问。

“你也去甘孜插队?”他说。

他进屋,仰着头一副很高傲的样子,坐在床铺边,哗啦一声从床下拖出一个包。他从包里掏出一把藏刀,银鞘上雕着很精美的花纹。他抽出锋快的刀,扔到桌上。我知道他是在报复我刚才向他比刀示威。

我说:“刚才你跟踪我,真把我吓坏了。”

他笑了一下,说:“一人出远门,是得小心一点。”他告诉我,他是去年到甘孜插的队,已快一年了。他的家就在离康定城十多里地的毛纺厂,他的父亲母亲都是纺织工人。

他听说我在等着买去甘孜的车票时,便笑得在床铺上翻滚,坐起来还笑得直喘气。他说:“你以为你是去工作挣钱吧。这里的知青谁买票坐车?真是傻透了。”

我说:“不买票,谁让你坐车?”他说:“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跟着我走就是了。”他又问我:“带没带烟?”我从包里掏出那包父亲硬塞给我的飞马烟,扔给他说:“你全拿去,我不抽烟。”他拿起烟盒,嗅了嗅,哈口气说:“你真够朋友。”

第二天,他和我背着行李来到城外等车。我们背靠一座土山的脚底,山很高,仰起头便觉山顶伸进云缝中去了。他说这山叫跑马山。他见我没反映,又说:“跑马山你没听说过吗?你不会唱那支歌?”他哼了起来: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他唱得一点不好,嗓子像被撕破了的胶球,每唱一句就不停地漏气。他也恼恨自己唱得不好,便停住不唱,说:“你听过这首歌吗?”我说:“听我妈妈唱过。”他很骄傲地说:“这就是跑马山,我们康定的山。”

来了好几辆车,我们都没拦下。无论我们怎么说情,那些司机的心硬得像雪山上敲下的冰块,就是不理睬我们。见我着急的样子,他安慰我说:“别慌别慌,去甘孜的车多得很。他爬飞车搭便车,从来没落过空。”

不久,来了辆货车,车厢载得过重,车轮便重重地压着山路,开过的地方留下一道很深的车辙。车摇摇晃晃,很吃力很缓慢的样子。他向我招招手,叫我背上行李。我俩趁车慢吞吞驶上陡坡时,便跟在车后,抓住后挡板,爬上了车厢。

“妈呀!”他叫起来:“真倒霉!”

这是辆装石灰的车,我俩爬上去不久,就让石灰喷得喘不过气。他说:“这样下去,我们都得闷死的。”

我爬到车厢的最前面,空气好受些了,就是风太大,脸颊冻得失去了知觉。他也到了前面,喘几口气,用衣袖擦擦脸上的石灰粉。车转过山口,风小些了,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舒服极度了。他一激动,便敲着车头大喊大叫起来:

“毛主席万岁!”

“知识青年万岁!”

看着他的滑稽模样,我的担心和疲乏一扫而空,也开心地笑起来。

可车却哧地刹住了,车门打开,司机跳下车,一脸的大胡子对着我们。我与他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装出副可怜相。他说:“司机叔叔,我们是甘孜知青,家里没钱买车票,让我们搭搭车吧。”

司机指着地上,只一句话:“滚下来!”

像贼一样爬车

我和他连同那一堆破布片包裹的被盖卷,被扔到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扔下我们的那个大胡子司机,朝窗外狠狠喷了一口浓痰,把油门轰得像打雷,转过山口融进黑雾沉沉的山林了。

四周的山很高,山顶被刀一般锋利的雾削去了。山是活物,一定看得见蹲在脚根下的两个可怜虫。轻轻抬脚,轻轻蹭蹭便成肉饼。山没这样做,山怜悯我们。路旁从山的夹缝中流出的河水一片轰响,撒着潮湿的白雾滚下山去。

河水带着轻蔑,带着嘲笑。

我恼怒地把手中一块捏得发烫的石头扔进河里,坐在被盖卷上,叉开两只手掌托着下巴,眼镜片上灰蒙蒙的有些沮丧。他站在河岸,个头愈发矮小,枯黑的脸颊,满是雀斑点子的小鼻头滑稽地朝上翘着。他又歪躺在地上,敞开破旧的军棉袄,皮鞋擦得很亮,抬抬脚却张开了嘴,吐出几根满是污泥的脚趾尖。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烟,抽出一支,在指尖上弹弹,又揉捏松压板了的烟丝,递给我。

我摇摇头。

“你不抽烟?”他有些惊讶。

“没抽过。”

“要抽会。当知青谁不会抽烟?一支经济烟,赛过活神仙。”

我抢过烟,狠狠吸了一口,喷出浓浓的烟雾,有些气愤,为什么没有呛。翘鼻头望着我咧开嘴笑。我一口一口把烟抽短,指头一弹,烟蒂飞进了湍急的河里。他马上又递给我了一支。我把烟捏在手心,肚里火辣辣的想呕,没敢再抽一口。

“我烦死了,”翘鼻头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蹭进沙土里。“我想一把火毁了这片山林。”他说,把棉袄裹紧,兜里掏出一根麻绳扎在腰上。一只蜘蛛爬上了他的脚尖。他手指捉起来,朝蜘蛛喷口气,蜘蛛僵硬了,缩成一团装死。他扯下一根草,草尖拨开蜘蛛的细腿,又一根一根地拔光。无腿蜘蛛像个什么肉虫,只有嘴钳张得很开,还有些不屈的斗志。他朝我咂咂嘴,把硬草尖插在它的嘴钳上。蜘蛛死死夹住草尖不放。他又失去了兴趣,把蜘蛛放在脚底蹭成了肉酱。

我托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做完这无聊的游戏。

“喂,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他问。

我嗯了声,又沉默。

“算了算了,你不屑告诉我这样的人算了。”他气呼呼地躺在地上。

“嘎子。”我说,声音很响。

“姓嘎?有这个姓?”他奇怪地问。

“嘎子。”我又说。

“嘎子,”他说:“真是少见的姓。”

我沉默了,抬头出神地望着树林顶上的一片灰蒙蒙的水雾,眼镜片渐渐地模糊了。我知道,我并不姓什么“嘎”。嘎子是我妈妈叫的,妈妈死后就再没有谁这样叫了。爸爸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姐姐在妈妈死后也不这样叫我了。我只有在梦中还常常听见有人这样叫我,声音很轻很温和,那是妈妈的声音。

他猛然抬头,小鼻头一皱,“听听,来车了。”我什么也听不见。“是个大车,载了不少的东西,车胎都快压崩了。”他很有经验地说。

我仍然什么也听不出。风在远处吼,天阴黑下来。他拉我站起来,叫我提上行李,说:

“我在前面拦车,你就往车后爬。”

“没车呀。”我说。

“正爬山呢!”他吮了吮鼻涕,朝山下指。

我才看清了山脚底一点黑影慢慢朝上蠕动,像只劳累得爬不动的红蚂蚁。我也听见了车声,呜呜呜,像哭泣的风声。

“你耳朵真好使。”我有些佩服了。

他得意地抽搐了一下好看的鼻头。车快到时,他又改变了主意。“你把行李放下,”他说。我扔下行李后,他唰地在被盖卷上撕下一片破布,缠在我的额头上,又抓一把稀泥抹在我的脸上。

“好了,”他说:“车来时,你要装出很痛苦的样子,就是土匪也会感动。”

车到了,他叫我躺在地上装死,他站在路中央拦车。

“妈的,找死!”驾驶窗上伸出个尖削的脑袋,两条粗黑的眉毛忿忿地跳动着,像只什么鸟凶狠地抖颤羽翅。

“我兄弟让石头砸了,搭你的车去甘孜县上找医生。”

“老子不去甘孜,”司机很傲慢,油门轰处很响。

“那就搭到哪算哪,”翘鼻头皱着眉毛,模样可怜极了,又嘿嘿咧着嘴,把一支揉皱的纸烟递上去。

“好了,好了,到了甘孜都得滚蛋!”

他拉着我爬上了车厢。司机有些不放心,跳下车,把车后的篷布罩拉下来又用绳索牢牢地捆住。车厢内一团漆黑,闷人的灰尘堵得人喘不过气。

“贼司机,想把老子憋死吧!”翘鼻头扯着嗓子吼。汽车发动了,在这陡峭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像头快断气的老牛。他眼里露怪异的光,从兜里摸出把银鞘藏刀,就是他向我炫耀的那把刀,在车篷的绳索上使劲地割,嘴里咒骂着这把还没老鼠牙齿锋利的小刀。绳索割断了,我俩用力把车篷往后掀。车后敞亮开了,我俩都把头伸到凉爽的空气中去,大口地吸着,舒服极了。四周的山崖罩着层铁锈的颜色,公路却显得特别地刺眼,水流似的大缕大缕地朝后飘去。时时听见一种什么鸟躲在雾气沉沉的松林后鸣叫,凄楚欲绝。明镜般的月亮在山崖后探出半个头时,我看见他的翘鼻头兴奋得发红。

我突然想起该问问他姓名。

他仰躺在手臂弯中,眯着眼睛很奇怪地看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怀疑我是个逃亡地主吧?”他又笑,很神秘地说:“你当了一年的知青,就知道我是谁了。”

其实,他只比我早下乡一年多,就想当祖宗让人供到神龛里了。

他眯缝着眼睛,翘鼻头让风刺得更红了。他一点也不在乎,高跷起腿,一摇一甩,像打着什么歌的拍子。过了许久,那歌才从他憋久的喉咙挣扎出来,沙哑的,却有种凄凄切切的酸楚味。

我是一个流浪汉,

没人疼来没人怜,

吃糠咽菜受饥寒,

晚上睡到马路边……

我说:“这歌好听。”

他哦了一声,半睁着眼,脸上荡着得意的神色,说:“这歌是我编的。嘿嘿,这里的知青点都传遍了,有人还想把它定为甘孜知青之歌嘞!”

我想说,他是在吹牛。三年前,我就听一位回城教中学的老知青唱过。他也说那歌是他编的。

车厢里塞满了纸箱子,上面画着热水瓶和小心轻放的酒杯。天冷下来,我抱紧冻僵的身子。使劲朝纸箱缝中挤。翘鼻头好像不怕冷,头还伸出车厢外,经过低矮的树林时,他伸手抓一把枯叶,举在手中挥动着,看那些让他揉碎的叶片蝴蝶似地纷纷朝后飘去,嘻嘻哈哈笑得满脸通红。

“我想撒尿,”我说,脸上滚过一片热浪。

“朝车下撒吧。”他说。

我缩在纸箱中不动,皱着脸的样子一定可怜极度了。

“是怕冻掉你的小雀雀吧,”他嘻嘻哈哈笑起来,脸颊上晃着一层湿漉漉的东西,“好吧,我帮你想办法。”

车使劲颠了一下,差点把他簸出车外。他抓紧铁栏,呸地朝前吐了口唾沫,说:“妈的,跳岩也得等老子下车以后!”他蹲下来,皱着脸,鼻头抽搐得哗啦啦响。他眼珠一亮,蹦起来,把我的背脊拍得脆响:“你狗日的福气真好,用这么漂亮的尿罐,皇帝老子都享受不了。”

他从纸箱堆的上层搬下一只,撕开盖,大叫一声狗杂种。箱里装满了一条条香烟,飞马牌的,正宗货。我同他惊愣了许久,他望望我,我望望他,谁也不敢偷一包尝尝。他有些伤心了,红着眼睛,扯开裤裆朝箱内狠狠扫射,不停地骂狗杂种。完了,才喘口气,对我说:“快撒吧。这狗杂种是做投机生意的,吃点我们的尿,会让他长聪明点。妈的,飞马牌。”

我还是把尿撒出了车外。

“你他妈的没一点知青的模样。”他望着我直喘粗气,阴沉着脸缩进了纸箱底。

“抽支烟吧,”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放在鼻孔上嗅嗅,辛辣中好像有股尿臊味。我心里发呕,烟在手心内捏成了碎渣。他叼着烟,吸两口,又呸地吐出了车外,嘴里大嚷:“妈的,毒药也没这般难吃。老子真该偷条飞马牌尝尝。”他又爬上纸箱顶,撕开一个盖子,失望地摇摇头。又撕开又摇头。这些纸箱内全装的是热水瓶,竹壳的铁壳的,红的绿的都有。他瘫在纸箱底,望着那箱还飘着热气的飞马牌唉声叹气,模样可怜得像个生了重病的老头。

爬山的汽车疲乏地喘着粗气,摇摇晃晃,我俩像躺在不停颠簸的摇篮里。他抱着头缩成一团,嘴里吐很粗的鼾声。我却没一点睡意,兴奋地望着那云雾般不断涌来又逝去的黛青色山岭,望着飘一片灰烟的山寨和在夜色中更加鲜亮的河水。我从这么远地出过门。记得前年,我与同街的大狗瞒着大人偷偷出门远行。我俩星星还在眨眼时就动身,整整走了一天,日头落了,星子又开始眨眼时,我俩歇在了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的一户农家里。一打听,原来我俩还没走出县界。县界在河对岸的那座有雪顶的山峰的垭口上。我俩都说一定要走出县界才转回家去。第二天,一场大雪撞破了我们的梦,无情的雪风迷迷茫茫,烟雾般地封锁了进山的路。我俩站在雪地上,抱头痛哭了一场。

夜雾更浓了,鸦群般从头顶飞过。月光时明时暗,山的深黑处有隆隆的声响,像是雷鸣。公路却亮得刺眼,像不断吐出的蚕丝,汽车摇摇晃晃,它就一缕缕地朝后飘去。风又在呜呜哭泣,寒冷刺得我缩紧了脖子。我望了眼睡得死样的他,仰着脸,通红的鼻头稀稀喝喝地响,手紧紧按住裆下的小兄弟,鼾声中有股尿臊臭。

汽车拖着声音长长尖叫,使劲颠簸了一下,刹住了。司机跳下来,捶着车厢板吼:“下车了下车了!”

我推醒了他。他猛地跳起来,伸长脖子朝车外瞧,说:“球,你狗日的多事,到甘孜县城还得转过对面那座山崖呢!”他又眯上眼睛,咂咂嘴,还在回味梦中的什么东西。

“下来,老子不进城,”司机又捶着车厢板,说:“再不下来,老子拉你们去雅河林场。”

“你敢!”翘鼻头跳下车,指着司机的大鼻头,“老子把你的车胎崩了。”

我提着被盖卷跳下车。司机没理他,套上油污污的手套,钻进驾驶室,砰地关上车门。翘鼻头望着摇摇晃晃远去的汽车,兴奋得满脸喷着热气,舞着拳头吼:“滚蛋吧,开不过雅河口,就得滚下岩去!”他又得意地望着我,说:“你当两年知青,就会明白那些家伙全怕知青。我们是真正的无产者,拳头硬着呢!”

他陪我默默走了一段路,又停下来,说:“你自己去县上吧,我不能陪你了。”他说他想去一个叫拖坝的寨子看一个朋友,并很神秘地告诉我,那个朋友是个女的。

“你顺路走吧,转过山崖就看得见城里的灯光了。我们反正是一个县里的知青,见面的时候多得很。”我刚要走,他又拉住我,眼里满是怪异的光,说:“你小子初闯社会,该学的东西还很多。记住,人不要活得太老实了。牛老实了让人欺,马老实了让人骑。我那个队里的支书就是这样教我的,那时我和你一样笨。”

他把那把银鞘藏刀送给了我,叫我拿着,可以防防身。我说:“这刀很贵重的。”他咧咧嘴一笑,说:“朋友一场,说什么贵不贵,说不定哪天我会去你那个点上,狠狠蹭你几顿饭,这把刀就算是我预先付的饭钱吧。”

他咧开嘴,笑得很难看。

我离开他,一人走在这条陌生的夜路上,心里像塞满了刺人的毛刺。我低头什么也不想地往前闯,碎石在脚底哗啦啦响。风灌得人喘不过气,甘改的风真厉害,我不敢想象两年后我会被这刀割似的风刻成什么样子。

“喂!”他在背后喊我,声音让风刮得远远的。

“喂!”他大步跑了上来,抓住我的被盖卷呼呼喘着粗气。

“背包给我,”他说。见我没动,他皱皱眉头,诡秘地一笑,说:“我里面藏有东西。”

他解开背绳,在被盖内抽出一条飞马烟来,真不知他是怎么放进去的。他放在鼻尖上嗅了嗅,连声抱怨不该撒那泡尿。他分给我一半,硬塞进我的怀里,说:“留着吃吧。那家伙水瓶箱内藏好烟,来路不正。老子吃他一条,还是看在让我们搭车的份上呢!”

那五包飞马烟,我整整吸了两年。

我下乡快两年的时候,甘孜知青堆里出了个叫金阿亮的大英雄。他是在扑灭一场山火时,让烈火和浓烟团团围裹住了,火扑灭后,才发现他烧得木炭似的尸骨。据说,他胸口下还压着一本没有丝毫损伤的红封皮书,他是为保护这本书才让烈火吞咽掉的。

开追悼会那天,所有知青都去了。我望着他的遗像,惊讶得差点叫起来。怎么会是他?我又想起了那张尖瘦的黑脸,那根滑稽的翘鼻头,还有那半条带着尿臊味的飞马烟。

“妈的,这小子三天前还偷过我家鸡窝里的蛋。”有位穿老羊皮袍的老人说。不过,我分明看见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浸透了泪珠子。

后来,我抽任何烟,都会尝出股淡淡的尿臊味。我想也许是他的灵魂钻进了烟丝中。在这让人说不明道不白的烟雾中,我心里深刻了一条不易抹掉的痕迹。

柔软的马蹄

许多年后,我还能回忆起这样一幅画面。宽阔荒寂的山野,远处亮着雪峰的尖顶,峰腰裸露着赤红的岩石。风卷起一片灰蒙蒙的沙雾,一群矮脚驮牛慢悠悠地在草坡上蠕动。草坡是褐黄色的,初春的高原都是这种苍凉的颜色,像老牛那身粗糙的皮毛。这片枯黄的草浪,一浪一浪荡向更加荒寂的深黑处。太阳在头顶亮成了炽白,太空明净得一尘不染。赶牛人咬着舌头吹一串尖利的口哨,这片寂静的山野也像撕碎了般鸣响起来,牛的蹄子踏得更沉重了。哨音停息,四周又一片死寂。

我就是骑着矮脚驮牛,从这座偏远的高原小县城去更加偏远的亚麻书插队的。

赶驮牛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壮汉子,个头很高,背脊却驼得厉害。脸上满是烧焦的疤痕,头发灰白短粗如直耸的毛刺。县知青办主任给我开了去亚麻书的介绍信后,就把我交给了他。汉子望着我笑出了满脸深沟似的皱纹,把我的被盖卷扯开,裹在里面的书、日记本和小镜子等杂物哗啦地倒了一地。地上满是牛粪牛尿泥浆水。他还是望着我笑,把被盖摊开铺在牛的驮鞍上。他捆紧皮绳扣,拍拍软绵绵的鞍垫,嘴里念叨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又把我的书和杂物一样一样捡起来,在袍袖上揩揩脏污的东西,又倒进一条油迹斑斑的牛皮口袋里。我嗅到了股闷人的腥膻味。

我们走在这荒僻的原野上……

他没骑牛,拉着一头驮茶叶包的壮牛走在最前面。从一上路,他就没再看我一眼。

“你是亚麻书的社员吧?”我说。

他沉默。

“看看你的牛,都壮得很呢!”我说。

他沉默。

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不吭声,昂头默默地赶路。我感觉到四周的荒坡和岩石突然严峻起来,像他那张赤红色的脸颊。有时,他想说点什么了,就拍拍牛的脑门,叽里咕噜说个半天,声音柔和极了,像对着最亲密的朋友。他突儿又笑,嘎嘎的脆响惊飞了路旁灌木丛中栖息的野鸽。他不理睬我,好像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只有模样呆傻的牛才是他的熟人和朋友。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像是被这广袤的大地抛弃了。

笨重的牛蹄一寸一寸地啃着枯萎的草,绕过几道铁青色的山崖,走下一个很陡的沙坡,前面横卧着一条清亮的河。水很平稳,像一潭凝固的死湖,许久才弹出一圈圈细细的波纹。水底清晰的透出一片花花绿绿的卵石,石缝间飘动的苔藓青得像鱼。疲惫不堪的牛们全挤在河岸咕咕嘟嘟地喝水。汉子急了,咬着舌头吹出一串尖利的哨声,从水中捞起一块块湿漉漉的卵石,朝牛背上砸去。牛惊恐地拥进了河水里。他脱下靴子,捋起裤腿,拉着那头壮牛朝河对岸哗啦哗啦踩去。

那是条领头的牛,所有牛都胀红了眼睛跟了上去。

牛们不像马,牛要自由得多。热了,汗湿淋淋的身子就喜欢在水里浸浸。我骑在牛背晃到河心,牛停住不动了,河水漫过我的腰间。天啦,我的被盖全让水泡胀了。我气得哇哇大叫。他像什么也没听见,跳上对岸又回头对我吹了声响响的口哨。我水湿淋淋地站在河岸,四周淌满了泥水。风灌来,冻得我缩紧了脖子,脚麻木得像是木头。他斜瞟我一眼,把赤红的脊背扔给我,拉着牛走得很得意。

过了河,四周逐渐开阔起来,地上的茅草也厚实得像是毛毡。牛又走出了满身的热气,我的被盖也快烘干了。

汉子昂着头,沉默得像是周围的山,只有干枯的草在沉重的靴底唰啦啦响。阳光也强烈起来,电光般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抓住皮绳的手兴奋得颤抖了,喉咙里滚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响,朝沉寂的原野散开去。他在唱一支什么歌,悠长悠长,好像要把那玻璃似透明天空,铸铁般冰冷的山崖,还有脚下这厚实的茅草地喊破个缺口。歌声越到结尾越是忧伤,像是倒出了内心无穷无尽的凄楚和苍凉。声音沉闷下来,我看见他苍老的脸皮上挂满了浊泪。

我说:“你唱的是支什么样歌?”

他沉默。

我说:“你嗓音好极了。”

他沉默。

这沉默像天空中悬挂的那颗刺眼的太阳,越走越暗,越走越冷。我裹紧大衣身子还不停地哆嗦。牛粗糙的皮毛上也沾满了白晃晃的东西,不知是霜粉还是汗后留下的盐渍。牛蹄沉重地敲砸着这片初春硬邦邦的冻土,嗵嗵嗵,把碎石和冰块踩下山去。

爬上前面的山岗,就看见了亚麻书寨子。远远的,一片高高矮矮的土楼,在傍晚的阳光下同四周平坦广阔的土地一起,闪着耀眼的红光。让人感觉到,这些土楼不是人修筑的,是这片红土地上自然生成的骨头和肌肤。一片淡紫色的炊烟,纱幕一般罩在寨子顶上,浓浓淡淡的粪烟味飘过来,使人周身都暖和起来。一条清亮的河水绕过寨子,弯弯曲曲地躺在红土地上,明净得像是轻柔的绸缎在风中抖动。山寨里传来了响亮的吆喝声,赶牛汉子脸膛土地一般赤红,咬着舌头嘘一声口哨,又捧着嘴响亮地吆喝起来。

“哦——嚯嚯嚯……”

四周的山坡土楼也活了起来,传递着这兴奋的声音。牛激动得一步一串屁响。

寨口是一片杨树林,光秃秃的枝头上嚷满了灰翅鸦雀。树脚下的石滩上围满了人,一堆干树枝烧得正旺。那汉子拉着我的牛,朝每一张泥土般赤红的脸点头微笑。他来到一个穿汉装的矮胖子面前,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什么。矮胖子的脸红润了,眯眼望着我,又咧开厚嘴笑笑,朝我递来肥厚的手掌,说:“嚯嚯,欢迎你,漂亮的小伙子。”他把我拖下了牛背,紧紧握住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啧着舌头说:“你们城里人怎么都生着双女人的手?”

他拉着我朝火堆走去,顿了下靴子,就迈开奇怪的步子绕着火堆转起圈子来。周围的人猛然大笑起来,口哨声吆喝声响成一片,还有人把帽子抛向了天空。我明白其中有异,想挣脱他的手,他捏得很紧,我的骨头都快碎了。他脚一顿,停了下来,胸口挺直,脸上一本正经,另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一串抒情味极浓的歌曲从嘴里淌出,舒缓得像是柔软的雪片,轻轻地朝赤红色的大地飘落。结尾处低沉得像是啜泣,接着一声尖厉的吼叫,周围人又哄然大笑起来。

我窘迫得直往他背后藏。

他抓住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脸膛更红了。此时,我才看清他下巴上有颗富贵的肉痣,亮闪闪的,使我想起一位我崇拜的伟人来。

“怎么样?”他问。我不解地摇摇头,他又扯扯我的衣领,说:“等会儿你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告诉我,他是公社的武装中队长,叫甲瓦。公社干部们和亚书麻书的队长支书们全上牧场去了,这里他是最大的干部。

“麻书队已经有五个知青了,你就去亚书队吧,那里还没有一个知青,当宝贝呢。”他说着,又很响地笑起来。我说:“就去亚书队吧。”他又说刚才给我牵牛的汉子就是亚书队的,是队长多吉的女婿,就是手脚不怎么干净。我问:“亚书队在哪里?有这个寨子大吗?”他张着嘴用一根铁签剔牙缝,没回答我,满脸是怪异的笑。

住下来后,我才知道亚麻书是一个寨子,合作化时还是一个队,公社化后才分了灶。在寨子里,亚书麻书的人混住在一起,没有界限,难以分清。据说整社时,在工作组的监督下,由队长多吉和支书洛热抓阄,确定亚书队与麻书队的社员。数着单数的住户归亚书,数着双数的归麻书,非常公平合理。又拈纸团划分两个队的土地和牧场,这就显出了老天爷的偏爱。麻书队的地多在宽阔平坦的河滩,土质肥得冒油,麻书人也肥得冒油。山坡沟壑地大多归了亚书队,所以亚书队的大多很穷,超支户多,欠债人多,出外乞讨的多。两个队同属一个寨子,竟对老天爷的作弄默默不闻,没有人喊冤叫屈。“算了,算了,是我们转世前少转了几圈麻尼堆。”队长多吉常说。

甲瓦又拉了拉我的领子,说:“你晓得么,今天是亚麻书寨子的喜日子。你来得太巧了,看看,他们正在议论你呢!”

我的脸颊又烫了。

刚喝完热茶,山那边就响起了吆喝声,周围人又兴奋起来,一串更响亮的吆喝声送了过去。远远的,山垭口上晃动着一串骑马人的身影,穿戴着鲜艳的衣袍,红的绿的很清晰。

“看见了没有,前面那个戴黄狐皮帽的小伙子,就是下面的格桑队支书的儿子。那是个有本事的小伙子,不久就接替他父亲当支书了。他今天结婚,后面那马上的姑娘,就是新娘子。她是亚书队牧场上的,漂亮得很。”甲瓦的手臂沉沉地压着我的肩膀说。

迎亲的人近了。寨里人也拥了上去,说着祝福的话语。新郎跳下马,漂亮的脸上荡着憨厚的笑。他小心地把羞答答的新娘扶下马,紧紧钳住她的手腕,绕着火堆转起圈来。我终于明白了甲瓦的玩笑,他站在一旁咧开嘴朝我很滑稽地笑笑,然后挥着手喊:“快祝福吧,为新人的好日子祝福吧!”

人们齐声嚷着,从一只插着青稞穗的木箱里捧起大把大把的青稞籽,朝新郎新娘身上撒去。新郎专心地迈着奇奇怪怪的步子,他走得比甲瓦好,潇洒极了,像是什么漂亮的舞蹈。走完后,他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好,跟他们去喝碗喜酒吧。”甲瓦又钳紧了我的手。

面对大碗浊黄的青稞酒,我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小时候,我患过一种怪病,对酒味特别敏感。酒一沾唇,周身就烧得像滚烫,还大口大口地呕吐黄水。我的酒鬼父亲总是说我没福分尝尝酒味,算是白活了一世人。

“喂,你怎么不喝呀?”他惊异地望着我,端起酒碗哧地吸了一大口,咂咂嘴唇连声说这酒香极了。

“我是不能沾酒的。”我说。

“喝吧,不喝就是瞧不起主人。”他灌光一碗酒,又提起酒罐,哗地倒了一大碗。

“我不敢喝酒。”我说。

“这不是酒,是醪糟汤汤。”他端平碗递到我的眼皮下让我瞧。我结结巴巴解释了一通小时候得过的怪病。他脸色渐渐蜡黄了,气愤地把酒碗墩在桌子上,溅了一桌的酒浆。他闷了好一会儿,才端起酒碗站起来,瞧也不瞧我,狠狠地说:“我们这里女人都是喝酒的好手。”他朝那群喝酒唱歌的快乐人群走去,又嘻嘻哈哈地放开嗓门大笑起来。

他是不屑同不喝酒的男人在一起的。

我一人被扔在黑暗的屋角,周围人都像是和我不相干的影子。他们喝着我不敢沾边的酒浆,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吃着我吃不惯的食品。我感觉到自己孤独极了,只好把身边的火炉煨得紧紧的。

天转眼就漆黑了。甲瓦满脸紫红的走过来,拍着我的背说:“玩好了没有?”我笑了一下,点点头。他又钳住我的手腕,说:“累了吧,看你的眼睛红红的。天太晚了,你就住我那儿。”

他住在公社里。公社同寨里民居一样,都是用红土垒筑的碉房,不过,垒得更高。数数窗眼,共四层。下一层是拴马的,飘荡着暖烘烘的马粪味。二楼上才住人。公社人少,只二楼就全装下了,三楼四楼全空着,有的租给供销社作了库房。

掀开门,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火炉子燃得很旺,茶壶嘴飘散出浓浓的清香。一只猫一般的长毛狮子狗从火炉后钻出来,亲热地舔着主人的裤角,又在我的脚尖前蹦来蹦去,像只淘气的小皮球。甲瓦嘴里嘘着口哨,脸上满是柔和的笑纹。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肉,揽起狗搂紧在怀里,把肉撕碎后一点一点小心地喂进狗嘴里。“哦哟,乖乖,”他把狗朝向我,说:“认识认识这位朋友吧,他是从老远的内地来的。”

狗朝我使劲吸吮着翘鼻孔,忽地鼻孔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憋住气,圆瞪的眼睛渐渐血红。它忿忿地朝我汪了几声,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哈哈,”甲瓦笑了,手掌抚着狗不停喘息的嘴,“它在欢迎你呢!哦哟哟,乖乖,你的欢迎辞糟透了。”

他给我倒了碗茶,又问:“你老家在哪个地方?”

“成都。”

“嗯?”他不懂地摇摇头。

“就是省城。”

“省城,我去过。当年,我祖父还在那里开过砖茶店呢!”

他高兴了,又从柜子里取出满满一瓶白酒,朝我晃晃,又失望地叹口气,说:“哦,你不喝酒。”他咬开瓶塞,仰起脖子狠狠灌了一大口,咂咂嘴唇,下巴上的那颗肉痣更红了。狗蜷伏在他怀里,使劲嗅着他喷出的酒气。他双眼红了,朝我甩甩手,说:“你去床上睡吧。”我说:“你也睡吧。”他说:“别管我,我还要工作。”

我躺在那张刺人肌肤的牛毛毡上,望着火光沸水般地在油烟熏黑的屋梁上荡漾。屋内很静,喝酒声咂嘴声和喘气声就显得十分刺耳。床上钻出许多小虫子,叮咬得我脚肚子发烧。

他叹口气,把酒瓶重重墩在桌子上,站起来,灰蓝的影子罩了半面墙壁。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影子与火光一起晃荡起来。我看见他拉开了一条挂在壁头的黑布帘,露出一个更加深黑的门洞。脚步声停在了门洞前。我听见他用藏话恶狠狠地咒骂什么,进门洞前还朝地上狠狠吐了口浓痰,靴子踏得满屋冬咚咚响。不久,里面传来木棍抽打什么的声音,有人痛苦地叫喊起来,甲瓦的咒骂声更响了。

我爬起来,悄悄朝门洞走去。我的心缩得很紧,像我捏出满手心汗水的拳头。

我看见油烟熏黑的梁上,倒吊着一个满脸血污的男人,双手用皮绳套在地上的一块油光光的大石头上,嘴里淌出一溜绿色的脓血,牙齿却咬得很紧。甲瓦袒露着赤红发达的胸脯,坐在一根木条凳上,玩弄一根毛糙的木棍子。他回过头,瞪了我一眼,嘴里低声骂了句什么。一股寒冷窜上了我的背心,我怯怯地缩回了床上。

整整一夜,他都闷坐在火炉边灌酒,然后进门洞抽打那个人。我想那个人也许已经死了,可他每次抽打都传来惨痛欲绝的呼号。甲瓦的模样也变得可怕极了,脸色铁青,那颗肉痣也涨大变紫,眼珠红得要滴出血来。他哧哧地灌酒,重重地墩着酒碗。

我没看见那只狮子狗。

天大亮时,甲瓦把我推醒,望着我睡眼惺忪的模样,嘿嘿笑着说:“喝了早茶就上你知青点上去吧,仁青已备好马在外面等着了。”他模样慈得像个从不知生气的老太婆,我有些怀疑他会有昨晚的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还在想昨晚的事?哈哈,你看到了吧。里面吊的那人是个坏蛋,他偷杀了队里面两头牛。这坏蛋不给他点颜色,他会骑在你脖子上屙屎的呢!”

“他,还在里面?”我有些担心。

“他死不了。这家伙可能有九条命,狗成的精。哈哈,刚才我端给他一大碗糌粑汤,一转身他就舔得干干净净。”

“你就不怕他报复?”

“哈哈,你太不了解我们亚麻书的汉子了,”甲瓦脸上涌起一片骄傲的红晕,“是他屙的屎,他会一声不吭地咽下去。他干的事,让他去杀头坐牢房也无任何怨言。我揍他几棍子,他还要感谢我惩罚得太轻了呢!”

我喝完茶,又吃了一大块冒着油花的糌粑团。

“喂,”甲瓦说:“这家伙也是你们亚书队的,叫生龙泽仁。你可要小心点,他偷东西厉害呢!上次,他偷了知青们煮饭的铁锅,我拷了三天才拷出来呢!”

“没什么,我的东西就这些,他想要就随便拿。”我说。

甲瓦笑得很响。他提起我的东西送我出门时说:“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你不会喝酒。”

后来,我同小偷生龙泽仁结成了好朋友。我从没听他责怪过半句甲瓦。我问起那天看见他被吊打的事,他的脸涨红了,捂住眼睛羞涩地笑了很久,才对我伸出粗黑的大指头说:“甲瓦是个好汉子,他打得很重。我的骨头也不是茅草秆,那几下像在牛皮上抓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