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赴任雷州
范梈告别京城后,经过陆路的颠簸,于初冬时分到达湖广行省武昌,随后弃车乘舟,从长江逆流而上,到了湖北的松滋县。在此,他遇到了同样远赴岭南的罗提举,二人命运相同,于是作《将赴雷阳送罗提举之任广东》(《范德机诗集》卷七)以赠之:
松滋暂泊蓟门船,复指番禺路几千?茉莉香深和酒露,桄榔叶暗煮盐烟。
齐人旧算无遗策,汉史新藏有剩钱。莫为遐荒心力怠,朱崖更在海南边。
诗歌写于延祐元年(1314)十一月。“松滋”是范梈在此暂时停船休息的地方。松滋县,今属湖北省荆州市,范梈在世时荆州名为上路总管府,范梈去世后改为中兴路,辖有江陵、公安、石首、松滋、枝江、潜江、监利七县。蓟门,北京,指范梈所来自的地方。“番禺”,指古南海郡的首府(今广州),这里指罗提举任职的地方,也即他此行的目的地。罗提举到广东上任,与范梈的上任之路途的前期基本相同。但是,范梈到广州后还得继续南行,目的地比罗提举的更为边远荒凉:“莫为遐荒心力怠,朱崖更在海南边”,意即“您不要为‘遐荒’而难过,我要到的朱崖还在大海之南”。宋李纲《次雷州》说:“莫笑炎荒地遐僻,万安更在海南头。”范梈此诗的末两句暗用李纲诗,意思是,“我要去的地方,比你所去的广州更偏僻和遥远”,这是以自己的遭遇来安慰精神萎靡的罗提举。
从长江转入洞庭湖,诗人登上江南名楼岳阳楼,并在楼上题《登岳阳楼诗》。明杨慎说:“余昔过岳阳楼,见一诗云:‘楼上元龙气不除,湖中范蠡意何如。西风万里一黄鹄,秋水半江双白鱼。鼓瑟至今悲二女,沉沙何处吊三闾。朗吟仙子无人识,骑鹤吹箫上碧虚。’乃视其姓名,则元人张翔,字雄飞,不知何地人也……同时虞伯生、范德机皆有《岳阳楼诗》。”证明其题壁诗在明代犹存。范梈有《赠冯炼师归岳阳》、《赠刘山人游湖南》、《秋江钓月》等诗,有“洞庭木叶下,期尔岳阳楼”等句,但《登岳阳楼诗》却不存。
诗人从湘水转入西江,从广西梧州乘船到了隶属于广南西道的肇庆路,在端州峡中,写下《渡端州峡》(《范德机诗集》卷六):
棹郎得便溯清流,忽报舟前晓雾收。蛮语酬人翻自苦,好山不敢问何州。
诗歌写于延祐元年(1314)十一月下旬。古时坐船从西江到雷州必经肇庆,唐宋之问《端州别袁侍郎》:“合浦途未极,端溪行暂临。”端州,隋唐时名,元改为肇庆路。端州位于西江口,《元和郡县志》:“端州当西江口,入广西要道。”西江自广西三江而来,经封川、德庆,南入广州,注于海。由肇庆溯西江而上,可抵达广西梧州。可见,范梈当年入粤的道路是从长江松滋转洞庭湖入湘江,抵达广西梧州,即汉苍梧郡广信县,再转入西江而至端州。范梈到了端州峡,日出山高,晓雾渐收,西江两岸优美的景色顿时呈现。广南西道肇庆路的李知事是诗人的朋友,肇庆风光因此也似乎特别亲切动人,范梈眼前为之一亮。棹郎船夫在清流中唱起悠扬的船歌,但是岭南古越语难懂,使得翻译也困难。诗人便将视线集中于自然风光之中,“好山不敢问何州”,端州峡中的奇丽风光,让人可以忘其名称。诗歌写端州峡中的风光,清流晓雾,好山好水;棹郎船歌,蛮语难译,一股新鲜的南国气息扑面而来,呈现出岭南自然和人文的清新特色。
端州峡中最险要的是端溪峡,诗人有《端溪峡》一诗(《选校范文白公诗集》卷六):
芙蓉生石壁,猿鸟路东西。维舟逢暮雨?戴笠看端溪。
端溪峡中多雨多雾,使峡中出现自然奇观:本应长在水中的芙蓉却出现在石壁上。经过端溪峡时,天上下着大雨,诗人戴着斗笠饶有兴致地观赏美丽的岭南风光。在端溪中,诗人还创作了《芙蓉》(《范德机诗集》卷三):
芙蓉生石壁,云锦映青松。那忆南州路?归船处处逢。
由《端溪峡》可知,“芙蓉生石壁”是典型的端溪风光。在端溪峡中,陡峭的山崖、阴湿的天气,使山上、溪边的植被特别茂密,形成奇特的石壁芙蓉和云锦青松的美景,其间还有猿啼鸟鸣,船来船往,船歌回荡在青山碧水中,真是美不胜收。
在端州峡中,诗人还经过了肇庆峡山寺,写下了《过峡山寺》(《选校范文白公诗集》卷四):
飞来何代寺,重过念孤踪。木叶鸣秋舫,金人坐晚钟。
去留原不碍,喧静看为容。记说号猿黠,知藏第几峰?
上面几首诗歌均写于延祐元年(1314)十一月下旬。“峡山寺”,一般指清远的峡山寺。唐代诗人宋之问、尚颜等均有《宿清远峡山寺》,张说也有《清远江峡山寺》。但是,肇庆也有端州峡山寺,唐代诗人杨衡《游峡山寺》,便指肇庆。
诗歌前四句,写肇庆峡山寺的景色。寺庙孤悬在山腰,似从天外飞来。诗人正在欣赏山光水色时,寺里的晚钟突然敲响,给峡中山水平添几分乐韵和优美。后四句,写肇庆峡山寺的故事。“记说号猿黠,知藏第几峰”,指唐代著名的猿精故事《孙恪》。诗人认为,唐代猿精故事《孙恪》,不是发生在清远的峡山寺,而是在端州。无论此事的真假如何,它至少给中国小说史中的《孙恪》故事,提供了一个新的话题。
离开西江,诗人转走鉴江。延祐元年(1314)十二月,范梈在鉴江上岸,走陆路到了廉江,住宿在石城驿中。次日清晨,诗人登上石城驿后面山冈,在凉亭里凭栏远望,作《登石城驿亭》(《范德机诗集》卷二):
南游未是谪,北行不当归。今旦上崇冈,飘飘风吹衣。
始我在京时,双阙凝秋晖。别来守穷海,故国音书稀。
窃禄滋愧负,何时睹柴扉?胡不依白石?去即能如飞。
驿楼俯平川,其下白云围。雨余足稻粱,可以信丰饥。
去去道路远,王事毋稽违。
诗歌写于延祐元年(1314)十二月初。“石城”,石城县,即今湛江市辖的廉江市。元代石城县属化州路,《明一统志》:“石城冈,在石城县北一十里,远望如石城,县因以名。”这里已邻近雷州,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石城)南至遂溪县七十里。”化州路石城县与雷州路所辖的遂溪县接壤,石城县西的石城千户所,即属雷州管辖。但此时,诗人心里并不高兴,虽“南游未是谪”,他却“别来守穷海”。岭南素称瘴疠之地,到此为官的人大多难逃死亡之灾,故士大夫称此为“大法场”,即指瘴疠杀人之地。《后汉书·南蛮传》:“南州水土温暑,加有瘴气,致死者十必四五。”在岭南,广东以新州为“大法场”,英州为“小法场”,均是流放者的葬身之地。《元史·王结传》:“先时,有罪者,北人则徙广海,南人则徙辽东,去家万里,往往道死。”在元代,这种情况改变不大,《元史·泰定帝纪》泰定四年八月甲子,御史言:“广海古流放之地,请以职官赃污者处之,以示惩戒。”南宋以来,岭南的开化加快,但它仍是处置流放官员的地方,因而非贬谪者不至:“川、峡、闽、广,阻远险恶,中州之人,多不愿仕其地。”在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的游记里,中国南方被称为“蛮子省”,那么雷州就是蛮子省里的“蛮子”。一个翰林院的京官,突然从首都被外放到了穷海尽头的雷州,心情的抑郁是可想而知的。
诗歌有九韵,可分为三层。前四句,写登上石城驿亭。古来到雷州的文人大多都是被贬谪的,范梈说,他南来虽然不是被贬谪,却与被贬谪没有多大的区别。文人来到岭南瘴疠之地,尽管肘后带着避瘴的药物,但是多数都会死在岭南,成为孤魂野鬼。因此,诗人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够逃避葬身岭南的命运。他早上登上石城冈山上的驿亭,看看这瘴疠之乡,到底是什么模样?此时,岭南的疾风吹动着他的衣襟,幸好没有瘴气。岭南的瘴气具有季节性,多在春、夏、秋三季。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四分为冷瘴、热瘴和痖瘴,壮族民间则按发病季节,形象地称为青草瘴、黄梅瘴、新禾瘴、黄茅瘴等。此时是深冬,并非瘴气季节,诗人应该无虞。
接着八句,写登亭的感受。从双阙凌云的京城,来到岭南“南极”的雷州,强烈的对比令人顿生悔吝之心。贬谪、穷海等句,抒发了诗人对任职地雷州的感受:“南游虽然不是被贬谪,我却可能像寇准、文集贤等一样,死在这瘴疠之乡,因而这比被贬谪更痛苦。但是,为了生计,我只能‘窃禄’于照磨这样的庸俗下吏,想来怎么不惭愧?”诗人一时想起在家的寡母,甚至打算弃官归隐。对于归隐,范梈在京城时已有此念头。故元张养浩《范德机寓田记》说:
人多不能隐,而德机锐于隐。顾无田以为归,天下事若此者多矣。岂德机与余终于胥失[吏]耶。虽然,夫田土为物,实传世不可人力锢者。其或有焉不能守,守焉不能恒,恒矣而旱溢以厄之,螟蜷以痒之,剧族豪邻侵牟之,则其为扰反不若无。有之愈然,则为德机计者,将奈何哉!
德机其以博厚为田,高明为庐,仁以为山,智以为水,种以义理,而获以道德。将居之,食之,无不穷极,餍足。虽使子若孙,永世守之,亦无厄痒侵牟之患。则其为业,不既安且久乎。于是德机怃然曰:吾不贫矣,遂为书之,以满其所欲云。
但是,他终于没有归隐。这是因为他家中无田,而老少十口的吃饭穿衣均指望着他,为了家人,他才勉强来到岭南,没有毅然归隐。
最后六句,写登石城驿亭后的思想变化。他俯瞰石城驿楼下的一马平川,旷野中弥漫着白云细雨。虽然是冬天,但岭南的庄稼和旷野的植被仍欣欣向荣,因此洗去了诗人心中的烦恼和愁苦。“去去道路远,王事毋稽违”,石城已邻近雷州,在古代也算是“道路远”。明刘嵩《槎翁诗集》卷八《题遂溪同由驿》:“山晚鸦啼木栅城,征人暂驻马前旌。荒原漠漠风沙晚,犹隔雷阳二月程。”二月,当作“二日”;遂溪,雷州属县;同由驿,本作“桐油驿”,遂溪县的著名驿站。即使到了遂溪县的桐油驿,刘嵩还在为行程发愁,何况石城呢?不过,与距京城万里相比,这离雷州毕竟不远了。诗人一转念:希望快些到达雷州,不要误了“王事”。在中国历史上,岭南的瘴疠令人望而生畏。诗人带着对瘴疠的畏惧、对家乡亲人的思念等复杂的心情来到雷州,但是为了“王事”,他的心情也终于平复。
13世纪蒙古大帝国的版图,曾一度包括了中国、朝鲜和整个中亚、俄国以及中东大部分地区,是欧亚大陆上空前绝后的大帝国。此时的时髦语汇,是“混一寰宇”。故元代的地方志名叫“大元混一方舆胜览”,耸立在海南的元沈翥的歌功颂德的碑文名为“大元混一海表碑”。但在范梈的诗中,完全没有这种侵略性的大一统、大帝国的气息,有的只是“谪”、“穷海”、“窃禄”和惭愧消极的情绪。混一寰宇,满足了统治者好大喜功的虚荣心,但是它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的却是萧条和肃杀。
从告别京师的《二杏》到饯别的《九月十九日京东门与董右军诸公别,至通州还寄在京朋游》,从《将赴雷阳送罗提举之任广东》到《渡端州峡》,范梈赴雷所作的几首诗歌,把他离京的心情、离京的时间和饯别场面,比较清楚地呈现了出来,使人在千百年后,还历历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