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告别京都
海北海南道肃政廉访司的治所在雷州。范梈在赴雷州之前,对岭南也有所了解。赴任的前一年,他创作了《哀文集贤时奉使南海道弃》(《范德机诗集》卷三,以下诗歌出此集者,只列卷次):
瘴海距天关,道逾千万山。空传灵雨送,不见使星还。
旌旆青枫暗,楼台白水间。郡人唯我最,远客泪潺潺。
此诗写于皇庆二年(1313),即范梈赴雷州的前一年。文集贤,指文天祥的嗣子文陞。文陞(1268—1313),字逊志,因文天祥三子均亡于战乱,遂以其弟文璧之子文陞为嗣子。文陞被封为集贤直学士、奉训大夫。皇庆二年春,他奉命祭祀淮济二河的河神,中岳嵩山、南岳衡山的山神和南海的海神。祭毕南海神后,六月二十五日,他病逝于回京途中,年仅46岁。贤人无寿,天何不怜,时人哀婉诗尤多。元程钜夫《集贤直学士文学山挽词》云:“身是忠臣后,心悬圣主朝。瀛洲才接武,炎海远乘轺。”元刘洗《挽文逊志学士》:“声名天下士,人物玉堂风。”这些诗人虽是元朝臣工,但他们对宋代忠臣文天祥之子依然无限敬仰。范梈时在京师,也写诗哀悼。诗歌首联写文陞的死因,他“奉使”南巡,不辞劳苦,来到岭南瘴疠之地,他的逝世与其父文天祥一样,是为国捐躯。颔联写文陞之死,叙事中已含无限哀婉;颈联描述了山河含哀,举国哀悼;尾联表达了自己特殊的哀悼之情。文天祥是江西庐陵人,范梈与之有同乡之谊,故有“郡人唯我最,远客泪潺潺”之语。文陞英年早逝,天不佑忠臣,故诗人悲痛尤甚。诗中的“瘴海”、“天关”,显示出诗人对岭南的初步认识。他没有想到,一年以后自己也千里迢迢来到“瘴海”、“天关”之地。南宋末二帝端宗赵昰殁于雷州半岛以东的硇洲岛,末帝赵昺即位于硇洲岛,死于广东崖山,而文天祥是这一时期支撑南宋局面的国家栋梁。范梈对文天祥儿子的深情凭吊,其实暗含着作者对南宋王朝灭亡地广东雷州的地理和历史的关注。
范梈得知即将到雷州赴任后,一方面为宪台等的赏识而高兴,另一方面又对生活了十年的京城恋恋不舍,由是写下《二杏》(卷二):
北邻杏一株,身作龙盘拏。直上青天中,虚空高结花。
南邻杏更好,枝干相交加。三月二月时,匝地堆红霞。
自我来京城,寄居诸公家。其地僻自阻,茂树绕窗纱。
亦有桃与李,盛节争豪奢。虽富无可人,纷纷乱如麻。
晚遇此二杏,突兀超尘沙。尝时好客来,立旆遥咨嗟。
欲去复顾恋,往往至日斜。我昔词馆直,羸马道路赊。
晨往昏黑归,无由领其嘉。今我已投散,终日犹枯槎。
朝暮出见之,百匝虚檐牙。而我又将去,何由报繁葩?
誓将适南郡,辟地江之涯。种此一万树,漫漫被荒遐。
花成实给食,收拾岁盈车。此事亦易集,但恐君疑夸。
此诗下注“甲寅”。甲寅年,即延祐元年(1314),也是诗人离开京师赴任雷州之年。
诗歌二十韵,可分为四部分。前四韵为第一部分,写庭院中的南北两株杏树。此时,他居住在京师中丞董士选家,二杏即董家庭院中两株最有特色的树木。杏树属蔷薇科落叶乔木,分布在北方。它枝繁叶茂,树高一二丈,开白色或微红的花朵。诗人先写北庭的杏树,它比较高大,身如龙盘,直上青天,在高处开花,而南庭的杏树更加茂盛。加之杏树先开花后长叶,故花期常常落英缤纷,满地红霞,甚是可爱。
接着六韵为第二部分,写诗人对二杏的感情。诗人只身来到京城,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以替人算命糊口。幸而被思贤若渴的董士选发现和收留,诗人便住在他家,与二杏朝夕相伴。董士选家的庭园中桃李芬芳,但诗人最喜爱的还是二杏。它们突兀而起,超尘拔俗,有君子之风。朋友造访时,诗人把他们带到杏树下,谈天说地,徜徉低回,算是对朋友最好的款待。《贻孛术鲁翀编修》:“忆子旅江外,过余抚林间。晓色竹暗霭,春容杏阑珊。阳坡鸣赤鸡,阴馆来白鹇。”杏树与竹林,林中的赤鸡与白鹇,成为他在京城生活的见证人。
接着六韵为第三部分,写诗人对二杏的恋恋不舍。得到即将离开京城的消息后,诗人对杏树特别依恋,他一次又一次来到树下,有时流连徘徊直到太阳落山,似在与树道别。他想起这些年在翰林院值日,每天凌晨从东郊赶到京城,路途遥远,马匹消瘦,他只得起早贪黑地赶路,无法在白天领略杏树的美丽。现在,他又即将离去,以后更无法报答杏树的满树繁花。其实,这是诗人对二杏之美领悟深刻。其《范德机诗集》卷四有《杏叶黄》:“杏叶黄,天雨霜。穹窿携日照八荒,回光照见白玉堂。堂中美人双鸣珰,中宵抱被直西厢。忠君爱亲两不忘,奈何零露沾衣裳。清晓楼头见征雁,不如谢官归故乡。”黄杏叶,白玉堂,丽日美人,八荒秋雁,景致与情调都十分优美,京城二杏的绰约身姿,也隐约可见。
诗歌最后四韵,诗人与杏树道别:我即将去那荒凉而边远的南郡雷州,到了那里,我要种一万棵杏树来报答京城的杏树。诗人从京城出外任的第一站就是雷州,诗中的“南郡”、“荒遐”,均为雷州边远荒凉的特征。因此,此诗是作者即将离京赴雷州前所作。
诗歌蕴含着诗人在京城十年的许多生活细节。诗人自从来到京城后,先过了一段占卜算命的高级乞讨生活,有“卖卜诗人”之称。清田雯《读元人诗各赋绝句·范梈》:“好友熊生知己外,唐临晋帖识应稀。休从长庆谈元白,卖卜诗人范德机。”《元史·范梈传》说:“居则固穷守节,竭力以养亲;出则假阴阳之技,以给旅食。”他以自己精通的阴阳之术占卜卖卦,在京城糊口度日。此时,除了好友熊敬舆外,无人赏识范梈。结束卖卜生涯后,他就寄居在董公家中,那里地僻道阻,诗人到翰林院国史馆值日时,只得起早贪黑。那里就是中丞董士选在北京城外东郊的别墅,也即诗人写《东坊稿》的东坊。《范德机诗集》卷一《八月十九日城东辟喧孤坐书怀》称之为“城东”,《范德机诗集》卷三《九日诸生携酒至城东看菊》也写到“城东”。其地势偏僻,环境幽静:“静能驱百虑,生已慕孤骞。焚香礼碧草,种玉思蓝田。”东坊除了树木茂盛、种了菊花等各类花卉外,附近还有高山,诗人就面山而居。《范德机诗集》卷五《云林歌为贡供奉作》:“城东之山倚天碧,手扪南斗近咫尺。幽人筑堂面山坐,绝似谢公故时宅。”这“城东之山”,是诗人陶冶性情的地方,也是他创作《东坊稿》二十卷时的清幽佳境。
诗人以这样的长篇歌颂杏树,实际上别有深意,不仅歌颂杏树,还通过它歌颂杏树的主人——一个对自己有再造之恩、救济过无数文人的董士选。《元史·董士选传》:“(董士选)在江西,以属掾元明善为宾友,既又得吴澄而师之,延虞汲于家塾以教其子。诸老儒及西蜀遗士,皆以书院之禄起之,使以所学教授。迁南行台,又招汲子集与俱,后又得范梈等数人,皆以文学大显于时。故世称:求贤荐士,亦必以董氏为首。”董士选(1253—1321),字舜卿,稿城人,大将军董文炳次子。他自幼跟随父亲董文炳南征北战,授宣武将军、明威将军、帝亲军前卫指挥使、江西行省左丞、江南行御史台中丞等。他既是著名的将军,又十分爱惜人才,以“求贤荐士”闻名于世,一代名士元明善、吴澄、虞集等都得到他的救济而名扬后世。诗人在大德八年(1304)来京师,他先以算命的方式讨生活,在穷困潦倒时,得到董士选接济,做了董士选家的临时私塾教师,两年后董士选推荐他当上了右卫率府教授,从而走上仕途,后又推荐他供职于翰林院,任编修。“岂期脱布衣?复得联朝班”,也适用于范梈。范梈多被后世人称为太史,也因为担任此职。这十年来,诗人一直受到董士选的关照和爱护,也一直住在他家的东坊,因此,诗人借诗歌表达了自己对董士选的无限感激和惜别之情。
延祐元年九月十九日,是诗人离开京城的日子。这天,时任右军的董士选率领他的幕僚,以及范梈在翰林院的同僚和朋友,如著名诗人张养浩、元明善,比范梈早一年入翰林院的虞集、同年入翰林院的杨载、延祐元年才入翰林院的揭傒斯等,二十余人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把诗人一直送到北京城的东门外。他们在这里为诗人饯行,折柳赠诗,依依惜别。诗人感动不已,不仅当时赋诗抒怀,而且到达通州后再次写诗致谢:《九月十九日京东门与董右军诸公别,至通州还寄在京朋游》(卷七):
临分强颜作笑言,上马恸哭投烟村。十年总仗旧交力,万里独怀明主恩。
南极下头星象少,东风近便柳梅繁。时人只怪丹砂令,曾以虚名细讨论。
诗歌的题目,在《选校范文白公诗集》作《九月十九日出京与董右军诸公别,至通州还寄在京朋旧》,二者比较,略有区别,但当以《选校范文白公诗集》为是。
诗歌首联,写在京城东门的离别。唐人送别时,常常西出都门三十里,直至渭城,然后在渭城馆中饯别,故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元代大都从宫城至东门,也有近三十里,可见送行人的情意殷殷。诗人说:“虽然当时我强颜欢笑,但是背地里则痛哭流涕”,颔联写惜别深情的原因,“我之所以泪流满面,并非因为情感脆弱,当时我也曾强作欢颜,但是想到你们对我的无限深情,就泪不能禁:在京城这十年里,如果不是恩主董公的收留扶持,如果不是各位旧交新友的关照爱护,我哪能在京城立足,我哪有今天”?对诗人一生影响最大的,是以爱才闻名的中丞董士选。范梈对他的恩德更是终生不忘,董士选逝世后,《范德机诗集》有《郭茂才要饮舍下,忽报董中丞灵柩自上都至,出城迎之,遂负此约,戏题奉谢》:“相期把酒对秋晖,忽报中丞旅榇归。遂逐城东朝骑发,遥怜江口夕鸿飞。陶潜宅隐波吞石,谢傅山寒雨打扉。人事虽殊风物在,笑谈岂可眼中稀?”听到董中丞逝世的消息,诗人从城东出发,一直走到运河边的渡口,迎接董的灵柩,诗人如丧考妣,泪流不止。
颈联写别后的思念。“南极”,指雷州,它在中国大陆的最南端,自然是南极。柳梅,指代京城。诗人在中国的“南极”虽然生活艰苦,但是他希望京城诸公的生活如柳絮梅花更加繁茂。尾联,以让京城朋友宽心,也表达他的感谢之情。“丹砂令”,指晋代高士葛洪,他曾要求到出产丹砂的交趾勾漏县当县令。葛洪到岭南曾赢得高名,然而他只为炼丹,不曾实实在在地为人民做事。范梈到了中国最边远荒凉的地方做个好官,朋友们都十分担心。因此,诗人委婉地劝告他们放心:我会努力做个好官,请不要挂念。
在诗人离开京城时,一代名士张养浩赠诗《送范德机赴海北道宪司知事》:
金薤银钩联绝奇,才华江右舍君谁。一官毛义荣亲日,千里吕安怀友时。
叫断霜天鸿雁瘦,吟残山月凤鸾饥。从今夜夜江湖梦,说似杨花未必知。
张养浩(1270—1329),字希盈,号云庄,济南历城人。至大年间,任监察御史,时范梈在翰林院,二人情好日笃。延祐初,张养浩任礼部侍郎,又升任礼部尚书。他是元代著名的文学家,著有《云庄类稿》、《三事忠告》、《归田类稿》、《云在休居自适小乐府》等。这首诗当写于延祐元年(1314)九月十九日,范梈离京与之送别时。
诗歌可分为两部分,前四句写范梈的才华和二人的友情。当时,范梈的书法和诗歌均已名闻京师,被推为江右才子之冠,也即明人所说的元代江西诗派的首领。明方九叙《选校范文白公诗集序》:“江西诗派有二:宋则黄太史,元则范文白。二人皆法杜少陵氏。然黄得其□□,□□□[范得其]□□者,皆并称于世云。”张养浩“才华江右舍君谁”,并非客套,而是慧眼识英雄。“毛义”写二人的分别:“因为你的才华,所以升官荣亲,却导致我们的分别。以后,我只能像吕安怀友嵇康那样,思念千里之外的你了。”
后四句,写别后的相思:“以后,我们天各一方,纵然我们吟残山月,纵然鸿雁叫断霜天,也只能夜夜梦中相见。“说似杨花”,指范梈的著名诗歌《杨花》:“穿空透户本无因,若便随风恼杀人。我似杨花花似我,年年飞尽玉堂春。”此诗一出,张养浩击节赞赏,范梈诗名远播。张养浩说:“那时,我再说你似京城的杨花,你也未必知晓了。”诗歌感情真挚、情韵深厚、意境开阔、气象雄伟,是当时众多送别诗中的杰作。
杨载也在送别队伍中,他作《送范德机》:
往岁从君直禁林,相于道义最情深。有愁并许诗频和,已醉宁辞酒屡斟。
漏下秋宵何杳杳,窗开晴昼自阴阴。当时话别虽匆遽,只使离忧搅客心。
皇庆元年(1312),范梈与杨载同时进入翰林院,二人从同僚发展为知己。他们在翰林院值夜班时,常常一起饮酒赋诗,度过一段惬意而难忘的岁月。《送范德机》叙述了他们同在翰林院时的生活,诗歌叙事细腻婉转,真个道义相投,感情深挚。本诗是元诗四大家彼此送别的代表作,也是元诗四大家在京城大聚会的见证诗。
当时,元明善、虞集、揭傒斯等也各展才华,即席赋诗送别。范梈后来的《怀京城诸公书崖州驿四首》一说:“甚忆清河元侍讲,送行犹有玉堂诗。”据此,当时元明善的送行诗题目当为“送别范玉堂诗”。一时二十多人前来送别,而且全是元代京城文艺界的巨擘,他们会聚于此,简直就像中国作家协会的理事大会。中国文艺界中心的二十多人的送别诗,不仅代表着全国诗坛的最高水平,而且也见证了这一中国文艺界大事件,它们本应结集成《京城东门范德机送别集》。只可惜,这文学史上难得的千古佳话,却因送别诗集没有被保存而罕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