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父与子(十九)
不管奥金佐娃怎么控制自己,不管她多么超出一切成见之外,当她来到饭厅吃中饭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不自在。不过他,巴扎罗夫倒是相当坦然地走了过去。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来了,他说了许多笑话,他是刚刚从城里回来的。他说省长布尔达鲁下令所属官员都要在靴子上装好马刺,一旦他派他们去什么地方执行特殊任务,便可很快骑马奔去。阿尔卡季在与卡嘉低声议论,并且巧妙地装出一副听候公爵夫人吩咐的样子。巴扎罗夫则沉着脸,顽固地一声不吭。奥金佐娃有两三次——是直接地而不是偷偷地——望了望巴扎罗夫的脸庞,他那张脸很严肃,满脸怒容,眼睛垂着,每一根线条上都有着坚决蔑视的痕迹,于是她想:“不……不……不……”
吃完中饭以后,她和她的一帮人便朝花园走去,一见巴扎罗夫想同她谈话,便朝一旁走出几步,停了下来。他走近她身旁,但这时他并没有抬起眼睛,而是闷声闷气地说道:
“我应该向您表示歉意,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不能不对我感到愤怒。”
“不,我并不生您的气,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奥金佐娃回答道,“但是,我感到很难过。”
“那就更糟了。无论如何,我已经受够了惩罚。我的行为是很愚蠢的,您大概会同意我的看法。您给我写信,问我为什么要走,可我不能,也不愿意留下来。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为什么您……”
“为什么我要走吗?”
“不,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过去的事已经挽不回来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而这种事迟早总是要发生的。因此,我必须走。我明白,只有一个条件可以使我留下来,但这个条件永远也不会出现。恕我斗胆说一句吧,您现在不爱我,而且永远也不会爱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霎时间,巴扎罗夫的一双眼睛在他的乌黑眉毛下面亮了一下。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我怕这个人。”这个想法突然在她的脑海中闪了一下。
“再见吧,夫人!”巴扎罗夫好像猜透了她的想法,说完这一句话就朝住宅走去。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随后把卡嘉叫到身边,挽起她的手来。直到傍晚降临,她一直没同卡嘉分开。她不去参加玩牌,而且笑得越来越多,这与她苍白和尴尬的面容根本不相称。阿尔卡季疑惑不解,他像所有青年观察家那样,一直对她进行观察,也就是老是对自己提出疑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巴扎罗夫把自己锁在房里。然而,到喝茶的时候,他回来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想对他说几句好话,但她却不知道如何对他说起……
突然出现的一个机会,使她摆脱了困境:管家来禀报,说西特尼科夫来了。
这位进步分子像一只小鹌鹑一样飞进了房内,那模样实在难以形容。此人一向是惹人讨厌的,这次他居然下定决心到乡下来看一位他几乎并不熟悉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又从未邀请过他。不过,根据收集到的情报,知道他认识的几个聪明人正在那个女人家里做客。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羞涩得要死,不仅把早已背得烂熟的问候语和道歉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一句也说不出来,而且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的胡话,说什么他是库克什娜派来问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健康的啦;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也经常当着他的面大肆赞扬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啦……他说这些话时,结结巴巴,手足失措,结果竟然坐在了自己的帽子上。然而因为谁也没有赶他,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甚至把他介绍给了她的姨妈和妹妹,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而且开始叽里呱啦、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在生活中,庸俗的出现往往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把绷得紧紧的琴弦松弛下来;可以使自以为是或者自我健忘的情绪清醒过来,提醒它们原本是一家的孪生兄弟。随着西特尼科夫的到来,一切似乎变得不那么尖锐——也简单些了;大家甚至晚餐都吃得饱了一些,而且比平时提早半小时回房睡觉。
“您曾经有一次对我说过的话,我现在可要向您说了:‘你为什么这样忧伤?肯定你是履行了一个什么神圣的义务吧?'”阿尔卡季躺在床上对巴扎罗夫说道。巴扎罗夫这时也已脱下衣服。
这几天来,两个年轻人之间经常假装满不在乎地开几句玩笑,这往往是暗暗地不满或者猜疑的征兆。
“我明天回家看我父亲。”巴扎罗夫说道。
阿尔卡季稍稍抬起身子,用手肘撑着。他对巴扎罗夫说的话既感到惊讶,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感到高兴。
“啊!”他说道,“你就是为此事而感到忧郁的吧?”
巴扎罗夫打了一个哈欠。
“你知道的事情很多,会老得快的。”
“那么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怎么办呢?”阿尔卡季继续说道。
“什么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怎么办?”
“我是想说,难道她肯放你走吗?”
“我又不是她雇的人。”
阿尔卡季开始沉思,而巴扎罗夫则躺了下去,而且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
他们有好几分钟一句话也没说。
“叶夫格尼!”阿尔卡季突然喊叫了一声。
“嗯?”
“我明天也同你一起走。”
巴扎罗夫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不过,我是回家,”阿尔卡季继续说道,“我们一起走到霍赫洛夫斯克村,到了那里你问菲多特要几匹马。我倒是高兴认识认识你的家人,但是我怕对他们和你都不方便。你不是还要去我们家的吗?”
“我自己的东西还留在你家呢。”巴扎罗夫做了回答,但没有转过脸来。
“为什么他不问我为什么我要走呢?而且也像他一样突然要走呢?”阿尔卡季心里在想,“真的,我为什么要走?他又为什么要走呢?”他继续在思索。他无法对自己的问题做出满意的回答,而他的心里则充满了酸苦。他觉得,和这个他这么习惯了的生活分手,他心里是会感到难过的,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又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反复思索着,“他走了以后我还待在她面前有什么意思呢?她已经对我感到非常讨厌,我也就失去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他开始想象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模样,后来另一张面孔慢慢地把这个年轻寡妇美丽的容貌掩盖了。
“我也舍不得离开卡嘉!”阿尔卡季悄悄地对着枕头低语,那枕头上面已经滴下了一滴泪水……他突然把头发向上一甩,随即就大声说道:
“西特尼科夫这个笨蛋到这里来搞什么鬼名堂呢?”
巴扎罗夫先是在被子里动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下面这番话来:
“老弟,我看你还很蠢。西特尼科夫这种人,我们是很需要的。你要明白这一点,我就需要像他这样的傻瓜。真的并非神仙才能烧瓦罐[132]呢!……”
“唉,嘿!”阿尔卡季暗自想,也就是在这时,巴扎罗夫那个自尊心的无底深渊突然向他展现出来了,“这么说来,你我都是神仙啦?如果说你是一位神仙,那么我不就是一个大傻瓜了吗?”
“是的,”巴扎罗夫忧郁地说道,“你还很蠢。”
第二天,当阿尔卡季告诉奥金佐娃,说他要和巴扎罗夫一起离开的时候,奥金佐娃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惊讶,她显得心不在焉,而且显得很疲倦。卡嘉默不作声同时又是十分严肃地望了望他,公爵夫人倒是很高兴,甚至在披巾下面画起十字来,这一点他不可能没有看到;不过,西特尼科夫可完全慌了神。他刚刚穿着一套华丽的衣服(这一次可不是穿斯拉夫派的服装)下楼来吃早饭。昨天晚上他带来许多衣服,使拨给他使唤的那个仆人大吃一惊,可现在他的同伴们却突然要离他而去!他急急忙忙走了一阵碎步,心慌意乱,就像一只被赶到林端的小兔子——他也突然地、几乎是带着惊恐,几乎是边叫边宣布他也打算离开这儿的。奥金佐娃没有挽留他。
“我有一辆很平稳的轻便马车,”这位倒霉的青年人对阿尔卡季补充说了一句,“我可以把您送回家,而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则可以使用您的敞篷马车,这样甚至更方便些。”
“谢谢您的好意,您根本和我不同路,离我家远得很。”
“那没关系,没关系,我的时间多得很,而且我到那边还有事要办。”
“是包税方面的事?”阿尔卡季问道,态度已经不太蔑视了。但是西特尼科夫感到非常绝望,以至于一反常态,甚至没有发起笑来。
“我向您保证,轻便马车非常平稳,”他喃喃说道,“而且大家都有座位。”“您不要拒绝西特尼科夫的好意,使他伤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
阿尔卡季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垂下了脑袋。
吃完早饭以后,客人们就走了。与巴扎罗夫告别的时候,奥金佐娃给他伸出一只手去,说道:
“我们还会见面的,对吗?”
“听从您的吩咐。”巴扎罗夫回答道。
“那我们就一定会再见面的。”
阿尔卡季第一个走到台阶上。他爬上了西特尼科夫的轻便四轮带篷车。管家客客气气地服侍他坐好,他却恨不得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顿,要不就放声大哭一场。巴扎罗夫坐上了四轮敞篷马车。车到霍赫洛夫斯克村后,阿尔卡季等到客栈店主菲多特套好马,就走到敞篷车前,带着往日那种微笑,对巴扎罗夫说道:
“叶夫格尼,把我带上吧,我想去你家。”
“坐上来吧。”巴扎罗夫透过牙缝含含糊糊地说道。
西特尼科夫正围着自己的马车轮子走来走去,神气十足地吹着口哨,一听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的对话,只好张开大口望着,阿尔卡季则非常冷静地从他的轻便马车里把自己的行李拿出来,坐到了巴扎罗夫的身边——他很有礼貌地朝自己原来的旅伴鞠了一躬之后,马上叫了一声:“走啦!”于是那辆敞篷马车就开始跑动起来,很快就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了……西特尼科夫被弄得狼狈不堪,看了看自己的车夫,那车夫正在用鞭子拨弄拉边套的一匹马的尾巴。当时西特尼科夫马上跳上轻便马车,对着两个过路的农民吼叫:“快戴好帽子,蠢货!”车便往城里驶去。他很晚才到达城里,第二天他到了库克什娜家里,恶狠狠地大骂:“两个讨厌的傲慢而粗野的家伙。”
坐进巴扎罗夫的敞篷马车以后,阿尔卡季紧紧地握着巴扎罗夫的手,好久没说一句话。似乎巴扎罗夫对这种握手、这种沉默非常理解,也非常珍视。昨天夜里他整夜没睡,只得抽烟,几天来他几乎什么东西也没吃。从他那顶戴得很低的制帽下面看,他那瘦了许多的面影显得特别突出,也显得特别阴沉。
“怎么,老弟,”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来根雪茄吧……给我看看,好像我的舌头已经黄了?”
“是黄的。”阿尔卡季说道。
“这就是了……这雪茄抽起来也没有味道,我这台机器出毛病啦。”
“最近一个时期你确实发生了变化。”阿尔卡季指出。
“不要紧!会恢复过来的。不过,有一件事不好办,就是我妈妈见了会心痛的:你一天不吃十来次,肚子不吃得胀鼓鼓的,她就会难过得不得了。嗯,父亲倒没有什么,他哪儿都去过的,见多识广,什么都经历过。不,不能抽烟了。”他补充说了这么一句,就把雪茄扔在道上的尘土里。
“这里离你家有二十五俄里吗?”阿尔卡季问道。
“二十五俄里。你问问这个聪明人吧!”
他指着坐在车台上的农民,菲多特请的一位雇工。
但是,聪明人却回答说:“谁知道呢——俄里又没有经过丈量。”
接着低声地骂驾辕的马“用脑袋”碰另外的马,也就是说它“晃脑袋”。
“对,对,”巴扎罗夫开口说起来了,“我的年轻朋友,这是给您上的一课,这是一个很有教育意义的例子。鬼知道,这是什么胡说八道。每一个人都被一根细绳子吊着,每时每刻他下面都可能出现无底的深渊,可他自己却还在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麻烦,破坏自己的生活。”
“你这是暗示什么?”阿尔卡季问道。
“我什么也不暗示,我坦白地说你我两个的表现都很愚蠢。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我在医院里就已经说过:谁对自己的病痛发火,谁就一定会把病痛战胜。”
“我不完全明白你的意思,”阿尔卡季说道,“好像你没有必要抱怨。”
“既然你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那我就把下面的情况告诉你。在我看来,宁肯在马路上锤石头,也比受一个女人控制要好,即使她只控制你的一个手指尖也罢。这都是……”巴扎罗夫差点把自己心爱的一个词“浪漫主义”说了出来,不过他忍住了,只是说,“胡闹。你现在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还是要对你说,你我都已同女人打过交道了,而且我们都感到挺好过,但是不去打这个交道,那就会像在炎热的天气里往自己的身上浇冷水一样舒服。男子汉没工夫去干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男子汉应该凶狠,就像西班牙的谚语说的那样。你,”他对着坐在车台上的农民补了一句,“聪明人,有老婆没有?”
那农民转过脸来对着两位朋友,他的那张脸是扁平的,眼睛有点近视。
“老婆吗?有的,怎么能没有老婆呢?”
“你经常打她吗?”
“打老婆?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无缘无故我们不打老婆。”
“很好,喂,她打你吗?”
农民开始拉动缰绳。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爷?您真好开玩笑。”他显然是生气了。
“你听到了吧,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可你我却挨了一顿打……这就是受过教育的人受到的遭遇。”
阿尔卡季勉强笑了起来,可巴扎罗夫把头扭了过去,一路上就没再张口说话。
二十五俄里对阿尔卡季来说,好像等于整整五十公里。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终于出现了巴扎罗夫父母亲所在的小村庄。在村子的近旁,在一个幼嫩的桦树林中,露出一座贵族小院,屋顶是麦草盖的。第一家农舍旁边,站着两个戴帽子的农民,他们正在骂架。“你是一头大肥猪,”一个对另一个说道,“而且人比小猪崽子还要坏。”“可是你老婆是个巫婆。”另一个反驳他说。
“根据他们两人无拘无束的态度来看,”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道,“根据他们说话打趣调笑的用词来看,你可以做出判断:我父亲的农民已经不太受到压迫了。你看,他自己走到自己住房的台阶上来了。显然他是听到了铃声。是他,是他,我认出他的模样来了。唉,唉!他的头发白了,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