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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父与子(二十)

巴扎罗夫从敞篷马车里探出身来,而阿尔卡季则从他同学的背后把头伸出去张望,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站在一家院子的台阶上。他的头发蓬松,一只鹰钩鼻子又小又细,身上穿一件旧军大衣,敞开着没扣扣子。他叉开两条腿,站在那里抽烟,阳光照得他的两眼眯着。

马停下来了。

“到底回来了。”巴扎罗夫的父亲说道。他仍然在继续抽着烟斗,虽然他的烟袋杆在他的手指中间不断跳动。“好啦,快爬下车来,快爬下来,让我们接个吻吧。”

他开始拥抱自己的儿子……“叶纽沙[133],叶纽沙。”响起了一个颤颤巍巍的女人声音。房门敞开了,门口边出现一个圆胖、矮矮的老太太。她戴一顶白色的轻便小帽,身上穿一件短短的花上衣。她哎呀一声,身子晃了一下,要不是巴扎罗夫赶紧将她扶住,她肯定会摔倒的。她的一双圆圆的小手马上搂住了他的脖子,脑袋贴在他的胸口上,接下去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听见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老巴扎罗夫深深地呼吸,眼睛比以前眯得更厉害了。

“好,够啦,够啦,阿里莎!快停止吧。”他同阿尔卡季交换了一下眼色以后说道。阿尔卡季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敞篷马车前,但这时那个车夫仍然坐在车台上,甚至连身子也没有转过来。“这根本就不需要,请你快停下吧。”“哎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老太太小声说道,“多少年我没看见我的儿子,我的心肝宝贝,叶纽申卡[134]了……”她还是没有把手松开,只是把她那泪水打湿的、带着感动表情、满是皱纹的脸庞,稍稍离开巴扎罗夫的胸膛,然后用一对感到无比幸福同时又十分好笑的眼睛朝他望了一望,随即又靠在儿子的身上。

“是的,当然,这一切都是人之常情,”华西里·伊凡内奇说道,“不过我们最好还是进屋里去吧。和叶夫格尼一起,还来了一位客人。请您原谅,”他对着阿尔卡季说道,一只脚轻轻地靠了一下,“您明白,这是女人的软弱,对了,还有一颗做母亲的心……”

可他自己呢,嘴唇和眉毛都在抽动,就是下巴颏也在不停地抖动……但是看得出来,他希望控制好自己,显出一副毫不在乎的冷漠样子。阿尔卡季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妈,我们进去吧,真的。”巴扎罗夫一边说,一边把虚弱的母亲扶进屋内,让她坐在一把安稳的扶手椅上。然后他再一次与父亲拥抱,并把阿尔卡季介绍给他父亲。

“认识您,我感到非常荣幸,”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不过一定要请您包涵,我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简陋,完全是按军队的方式。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请你安静下来,你怎么这样软弱?我们这位客人先生要责怪你的。”

“少爷,”老太太破涕说道,“请问您的大名和父称是什么……”

“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低声、庄重地提示她说。

“请您原谅我这个傻老婆子,”老太太擦干鼻涕,然后一会儿把头偏向左边,一会儿又偏向右边,仔细擦干一只眼睛后,又擦另一只,“请您一定原谅我。您知道,我还以为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心……肝……宝……贝了呢!”

“这不就回来了吗,太太!”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紧接着说道。“塔纽什卡,”他对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赤脚姑娘喊道,那姑娘穿一件大红的印花连衣裙,正怯生生地从门后探出头来,“给太太拿杯水来,用盘子装着,听见了吗?你们二位先生,”他带着某种旧式的诙谐口气说道,“请进一位退伍老兵的书房里坐坐。”

“让我再拥抱你一回吧,叶纽舍奇卡[135]。”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呻吟道。巴扎罗夫对着她俯下身来。“你变得多漂亮了啊!”

“好啦,漂亮不漂亮且不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不过,他已长成了一个大人,成了所谓的homme fai[136]了。现在我希望,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你做母亲的心得到满足以后,你得关心关心我们高贵的客人们的肚皮才好,因为大家都知道,夜莺是不应该靠寓言来果腹[137]的。”

老太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稍等一等,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桌布就会铺好,我亲自去厨房里吩咐人烧茶炊,一切都会有的,都会有的。我不是三年没看到他,没给他吃、没给他喝了吗?容易吗?”

“好啦,老婆子,你可得留心,快点张罗,千万别丢脸。先生们,我请你们跟我来。你看,叶夫格尼,季莫菲依奇给你请安来了。大概那条看家的老狗也高兴啦。怎么?老狗,你不高兴吗?请你们跟我来。”

于是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急急忙忙往前走去,脚上穿的一双破拖鞋吧嗒吧嗒地响个不停。

他的整幢房子由六个小房间组成。他引着他的朋友走去的那一个房间,就是所谓的书房。一张粗腿桌子把两个窗户之间的全部空间都占满了,桌上散乱地堆满文件,陈年的灰尘把它们弄得黑黑的,好像是被烟熏黑似的;墙上挂着几支土耳其式的长短枪、一把大刀、两张旧地图、一些解剖图片、古菲兰德[138]的一幅肖像、一个黑框子里框着一个用头发组成的组合字[139]和一张放在玻璃下面的文凭;一张沙发,有的地方已经被压坏,被撕破,放在两个巨大的桦木五斗柜之间;几个书架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书籍、盒子、鸟的标本、罐头盒子、药瓶子;一个角落里摆放着一架弄坏了的发电机。

“我事先已经告诉过您,我亲爱的客人,”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口说道,“我们住在这里,可以说等于住在兵营里……”

“快别说了,你有什么可道歉的呢?”巴扎罗夫打断父亲的话,“基尔萨诺夫很清楚你我不是达官巨富,你家没有宫殿。我们把他往哪儿安顿呢?这倒是个问题。”

“你不要着急,叶夫格尼,我的厢房里有一个很好的房间,他住在那里会感到挺舒服的。”

“这么说来,你修了厢房啦?”

“怎么不呢,少爷!就在洗澡房那儿,少爷!”季莫菲依奇插进来说道。

“就是洗澡房旁边那一间,”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急忙附和,“现在是夏天……我马上去那里安排;你呢,季莫菲依奇把他的东西拿去。叶夫格尼,我当然把我的书房空出来给你使用。shum⁃cuigue[140].”“现在你看见了吧!老头子顶有趣、顶善良的吧!”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刚刚出去,巴扎罗夫就补充说道,“像你父亲一样,也是一个怪人,不过是另一类的怪人。他的嘴巴多得很。”

“你母亲也是一位很不错的妇女。”阿尔卡季说道。

“是的,我妈妈为人不乖巧。你看她会给我们准备一顿什么样的饭菜吧。”

“我们没想到你们今天回来,少爷,所以没有买来牛肉。”刚刚把巴扎罗夫的皮箱搬进来的季莫菲依奇说道。

“没有牛肉我们也过得去的,既然没有,谁也不会见怪。俗话说得好,贫穷不是罪过嘛!”

“你父亲有多少农奴?”阿尔卡季突然问道。

“田产不是他的,而是母亲的。我记得,他有十四五个农奴。”

“总共有二十二个农奴。”季莫菲依奇不满意地说道。

响起了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又来了。

“过几分钟您的房间就准备好迎接您啦,”他庄严地叫道,“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好像您的大名是这么称呼的吧?这是服侍你的仆人。”他指着一个同他一起进来的男孩补充说道。那孩子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穿一件肘子破了的蓝上衣,脚上穿一双别人的靴子。“他叫菲季卡。虽然我儿子叫我不要说,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请您不要见怪。虽说不会干什么,但装烟斗还是会的。您不是会抽烟吗?”

“我多是抽雪茄。”阿尔卡季回答道。

“您做得很对。我自己也宁肯不打牌,而要抽雪茄,但在我们这些偏僻的山乡,雪茄很难弄到手。”

“你别给拉扎里唱赞歌[141]了,”巴扎罗夫又把父亲的话打断,“最好坐到我这里的沙发上,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笑着坐了下来。他的面庞很像他儿子,只是他的前额低一些,窄一些,嘴也稍稍宽一些。他不断地摆动身子、耸耸肩膀,好像他腋下的衣服刺得他不舒服似的。他不停地眨眼、咳嗽、活动手指,与此同时,他的儿子却显得特别漫不经心,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装穷叫苦!”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重复说道,“叶夫格尼,你别以为我想引起(所谓的)客人的同情:你瞧,我们住在一个多么偏僻的地方!恰恰相反,我倒是认为,对于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穷乡僻壤的。至少我在尽量想方设法,就像俗话所说的,不让脑子里长草,不落后于时代。”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黄颜色的眼镜盒子,这是他跑进阿尔卡季房间里及时拿来的。他一边把盒子举在空中挥动,一边继续说道:“我已经不说,比方说,我不是没有做出感情上的牺牲的,我把自己的土地分给了农民,让他们交租。我认为这样做是我的义务,理智也告诉我应该这样做,虽然别的地主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我说的是有关科学、有关教育方面的事。”

“对,我看你家里有一本一八五五年的《健康之友》[142]。”巴扎罗夫说道。

“这是一位老朋友凭交情送给我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急急忙忙说道,“但是,我们,比如,就是对骨相学也有所了解。”他补充说了这么一句,不过,他主要是对着阿尔卡季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放在五斗柜上的一个石膏小头像,头像画成一些四方格子,一个个编成了号。“就是申奈[143]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呢,对拉杰马赫尔[144]也是如此。”

“ 省里的人还相信拉杰马赫尔吗?”巴扎罗夫问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咳嗽起来了。

“ 省里……当然,你们,先生们,知道得更清楚,我们哪里赶得上你们呢?!要知道,你们是来接替我们的。在我们那个时代有个什么体液病理学家霍夫曼[145],还有个布朗[146]和他的活力论[147]似乎是很可笑的,但他们却也曾名噪一时呢。现在你们那里又出现了新人来取代拉杰马赫尔,你们对他很崇拜,可是再过二十年,大概又会有人取代他的。”

“我现在告诉你,免得你心里不舒服,”巴扎罗夫说道,“我们现在根本就看不起医学,我们对谁也不崇拜。”

“这怎么能行呢?你不是想当一名医生吗?”

“我是想当一名医生,不过,这二者并不矛盾。”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中指插进烟斗里。那里面还剩有一点点燃着的热灰渣。

“好啦,也许是的,也许是的,我不打算争下去了。我是一名退休的军医,沃拉杰[148];现在你看,成了一名农学家了。我在您爷爷的步兵旅里服过务,”他又对着阿尔卡季说,“是的,少爷,是的,少爷!我这一辈子也见过不少世面。什么样的交际场合没去过,什么样的人物没有接触过!我,就是你们看见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我,到过维特格什泰因[149]家,给茹科夫斯基[150]把过脉!那些参加过十四日[151]行动的南方集团军的人,你们明白吗?(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意味深长地闭着嘴巴)我全都熟悉呢。嗯,不过,我的事暂且搁到一边不说,只要你会用柳叶刀,那就行了!可是您爷爷却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物,一位真正的军人。”

“你老实承认吧,你是一个真正的木头脑袋。”巴扎罗夫懒洋洋地说道。

“哎呀,叶夫格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看看吧……当然,基尔萨诺夫将军不屑于那种……”

“好啦,别提他啦,”巴扎罗夫打断父亲的话,“我坐车到这里来的时候,看到你的白桦树林倒高兴了一阵,它长得顶挺拔的。”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活跃起来了。

“你现在去看看吧,我现在有一个多好的小菜园!每一棵草、树都是我亲自栽的。既有水果,又有浆果,还有各种各样的药草。不管你们,年轻的先生有多么聪明,还是老巴拉采里西依[152]说出了一个神圣的真理:inherbis, verhis et lapidihus……[153]你知道,我不是放弃行医了吗,可是我一星期还是有一两次重操旧业的活动。人家来找我请教,我总不能把他们赶走吧。有时候是贫苦的人来找我求助,这里又根本没有医生。你想想看,这里的一位邻居,一位退休的少校,也给人治病呢。我问他:‘你学过医吗?’他告诉我:‘没有。’他没有学过,他更多的是出于仁慈的心肠……哈哈,好一个仁慈心肠!啊!多么好啊!哈哈!哈——哈!”

“菲季卡!快给我装烟斗!”巴扎罗夫严肃地说道。

“我们这儿还有一个医生去给别人看病,”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带着某种绝望的神情说道,“可是病人已经ad patres[154],家人不让他进去,说:现在用不着医生了。那位医生没料到这一着,十分尴尬,接着问道:‘你老爷临死前打过嗝儿没有?'‘他老人家打过嗝的,先生。'‘打过许多次吗?'‘打过许多次。'‘啊,好,那就好了!’说完就往后转身回家去了。哈——哈——哈!”

老头儿一个人笑了起来,阿尔卡季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巴扎罗夫只是一个劲儿吸烟。谈话就这样继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在这期间,阿尔卡季抓紧时间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趟,那间房是澡堂的前房,不过很舒适也很干净,最后塔纽莎进房来报告,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第一个站起身来。

“我们走吧,先生们!如果我的话叫你们感到乏味,那就请你们宽大为怀,多多原谅。大概我的女当家会比我强,会使你们得到满足的。”

饭菜虽然准备得很仓促,但味道搞得却不错,而且很丰盛,只是酒却有点像人们通常所说的,不够有劲。几乎全是黑色的西班牙甜酒,散发出一股青铜不像青铜、松脂不像松脂的味道,是季莫菲依奇在城里的一个熟悉的商人家里买来的。此外,苍蝇也叫人感到讨厌。平时是由一个农奴的男孩用一根粗大的绿树枝把它们赶走的;但这一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由于害怕遭到年轻一代的指责把那孩子支使开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已经抓紧时间做了一番打扮;她戴上了一顶有丝绸带子的轻便帽子和一块天蓝色带有花纹的纱披巾。她一见自己的儿子叶纽莎又放声哭了起来,但这一次却不用丈夫来劝她。她自己尽快擦干了泪水,免得弄脏了披巾。只有年轻人在吃饭,男女主人已经吃过了。服侍他们吃饭的是菲季卡,他穿的是别人的靴子,显然感到不舒服,帮他忙的是一个有一张威武面孔的独眼女人,她名叫安菲苏什卡,平时兼做管家、养鸡、洗衣等工作。在年轻人吃饭的这段时间,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甚至是非常幸福的表情,谈论拿破仑的政策给他带来的沉重的担心和复杂的意大利问题[155]。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没有注意阿尔卡季,也没劝他多吃;她捏成拳头支着自己的圆脸庞(她有点浮肿的樱桃色的两片嘴唇、面颊和眉毛上的几颗黑痣使得她的脸庞具有了非常和善的表情)以后,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儿子,而且不停地叹气。她很想打听一下她儿子回来住多久,但是她又害怕问他。“万一他说:‘嗯,住两天吧!’那又怎么办呢?”这么一想,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油炸丸子端上来以后,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来了半瓶打开过的香槟。“你们看,”他大声说道,“虽然我们住在穷乡僻壤,但在喜庆日子里我们还是有东西开心的!”他斟满三个大杯和一小盅,提议为“尊贵的客人们”的健康干杯,按军人的方式,一饮而尽。他咕嘟一声,就把一大杯喝光了。他还强迫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把小盅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轮到吃点心的时候,阿尔卡季虽然不吃甜食,但认为有必要把四种不同的点心都尝一点儿才好,至于巴扎罗夫则完全拒绝,而且立刻抽起雪茄来了。后来又端来了奶茶、黄油和花形小面包。吃完以后,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大家引到果园里,为的是欣赏欣赏夜色的美丽。从一条长凳旁边走过去时,他对阿尔卡季悄声说道:“我喜欢在这个地方望着落日大发议论:这地方对我这个隐居乡间的人来说倒是一个很好的处所。而在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我栽了几株贺拉斯[156]喜爱的树。”

“什么树?”

“啊,对了……金合欢!”

巴扎罗夫开始打瞌睡了。

“我看,我们的旅游者该投入莫尔菲依[157]的怀抱中去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

“也就是说该睡觉了!”巴扎罗夫接口说道,“这个意见是正确的。的确,是到该睡觉的时候了。”

和母亲告别的时候,巴扎罗夫吻了一下母亲的前额,母亲却把他抱住,并在背后偷偷地给他祝福三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阿尔卡季引进他的房内,并且祝他“好好地睡一觉,就像我在我们幸福的年代那样”。阿尔卡季真的在那间澡房前面的房里睡了一个好觉,因为房里有一股薄荷香味,而且有两只蟋蟀在争着唱催眠曲。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从阿尔卡季那里回到自己的书房,蜷曲着自己的身子,挨着儿子的脚边坐在沙发上,打算和儿子聊聊天儿,但巴扎罗夫马上把他送走了,说他很想睡觉,可是,他自己直到天亮还没有睡着。他圆睁着两眼,很生气地望着暗处:童年的回忆无法控制他,再说他还没有来得及摆脱前不久得到的痛苦印象。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先是心满意足地祷告了一阵,然后同安菲苏什卡谈了好久好久。安菲苏什卡像被钉子钉着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女主人面前,一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女主人,同时暗暗地低声向女主人谈了她对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的一些看法和想法。高兴、酒、烟草味把老太太搅得晕头晕脑的,丈夫本想同她谈几句,一看这模样,只好把手一挥了之。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是古代真正的俄国小贵族妇女。她应该生在两百年前的古莫斯科时代[158]。她虔诚地相信上帝,而且非常敏感,相信一切可能的征兆、卜卦、符咒、梦幻,相信先知的预言[159],相信家神,相信树精,相信不吉利的会见,相信邪病,相信民间丹力,相信星期四不吃盐[160],相信世界末日很快就会到来;相信要是复活节的彻夜祈祷的烛光不灭荞麦就会得到丰收,如果让人的眼睛看见蘑菇就会长不大;她相信魔鬼喜欢待在有水的地方,每一个犹太人的胸脯上都有一个血斑。她害怕老鼠,害怕蛇,害怕青蛙,害怕麻雀,害怕蚂蟥,害怕雷响,害怕冷水,害怕穿堂风,害怕马,害怕山羊,害怕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并认为蟋蟀和狗是不干净的动物。她不吃小牛肉,不吃鸽子[161],不吃龙虾、乳酪、龙须菜、西洋野菜、野兔子,更不吃西瓜,因为切开的西瓜使人想起约翰·普列德捷契的脑袋[162]。她一谈到牡蛎就全身发抖,她喜欢吃,但又严格持斋[163]。她一天一夜睡十来个小时——如果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头痛,她就根本不睡。除开《阿列克西或者林中小屋》[164]以外,她没有读过一本书。她一年写一封信,最多写两封,可是在家务工作上,她很会做果酱和饼干,虽然她从不亲自动手。总的说来,她一坐下来就不愿意挪动位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心地非常善良,而且她有她的长处,一点儿也不蠢。她知道世界上有老爷,他们应该发号施令,还有普通的老百姓,他们应该为老爷服务——因此她不厌恶谄媚,也不反对跪拜的礼节;但是她对待下人很亲切,也很温和,她是从不让一个乞丐空着手离开他们家的。她有时候也议论别人,但从不说谁的坏话。年轻的时候,她长相很漂亮,会弹带弦古钢琴[165],而且还能说一点儿法国话。但是,自从她不是出于自愿而结婚以后,跟着丈夫在外面飘荡了许多年,她的身子发了胖,把音乐和法语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喜爱自己的儿子,但对他又有说不出口的害怕;田产的管理权她完全交给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她已经什么也不过问了。只要她的老伴跟她一谈起即将实行的改革办法和自己的打算,她马上就唉声叹气,不停地挥动手绢,表示不想听他讲下去,而且吓得眉毛越耸越高。她怀疑心很重,常常以为大祸就要临头,而且一想起什么伤心事马上就放声大哭……这类女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对这种现象到底应不应该感到高兴呢?只有上帝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