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家,温暖的家!
袁梦离家的这几个月,袁老爷的日子可不好过。袁太太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对他嘘寒问暖,软语温存,变得心事重重,默不作声,还动不动就当着他的面抹眼泪,弄得他心乱如麻。
吴妈做的菜也不像以前那样可口,不是放了太多的盐,就是盐放少了寡淡无味,有时辣得不能入口,有时连米饭也煮得焦焦糊糊的……好像袁梦一走,就把她的魂也带走了,做什么都没有了心思。
翠翠这个小丫头也没有了以前的那股机灵劲,总爱撅着嘴,哭丧着一张小脸,好像受了多大委曲似的。没事的时候就朗诵《训蒙文》,一遍又一遍。
这不,刚做完家事,又在走廊大声朗诵起来“……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
袁老爷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对翠翠说:“翠翠,你这是念第几百遍了?怎么不觉得厌烦!”
翠翠认真地说:“老爷,我虽识得这些字,可是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少爷说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我自然要一遍又一遍地读了,直到弄明白为止。”
袁老爷啼笑皆非,说:“你不明白,可以来问我。这几句的意思是——父母亲所喜好的东西,做子女的应尽力准备齐全;父母厌恶的事情,要小心谨慎去除。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不要使之受到伤害,让父母忧虑。要注重自己的品格修养,不可以做出有违道德的事情,让父母蒙羞。”
“当父母喜爱我们时,孝顺不难做到;当父母不喜欢我们时,或者管教过于严厉时,我们一样孝顺,而且还能反省自己,体会父母心意,努力改过并做得更好,这样的孝顺才最为难能可贵。”
“父母有过错,应规劝使之改正。劝导时态度要诚恳,声音需柔和,和颜悦色。如果父母不听规劝,寻适当时机再继续劝导;若父母仍不接受,我们要……”
说到这里,袁老爷似乎想起什么,不觉长叹一口气,拂袖而去。留下翠翠在那里自言自语:“等少爷回来,他还要教我《诗经》、《论语》!可是,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袁老爷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犯起嘀咕:往年的这个时候,云华早已是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今年已经快到腊月了,不但北风迟迟不肯光顾,气温丝毫没有下降的趋势,天气反而如初春一般时而清凉舒适,阳光明媚;时而阴雨绵绵,湿气逼人。古人云:天生异相,必出妖孽。这以后的日子只怕要不太平了!
刚走到前院,只见小黑急冲冲埋头跑过来,差点跟袁老爷撞个正着。袁老爷吃了一大惊,小黑更是吓得变了脸色,两腿一软跪下了。
袁老爷呵斥道:“你这鬼急忙慌的,要赶去做甚?”
小黑也不说话,只管用手护住怀里揣着的一个物件。
袁老爷看他怀里鼓鼓的,就问:“那是什么?”
小黑先是吱吱唔唔,见袁老爷的怒火越烧越旺,这才掏出那个油纸包着的物件,嗫嚅着说:“就,就是一些吃食……”
“快打开!”袁老爷下令道。
小黑只好打开那个油纸包,袁老爷一看,原来是几个白面馒头,还有几块卤牛肉。
“你偷这些吃食要做什么去?”袁老爷不解道。
“不是偷的!”小黑忙辩解道,“这是我和阿德他们每顿少吃几口省下的……听说少爷在外面顿顿粗粮咸菜,还常常吃不饱,人瘦得脱了相,走路都直打飘!我们不愿看他饿死,就凑了点吃食去接济他——”
“胡说!”袁老爷气愤愤地打断小黑的话,“他一个大少爷,用得着你们这些下人去接济吗?还不快滚!”
小黑忙连应几声溜走了,留下袁老爷一个人在那里气得胡子乱颤。
“别以为我好糊弄!你们那点鬼心思我还能不清楚!说不定就是事先串通好,故意来激我的,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正一正脸色,又掸掸绸衫,大步朝大门口走去。
没曾想刚走出大门没几步,袁老爷就看见罗老爷迎面朝他走来。袁老爷本能地一低头,打算像前几次那样装作没瞧见,然后默默走开。因为袁梦拒婚一事,他自觉对罗老爷有所亏欠,心里一直惴惴难安。罗老爷似乎心里也有怨气,每次碰到他都是一脸怒容,更是让他惭愧得无地自容。可见儿女都是债,连累得相交多年挚友也变得疏远至此。
没想到罗老爷大大方方走过来,招呼道——“袁兄!”同时脱帽鞠躬,脸上挂着拔云现日般的笑容。
袁老爷先是一愣,很快回过神来,也面露笑容,迎上去鞠躬回礼,招呼道——“罗兄!”
他们寒暄了几句,很快谈笑风生起来,就像两家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接着罗老爷提议去一品轩喝茶听曲,袁老爷欣然从命。
消除了与罗家之间的芥蒂,袁老爷心结稍解。他自然想不到,罗老爷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背后全是秀桔的功劳。不料没过几日,又有坏消息传来。
警察局查封了聚珍楼,还带走了一个掌柜,几名伙计,理由是聚珍楼的员工寻衅滋事,扰乱治安。袁老爷赶到聚珍楼,发现大门已经被贴上封条,被驱赶出来的食客,还有凑热闹的行人团团围聚在门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袁老爷忙招集来几个管事的掌柜了解情况,才知道事情的起因竟是伙计桂生手里的一壶茶:就在几个时辰前,有一桌客人点了长嘴壶茶,桂生上茶的时候,不小心将茶水溅到客人身上,那客人暴怒起来,指着桂生一通大骂还嫌不够,又揪着桂生的衣领啪啪扇起耳光来。
几个上菜的伙计看不下去,就上来劝和,没想到被那桌客人当成是来帮忙助阵的,便也聚拢过来,出言挑衅,两群人很快拉扯在一起。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拉扯就发展成了混战,碗碟被当成武器扔来摔去,几张餐桌被掀翻,饭菜汤汁洒散一地,到处一片狼藉。到后来场面更加失控,有人甚至将椅子砸向墙壁窗户,木条碎块掉落街边,竟将路上的行人砸伤。
正打得起劲,不知是有人报了警,还是在附近当值的巡警听到了风声,总之,警察很快赶了过来,凡是参与了斗殴的人都被带走,当值的周掌柜也被带走问话。
袁老爷了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沉吟着背起手来回踱步。自打从父亲手里接管过聚珍堂的生意,袁老爷也经历过一些风浪,由于处理得当,最后都化险为夷,这样的打砸事件也并非没发生过,但聚珍堂因此被查封——这种情况他还是破天荒头一回遇到。
“桂生做事向来稳重,今日怎么也变得毛躁起来!”一个姓赵的掌柜不解道。
“谁还没有个失手的时候!”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要怪就怪那个客人太蛮狠不讲理……”
“住嘴!”袁老爷呵斥道,“哪有自己做错了事,反倒怪罪客人的道理!我看都是你们平日疏于管教,纵得手下的人既无能耐又无德行!他们有错自然要重惩的,你们也逃不过,扣你们半年薪水,可有谁不服?”
众掌柜敛声屏息,连连点头。
袁老爷叹了口气,心想,袁家世代信奉儒商之道,向来遵纪守法,不惹事端。这些年生意做得顺利,疏于打点关系,我年岁渐长,精神一年不如一年,已经与官府警局少有往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正一筹莫展之时,只见周掌柜急冲冲跑了进来,叫了声“老爷”!大家看到他,脸上都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袁老爷也觉得有些意外。
周掌柜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原来他被带到警察局后,一位威风八面警长正对他进行询问时,突然有电话打来找他。他接完电话后,态度完全变了,脸上堆着笑,满口说“误会了误会了”,当场释放了所有的伙计,命人去聚珍堂拆了封条,还一路恭敬地将他送到警局门口。
“接了个电话?”袁老爷一头雾水,“谁给他打了个电话?”
周掌柜压低声音说:“临走前,警长问了我一句,你们家少爷是不是阮家的未来女婿?我猜,这个神秘人家应该与阮寒山有关!”
“哦……”袁老爷长吁了一口气,心想,能让警长都敬他三分的,也只有阮寒山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气依然出奇地反常古怪,时冷时热,变化不定,天空总是遍布青灰色的云朵,阴沉得吓人,好象老天爷在提醒大家,人间将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果然,很多人适应不了这种冷暖不定的天气,纷纷染上一种肺病。他们先是咳嗽,咽喉肿痛,继而发热,浑身酸痛,严重的呼吸困难,咳血,甚至死亡。
明轩学校的十几个学生也被传染。袁梦忙通知了心素,让她留在家中静养,不要离开园子半步,又不顾心素的劝阻,回到学校照顾这些孩子。这些孩子个个家境贫寒,付不起医药费,袁太太的私房钱就在此时派上了用场。袁梦给他们请大夫,买药,买营养品,忙得连轴转。钱渐渐地花光了,袁梦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脱离了危险,恢复了生气,自己却一下子病倒了。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秀桔又到小屋去给袁梦做饭。她惊奇地发现,小屋的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她推开门走进去,发现昨天做的饭菜还原封未动地摆在小方桌上。
难道梦哥哥昨晚没有回来?不对,我离开的时候明明上了锁的。
秀桔正胡乱猜测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到床边,撩起缀满补丁的蚊帐,只见袁梦满头大汗地仰卧在床上,呼吸急促,脸色青白。她用颤抖的手摸了摸袁梦的额头,那种灼人的热度令她差点叫出来声来。
“梦哥哥,你这是怎么了!”秀桔胆战心惊地摇了摇袁梦的胳膊,袁梦咳得更厉害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秀桔正要帮他擦汗,袁梦一把抓住她的手,连声叫道:
“心素!心素!你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有多爱你啊!”
秀桔的心一阵狂跳,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带着哭腔说道:“梦哥哥,你别害怕,我马上去找大夫!”说完,飞快地跑出屋去。
秀桔还没跑出巷子,便碰上了出来打水的珠珠。珠珠看见秀桔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忙问道:“秀桔,出什么事了?”
秀桔气喘吁吁地把情况对珠珠说了,珠珠果断地说:“秀桔,我们分头行动吧!你回去照顾袁梦,我去找大夫。”
秀桔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此时的袁梦最需要的就是别人的照顾。她接过珠珠手里的木桶,目送珠珠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深处,这才折回袁梦的小屋。
大夫一边给袁梦号脉,一边连连摇头。秀桔忙问道:“大夫,他怎么样了!怎么样了!”珠珠也急切地等着大夫说出诊断结果。
大夫号完脉,神情凝重。他仔细地用秀桔倒的热水洗手,一边说:“这位年青人得的是传染病,你们照顾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啊!”
秀桔急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哑声说道:“大夫,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危险吗?他会死掉吗?”
大夫沉呤片刻,说:“如果治疗及时,一般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只是这位年青人的病延误了几天,又过于劳累,伤及根本,能不能治好,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他扫了一眼屋子里简陋寒酸的陈设,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先写个药方,你们想办法把药抓来,最好再买些滋补品!”
秀桔扑通一声跪在大夫跟前,流着泪苦苦哀求:“大夫,你一定要把梦哥哥救活!我们有钱!我家是开绸缎庄的,梦哥哥是聚珍堂的小少爷!我们不在乎花多少钱!你要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救活梦哥哥!”
大夫忙把秀桔扶起来:“姑娘,你哥哥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虽然给他开了药,但吃药还不是最重要的。这间屋子通风不畅,又冷又潮,根本不适合养病。你们要想办法把他搬出去,尽量让他住得舒服一些,吃得好一些,他才有力量同病魔作战。他那么年青,那么健壮,说不定真能挺过来。”
秀桔和珠珠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夫临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满脸困惑地问珠珠:
“姑娘,在我们云华,聚珍堂的袁家可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虽然比不上阮家那么财大气粗,但毕竟也是殷实人家,他家小少爷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珠珠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为袁梦擦汗的秀桔,低促地说道:“为了爱情!”
大夫恍然大悟,叹道:“原来如此!为了爱情可以抛弃金钱,抛弃地位,抛弃一切!只有像你们这样的年青人才有这么大的勇气啊!”
秀桔失魂落魂地走进袁太太的房间,叫了声“伯母”便一头扎进袁太太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袁太太又惊又疑,搂住秀桔劝她道:“别哭了,秀桔!告诉伯母,是谁欺负你了?我来替你出气。”
秀桔一听,哭得更伤心了,好半天才强忍住眼泪,抽抽噎噎地说:“伯母,梦哥哥病了,病得很重!大夫说他的处境很危险,还说他很可能挺不过去了!”
“真的?”袁太太惊叫起来,她见秀桔肯定地点了点头,顿时脸色一变,昏死了过去。
“伯母!伯母!您醒醒,醒醒啊!”秀桔哭喊起来。
吴妈,翠翠,负责看守袁太太的工人们闻讯赶来,围住袁太太叫的叫,哭的哭,乱作一团。正在书房看书的袁老爷被惊动了,他大步走进袁太太的房间,正要向阿德询问究竟的时候,袁太太终于在大伙的呼唤下悠悠地苏醒过来。
“碧芝,你怎么啦?”袁老爷俯下身去关切地问道。
袁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翠翠带着哭腔说道:“太太听秀桔小姐说少爷病得快活不成了,一时气急攻心,就昏死了过去。”
袁老爷手中的墨玉烟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扳过秀桔的肩膀,一双眼睛喷着火:“秀桔,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秀桔泪眼朦胧地点点头。袁老爷颓然站起来,转过身,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刚才还健步如飞的他竟变得有些脚步蹒跚了,挺得笔直的腰也陡然驼了下去。他双目失神地盯住某一个方向,喃喃自语道: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还那么年青,那么健壮,怎么会说病就病倒了呢!”
“老爷!”袁太太哭道:“我们快去把可怜的梦儿接回来吧,大夫说他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们把他接回来,给他请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药,煲人参汤燕窝粥给他滋补身体,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是不是,秀桔!”
秀桔含泪点头,袁老爷双眉紧蹙,沉呤不语。表面上,他没有流泪,没有呼喊,也没有立刻冲出家门赶到儿子身边,其实,他的心在流泪,他的心在呼喊,他的心早已飞到儿子身边——梦儿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盼了二十年才得到的掌上明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