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历史观:天理视域下的历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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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动静无端,阴阳无始”

我们还可以看到,朱子直接继承二程“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的讲法。《程氏经说·易说·系辞》讲:


道者,一阴一阳。动静无端,阴阳无始。非知道者,孰能识之?《二程集》,第1029页。


陈来先生认为:“从哲学上说,程颐主张的是一种本体论,因而对他来说,动和静,阴和阳,既没有开始,也不会有终结,宇宙不是从一个原始实在中逐渐演化出来的,宇宙的对立统一和阴阳变化,是一个永恒的无尽过程,根据这一点,他批评老子:‘老氏言虚而生气,非也。阴阳开阖,本无先后,不可道今日有阴,明日有阳。如人有形影,盖形影一时,不可言今日有形,明日有影,有便齐有。’这也是说阴阳二气没有先后,这种没有先后并不是说阴阳二气同时产生,而是指阴阳二气是永恒存在,因此老子认定先有虚无、然后再产生气的思想是不对的。”陈来:《宋明理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第75页。

这里提到了老子的宇宙观,我们有必要结合程颐的这一批评,再对“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这一观点进行分析。如果从气论的角度来审视程颐的这段话,就会发现程颐论述的独到之处及其特殊意义。

老子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道确立万物的意义。关于老子的这一讲法是本体论还是宇宙论,学界有不同意见。但是我们可以明确的是,《老子》文本本身还很难讲“有生于无”。与老子模式相近的是《易传》所讲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户川芳郎指出,真正用气论开始建构宇宙生成论是在汉代。汉代宇宙论中明确出现了从一个原始的实在中逐渐演化出天地万物的模式,刘歆的“三统说”以及《白虎通》的相关说法可以说是典型代表。《白虎通·天地篇》直接讲“天地者,元气所生,万物之祖”。这种说法明确承认宇宙、世界有一个究极的初始阶段,当然,不同文献对这一初始可能有不同的命名。无论如何,这一元气化的实体作为宇宙的初始,在当时是普遍的观点。观念的转折似乎发生在张衡、王符那个时代。张衡讲“道根既建,自无生有”,将《淮南子》中所讲的“无中生有”等说法与气论的宇宙生成论模式联系起来。“把宇宙的生成根源置于‘太极、元气’之前,进一步在形而上的本体——‘无’(虚无)中去探求其构造”,“设想了更深奥的本体——‘无’的世界,即没有限定的境遇”《气的思想》,第8页。关于中国古代宇宙论模式的探讨,有不同的说法,尤其是在宇宙论上,“有生于无”究竟起于何时,也有不同的看法。本书此段论述取日本学者的观点,而不认为在《淮南子》等文献中就有相关的论述,主要是把问题限定在“气论”当中,区分原始文本与解释性文本。从命题最直接的表述性上来看,万物之有(气)产生于“无”,把气、元气和无直接联系起来,似乎出现在张衡那个时代较为确切。相关论述可以参考《气的思想》第一编《总论》以及其他论述。。到了王弼那里,就更直接地将《老子》的“道”解释成“无”,确立了“无”与万物的关系。而这似乎才是程颐批评的“老子”。当然,郭象解构了王弼的“无”,确立了一种新的“模式”,对此我们后文会有所涉及。

可以看到,在汉代以来的这种宇宙论模式当中,“线性”的生成或运化模式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元气到万物,还是无到万物,都是从一个最初的开始,进而过渡到天地万物的产生,存在一个无差别的源的阶段(在这种宇宙论模式下,“元气”和“阴阳”是不兼容的,阴阳是作为元气的后一阶段而出现的)。而程颐“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这一命题,则否定有一个初始的、创生的阶段,否定任何样态的“本始”或“太始”,宇宙的“有”是根源性状态,“有便齐有”,不可能“没有”,任何线性的发展或者演进,或者任何时间上的进程,都建立于“有”存在的基础之上,而不是以此来衡量“有”的状态。虽然相对于存在的根据,有是第二性的形而下者,但是这一形而下者的存在却是绝对不容否认的,而且是前提性的。宇宙不存在一个“大爆炸”式的终极“质点”。作为整体的宇宙,是无始无终,当下既有的。当然,解释者可以认为程颐没有理解王弼的模式,即强调王弼那里无和万物的关系不是生成论的,而是本体论的。即便如此,我们也会发现,王弼作为本体的“无”,也是程颐要否定的。“理”在内涵上是对“无”的否定,尤其是作为“所以然”之理,根本上要否定掉彻底的“无”。“道者,一阴一阳。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这一讲法既否定生成论的宇宙模式,又否定“无”作为“本体”。程颐这一观点的独特意义就在于其“双重否定”。程颐在这一点上的论述材料并不是很多,但是其意义已经很明确。朱子则完全继承了程颐的讲法。而另一方面,朱子又试图容纳传统宇宙论,从而又使这一问题在他那里变得更为复杂。对于这一问题的复杂性,我们此处不做讨论,先重点来看朱子对程颐这一说法的明确继承。

朱子在《太极图说解》中讲:


动极而静,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命之所以流行而不已也;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分阴分阳,两仪立焉,分之所以一定而不移也。盖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太极,形而上之道也;阴阳,形而下之器也。是以自其著者而观之,则动静不同时,阴阳不同位,而太极无不在焉;自其微者而观之,则冲漠无朕,而动静、阴阳之理,已悉具于其中矣。虽然,推之于前,而不见其始之合;引之于后,而不见其终之离也。故程子曰:“动静无端,阴阳无始。非知道者,孰能识之。”《朱子全书》第十三册,第72页。


这段话同样强调“太极”(理)与“气”的“形上”“形下”区分,并在这一区分下论述“动静”问题。理是“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的根源,正是因为有这一根源,才保证宇宙流行整体的无始无终。作为宇宙整体的气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动静只是相对的状态,动静互为其根,运动本身不停息,宇宙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流行不停息;既不能找到宇宙的开始,也不能认为宇宙会终结。而理就是对这一宇宙状态的保证。在任一动静状态、任一阴阳运动中,理都无时不在。“前、后”等时间性范畴本身就是附属于动静的“因变量”关于气之动静和“时”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到,在朱子那里恰是气的有序的流行构成了“时”这一范畴,中国古代哲学本就是从气的角度去谈论时间问题。关于气论当中的时间问题,具体可以参见刘文英先生《中国古代时空观念的产生和发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7月)以及李存山先生《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二书中关于“时空”的论述。。对于运动的宇宙来讲,并不存在所谓的“第一推动者”,宇宙是有的状态,本身就是运动的状态,理对气的作用是不能够用“第一推动者”的模式阐释的。不是理推动了气运动,而是气根据理运动。

关于动静的关系,朱子讲:


动静亦不是截然动,截然静。动时,静便在这里。《语类》,第1161页。


又:


一动一静,循环无端。无静不成动,无动不成静。譬如鼻息,无时不嘘,无时不吸;嘘尽则生吸,吸尽则生嘘,理自如此。同上书,第2372页。


可见动静的交互不是指在流行过程中,有一个阶段是动而另一个阶段是静。动静不是排斥性的对立状态,而是相对性的状态。

动静与阴阳的相互规定还见于《文集》卷七十二《杂学辨》:


动极而静,静极而动,故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未有独立而孤居者。此一阴一阳所以为道也。《文集》卷七十二,第3465页。


阴阳分别代表着动静两种不同状态,但阴阳不是截然对立的两种不同的气。宇宙的流行整体就是阴阳无时不有的相对存在。而流行之所以能够一阴又一阳,就在于有不间断作用的“道”的存在。在宇宙流行的整体意义上,“动静无端,阴阳无始”构成了对这一整体最基本的规定,不间断的持存性是宇宙的最基本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