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用、管摄
《朱子语类》中有两段直接谈到了“气强理弱”,可以看作弟子对“气强理弱”这一问题的直接抛出和朱子对这一问题的最直接面对。这两段材料涉及理对气的“作用”与“管摄”问题,而作用、管摄与禀气、气运有着密切关系。《语类》卷四记载:
道夫问:“气质之说,始于何人?”曰:“此起于张程。某以为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读之使人深有感于张程,前此未曾有人说到此。如韩退之原性中说三品,说得也是,但不曾分明说是气质之性耳。性那里有三品来!孟子说性善,但说得本原处,下面却不曾说得气质之性,所以亦费分疏。诸子说性恶与善恶混。使张程之说早出,则这许多说话自不用纷争。故张程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因举横渠:“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又举明道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且如只说个仁义礼智是性,世间却有生出来便无状底,是如何?只是气禀如此。若不论那气,这道理便不周匝,所以不备。若只论气禀,这个善,这个恶,却不论那一原处只是这个道理,又却不明。此自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理会得后,都无人说这道理。谦之问:“天地之气,当其昏明驳杂之时,则其理亦随而昏明驳杂否?”曰:“理却只恁地,只是气自如此。”又问:“若气如此,理不如此,则是理与气相离矣!”曰:“气虽是理之所生,然既生出,则理管他不得。如这理寓于气了,日用间运用都由这个气,只是气强理弱。譬如大礼赦文,一时将税都放了相似,有那村知县硬自捉缚须要他纳,缘被他近了,更自叫上面不应,便见得那气麄而理微。又如父子,若子不肖,父亦管他不得。圣人所以立教,正是要救这些子。”(时举。)(柄录云:“问:‘天地之性既善,则气禀之性如何不善?’曰:‘理固无不善,才赋于气质,便有清浊、偏正、刚柔、缓急之不同。盖气强而理弱,理管摄他不得。如父子本是一气,子乃父所生;父贤而子不肖,父也管他不得。又如君臣同心一体,臣乃君所命;上欲行而下沮格,上之人亦不能一一去督责得他。’”)
在这一语境中,学生因问“气质”之说,而谈到了气禀的差异状态。学生问到,当气有昏明等差异的时候,理是否会随之有昏明状态。朱子强调,理本身不会变,只是气才有这样的差异。朱子这里强调的“理”,我们似乎可以理解为“本然之理”,即“理一”层面上的理。朱子的这一解释保证了“理”作为价值的“纯洁性”和“恒常性”。然而,在学生看来,如果理不随之发生变化,那么理气就会相互分离,理独自保持一个状态,而气完全恣意行动。学生理解的理气不离,似乎是理气完全“步调一致”:理随气动的时候,气的状态发生改变,理也应该如此。在学生看来,一个保持自身独立状态的理是很难和气不离的。朱子在回答学生这一疑问时指出,气是理所生,而理本身又寄寓于气当中,但是,当理生了气之后,日用当中的流行过程却仿佛都由这气决定,在具体的运动过程当中,理就管不住气了,这就是“气强理弱”。为了更好地说明“气强理弱”这种现象,朱子还专门做了两个比喻。
朱子在讨论问题时虽然只有上述材料直接使用了“气强理弱”的表达形式,但类似的意思在朱子那里却不罕见,《语类》言:
问:“季通主张气质太过。”曰:“形质也是重。……被此生坏了后,理终是拗不转来。”……又曰:“了翁云:‘气质之用狭,道学之功大。’与季通说正相反。若论其至,不可只靠一边。如了翁之说,则何故自古只有许多圣贤?如季通之说,则人皆委之于生质,更不修为。须是看人功夫多少如何。若功夫未到,则气质之性不得不重。若功夫至,则气质岂得不听命于义理!也须着如此说,方尽。”闳祖。
在这段对话中,朱子首先解释了“气质”与“形质”问题,认为“形质”本身有“重”的一面,它体现在形质一旦被生出,如果发展到不好的层次,那么理也无法产生作用,最终拗不过形质。由于形质本身在朱子那里是气积聚而成的,与气运的一般规则有关,那么这里的理拗转不过形质,就可以看作气强于理,并且可以把这点直接回溯到“气运”问题上。朱子认为禀气不同会对人物禀得的性造成影响。随后,朱子举陈瓘(了翁)的观点。在陈了翁看来,道学修养的力量要胜过气质,这就与蔡季通主张的“气质重”的说法相反。朱子在谈到陈了翁的观点时,更是直接提到了历史问题和修养问题,即朱子意识到,如果理完全强过气,那就无法解释历史上为什么圣人少凡人多的现象;但是,如果“气强理弱”这一观点发展到极端,那么修为也就没有了必要,一切也都将交给“气质”,进而陷入某种形式的“命定论”。在此处,朱子用“功夫”来化解“道学”与“气质”各偏一头的矛盾,认为如果功夫修养不够,那么气质就重,如果功夫修养达到一定地步,则可以让气质听命于义理。这就再次强调了修养对于“理气强弱”问题的独特意义。但是这里朱子并没有说出功夫到底是怎么改变“气质”、使气质听命于义理的。
这段话也提醒我们,与“气强理弱”的表述相对应,在朱子思想中当有另外一命题成立,即“理强气弱”——气质听命于义理。即使朱子并没有直接运用这样的表述,我们也可以说,这一命题在朱子那里是成立的,我们可以把相关材料中的表述,利用“气强理弱”的形式概括为“理强气弱”(正如这段材料反映的一样),而且这两个看似相反且矛盾的问题是同时存在于朱子的理气论当中的,而以往学者的研究中往往只注意朱子“气强理弱”的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