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牌军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贾慧得知黄太太随丈夫乔迁新公馆的消息时,已是他们搬家之后两天。当时,林峰在陪她散步到绿杨旅社门外时,邀请她上楼去坐,顺带着说了这件事。她本来心里迟疑,想避开这个让自己难以放心的黄太太,但闻讯之后,反倒起了好奇心,饶有兴趣地问:“那位黄参议难道飞黄腾达了?她命中注定要跟贵人同床共枕?”

林峰冷笑,说:“飞黄腾达算不上,但小人得志是有的。他抱住了黎星斗的大腿,甘为马前卒,做了侦缉处长,干上了得罪人的活计。”贾慧思忖侦缉处长这个官衔,问:“是专干抓捕人的勾当吗?”林峰点头,说:“所谓维持治安,缉拿通敌分子,手操生杀大权,够威风不?”贾慧说:“悬,这真是得罪人的职业,小心谨慎外还要积点阴德才行。”林峰笑了,说:“也是件好事嘛,他坐了这位置,抓捕人就方便了,有人想摆布你,这位表姑父可得替你撑腰啊。”

贾慧啐了一口,说:“这家伙,鬼心眼不少呢,是个马屁精。他那些坏点子,提起来就生气,不提他也罢!”

林峰半带戏谑地说:“别生气,他们搬家反而离你近了,也成了李盐商的隔壁邻居,不过是在李府的北边,柳家花园。是个好地方吧?有空去看望看望这位表姑妈,她这么个人,困在那里,不闲死也得闷死。”

他们站在旅社门外闲扯起来,旅社老板一脸怨气地出来,碰个正着,摇摇头说:“林参谋,你给评评理,这人呀,一阔就变脸,升了官该给的房钱反而比过去少,足足又打了五折,扔下票子就走人,做人能这样吗?”

林峰问:“你说的是——”

老板手朝头顶指指,说:“黄,除了他还能有谁?”

林峰笑了几声,拍拍他的肩膀,说:“人不是搬走了吗?算了,给钱已经不错了,再计较也拿他没辙。”

老板哼了哼,说:“是啊,权当送瘟神吧。还好他们一走,就有新客人住进来了。人家爽快,先预付了半年的租金。我也爽快,给他打了八折。做人就要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那才有意思。”

林峰听得入神,打听一句新来的房客是什么人,老板说是做猪鬃买卖的,据说跟省府、重庆方面都有关系。这东西是要通过沦陷区运到后方的,有多少美国人收多少,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不知道有多少人眼馋着呢。

林峰听他这么一介绍,顿时起了兴致,问这新客人姓什么,老板说姓刘,这位刘老板据说和重庆、上海的出口贸易行是一伙的。林峰若有所思,说三十三师的驻地就是苏北猪鬃的集散地,有空聊聊,说不定有利可图呢。老板半开玩笑地说到时候可要带上他一份,有财大家发嘛。

他们打着哈哈,在街头分手。

贾慧不解地问一句:“你还会做生意?”

林峰微笑摇手,没有回答,伸手揽住她的腰肢,说:“我得想法子挣些钱,不然,日后拿什么来娶你这位千金小姐呢?”

贾慧一笑,挣脱他的手臂,正要说话,林峰的勤务兵背着枪匆匆过来了,向他敬礼后报告说电台刚刚收到几封本部的电报,事态紧急,请他速回联络处。林峰有些意外,但是仍然锲而不舍地再度伸手将贾慧重新揽住,说:“你先别忙走,想知道你托我查询的那件事的回信吗?跟我去联络处,那地方你还从来没有进去过呢。”

贾慧本来就惦记着那个前工兵曹三的底细,现在听说有了消息,再加上从未进去一睹他工作所在的虚实,岂有再矜持推托的理由?她意态亲昵地偎依在林峰身边,在街角转了个弯,向联络处走去。

三十三师联络处,与其说是该部设在吴尚的联络机构,还不如说它是三战区在吴尚埋下的一枚棋子。国军第四十五军军长孙文规,兼该师的师长,三十三师是本军主力师,四十五军依靠该师,成为三战区的精锐主力,在对外对内数次战役中战功卓著。因此,孙文规又兼了三战区长官部的要职,是上官云相的得力干将。所以,在吴尚,二黎是不敢以少校参谋的身份来小觑林峰的,而是真正将他作为三战区、四十五军、三十三师的正式代表来对待。

联络处设在都天行宫北侧一排厢房里,另外开了门朝外,三十三师派了一个加强排来警戒守卫,里面一共设立了三部电台,分别用于和长官部、军部、师本部联络,报告吴尚地区的情况,成为皖省山区的总部俯瞰苏北平原的一双眼睛。

林峰挽着贾慧进了门去办公室坐下,三封密电已经放在他的桌上。他先拣女友感兴趣的那封电报拆看,然后递给她,说:“你的猜测是对的。”

贾慧心脏一阵狂跳,忙不迭去看,只见电报内容明明白白地写着:曹三,民国××年随曹县民团征入三十三师,任工兵下士排弹手,于台儿庄外围作战中负伤离队,至今下落不明。

贾慧咬咬嘴唇,缓缓地坐下去,这些文字印证了她的猜测,他是曹县民团的团丁,这民团是老督军下野后为保性命和家业出资建立的一支私人武装,挂着保境安民的旗号,实质上一直在守卫督军府和城内外的田庄产业。曹三那天在拆弹前冲自己诡秘地一笑,说明他已经认出了自己。这一点成立了,他半夜潜逃,随即被人杀害的结局,也就绝对不是警察局所做的谋财害命的定论了。她的直觉从起始到现在,都没有偏差,吴尚确实有人在暗中窥探着自己。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具有怎样的背景,跟她所疑心的黄太太有无瓜葛?那封出自老督军手笔的信函,就是从他们手里转发的吗?用了吴尚的邮戳,是意存恐吓,还是逼她离开?这一连串的疑问,如同暗沉的底部漂浮上来的泡沫,让她目不暇接,几乎跟不上节奏了。

她急速地喘息着,去看林峰。林峰却手拿电报,陷入了沉思。

她追问一句:“你干愣着干什么?”

林峰被她的声音惊醒过来,把手里的电报用火柴点了,丢在脚下的铜盆里,说:“没什么,局势微妙,让人对前景担忧。”

林峰手里的另两封电报,一是四十五军转发的长官部密电,电令麾下各部配合韩德勤向新四军军部展开进攻。苏鲁皖游击部队,保安独立七、八两旅为左路军,向东向北,攻击新四军二师所部,使其无力驰援军部,力争此役将其主力击溃。二是四十五军电文,要他严密监视吴尚二黎的动向,胆敢违抗军令,将黄桥之战的故技重施,决不宽恕。

林峰掉头看着这位眉清目秀的女子,笑道:“你是对的,那曹三应该在督军府待过,你这位千金大小姐,是天天见得着的。多年之后,你改了装束,换了气质,但是那张18岁时的照片,足以验证他的怀疑。他认出了你,却没说出口,是仍有疑惑,还是对他而言,这只是件意义寻常的事情,根本没有兴趣理会?”

贾慧摇摇头,说:“在吴尚,必然还有知道我身份的人。他们躲在暗处。我想,也许只有一个人清楚他们的情况了。”

“谁?”林峰问。

“黄太太。”贾慧斩钉截铁地说。

三战区司令长官部密令下达后三天,所辖各部开始动作,由韩德勤所率八十九军以及新建独立六旅,加上从安徽赶来助战的国军八十八师主力为主攻力量,前锋直迫新四军军部。日本驻军各部前出据点,警戒旁观。

二黎接到的密令是主动攻击新四军二师,不求歼灭,只求拖住该部,难以分身驰援军部。得了这军令,黎星源、黎星斗二人免不了要密谋一番,商议对策。在他们眼里,新四军重建之后,所属各部分布在五省之地,邻近盐城军部的主力只有二师,拖住了他们,合击其军部就胜算较大。但是二师辖众近万,是黄桥之战的主力,战斗力之强,有目共睹。二黎自己心里明白,吴尚所有部队倾巢而动都未必是人家的对手。更何况,他们近几年来一直是友非敌,撕下脸皮来动手,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一仗,黎星源根本不想打,黎星斗心存试探,想用保安旅的名义响应,先向前逐步推进,新四军抵抗的话,就地坚守,作鏖战胶着状;新四军远遁,不去尾随,只要地盘、钱粮。

黎星源思索良久,觉得不受命动一动是瞒不过去的,那就来个外甥打灯笼——照旧(找舅),由独立七旅为先锋,八旅殿后,以每天十里的速度向前缓慢推进,估计这次新四军不会硬扛抵抗,他们要飞速回援才是真的。他和黎星斗约定,这次进攻所占的地盘全部交由保安司令部管辖,逐步地和苏鲁皖部队的防区分割开来,做形式上的区分,但形分神不分。黎星斗自然明白他的话意,当即一口答应了。于是,返回光孝寺总部,发电三战区长官部、省府,奉命出战。

然后,黎星斗在光孝寺召开军事动员会议,进攻新四军。会议开得简短,部署也简单,以稳为上,保存实力,不做硬拼。会议之后,六纵司令程兴柱被黎星源召见,留他在吴尚城里住三天,每天由各纵司令轮流坐庄,请客吃饭。三十三师联络官林峰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这欢宴办了两天,第三天便被城外传来的战报阻止了。保安独立第七旅出城之后,长驱直入新四军新建根据地,第一天走了10里,第二天见无抵抗,胆子一大,向前突进了30里。夜半时分,突然遭到意外的围攻,激战不到四个钟头,全军覆没,少将旅长杜仲及部属5000余人被俘。黎星斗亲率独八旅驰援,苏鲁皖另外两个纵队跟进策应。开始,这支围歼独七旅的新四军部队已经金蝉脱壳,不知所踪。后来根据情报获悉,此役为二师一旅所为,一战震慑二黎之后,追赶主力,参加军部保卫战去了。

黎星斗上任伊始,雄心勃勃,意气风发,想不到一战便告惨败,所倚仗的劲旅被歼,一时间气愤、沮丧、慌乱,百感交集。黎星源安慰他不要因这次失败而丧失信心。他愤愤不平,大骂新四军这次太不够朋友,怎么招呼不打就动手了?黎星源苦笑,说一来人家兵强马壮,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二来规定每天前进10里,大家彼此心中有数,可是独七旅第二天就头脑发昏,冒进30里,人家能不教训?这30里路,拉开了和后续部队的距离,他们岂能不照单收下?不过,估计这次枪械装备是没了,但人还能回来。有了人,还怕没有希望?

黎星斗对这点倒是深信不疑,气咻咻地笑道:“这帮饭桶,咱们当宝贝,人家当垃圾还不肯收呢。他奶奶的!真是丢人,这次丢人丢到家了。”

黎星源干笑几声,说:“祸福相依嘛,打电报给三战区和省府,请求增援,把损失一个旅的数字再扩大三倍,我们两个独立旅一个游击纵队,与敌激战两昼夜,全军覆没。你吧,左臂受伤,死战不退,是被卫兵硬抢下来的。从今天起,就要委屈你把胳膊缠吊起来,装出伤员的模样。这次多路合围,二黎率先出战,率先战败,无力进攻了,抽身出局作壁上观,看戏吧!”

黎星斗一想也是,于是转恼为喜,招呼军医进来,将自己扮成负伤的模样,出门后跨上马,在吴尚城中转了一圈,做个展示,不怕三战区、省府的耳目瞧不到。

黎星源的预测件件灵验。战后第六天,独七旅旅长杜仲率部众4000余人,挎着步枪徒步返回吴尚,重武器都被新四军留下了。他进了城,先去光孝寺,见了黎星斗,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号啕大哭。

黎星斗又喜又恼,一把将他拽起来,说:“算了,人回来了就好,装备是身外物,有人就有枪,明天你去军械处,我跟总指挥商量好了,把原来准备充实六纵的那批武器拨给你们。战役检讨,歇几天再说。这次新四军下这么重的手,我们都觉得意外。看来,对于朋友也是不能太过信任的,日后自有说法。”

他打发走了独七旅一众人等,回到司令部,查问外面的战事进展。参谋长左手拿电文,右手举着木棒,在悬挂的地图上比画。这次战役,新四军第一仗选的就是左路二黎,将独七旅击溃后,迅速北进。盐阜方面,新四军直属部队前出100余里,在独立六旅的行进路途上设伏,选择了黄昏时出击,全歼该部。八十九军赶来援救时,战斗已经结束,留下遍地尸体。第八十师是国军主力,担当针对新四军黄克诚部的正面作战。双方交火后,血战六小时,无法突破对方的防御阵地,呈胶着状态。但右翼遭受挫败后,发现了日夜兼程赶来的新四军二师先头部队,有遭受夹击陷入重围的危险,于是决定主动撤退,慌乱中来不及通知八十九军,致使该军两个团被歼。目前,韩德勤正收缩部队,向北靠拢,请求三战区的支援。三十三师已经衔命出发,前锋出固镇,和八十师右翼汇合。省府再下电令,苏鲁皖各部、保安独八旅全面投入攻击,迫使新四军主力分兵阻击。

黎星斗飞快地捻动佛珠,喃喃地骂道:“奶奶的,还要老子出兵?一夜之间就丢掉了一个独立旅,哪里再经得起折腾?”

他闭目养了会儿神,睁开眼再看看地图,拿起电话来接通了黎星源公馆,跟他商量应对策略。黎星源在那边打了个哈哈,说出兵吧,独八旅星夜启程,分成三路纵队,中间相隔十里,马不停蹄,以一天的路程为限,向东100里,将所有重要集镇全都拿下;独七旅草草整编后,赶紧去接防。

黎星斗迟疑了一下,恍然大悟,拍了一下桌子,说:“大哥,还是你棋高一着。我还担心新四军再设机关呢。完全不必为此费心劳神了。他们如今集全军之力,要跟省韩拼命,哪里有心思理会咱们?吴尚向东100里、200里都是安全地带。”

他当即下令,独八旅依照计划出发,先拣富庶集镇占领,独七旅领枪后在城西校场整编归队,依旧出东门向东,接应独八旅。这万把人的队伍出了城,向东进发,果然是一路无阻,这次他们谨遵命令,不敢逾越雷池一步,到达指定区域后,就地驻军。先前受挫的独七旅分兵入镇,设下防线,“清剿”一番共产党留下的小股游击队后,这才稍微安心。

黎星斗密切关注前方动静,直到收悉平安回报,才放下心来。他丢下电话,赶去黎星源公馆,再度跟他面商。

黎星源不久前和省府方面通了电话,一开口就以责怪口气抱怨说奉命出征,没个好报,一照面就丢掉一个独立旅近万人,再这样几仗打下来,苏鲁皖就完蛋了,剩下他这个光杆司令,拿什么来守吴尚?这地方一旦被日本人或者新四军占领了,省府也就唇亡齿寒,没几天安稳日子过了。这次,他是按照约定打响了头一枪,省韩以及三战区长官部的承诺,可不要脸一抹就不认账了。韩德勤正焦头烂额,被他这么一通诉苦,无话可说。人家是遵守协议出兵的,真枪实弹地干了一仗,丢掉了一个旅,蒙受重大损失。本来就没有谈及胜负问题,而且也根本不指望这支杂牌部队、乌合之众能够打赢新四军。但是,他的承诺现在是真的兑现不了。此役再败,重庆那边他无法向蒋委员长交代。但此时,又不能冷了对方的心,于是避虚就实,主动提出拨发三个团的装备给黎星源,用以弥补他的损失。另有大洋5000,直送黎星源的公馆,由他私人自由调度。

黎星源得了实惠,对于那个三战区副司令长官的虚衔,一是没有奢望,二是抵不上这眼前实在的补偿,也便就此一笑了之了。这几千条枪,他没打算给黎星斗来重建独七旅,而是想借此组建新的纵队,填补改编之后留下的空缺。正筹划之际,突然见黎星斗登门来了,心中顾忌,以为省府划拨计划走漏了风声。

他稳了稳情绪,请黎星斗到后宅去用茶。两人一见面,黎星斗就抑制不住兴奋,摩拳擦掌说:“大哥果然神机妙算,新四军主动撤了,咱们在这里也算是坐收渔翁之利了,既得了地盘,又敷衍了省府,老子报称大捷,毙杀敌方数千人,立奇功一件,总算把肚子里憋着的一口气给出掉了。”

黎星源暗暗放心,点起烟来,仰面望着在空气中飘荡的袅袅烟雾,说:“我算了下,这向东100里,向北向南近300里,富庶的集镇40余座,养兵、征粮、收税,两个独立旅绰绰有余。你守住了这块地盘,等战事有结果,我秘密走一趟,跟新四军那些首脑人物碰个头,力争双方在眼前这个现状上划分地盘,将它长期掌握在手。到时候,以江延大镇为中心,再成立一个县,那咱们就拥有两县之地,控制了整个江苏中段最肥沃的田地,以及沿江渔业和交通枢纽,拥兵十万,问题不大。”

黎星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因此,二黎在“剿灭”新四军的战役中两度出兵,先败后胜,发捷报向战区长官部、省府请功。而这时,韩德勤所率残部在三十三师、八十师两支国军精锐的支持下,正和新四军作殊死激战,无暇理会。等到战事结束,麾下黄桥战役后重新组建的部队再次化为乌有,他所统率的省政府,已经沦为空头机构,不得不退缩回原来的驻地,再也无力主导江苏的形势了。

三十三师、八十师两支客军,助战苏北,各自有一部遭受灭顶打击,被新四军整建制地消灭了。这两支部队都是参加过皖南事变,立有战功的,番号一经显示,新四军方面就倾全力围攻,不惜代价,誓雪前耻。这二次进攻新四军军部之战,成了他们的噩梦,溃败而逃,尸横遍野。在返回原驻地的路途中,为泄心头之愤,为抚官兵之怨,索性一路敲诈地方、鱼肉百姓、强征民夫,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一场“剿共”之战,由此变为闹剧。重庆方面,朝野嘘声一片。南京汪伪政权和日本人,彼此弹冠相庆,都觉得此次是上天赐予的一个良机,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来收拾这片残局。

炒豆般的枪炮声,在吴尚城东数十里绵延了近半夜。将城中百姓从睡梦中惊醒。这次的动静比黄桥战事时要近许多,有的人以为是日本人打过来了,躲在被窝里号哭;也有明事理的,知道东边是新四军的地盘,估计是苏鲁皖的部队跟他们干上了。但这似乎又有疑点,满城都传说二黎通共,通着通着,通成了兵戎相见,岂不是笑话?

天亮之后,才有确切的消息。原来是黎星斗的独七旅去蹭新四军的便宜,给人家包了饺子,谣传这几千人马都被打死在运河沿岸,横尸十几里,连河水都染红了。

对于这样的形势变化,小学教员贾慧是难以厘清头绪的,她要去找新晋恋人林峰,查明真相。新四军或者省府部队来占了吴尚,她都无所谓,唯一紧张的就是日本人。她那个下野督军老子随后就能赶到,那时,再作他想,是绝无可能了。这三年来在吴尚的安逸生活,再加上近日来和林峰的恋爱,削弱了她原本坚强的意志。柔情蜜意,本是蚀骨毒药,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她深受其害,深有体会。

清晨,她来不及吃早饭,先匆匆去了绿杨旅社,可是林峰不在客房,伙计说他一夜未归,怕是和这夜里的战事有关了。她顾不上歇脚,再度转往都天行宫三十三师联络处。但守门的卫兵说林参谋不在,昨晚出门参加宴席,至今未归。她有些慌乱,又不便多说,因此留下口信让卫兵转达,等林参谋回来时请他来找自己。卫兵看得出她和林峰进进出出的亲密关系,笑嘻嘻地一口答应。

整个白昼,贾慧在学校里心不在焉,忧心忡忡,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西沉,依旧没有林峰的信息,只好又去都天行宫和绿杨旅社走了一遭,林峰还是没有露面。她的双腿有些发软,忽然意识到,身边少了这个男人,自己将重新恢复到孤立无援的地步。而目前所处的境地之凶险莫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更为要命的是,过去她曾经两次历险,每次都是一嗅出危险的苗头,就不顾一切地迅速脱身,绝不在险地多逗留一步。可是现在,她已是欲走不能了。种种原因的制约让她疲惫,让她再也提不起精神来跟命运作抗争。她本以为可以借助林峰这宽厚的肩膀暂作休憩,可是这陡然的失落让她省悟,当下的自己已不是那个敢作敢为、无所牵挂的女性,她已成熟,已经衰老,她已经沾染了这座城市中居民集体携带的“病毒”,跟他们一样变得消极、懈怠、听天由命了。

贾慧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生火煮粥,守在铁锅前凝望着沸腾翻滚的粥汤,竭力控制着自己纷乱的思绪。这锅粥煮了一个钟头,小火慢燃,香气四溢,收汤后,厚实的一层油膏状的米脂覆盖在粥的表面,宛若极上等的和田白玉。她用勺子将这层粥皮刮进碗里,拣了根爽脆的酱黄瓜,搁在碗沿,正要享用。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熟悉的叫门声:“慧,是我,快开门!”

这是林峰的声音无疑。贾慧立刻放下碗,一路快跑穿过庭院,抽开门闩,林峰仿佛久别重逢的样子,身体前倾一把搂抱住她的脖子,就势进门。然后,他松开手声音微弱地说:“快关门,关门。”

贾慧赶紧关门,再转身来端详他,只见自己方才牵挂的情人脸色苍白,穿着一套土布军服,头发散乱地倚靠在门柱上,像是随时会瘫倒。她关切地问他这是怎么了,这两天去哪里了。

林峰重新俯靠在她的身上,悄声说:“去屋子里说话,我受伤了。”

贾慧吓了一跳,赶紧扶他进了东厢房自己的卧室,点起油灯,来探视他的伤情。林峰脱掉身上脏兮兮的军服,左上臂处包着绷带,血迹渗透出来,隐隐可见。她咬咬牙,拿起剪刀来替他拆开绷带,剥除一层层纱布,露出创口来,不禁捂住嘴低低惊叫了一声。这是处穿透臂膀的弹洞,子弹透体,形成一个贯通伤。

林峰看着自己的伤口,说:“刚才进城时,有保安司令部的人设卡,你的那位表姑父领头,我为了躲他,翻墙头时用力过猛,把伤口挣开了。我的衣兜里有伤药,你给我重新敷上止血,再重新包扎好。这处伤口,不能被外人瞧出来,不然的话,可有麻烦了。”

贾慧按他吩咐的先烧开水,清理了一下伤口,再用那些纸包的褐色药膏抹在创面上,依样画葫芦般将绷带、纱布缠绕包扎。林峰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滴,疼得几近休克,喉咙里不时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喘息,直到包扎完毕,才长长地吁口气,身体松弛下来,说:“我借你这儿先躺会儿,夜深了再走。”

贾慧“嗯”了一声,拉过被子来给他遮盖上,转身去处理掉那些带有血渍的棉布军服。她的心底生疑:这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是三十三师驻吴尚的参谋联络官,为什么要假扮独立七旅的士兵?还有,这枪声是从何而来?难不成他昨天夜里也卷入了战斗?他冒充独七旅的人去打仗干什么?为什么要躲避那个黄参议呢?这些事做得如此隐秘,必然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看来,这位昔日的追求者,眼下的恋人,也对自己刻意隐瞒了。她心中有些气愤,想叫醒他当面质询。

可是,当她走到昏睡的林峰面前时,就着暗淡的灯光瞅见他那张失血、疼痛而憔悴的面容时,一股女性的怜悯柔情涌上心头。她轻轻叹口气,吹灭了灯,坐在黑暗里借着窗户透入的微弱月光,注视着这个男人,久久地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盐商李家和隔壁李嫂饲养的公鸡,几乎在同一时间齐声啼鸣,将黑夜驱逐远去了。天幕由灰白转为湛蓝色,宛若宝石。这样的天气,早起的人无不神清气爽,在初起的晨曦下伸展四肢,活动筋骨。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那位曾因枪伤和奔波而筋疲力尽,适时地在女友闺房里安睡一夜的林峰少校。林峰睁开眼,蓦然瞧见贾慧俯伏在床边,长发如瀑布般纷撒在自己膝盖位置上方的被面处,不由得惊呼了一声:“糟糕!”

他说糟糕,不是因为自己耽于睡眠误了事,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愧疚。他竟然在心仪爱人温软的床榻上整整睡了一夜,而她竟衣不解带地在照顾自己。联想起平日里自己总是拍着胸口信誓旦旦要成为她的依靠,结果反过来却连累她来照应自己。

贾慧半夜时困倦难熬,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天亮时被林峰惊醒,抬起头,也惊讶地低低喊了一声:“哎呀,天居然亮了。我忘记半夜叫醒你了。”

林峰赶紧起床,将那件军服卷起来,扔在墙角,说:“这下子还得累你走一趟了。我写张字条,你去绿杨旅社替我取一套便装来,就说是帮我拿去洗的。伙计们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会让你进去的。我换了便装,才好出门。”

贾慧说:“取衣服可以,但是你得讲清楚,这鬼鬼祟祟的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弄成了这副落魄样子?”

对独七旅横遭新四军歼灭一事,黎星斗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暗地里却着实怀疑,他下令侦缉处在城里设立关卡盘查那些没有随大队返回的散兵游勇,并单独召见了旅长杜仲,关起门来盘问那天突然违反命令突进30里的缘由。

杜仲说那天整个就是莫名其妙,自己没有这样的命令,可是先头团突然行进加速,毫无征兆地陡然向前20里。他派副官快马赶上时,已在25里左右。副官传达口令,停止前进。团长也是一脸的迷糊,说是遵从旅部的命令,是通信兵骑马来下达的。他就此下令行进队伍停下脚步,可是前锋连已经抵达三十里铺村子,响了两枪。大家都以为有情况,谨慎起来,派人前去查看。这个连已经在村子里捉鸡宰鸭,生火做饭了,回禀说什么事也没有,几发子弹就把十几个共党游击队赶走了。他听了回报后,想一想,不在乎这五里路,索性拣着那个村子歇脚宿营,明天就不动了。旅部副官目睹了全部情况,赶回去向杜仲报告。杜仲不放心这个团孤悬在外,无奈之下命令另外两个团跟进,抱成团一起宿营。结果,上半夜没事,下半夜四下里杀声四起,新四军主力杀到,火力之猛,兵士之强悍,比黄桥之战时犹有过之。独七旅本来就不善夜战,以己之短逢敌之长,稀里糊涂地一通抵抗后,只得束手就擒。那些新四军只收缴重武器和弹药,留下步枪卸去子弹,仍由他们自己背着,派一个连押着朝南走,在一处湖塘洼地里待了一个白天,这才释放他们。

黎星斗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踱了一圈步,让杜仲回去查那个先头团的详细情况,最好把营、连、排级的军官都先扣押起来,审个水落石出。为什么要拣三十里铺歇脚?另外,全旅追查那个传达假命令的通信兵。他隐约看出点端倪,这次独七旅被歼,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手法也是匪夷所思的,这每天行军十里,是双方的默契,照这样,根本不可能出现遭遇新四军攻击的情形。可是,一旦主动违反了这个默契,人家动手就师出有名了。这些心怀叵测的家伙故意搞鬼,让独七旅犯错,授人以柄,导致这样的下场,真是其心其行皆是可诛。

他打发走了杜仲,走出指挥室,正好瞧见新任侦缉处长黄参议走进寺门,忙挥手叫住他,询问在城门口设卡盘查的结果。

黄参议说所有带有独七旅番号的散兵游勇都被羁押盘查了,先跟花名册比对,再由同单位的人认领回本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但有密报说,发现有极个别的穿独七旅军服的士兵翻墙避开关卡进了城。他已经下令全城搜捕。这个人如此躲避,必定可疑,决不能放过。

黎星斗点点头,问了一句:“你猜猜,这个人的背景会是新四军吗?如果不是,又可能是谁?”

黄参议未加思索,脱口答道:“据卑职看来,此人是新四军内线的嫌疑极大,这一出冒进的闹剧,是有人捣鬼,筹划得极其精准,为什么要在三十里铺宿营?为什么新四军在半夜时攻击?这都是事先有了准备的。目的就是杀一杀副总指挥,不,总司令的锐气。”

黎星斗默然良久,呵呵苦笑几声,说:“他们对我很不放心,只把总指挥当朋友。郭镇一战,我跟他们结下了梁子,怕是消除不了的。”

黄参议连声称是,凑近过去,轻声说:“早知道这样,就由苏鲁皖名义下的纵队在前面打头阵了。新四军看在总指挥的面子上,不好意思动手。以保安旅的名义对付他们,是要吃亏的,日后再有行动,心里就有数了。苏鲁皖对共产党,保安旅对省韩,大家一团和气,皆大欢喜,岂不是好?”

黎星斗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全力以赴办这两件事,明白吗?”

黄参议会意地直起腰板来,敬了个很不标准的军礼,转身便出去了。

离开光孝寺,他骑马带着随从去督查城里的搜捕情况。在绿杨旅社附近,遇到了自己亲手提拔的心腹,侦缉处马某,问他事情的进展。马队长说这事倒奇怪了,那人进城时,正值黄昏,他避开哨卡,翻过万字会的围墙,从西边的旁门出去,一路上都有目击者,但偏偏在天禄街一带就没了踪迹。那时候,天还没有黑透,按理说是不会凭空消失的。黄参议竖起鞭柄指示说,以天禄街为重点,挨家挨户地搜上一搜,千万要找出这个人来,总司令惦记得很呢!

他在路口发号施令、威风凛凛时,绿杨旅社里,林峰少校一身戎装现了身,隔着街道冲黄参议敬了个礼,颔首致意。

黄参议想起军报中的消息,笑道:“据说三十三师也参战了,林参谋有没有披挂上阵的兴致啊?”

林峰摇了下头,说:“恪守职责,与贵部做好协同,就等同于上阵搏杀了。这次贵部首战失利,后面该当如何应对?”

黄参议手指朝天,说:“有两位总指挥运筹帷幄,就轮不到我来操这份心了。咱们各尽其职就是了。”

两人道别后,黄参议狐疑地盯住此人的背影看了一气,心里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他暗暗分析,单从外表、行走的标准军人姿势上看,这位少校参谋似乎是无懈可击的,可是,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么一点窝在他的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今天看见的林参谋,跟以往所见的就是有一些不同,这个不同点,无可名状,令他陷入一丝焦虑当中。

吴尚是座县城,规模不大,天禄街和府前街彼此纵横交错,呈十字形状。从东门哨卡过来之后,顺势拐个弯子,沿着天禄街走,不过一里半的路程,但其间巷陌杂陈,毫无章法地将这条街分割得零零碎碎。

黄参议纵马而过,大略地数了一下,街边总共有12个巷口,那个穿独七旅军服的可疑之人想要从这里脱身,那是太方便了。不过前提是,他必须在这附近有个落脚点,可以从容地换掉衣服。万一如此,那就真没法子可想了。他心底有些懊恼,扭头不经意地望去,斜对面不远处,竟是老婆那位远方侄女的住处。

他哼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肚,向前而去。没几步,突然听得前面马队长发一声喊,冲进了路边低矮的土地庙,双手揪出个穿独七旅军服的人来。众人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用绳索横七竖八地捆成了粽子。

黄参议大喜,翻身下马,大步过去,用鞭子的手柄抵住那人的下巴,使其仰起脑袋,只见此人满面泥垢,蓬头乱发,肮脏无比,不由得大笑一声,说:“带回去,先给洗个澡,装成这副模样就以为脱得了身?那是白日做梦!”

黄参议自得于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心中自赞自夸自己是个福将,心想事成,不费吹灰之力,就抓到了这个嫌犯。他们一行回到侦缉处后,先让马队长等人剥光了这家伙的衣服,拎了几桶井水,劈头盖脸地给他冲洗,再拿皂角清理一遍,整理出了原来的面目,这才双臂反剪,押到审讯室来。

黄参议脱下外套,依旧手拿鞭子,一脚踩在凳子上,冷眼看他,说:“上天入地,也逃不出爷的手掌心。你就老老实实交代了吧,不然,有大苦头吃!”

那人本来正躲在土地庙神像脚下酣睡,被这一通摆弄吓得魂不附体,直到此刻,才稍微回了点神。眼见黄参议面目狰狞地居高临下俯瞰自己,心里害怕至极,双膝一软扑通跪下,大哭道:“长官饶命啊!我再不敢抽大烟、吸白面了,打死都不敢了!”

黄参议劈面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避重就轻想蒙混过关?没门!说说你穿上这件军服后在独七旅所做的见不得人的坏事。”

那人呼天抢地,连喊冤枉,说那件衣服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看看上面除了有点血迹外,还算齐整、干净,比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要好多了,这才换上。黄参议不耐烦听,吩咐先吊起来,亲自用马鞭胡乱抽了二三十下。那家伙杀猪似的哭喊求饶。黄参议歇手,问他的姓名、身份,他说姓郑,排行老三,人们都叫他郑小三儿,家里是开粮油铺子的,本来丰衣足食一切都好,可是受歹人引诱,先抽鸦片后吸白面,上瘾难戒了。被老子发现后,一顿死打,逐出家门,无处栖身,就在乞丐堆里瞎混,有一顿没一顿地蹭日子。

黄参议先是不信,让侦缉处的本地人来认,结果大失所望,此人真的是那个败家子郑小三儿。黄参议不甘心,依然狠揍了他一顿,逼问军装的来历。郑小三儿惨叫连连,老实交代,说是个女人扔的。他正在土地庙里睡觉,听到有脚步声,睁眼瞧见个女人将这东西丢了,急匆匆地沿街向南去了。他心中好奇,起身去把这衣服捡回去试穿了一下,结果就惹下了大祸。

黄参议逼问一句那女人什么模样,郑小三儿说没看清脸,就瞅到她穿件青布袍子,瘦瘦弱弱的背影,手里似乎提着个布包。

黄参议一凛,想起一个人来,不错,她的衣着、身材,尤其是手里提着只布包,简直就是她的真实写照了。是她来扔的衣服?他先是不敢相信,可是取过军服来再反复检查,果然衣袖背面沾有不少血渍,这表明是一个受伤的人所遗弃的。如果是她,那么那人莫非藏身在她的住处,换衣后逃逸了吗?

他嘿嘿一笑,喃喃道:“贾小姐,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

黄参议迫不及待,派人去天禄街把贾慧的四邻都秘密传唤过来讯问,一问之下,水落石出。昨天夜里,果然有人在贾慧的住处过夜。特别是隔壁的李嫂,说亲眼瞧见有个人在前一天傍晚时敲门进去了,那个人就是她的男朋友,年轻的军官林参谋。黄参议得了这些结果,欣喜若狂,不禁想起今天瞧见那位林少校时感觉到的异样。不错,他的左臂有些僵硬不自然,倘若不是这军服上的血渍,还真联想不到这一点。

这位三十三师少校参谋联络官,换上了独七旅的军服,去前线干什么勾当?负伤之后,返回吴尚,一定是自知难逃关卡的盘查,翻墙逃逸,索性躲进了女朋友的家中。他在外使诈,导致了独七旅的失败,回来后又拥美人在怀,欢度良宵,真是得意到了极点。可是,“乐极生悲”这四个字,不知道他体会过没有,这次,倒要让他美美地品尝品尝了。

但这次,倒是黄参议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当他紧急回复了黎星斗,请示了黎星源,率人分头去三十三师联络处和绿杨旅社捉拿林参谋时,他已经杳无踪影了。联络处的人说林参谋截获了重要情报,已经连夜启程,出北门前往三十三师,参加第二波的“剿共”战役,至少要等战役结束后才会返回吴尚。这样冠冕堂皇的答复,让黄参议哑口无言。他可以拿确凿的证据抓捕林峰,但是却得罪不起三十三师,无奈之下,只好将矛头转向女教员贾慧小姐,他那所谓的远房内侄女。

对付她,别人不知轻重,难以胜任,只有黄参议亲自出马才行。他暗忖这样一个弱女子,根本不需要抓到侦缉处去严刑拷打,一番恫吓也许就已达成目的了。拿定主意后,黄参议带了两个卫兵,携上那件军服,在次日黄昏时登门拜访贾慧。

此时,贾慧正坐在廊檐下煮粥。她那天清早去绿杨旅社替林峰取了外衣,赶回来让他换上。林峰叮嘱她赶紧将换下的军服扔掉。鉴于手臂有伤,日久必定掩饰不了,他要离开吴尚,暂避一段日子。倘若有人来查问,她只能承认自己在这里留宿过夜,决不可讲出军服以及受伤的事情。贾慧牢记在心,刚想问他这些事的原委,他已经匆忙离开了。之后一天,风平浪静,无人打扰。街面上的风声却不好,人人都知道军方正在四处搜捕一个落单出逃的独七旅士兵。昨天中午时,有人说抓是抓到了,但却是不成器的败家子郑小三儿。他是捡的垃圾堆上的衣服,据说是一个女人丢的,眼下保安司令部正在搜查这个女人的下落。

她不免心慌,但再想想,如果有人目睹了自己扔军服的过程,那么早就该来讯问了。她这张面孔,自从那枚日本人的炸弹落地不炸之后,在本地基本上是无人不识了。这一定是有人偶然瞧见了,但却没看清楚。仅此一项,就足以辩解否认了。她镇静下来,默观形势的变化,心底却在猜想,黎星斗花费力气要抓个穿独七旅军服,且逃之夭夭的游兵散勇,肯定是跟这次兵败有关。三十三师联络官,卷入了独七旅攻打新四军的战事,使之全军覆没?他有这样的本事吗?他到底是什么人,共产党?

贾慧一颗心蓦然又悬了起来,她不敢想象自己的情人会是这样的身份。她对于共产党新四军并没有什么兴趣,好恶俱无,只当它是一股独立于政府和日伪之外的第三方势力,明白通共的危险性,假如林峰真的是共产党,她该怎么办呢?

贾慧陷入左右为难的矛盾境地时,那所谓的表姑父黄参议登门来了。他在虚掩的院门上拍了两下,问:“侄女儿在家吗?姑父来看你啦。”

贾慧倏然一惊,抬头朝外望去,只见门缝里露出的半张脸上,那浓重的眉毛煞是醒目。她伸手揭起锅盖,用一根竹筷横在锅沿上,留出透气的空隙来,借着这个动作稳定心情,这才应声说:“原来是姑父,快请进来。我姑母没跟你出来溜达?”

黄参议笑笑,说:“她这会儿在家里忙活呢,我是顺道路过,来探望一下。”

贾慧替他沏茶,请他坐下,说:“我一个人的日子好混,你看,一锅米粥,够早晚两顿了。足饱!”

黄参议不以为然,说:“哎呀,太艰苦了。这林参谋也不懂得怜香惜玉,照顾你的起居,我看你们早些把婚事办了,也免得你姑妈担心。也不小了吧,二十六七?放在寻常人家,早就生下两三个娃子了。”

贾慧脸上微红,说:“心急喝不了热粥。这兵荒马乱的,前途渺茫,谁敢轻易托付终身?”

黄参议皮笑肉不笑,说:“侄女儿,这可别怪姑父说你,正是因为这兵荒马乱的,咱们一般人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所以才要早些把婚事办了。像我跟你姑妈,在上海滩租界时,也就是见了两面,彼此不讨厌,吃了顿西餐,就住在一起了。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嘛。”

贾慧假作害羞地低下头,说:“这些事,你跟我讲没用啊,得去跟林峰说。论辈分,你长他一辈;论官衔,你可高他两级呢,于公于私,都好开口。”

说到了林峰,黄参议假装惊讶,问:“难道他不在你这里?”

“没呀,快两天没见着他了。别是又要打仗了,军务繁忙?”贾慧故作诧异地问。

黄参议冷笑,说:“打仗了,他才忙得欢呢。前天晚上,不是从前线回来了?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一回城就来找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贾慧心中一片雪亮,捂嘴羞怯地笑,说:“姑父,别这样夸奖他。他哪里去打仗了?穿一身绸缎衣褂,倒像是逛街的过客,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我倒有几分疑心呢。”

黄参议冷不防单刀直入:“不对吧,他穿的是独七旅的军服,灰布,红黄领章,有人瞧见他到你这里来了。”

贾慧皱起眉来,仔细回忆了一下,摇头说:“错了,我印象深着呢。开门见他第一面,我还取笑他是不是刚逛完窑子回来呢,他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连说不是。这一点,我绝不会记错的。”

“哦?”黄参议带着疑问的口吻,旁敲侧击道,“有人瞧见你把他那套脏衣服给扔了,难道看走眼了?”

贾慧这下子终于拉下脸来,正色道:“姑父,这玩笑可开不得。街头巷尾眼下都在传说,要抓一个穿独立旅军服的人,你没凭没据的,怎么到我门上来绕八卦阵了?林峰是堂堂三十三师的少校参谋,国军正牌军官,会去偷件独立旅的军服穿?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黄参议脸色微红,勉强笑道:“乖侄女儿,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当什么真?我正找林参谋谋划军务呢,他去哪里啦?”

贾慧摇头,去料理业已在沸腾的米花迸散的粥汤,边嘘气边说:“他三天两头出门,都是公务,哪能告诉我呢?所以,我这阵子也在犹豫呢,该不该嫁给军人?”

黄参议无话可说,又暂时不能翻脸抓她,只得先起身告辞。贾慧假意挽留他喝粥,他摆了下手,说:“你姑妈也煮粥了,我得回去陪她,不然可得生气了。”

正当保安司令部遍城搜找林峰下落的时候,他已然坐在吴尚城外十里处的第六纵队司令部营房里,惬意地抽着卷烟。在一旁陪伴的,是六纵司令程兴柱。两人侧耳聆听百余里外传来的隐约炮声,谈笑风生。

那天上午,林峰离开绿杨旅社,本就是担心臂伤露了马脚难以解释,故而出城暂避一时。六纵防区是北去的必经之地,他投奔程兴柱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胸有成竹。程兴柱是中共地下党员,在大学时就入了党,比他要早一年。他们都是学生出身,感于时势动荡,当局无能,才有了投共救亡之心。他们的身份和经历,对新四军高层来说,弥足珍贵,绝不能轻易暴露。作为伏棋,暗藏局中,不待关键时刻,决不能轻易动用。

程兴柱屡次想率部队投奔新四军,但都被说服了,理由是,他留在苏鲁皖阵营中,比在革命队伍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程兴柱无奈之下只得服从组织决定。他对于自己在这支杂牌军队里的境地心知肚明。二黎怀疑他亲共,恨不能将标签贴在他的脑门上,但是怀疑归怀疑,暂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支持。他们也不便对他有所动作,六纵这支队伍已经在自己手里锻造成熟,战斗力强,勇冠三军,整治了程兴柱,队伍必定人心涣散,分崩离析。更何况,黎星源在使用六纵时存了心眼儿,一般情况下不让它和新四军发生接触,杜绝兵变的可能。而黎星斗,虽然在对待共产党的态度上和黎星源有所不同,可爱才之心是有的,上次请他吃饭,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就是个例证。不过,这番举动,倒像是乱点鸳鸯谱了。

那晚,程兴柱坐在席上,第一眼看到林峰和那女子并肩进门时,心中就恍然大悟,窃笑不已,此刻想到醉仙楼上的旧事,不免又要开他的玩笑,说:“小林啊,人家姑娘家收留了你一夜,算是付出重大代价了。你日后怕是得娶定她了,可反悔不了。”

林峰懒洋洋地笑,说:“人家未必肯下嫁给我。你以为她是个有封建思想的女子,留个男人在闺房里藏了一宿,就得以身相许?才不会呢!她可不是个寻常的女性,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程兴柱哈哈直笑,指点说:“你这小子,还没怎么样就王婆卖瓜了。不过,她敢留你藏身,掩护你换衣服,又不问情由,这些举动确实非一般年轻女性所能做到。你的身份,她恐怕会猜出来吧?对组织上,可不能保留,纪律还是要讲的。”

说到这里,林峰倒有些愁锁双眉的意思,犹豫着说:“这件事,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向上级汇报呢。她的家庭出身不好,经历也很复杂,不知道组织上会有什么看法。”

程兴柱安慰说:“这个没必要担心。革命还问出身吗?抗日救亡,人人有责。她既然能冒险掩护你,那就算是要求进步的新女性了,这样的人,是掩护潜伏的上佳人选,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林峰摇摇头,转变了话题,说:“这些个人琐事,日后再说。黎星源把你这支劲旅放在北边,说明他暗中提防韩德勤甚于日本人。跟新四军争地盘的事,也不让你插手,任由保安旅去做,据说,已经向东上百里过去了,几十个集镇被占,这行径纯属趁火打劫。可惜了,这么一块根据地竟然就此被他占去了。”

程兴柱叹气说:“我估猜,这也是个顺水人情,打人一拳,揉一揉给块糖果嘛。不过,这次围歼独七旅对我这边的影响不小啊,黎星源原本拨给我的装备,都拿去安抚独七旅了。我原本想扩充一个团的计划泡了汤,真是有些不甘心。”

林峰含笑,说:“你这个算盘还没拨过来啊?独七旅的装备哪里去了?不都给了新四军吗?这不等于是你的装备借独七旅之手送过去了,岂不是件大好事?”

程兴柱想想也对,拍了一下大腿,笑声不绝,转身让勤务兵准备两样小菜,一壶烧酒,要陪这位身份特殊的客人在军帐里畅饮叙谈。

这位林峰少校,形迹暴露后,选了在与吴尚咫尺之遥的六纵兵营里暂住养伤,确实是个令人意外之举,谁也不曾想到。就连心思缜密的二黎,也没有朝这一点上疑心,只当他是借参战为名逃离吴尚,等到伤势痊愈,再重返故地,令他们无可奈何。

不过黄参议倒是想出一条妙计来,就此发电三十三师,或者省府和三战区,揭露林参谋为共党地下分子,参与谋划了独七旅首战的失败。但黎星斗不肯,独七旅败就败了,硬碰硬地战败了,如果加上共党分子在内做手脚的理由,就会令省府、三战区,乃至重庆方面怀疑他们这是故技重施,打的是默契仗,谎报军情,那样的话,麻烦可就大了。眼下正值“剿共”高潮,“通共”的罪名,可是消受不起的。

吴尚城内外的局势至此形成了平衡状态。二黎投鼠忌器,不敢撕下脸皮来公开缉拿林峰。林峰潜身军营静候伤愈返城。黄参议目的在林峰,那个所谓远房侄女软硬不吃,并不好对付,索性记下这一笔,留待他日清算。带着股子愤懑之气,他回到新公馆,在床笫间狠狠地将她的姑母干了个喊天叫地。一泻心头之火后,他着手去安排黎星斗交代的第二件事。

次日上午,太阳高悬之时,黄参议脱去军装换上便衣,去隔壁李盐商家拜访。李西沅正在后宅静立吐纳,修身养性。听说这位与儿子有旧的邻居来了,心中喜欢,忙请到书房攀谈。黄参议坐下之后,啜了一小口茶,问起他远在重庆的儿子最近可有信来。李西沅说暂时还没有,从重庆到吴尚路途遥远,又值战乱之时,辗转托带,总得要好几个月才成。一年能有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就很不错了。

黄参议深有体会,慨叹一声,说:“这战事连年,真不知道哪年是个头呢。世兄既然远在重庆,家里的困难纵想施以援手,那也是鞭长莫及了。眼下,吴尚跟别处不同,有二黎撑持局面,老百姓的日子还能过,工商各业也还能各行其是。上次商量的寻找机会做生意,现在有了眉目,不知道李先生感不感兴趣?”

李西沅听说有生意可做,又出自黄参议口中,心知是个好买卖,当即询问详情。黄参议故弄玄虚,向东努努嘴,压低了声音说:“知道吗?二度发动攻势向东进攻,势如破竹,已拓展了几百里方圆的地盘,攻下的集镇不下30座,眼下正值稻米收割时,何不在这方面做做文章呢?眼下,鲁、皖等省的驻军、百姓,都供应吃紧,粮价居高不下,如果我们抓紧这一行情,出资下乡收粮,先囤积起来,等上三四个月,再高价售出,利润一定可观。只是,囤粮的地方得有个着落,你有办法吗?”

李西沅一笑,说:“我这祖宅,空下来的房舍不下三四十间,可供囤粮,就是城外也有庄园,四面环水,本来是作躲避兵灾之用的。既然老兄有筹划,那咱们不妨先试上一票。不过,粮船在乡下得有个护身符在手,这就要劳动你出手了。”

黄参议轻描淡写地摆手,说:“尽管放心,保安司令部那边我自然一切都能搞定,你就预备船只,安排管事的一干人等。到时候,我亲自护送你出城,给个响动,日后不至于被那些个兵痞子欺负了。”

李西沅拱手道谢,吩咐管家去后面账房里取了根金条,用红布裹好,郑重地捧在黄参议面前,诚恳地说:“这条黄鱼,不成敬意,等生意大功告成,咱们坐地分银,一起发财!”

黄参议意态淡定地接过来,往衣兜里一塞,说:“李老板放心,一切尽在黄某的操控下,保你赚钱发财!”

林峰假冒独七旅士兵临去前线助败之前,曾经帮着贾慧办了件紧要的事情,但之后便被一连串的变故干扰,暂时忘在了脑后。正当贾慧陷入疑惑,纠结他是不是共党分子这个问题时,对街巷口的警察老崔来报信了。

她开了门,一见是他,霎时想起那件事来,口中轻喊一声“哎呀”,手抚心口,说:“老崔,不是看到你,我就忘记那件事了。我真的变笨了。”

老崔笑呵呵地说:“贾老师怎么会变笨了呢?我那三个孩子还都指望着你用心提携上进呢,别像我这样没出息。您的事情,我们可是一直放在心上,半点儿不敢怠慢。”

“哦。”贾慧赶紧请他坐下,倒了碗凉开水招待。老崔也不客气,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抹抹嘴角说:“上回那位林少校陪您到局子里来,代表三十三师调查那位前工兵曹三的死因。根据他提供的情况和意见,局子里上上下下忙碌了一气,把他生前在吴尚的详情清理了一遍。嘿,还真有点儿意思。这曹三,住在皮匠巷中段,跟您一样也是单门独院。房子不大,院子不小。他在这地方似乎没有谋生混饭的活计,跟街坊邻居们交往很少。附近的人只知道他在北边乡下有百十亩地,靠收租过日子。至于田是祖产还是后买的,他来吴尚前的经历,都是一抹黑,谁也不清楚。四邻虽然心里好奇,但谁都不敢招惹他。他是兵痞子出身,又有战伤,说起话来也是不干不净,人人都敬而远之。不过,这个人有个毛病,好喝两口酒,醉了就在家里撒酒疯,胡乱地咒骂,至于骂谁,谁也不清楚。他似乎很怕某些人或事情,特别是见了外乡人就慌张。有一次在街上沽酒,正和酒坊老板闲聊,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一下子就蹲在了酒缸后面。店老板奇怪,问他干啥,他说是系鞋带。他穿的是双布鞋,哪来的鞋带?”

贾慧本来听得入神,到了这一段,不由得笑了,说:“是啊,这人可真奇怪,不过在吴尚就真的没有朋友了?”

老崔摊摊手,说:“他没朋友,酒友倒是有一个,隔三岔五地在巷口的烧卤摊上喝酒碰面。这人姓丁,五十来岁,过去在税警团干过,有病后拿了遣散费回来。他跟他似乎也不算熟,就是酒友,一起喝酒有个伴儿,算是个乐子吧。”

贾慧问:“这个姓丁的还在吴尚吧?”

老崔无奈地笑,说:“在是在,但等于是个废人。这家伙也是光棍汉一个,没人收拾,一天三顿酒,顿顿大半斤。这不,中风了,拄个拐杖流着口水,只能在屋子里踱步,一问三不知,屁用没有。”

贾慧奇怪:“这人怕是在曹三死后中风的吧?”

老崔一竖大拇指,说:“贾老师猜得真准,他果真是半个月前中的,坐在烧卤摊上刚刚端起酒杯,嘴巴子就歪掉了,直往桌子下面出溜。亏得发现及时,用了好几剂中药才保住性命。不过,我看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你们文绉绉的话叫作——行尸走肉。有个邻居服侍他,谈好了养老送终后,房子归人家,眼下弄不好正想法子送他早点上路呢。”

贾慧对这个猝然中风的丁某很感兴趣。他是曹三在吴尚唯一有交往的人,而且是个活口。两个人吃酒,酣畅醺然之际,话肯定不少,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老崔过来报了信,大致地算是回复了她以及那位少校军官的疑问,虽然依旧没有结果,却让贾慧有所领悟。这个曹三在吴尚的两年多时间,举止行径倒跟自己异曲同工了,同样担心外乡人对自己的关注,同样不和他人深交,同样深居简出,唯一不同的是,他有纾解心中不安的手段:喝酒。当然,喝酒也成了他泄露自己心中秘密的弱点。

贾慧在暗淡的光线下端起粥来,就着咸鲜脆嫩的酱黄瓜,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大碗。她的目光越过空旷的院落,落在那些生长茂密的花草丛上,脑海里不禁浮起了那位夜行客和那个前工兵的模样来。两个同样精瘦的男人,同样的命运,都在见过自己之后命丧黄泉,只不过,一个是明明白白死于自己的枪下,另一个的死因还是未知的。但贾慧能够确定,这个曹三的死跟他认出自己之间有着直接的联系。

她苦思冥想:那些将他倒栽在荷花缸底淤泥中溺死的人,到底是谁呢?她反复地推敲,那夜曹三离开吴尚的原因:一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要去报信告密;二是认出了自己身份后,避之唯恐不及;三是他的出走未遂,跟自己毫无关系,他别有他事要逃离吴尚,被仇家觉察了,将他截杀在家里。这其中还包括见财起意、杀人掠财的可能。

三者中,贾慧倾向于第一、二两点,他连夜欲逃,必定跟自己有关。他过去是曹县民团团丁,守过督军府,认出自己来一点儿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认出自己,为什么要走?前面的疑问,她更加相信,他这是想溜走报信,讨要赏金。拿了拆弹赏金的他,贪得无厌,还想靠出卖自己再发一笔财,结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真是老天有眼。

贾慧点起了烛火,手心里摩挲着那支精巧的勃朗宁手枪,苦心思量那些中断了曹三的美梦,置其于死地的凶手。他们为什么要杀曹三呢?阻止他出卖自己,那岂不是在暗中保护自己?谁会存有这样的好心?洞悉贾慧身份底细,默默地守护一旁,等到危险出现时,毫不犹豫地替她排除危机,这简直要让她感动得潸然泪下,无法形容了。

她转身望着窗纸上映照的黄杨树细密枝叶的阴影,变换一个角度再想:那伙人杀曹三,会不会意欲对自己不利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去想,前途不通。至少,目前她还看不出这样的举措中有暗算自己的企图。

她这几年唯一躲避的,就是来自故乡督军府的追踪,躲避那个年逾七旬,肝火旺盛,哀于丧子之痛,陷入疯狂中的父亲。这昔日里杀人如麻的军阀,在对付曾经的掌上明珠时毫不手软。在丰县、在润州,她在旅途中还两度遇险:第一次,是运气好,临时想出门购物,所住的客房在她姗姗离开之后,不到五分钟便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第二次,她在瓜洲渡口候船,刚刚要去包袱里拿块干粮充饥,就瞧见两个陌生男人从人群里不动声色地逼近过来。当时的贾慧不假思索,摸到手枪抬臂就是一枪,撂倒了一个,另一个抱头鼠窜而去。这两次历险后,她对父亲的憎恶达到了极点,对他的畏惧也同样达到了顶峰。她掩饰行踪,在两个省东走西绕,最后在一个恬静的夜晚登上了小客轮,一路来到吴尚。

此后三年,再无异常,直到那枚该诅咒的日本炸弹落下之后,一切才又重新变得诡秘起来。她唯一的敌人是自己的父亲。老督军必欲除之而后快,是不会怜悯她而另有新把戏出台的。那些杀死曹三的人,绝不可能跟他有关。难道另外还有一股力量在保护自己?贾慧难以置信,笑了一声,手臂平直地伸了出去,瞄准那婆娑的树影,象征性地触摸了一下扳机。

这一刻,她眼前浮现的是那个白净儒雅的男人面孔。这个男人柔情蜜意,曲意奉承,调情的本事又是一流,曾让她意乱情迷,神魂颠倒。说句实话,近30年,她唯一真正动心爱过的男人就是他。这个男人几乎就要成为她的丈夫,可是就在那场变故之后不出两个月,他便一命呜呼,奔赴黄泉了,只在梦中得见。

她收回枪来,指尖划过每一处精密加工出的纹理,仿佛是在抚摸着他那业已腐朽、失去光泽的身体。缠绵往事在心间荡漾,贾慧喉咙里忘乎所以地发出了一声销魂的呻吟。这声柔媚入骨的声音,在封闭的屋子里回荡,反过来将她自己吓了一跳。她迅疾地将枪塞回枕下,双手托住微微发烫的双颊,暗暗骂道:你怎么还念着他?怎么这样不争气?真是不知羞耻!

黄太太莫名其妙地经历了丈夫宛若少年似的狂放房事后,先是以为他喝多了酒,或者误服了什么春药,但不久,就发现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像黄参议这样性情阴鸷的人,每做一件事情都先衡量计算,恨不能做到算无遗策,哪里会干那些自残身体的蠢事呢。等他从隔壁李府返回,兴冲冲地在镜子前穿戴军服,哼起京剧,已然跟昨夜判若两人了。

她不仅好笑又好气,啐了一口,说:“你这家伙,做事古怪,莫名其妙。”

黄参议揽镜自顾,大笑不已,说:“太太,等我办成了几件大事,再来好好地奉承你。”

黄太太脸上微红,说:“快40岁的人了,还这样贪恋,真是不知羞耻。”

黄参议系好领扣,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有件事我得提醒一下,你那位远房侄女,还有那个未来的侄女婿,可是要提防紧些的。”

黄太太不明所以,问为什么。

黄参议用不屑的口吻说:“他们可能都是共党分子、新四军,放在抗战之前,逮到了就会给黎星斗活埋的。哼!黎星斗至今还气得牙痒痒的,这次独七旅兵败,就和那个林参谋有关系。这小子换了独七旅的军服,去前线做手脚,导致独七旅冒进30里,被新四军一口吃掉了。不过,他自己也在乱战中受了伤,溜回吴尚后,为躲我的关卡,翻了万字会的墙,躲在你侄女的闺房里过了一宿。有人亲眼瞅见,那件沾血的军服是咱们的贾小姐亲手给偷偷扔掉的,害得捡衣服穿的郑小三儿被我白揍了一顿。林参谋是共产党,你的侄女贾小姐估计也是。”

“放屁!”黄太太劈口骂道,“我侄女会投共产党?你这是闭了眼睛说瞎话!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共产党会要她才怪!”

黄参议听得话中有话,顿时留神,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为什么不能投共产党?”

黄太太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改口道:“她什么身份?我的侄女儿!有我这样的姑妈,她还能投共产党?笑话!还有,林参谋是三十三师的联络官,中央军的少校参谋,不比你这杂牌部队,他也会投共产党?一派胡言!”

黄参议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气,用指头在她的脑门上戳了一下,说:“别天真了。这傻话连小孩子听了都会发笑,我暂且不跟你理论。你最近尽量少跟她来往,沾上了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我还有军务要办,等晚上回家再说。”

他夹了皮包,戴上军帽,召唤了护兵,一路往光孝寺去了。

保安司令部里,黎星斗正面对地图发愣。不出几天工夫,韩德勤所率部队全线溃败。连三十三师、八十师这样的中央军劲旅,竟也遭受了重挫。新四军各部在三省范围里借此大胜,转守为攻,李品仙、王敬久等部都蒙受了损失。他这独立旅之败,开了极其晦气的头。不但省府骂,友邻各部都骂。黎星斗成了扫帚星,一时间名声大噪。

黎星斗羞愤难当,心知这个苦头吃在新四军手上,但又无法启齿。在吴尚这个地面上,他对待共产党是有名的手狠,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不会成为党国猜忌的亲共派。这一点赢得了重庆方面的信任,所以对于首战失利并未追究。要是换成黎星源,后果要严重得多。但是,反过来说,如果这次是以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黎星源的名义出兵,大概也不至于兵戎相见,彼此双方朝天,你进一步,我退一步,你退一步,我进一步,新四军只需要一个团,就足以守卫东部根据地的防线了。

当然,一切都只是猜想推断,事实就是事实,黎星斗首战失利,二度出兵赢得了可观的地盘,得失两相抵消了。但是此刻,他却不能心安。因为新四军挟援北大胜的势头,一旦掉头东来,他刚刚到手的利益,也许转瞬间就会化为乌有。他惦念着黎星源对于战后这块地盘的承诺,眼下,到了该履行的时候了。

他拿起电话,要通了黎星源公馆,先将刚刚收悉的军情通报转告给他,然后,用一种暧昧的口吻说:“大哥,瞧这架势,新四军不日就要东来,咱们怎么办?我一切都听你的。”

黎星源犹豫了一下,说:“兄弟,别慌。他们不是还没有来吗?我预备这就派一个排护送我的副官过去,持我的亲笔信,面见二师师长,提出见面磋商的要求。陈毅也好,粟裕也好,有个说话算数的人出来,我就把这老面子再卖上一卖。你暂且放心吧。”

黎星斗放下电话,瞧见黄参议进门来,便问道:“你筹划的那件事进展如何?”

黄参议笑嘻嘻地说:“司令,这件事我已经挖坑完毕,就等着他往下跳了。这一跳,就是东风,咱们扯起帆篷来走顺风船,让他跳着脚哭天喊地也没用。”

黎星斗咧嘴一笑,提醒一句:“手段要巧妙,别留把柄给别人。咱们最后如果能置身事外,一切都好办。”

黄参议领会他的意思,正要退出去,落实相关事宜,但迎面险些跟一个手拿电报匆匆进来的参谋撞上。这参谋神情紧张地说:“司令,莲花镇打起来了。日本人向我方进攻,占领了前沿阵地。”

黎星斗一听,急忙摇电话要前线,却是不通,再令电台复电去查询。半小时后莲花镇与吴尚城的电话恢复联系,那边的纵队司令气喘吁吁地报告说,今天一早天光大亮时,第七旅团小林联队山崎大队,以两辆铁皮装甲车为前导,突然进攻。激战一小时后,击破仙女庙阵地,守军利用先期开挖成功的壕沟转移,集结,一战收复阵地。日军于半小时后重新发动进攻,阵地再度易手。目前,守军撤至第二道防线,请求总部支援。黎星斗连忙下令,驻城北第六纵队迅速向西,伺机与莲花镇守军协同配合,对来犯之敌予以夹击。

他下达增援令后,赶紧请黎星源来指挥部坐镇,研究这次日本人猝然进攻的意图。正踌躇难决时,前沿又有电话汇报,说日军进攻部队突然偃旗息鼓,在前沿抢运自家战死者的尸首,启程回撤了。

黎星斗如释重负,一屁股坐下来,捻动佛珠念叨了几声,突然明白过来,看着对面刚刚抵达的黎星源说:“大哥,难不成是南部这鬼子要调走?临行之际,发泄一下这些年来跟咱们旷日相持的不满,狠狠地惊吓咱们一下,这才开路?”

黎星源凝视着地图,说:“先不要下结论。当然上次的情报说南部旅团要南下参加长沙会战,这次也该走了。临行之际,出出闷气,也可以这样猜测。”

黎星斗拳头捶了下桌面,笑骂道:“狗日的,来吓唬老子!老子是吓唬大的?”

得了战事平息的准信后,黄参议离开光孝寺,但神情不像在寺内那般的从容自信了。他快步来到街口,去了家饭馆,进门就问伙计还有没有新出笼的鲜肉包子,伙计说还有最后一笼,请他上楼安坐。

老板闻讯,亲自奉茶来接待。黄参议四顾无人,问:“有我的信吗?”

老板说有,从衣袖折叠处取出一张狭长的纸条来,递给他。

他接过来,低头看去,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吴尚计划,已开始实施,小心从事。

他这才舒了口气,划根火柴将纸条点燃烧掉了。此刻,他原先在光孝寺内跟黎星斗相似的判断,已然被全部推翻了。南部旅团不会离开扬州,作为战略预备部队,不但不走,还要呼应前方的会战,在江北地带开展新的攻势。这次进攻,纯属演戏,完全是假象。当二黎误以为西边的日本人实力大减,就是他们将要动手之时了。有意示之以弱,是学的中国人的法子,用得自然也像模像样。都说日本人学东西快,果然如此。

他此刻忙于下乡收粮手续一事,在饭馆里吃了一只蟹黄包子,喝了杯茉莉花茶后,去相关机构开具了船队出城手续、防区通行证、收粮许可证等书面文件,上面同样盖着蓝色印戳。他将这些证件装进一只牛皮纸卷宗袋内,让护兵给送到李府去。

在侦缉处喝茶小憩了一会儿之后,近黄昏时,他又亲自去了趟李府,跟李西沅露了个底。这块防区地盘,李西沅要亲自跟新四军交涉,交由保安司令部驻兵筹饷。如果谈判成功,他们日后的生意将会持久,不仅仅是目前这一次性的交易。

李西沅已经做好了准备,听他这么一说,自然是喜出望外,连声喊好,命管家去府前街饭馆里订几样上等菜肴,又拿出家藏多年的佳酿来,要好好地款待这个从天而降的财神爷。

黄参议也不推辞,请主人派人去隔壁请自己太太过来。

黄太太自从跟丈夫口角后,心里有几分忐忑,她不相信贾慧是共党分子,但对林参谋却不敢打包票。这个年轻人倘若真如所说的那样,换了军服去前线玩阴谋受伤潜逃,他的嫌疑就难以洗脱了。贾慧跟这样的男人发生纠葛,那可真是个麻烦了。她暗暗拿定主意,准备去劝劝贾慧,不要因此而受牵连,导致老督军还没来,先已经因为通共的罪名遭祸了。这会儿,看了天色暗淡,估摸着黄参议也要回来了,便让女佣去准备晚饭。

正在这时,隔壁李府来个下人,请她过去,说黄参议正在府中和主人一起恭候呢。她有些不情愿地起身,过了小桥曲廊出了公馆,来到盐商李府。进了大宅门楼后,绕过照壁,穿过甬道,接连过去三五进院落,才到了吃饭处。再翘首向后面眺望,只见屋脊相连,竟似无穷尽。

她这下子才领悟到“富贵”二字的含义,惊叹了一声,心中暗说过去那座督军府就不小,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大的豪宅,自己新入住的那公馆跟它一比,顿显寒酸了。

黄参议作为上宾,有主人李西沅亲自陪着。黄太太既然来了,那么李府四姨太是平日间最受宠爱的,自然由她来照应了。两男两女入席,旁边两个女佣伺候,斟酒夹菜,规矩严谨,竟似是平日里训练有素一样。

黄参议如此享受,心底的觊觎之心更盛。

黄太太不明白丈夫的心思,只是对这位四姨太感兴趣。只见她穿着银色暗花薄绸旗袍,头上别着根水灵灵的碧玉簪子,耳边垂着两颗镶金翡翠坠子,透闪耀眼,一看就是稀罕货色。至于项上的光泽圆润的珍珠,手指上佩戴的一只钻石戒指,无不显示着这户人家的豪奢气派。

她心下一动,问:“太太莫非是上海人?”

她这一句问,主人不由得愕然。

李西沅大笑,说:“黄太太好眼力,她是我从上海费尽力气娶回来的。”

四姨太接口说:“我是苏州人,原来学过几天昆曲,班子散了后,就在上海一家电影公司做事,拍过一部电影。老爷是看了电影,就喜欢了,动了不少心思,才让我跟他的。”

李西沅大笑,说:“我娶个电影明星回乡下做太太,也是艳福啊!不过,你怎么看出她跟上海有关的?”

黄太太笑笑,说:“眼神、走路的身段,还有那钻石戒指,三者合一,一眼就看出来了。”

四姨太掩嘴而笑,半带炫耀这指上的钻石,说:“跟个小鸽子蛋似的,他花了8000大洋才买到呢。冲这一点,我就死心塌地跟他了。”

黄太太瞅着,两眼几乎要冒火,掩饰般去替丈夫搛菜。黄参议心底明镜儿似的,轻轻抚摸她的手背,以示爱意。

李西沅觉察了四姨太举动的过分,咳嗽一声,说:“好什么好,值不了这个价钱,是那个白俄店主看她喜欢,又瞧出了我的心思,所以拼命出高价。我做了回冤大头,给黑心奸商宰了一刀。没法子,赚别人的钱,迟早得还。一家赚钱百家用,就是这么个道理。”

四姨太故作亲密地挨近了黄太太,从腕上褪下只和田羊脂白玉手镯,抓起她的手来,轻轻朝上一抹,居然尺寸正好,当下盈盈一笑,说:“姐姐,好柔软的手腕啊,跟我一样。”

黄太太起先想要拒绝,但一眼瞅见这玉的成色,便难以开口了。这只上等和田羊脂玉镯,玉质极好,还是块陈年老玉,不知经过了多少美人的肉体厮磨滋养,油光润滑,贴在手背犹如婴儿肌肤般细腻。她在督军府多年,这样的好货也曾有过,只可惜宛若春梦,一去了无痕迹了,眼下突然见到这件东西,恍惚间几乎当作自己的昔时旧物,心中一阵惆怅。

黄参议见状,连忙起身来道谢。

李西沅摆手说:“这是她们女人之间体己的小把戏,跟咱们无关。咱们谈大事,发横财,管不了这小闲事儿。”

黄参议举起杯子,双手合拢,像是行古礼似的,挺直腰板,仰起头将酒干掉,带着三分兴奋劲儿,说:“如果李兄收粮的船只、人员都安排好了,三天之内,即刻起航,预祝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日军向莲花镇发动的这半天攻势,短时间内牵动了苏鲁皖几个纵队的神经,但随着前线硝烟散尽,炮声平息,一切便又回复了原样。二黎笃信这是日本人临行前的虚晃一枪,南部即将率第七旅团主力迁往湖南,参加更大规模的战役。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严令各部持重守卫,不得追击。

这电令到了第六纵队程兴柱手中时,他已经率两个精锐团马不停蹄地抵达发起攻击的预定位置了,看了电文内容,啐了口唾沫,说:“妈的,扫了老子的兴!正想好好地跟狗日的们干一仗呢。”

林峰虽然有伤,但是因为子弹没有留在体内,臂膀恢复得很快,这次听说要出发夹击日军,抑制不住激动,非要上阵。程兴柱阻拦不住,便跟他约法三章,不准参加战斗,只能在阵地后观战。谁知道,战斗没有打响,敌人早已无影无踪了,自然也是失望无比。

两人怏怏然率部回防,坐进营帐里发一通牢骚,喝一壶闷酒。但是次日中午时分,从西边郭镇来了个送信人。此人原在六纵做程兴柱的卫兵,当初郭镇之战时,被程兴柱派去递送二黎的军事部署计划,战后为防暴露,转属地下组织。他受郭镇游击队之托,来找程兴柱,告诉他郭镇的鬼子突然增多了,据说扬州城方向也来了大队的鬼子,正在集结,难不成他们要对二黎或者新四军动手了?

程兴柱对于这个特意送来的情报,格外地重视。但是,他却无法再将它传递到下一站去。他和新四军方面是单线联系,与林峰本来互无关联。他们之间发生联络,也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军部敌工部为了整合吴尚的潜伏力量,利用他们共同的军队背景,促成了此事。也幸亏时间凑巧,不然的话,林峰养伤就得另外找地方了,可是,哪里还有比军营更安全的所在呢?

此刻眼见程兴柱犯难,林峰当即毛遂自荐,要替他往东北方向走一趟。但程兴柱不肯,他的想法是,目前新四军二师主力在河安、千台一线,正在收拾这一带的保安旅残敌。日本军队的异常驻防,对他们而言属于远水,难救近火。再者,二黎这次向东占了这么一大片的地盘,有风声说黎星源已经跟陈、粟等高层首长打过招呼,想借这块地面养兵。碍于黄桥一战暗中相助之情,新四军方面可能会做出让步。主力部队活动区域东移后,留在这里的力量有限。所以,这个情报还是走正常渠道为好,由地下联络站递送出去。留这个交通员吃了一顿饱饭后,依然让他返回郭镇,再另外派人往吴尚交通站去。

林峰对于日军意外增强兵力的异常现象,思来想去,详加推敲。三年前,日军兵锋抵达扬州一线后,就因为战线拉得太长,兵力不足,才没有继续东进,留下这一大片水网交错的平原地带给苏鲁皖游击部队以及省府麾下各部容身。近三年,小仗打过,但像样的大仗却没有。在这块地盘上真正大打出手的,倒是国共双方。苏北那边“剿共”战事刚刚停止,难不成日本人是想趁着两边俱损时来占便宜?

他从战报纸中得悉,本部三十三师遭受重创,业已退回山区休整,短时间内怕是没有气力出援友军。万一日本人真的要向东来,不但吴尚,就连省府驻节之地也要蒙受没顶之灾了。韩德勤的有生力量几乎全都损耗在对共作战中,拿什么来抵抗日本人?反过来,到时候非但指望不上三战区,怕是还要请新四军来给他们排忧解难。这简直成了一个笑话!

程兴柱伏在地图上,仔细端详军事态势,问林峰这个消息要不要先跟二黎通个风,万一日本人真的动手了,也好有所准备。林峰明白他的想法,是得对二黎有所警示。但是,通过怎样的手段呢?由程兴柱依照苏鲁皖游击部队内部的常规,去个电话,发个电报?或者,程兴柱亲自进城,当面陈述?

程兴柱摇手,说懒得见他们,电话吧,打个电话说清楚就行了。于是,两人商量了一下,拨通了黎星源公馆的电话,那边有人接了,说总指挥去指挥部了。他们再转要总部的线路,结果,光孝寺那边拿起电话来的是黎星斗。程兴柱无奈地笑,便先问好,把自己新获得的这个情报告诉了他,并请顺带转告黎星源。黎星斗哈哈一笑,挂了电话。

程兴柱两手摊开,说:“麻子没当回事,以为我说假话呢。真是扫兴。”

林峰倒是提醒一句:“你这支队伍,是苏鲁皖用来对付日本人的主力,他们不当回事,你可是要有所预备的。万一日本人来真的,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了。”

程兴柱深以为然,不敢怠慢,为迎接这场可能即将发生的战事,预先做人员、弹药等方面的充足准备。

且说黎星斗接了这个来自城北的电话后,撇了下嘴,对黎星源说:“这位程司令求战心切,生怕跟日本人打不起来,捕风捉影说日军在郭镇集结兵力,有东犯的意图。”

黎星源笑了笑,说:“一切皆有可能。日本人既然要来,也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三万人的队伍,得对付一阵吧。学韩复榘,弃城而逃,往哪里逃?新四军会收容我们?省韩不趁机端掉咱们才怪。所以,立足吴尚,无论是打是和,都有个计较。”

此刻,黎星源离开公馆来光孝寺,不是为的军务,而是作暂时的道别。他日前递送出去的信函,有了回复。陈、粟等人目前都在北边,忙于应对日本人的清乡扫荡。所以,由二师参谋长黄庄负责接洽谈判,地点定在河安西五里铺,时间是明天上午九点。

黎星源接到复函后,今天便要启程,走之前先来光孝寺和黎星斗谈论一下谈判的内容、可以做出的让步,以及最后的底线等问题。简单用过午餐后,他坐上那辆仅有的汽车,带了一个骑兵连作护卫,出东门西去。

黎星斗一直送到了独七旅的防区,这才不舍而回。他刚刚进了司令部,突然看见黄参议快步过来,附在他的耳畔嘀咕了几句。他闻言后,笑了起来,说:“这件事由驻军巡防队去干,等他们向我们报信。”

黄参议点头称是,停顿一下后,依然小心翼翼地说:“我昔日在上海的一个旧相识,昨天突然从苏州过江来了,想面见司令。不知道司令有没有兴致见一见?”

黎星斗嗯了一声,问:“这个人什么来历,有南京背景吗?”

黄参议想了一下,说:“战前他做过两任县长,在上海有个商货行,之后就不太清楚了。也许,生意上有些事想寻求合作吧。”

黎星斗说:“那你黄昏前带他去我公馆吧。我有些累了,要睡一会儿。”

黄参议脸上堆笑,敬了个军礼,便转身出去了。

下午四点,算准了黎星斗午睡起床,喝着香片儿茶惬意提神时,黄参议陪着一位40岁左右的男人登门来访。主宾双方去了僻静的花厅里坐下谈话。黎星斗家常穿着,手里捻着个佛珠,看了来人一眼。只见此人脸皮微黄,不胖不瘦,着中山装,胸口衣兜上插了支锃亮的钢笔,气度倒也过得去。

他吩咐下人送茶上来。黄参议赶紧介绍,来客姓荣,现在苏州谋了个差使,偶然听人说起旧相识在江北吴尚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帐下,便专程过江来访,并代表另外一位重要人物给黎总司令捎话。

黎星斗心中明白,笑了笑,问:“是哪位大人物啊?”

荣某说:“江苏省政府主席熊克西。”

黎星斗听得这个头衔和名字,大笑起来,说:“江苏省政府主席明明姓韩,哪来什么克东克西的?”

黄参议和这位荣某人脸色俱变。

但荣某随后便恢复了笑容,说:“总司令,这乱世间,谁是谁的,还很难说。但看眼下的形势,整个江苏,大半版图在苏州的江苏省政府手里,苏、锡、常、镇、扬、泰、通,飘的可是汪政府的旗帜。就是大半个中国,又何尝不是呢?眼下,北平、南京合二为一,王克敏、许智尧等政要都已纷纷南下就任新职,山海关内,都是我们的统辖之地。这个熊克西的名号,比韩德勤强多了,也名正言顺多了。”

黎星斗哼了一声,说:“对啊,天下未定,谁是谁的?我统率雄师数万,南有长江天险,北有省韩倚仗,后有新四军为后援,日本人想动手,我未必怕他。南部旅团,咱又不是没交过手。”

荣某油然而笑,说:“总司令,这话是在替自己壮胆吧?这省韩,被你们二黎玩弄于股掌之间。黄桥之败,就是拜你们所赐。省韩势力两次‘剿共’之后,所剩无几,连你们都不如了,何来倚仗?那新四军本来就是要来江北跟你们抢地盘的,归根到底不是一路人,你们心甘情愿被共产?这两股力量,实质上是敌非友。一旦战事发生,他们都只会袖手旁观,坐看你们这几万人被日本人围歼。”

黎星斗飞快地捻动佛珠,问道:“那么,荣兄这次过江来的目的是什么?”

荣某拱拱手,压低声音,说:“熊主席久闻将军大名,想私下里先行接纳,成为朋友,彼此默契。倘若日后将军有归顺汪政府的想法,熊主席可以代为向汪先生转达。贵部这几万人马,汪先生可是一直看在眼里,思在心中,朝思暮想要引为己用,将军可不要辜负了他的美意。如若将军归来,中常委、第一集团军总司令、苏鲁皖三省清乡总司令的职位,那时拿来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

黎星斗深吸口气,望望黄参议,说:“黄参议有如此能耐,我们都看走眼了。”

黄参议干笑几声,说:“我原本不知道荣先生的来意。但是,这些话总司令听了也就听了,如何决断,那是您自己的事情。大丈夫听几句逆耳之言,又有何不可?”

黎星斗点点头,说:“黎某话是听了,荣兄茶也喝了,那咱们暂时也无话再谈,就此别过吧。黄参议,替我送客,一路上保证他的安全。两军交战,不伤来使。更何况,荣先生是以朋友身份来的,我更要妥当安排了。”

黄参议和荣某相视一笑,起身告辞,出了黎公馆。荣某不再在吴尚城里逗留,出南门后,在南官河码头登船,小火轮升火启航,一路南行。黄参议站在堤岸上,挥手作别,目送轮船消失之后,这才转身返回。

十一

送走了这名为访客实为说客的荣某之后,黄参议回到了侦缉处。他刚刚坐下,就有心腹进来报信,李盐商的船只已经启航出水关了,拿的是保安司令部的证件。管事的和手下全都是李府的人。他除去军帽,撸了撸头发,笑道:“那就坐看其成吧。”

这一天,是黄参议近年来最为担心的日子,但到了黄昏时分,一切忧虑俱已烟消云散。他心情愉悦地回到公馆,正待叫老婆一起出门去下馆子以示庆贺,就听用人在院子里禀报,说太太下午出门,邀请了一位贾小姐回来坐,现在正留客人吃晚饭呢。

黄参议听说贾慧在这里,先是一愣,后是一喜,快步去了客厅。果然,只见黄太太和贾慧坐在桌前,就着几样素净的菜肴,喝着茶絮絮地谈论着。听到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冲他笑了一笑。黄参议踱步进屋,瞧瞧桌上的菜肴,摇摇头说:“小气鬼,自家的侄女来了,也不给弄些好菜。看看这都是什么,芹菜拌香干、红烧豆腐、烫针尖菜、水煮花生,全是素的,一点儿油星儿都没有,好意思啊?”

黄太太白了他一眼,说:“这孩子自小就喜欢洁净,寻常厨子做的荤腥,她边都不沾。你这公馆里有上等的厨子吗?”

黄参议故作惊异,说:“失敬失敬,原来贾慧小姐是位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招待不周啊!”

贾慧淡淡地笑,说:“姑父请坐,我这些年就是喜欢晚上喝粥,浓淡两相宜,酱菜就算是人间美食了。我自幼困苦,喝惯了白粥,有菜佐拌,已是奢侈了。”

黄参议说:“这可不成,得去饭馆里烧两样菜来,不能委屈了侄女儿,尤其是难得来一趟。”

黄太太瞪着他,说:“假大方又有什么用?人家浑身珠光宝气,也没见你吭一声。这会儿倒鼻子里插葱——装相(象)了。”

黄参议不动声色地说:“太太,不就是枚钻石戒指吗,有法子给你搞来,放心吧。”

黄太太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半信半疑道:“真的吗?那东西太贵了,我估摸着值几万大洋呢。”

黄参议不屑地说:“这玩意儿不过是那些逃到上海租界来的白俄拿出来典当糊口的祖传之物,放在别处值钱,放在这里没那么贵。女人喜欢拿它来炫耀身份,但眼下这世道,却只适宜收藏在首饰盒子里,太露富了可是倾家灭门的引子。”

贾慧静静地坐着,听这对夫妇以隔壁李府四姨太手上那枚鸽蛋大小的钻石戒指为题,喋喋不休。她来这处地方,也是颇不情愿的。这位公开名义上的远房姑妈,实质意义上的庶母,今天下午四点不到,就来到学校里,先打听她的所在,然后便候在走廊里,从窗口注视着她。

贾慧正在黑板上写字,偶然回头一瞥,瞧见了,微微一笑,让孩子们先行抄写生字,出门来问她找自己有什么事。黄太太四顾无人,拉住她的手,问那位林参谋去哪里了。贾慧说出城去部队了,还没回来。黄太太当即便将丈夫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她。

贾慧听了,沉默片刻,笑道:“姑父当了侦缉处长,就会疑神疑鬼了,一会儿说我扔了件血衣,一会儿又讲小林是共党分子,归根到底,都是些查无实据的鬼话。到时候,小林从三十三师回吴尚来,我看是抓还是不抓他。”

黄太太吁口气,说:“小姑奶奶,这点你千万把握好尺度。老爷子那封信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呢,又凭空里落下个通共的嫌疑,这可是引火烧身的傻事,千万不能沾惹。你是什么人家的身份?怎么能跟他们扯到一起去?”

贾慧心中对她的疑虑远未消除,此刻看她急匆匆地跑来报信,难辨真假,但就事论事,心里多少还存了些感激之情。等到自己这堂课散,她客气地挽留她喝些茶水。黄太太难得见她如此礼貌,就客随主便了。

办公室里同事不多,看贾小姐带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进来,有知晓内情的悄悄咬耳朵,说那就是新任侦缉处长的太太,贾小姐的姑妈。大伙儿知趣地避开了,留下这偌大的屋子给她们两个窃窃私语。

眼见同事们走光了,贾慧倒也没有留意缘由,替黄太太沏茶倒水之后,坐下来察看一下她的神色,投石问路般说:“有人认出了我的身份,结果当天夜里就被人做掉了。这个人其实也应该认识你的,他是老爷子创办的民团团丁,守过督军府。小林查出了他被征入三十三师前的履历。看来,在吴尚,与督军府有关的人,不止你我,得留神了。”

黄太太不由得惊诧,问:“你说的人是谁?”

“那个拆炸弹的工兵,除了他还能有谁?”贾慧口气淡漠地说。

黄太太喃喃道:“他认出了你,结果就横死了,那么杀他的人一定也认识你,是这个道理吧?”

贾慧一笑,说:“是啊,你的脑筋真好使,我疑心好久的事情,你一句就道破了。看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黄太太手抚额头,思索良久,说:“看来,你的这位远房姑父可不能疏远了。他如今在吴尚城里算是手握实权的人物,不是前一阵子的清客闲职。他这个侦缉处长的身份,对你对我都有帮助呢。所以,你们彼此之间不要太生分,敷衍敷衍也好。”

贾慧想起那个浓眉男人,心中一阵子厌恶,正待拒绝。

但黄太太却不容她开口,一把拉起她的手来,打量着窗外的天色,说:“走走,去我那里坐坐。新搬的公馆,跟你一样,都是李盐商的隔壁邻居,只不过一东一西罢了。走吧!”

贾慧身不由己,被她拖了起来,又不便挣扎失态,只得随她出了学校一路来了。眼下,在这新搬的公馆里再度和黄参议见面,便是黄太太的特意安排。黄参议对于她被自己老婆半拖半请来的过程一无所知。跟黄太太语含隐晦地聊了一阵珠宝之事后,冲贾慧努嘴,示意老婆说:“别跟我纠缠这些个琐事,自己的侄女儿也忘记照应了。我说,是得加两个荤菜,别怠慢了亲戚。”

黄太太小小地赌气,望着贾慧笑道:“这人就是喜欢煞风景,算了,就由着他去闹腾吧,他叫他吃,咱们都不动筷子,让他一个人去糟蹋。”

贾慧不置可否,喝了口清茶,打量窗外的景致,揶揄一句:“姑父升官发财,换了这样的住处,了不起啊!”

黄参议听她夸赞,没有揣摩其中的讽刺,叮嘱用人快去饭馆里叫些好菜,他要喝酒解馋。两个女人挨在一起,悄声说着些闲话,对他视若无睹。他也不生气,自斟自饮两杯酒,望着贾慧,说:“林参谋的伤势也该痊愈了吧?得回吴尚来了。”

贾慧摆手说:“伤不伤我可不知道,不过看时间,去一趟安徽,途中又要过鬼子的封锁线,怕是没那么快。该回来时,就回来了。我想,等他一到吴尚,就让他来拜望你,免得你惦念着。”

黄参议大笑,说:“对对对!这话直爽,我爱听。我也是个直爽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这屋子里桌子边,坐的都是直爽人。”

黄太太似笑非笑地把玩着瓷杯,看看窗外遥遥可辨的月光,牵起贾慧的手,说:“你一个人慢慢地喝酒,我们到外面赏月去了。”

贾慧会意地起身,客气一句,随她出门去了院中。两人坐在池塘边回廊的栏杆上,默默地看着晚风中粼粼波动的水面。月色落在上面,被水纹分解成无数条细线,宛若白银。塘边的水草一根根一簇簇,随风摇曳,显示着坚韧的劲道。

黄参议以窗为画面,赏看着这两个女子在园中廊下望月看花的婉约情景,大快朵颐,谋得半醉时,贾慧看看天色不早,起身来告辞,他扶桌笑道:“天黑了,我派人送你。”

黄太太挥挥手,说:“这才多远的路,要烦劳旁人干吗?我送她回去,大街上转个弯,几分钟的路。”

黄太太挽着贾慧离开公馆,悄声说:“听我的话没错吧?逢场作戏而已,别跟他闹僵了。这人做事还是尽心竭力的,而且对我还不错,不然早就分了。这跟男人的缘分,你听我一句劝,五个字——可遇不可求。”

贾慧抿嘴暗笑,任由她信口乱说。

这吴尚城,除了府前街,过了晚上七点天色黑透后,行人就稀少了。这段路上,身后尽头处,亮了盏路灯,灯光灰黄有雾,稍远一点儿就看不清面目,只有人影轮廓了。倒是月光有些力道,照耀得脚下地面清晰,不至于被凹凸不平的麻石边缘绊到脚。

这月白风清的晚上,隐然散发着一阵幽香。两个女人挽着手,以某种亲昵的姿态,放缓了脚步,徐徐向前。其实,她们各自对于这样的情形,都觉得有些异样。

尤其是贾慧,她对这位父亲的四姨太,自幼就没有好感。小时候,虽然少不更事,但也明白这个“狐狸精”对于她们母女的威胁。这个戏子出身的女人,施展“十八般武艺”,把退隐在家的老督军迷得神魂颠倒,片刻不能离,是后院女人们的共同敌人。但她对她们毫不在意,视若无物。

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贾慧的少女时代。她刚过完16岁生日的第三天,老督军忽然身体发软乏力,就此倒下了。接下来延医吃药,折腾了半年多,才稍稍有起色,但身体那部分的功能,就此一蹶不振。可要命的是,他老人家男女之欲犹存,甚至还胜过从前。他有心无力,备受煎熬,原本备受宠爱的四姨太,反而成了他欲望无法满足后的泄愤器,搞不了、搞不动,就下辣手变着花样来折磨,软被香枕变成了皮鞭麻绳,四姨太也从承欢的缠绵呻吟换作了凄声哭喊。后宅的女人们原先的痛恨,化为了同情,有时在深夜里听到不忍处,还要为之掬一捧眼泪。

在生活中,宠爱的小妾沦为废物,而婷婷长成的女儿,成了老督军最为呵护的宝物。她可以自由出入他的书房、卧室,撒娇使性,有求必应。那三年,是她的黄金时代,享尽了一个督军女儿、豪门小姐的奢华富贵。与此同时,那段时间也成了四姨太挥之不去的难忘噩梦。她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生不如死,每天以泪洗面。但其后不久,她们先后从这座威名赫赫的督军府只身潜逃,各奔东西了。虽然离开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都是老督军刻骨仇恨的女性。同样因为这一点,她们在异乡重逢后,相逢一笑泯却旧日恩仇,有了交往,并以亲戚相称。

她们是彼此唤起往日回忆的道具,是那段生活真实不虚的见证。在这座太平城市里,安逸的生活会磨蚀掉往日的坎坷和辉煌,以至于如梦如幻,宛如前世,模糊且荒诞不经。只有她们四目相对时,一切才会变得清晰。

前面街口拐角处,有一家杂货店还没打烊。一支烛火用烛油融化成底座,固定在木制柜台上,避开南风,微微地晃动。这微弱的光线,只是起到了营业的标志,照出柜台上的货物。这家店铺已经说不清存在了多少年,吴尚城中的居民如此,贾慧、黄太太这样新近外来的过客更是如此。

她们没有在意这家杂货店的存在,并肩走过去。

只是,贾慧眼角余光里,依稀飘忽过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似乎是客人,站在柜台的右侧,半遮住了烛光,他戴着礼帽,穿长衣,双手拢在胸前,似乎是在点烟。夜晚时分,有个把烟客买香烟,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值一顾。

贾慧和黄太太从街角绕过去,远远就看到了自己住处高出围墙的那株黄杨树披散的枝叶,可是,她却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拍了一下脑袋,懊恼道:“我真笨,反应怎么这么慢?”

黄太太诧异地问:“怎么回事?”

贾慧甩开她的手,坚信不疑地说:“是他,一定是他。”

她边说边飞快地沿来路奔回,右手已然探入布包。转过街角,杂货店烛光依旧,店主手执抹布,在柜台表面细心地来回擦拭着。贾慧冲到柜台前,喘息着问:“老板,刚才那位客人呢?”

店主头也不抬,问:“哪个客人?”

贾慧比画说:“就刚才,那个戴礼帽的。”

店主那只抓着抹布的手向右指示,说:“走啦!现在的年轻人,不分男女,走起路来都是一阵风似的吗?”

贾慧沿街向前眺望,空旷无人,想来是从某处邻近巷口离开了。她叹口气,分不清是喜是忧,回过头来再问一句:“这个人你熟吗?他是不是就住在这附近?”

店主摇头,说:“不熟,也就今晚路过,顺便买包烟而已。这附近的住家,我没有不认识的。”

黄太太被贾慧这猝然发疯的举动弄得稀里糊涂,回头来找,看到她木然站在杂货店前发愣,便搀起她的手走开几步,低声问:“怎么回事?那杂货店有问题?”

贾慧苦笑一声,说:“杂货店没问题,那个买东西的客人有问题。我先前没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追过去,他已经不在了。”

“谁啊?”黄太太追问。

贾慧咬咬牙齿,说了三个字:“刘益谦。”

黄太太陡然吃了一惊:“刘公子?他找你来了?你们之间的事情,自从私奔离开后,我就全然不知了。这次看你依然单身,怕惹你伤心,一直没方便问。你们是分手了吧?”

贾慧眼中噙泪,想说是分手了,阴阳相隔,再不可见了。但是,已成黄泉之下孤魂野鬼的他,却魅影般出现在吴尚杂货店柜台前,将自己所有的判断击得粉碎。她无法回答黄太太的疑问,只得勉强笑了笑,说:“也许是我看错了。这黑灯瞎火的,走眼了也未可知。据我所知,他绝对不会出现在吴尚的。”

黄太太将信将疑,拍拍她的脊背,安慰说:“是看走眼了。天下男人背影相似的多了去了,都这样疑神疑鬼的,日子还过不过?更何况,你有那位林参谋,也该把他忘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