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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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今晚,黄参议随黎星斗召集四个纵队首领开会,研究针对新四军的防备部署。黄太太只当他是耽于酒宴,陪同官长,生怕他喝多了,特地沏茶相候,至于内窗对面客房里的变化,简直是视而不见的。

林少校这会儿是心存好奇,要看这位嫁作参议夫人的前督军四姨太。他站在贾慧的身后,但见门开了一半,黄太太露出脸来打量,先瞧贾慧,然后才看到她身后不远的他,惊诧地问:“你……这是?”

贾慧说:“我跟朋友来旅馆坐坐,顺便来看望,没打搅你吧?”

黄太太将他们让进屋子,神色疑惑地打量着林少校,犹豫了一下,指着他问:“这位是你新交的朋友吧?”

贾慧替他们彼此介绍:此人是三十三师驻吴尚的联络官,林参谋;那位是自己的表姑妈,黄太太。林少校眨了下眼,笑吟吟地颔首致意。在家乡传说里美艳、狐媚,让许老督军神魂颠倒的戏班女子,原来是这般模样。他有些失望。面前的这个中年女人,五官并不完美,嘴巴略大,两眼间距较阔,眼角隐然已有鱼尾纹,脂粉也遮掩不去。传说里的尤物,不过如此,白白地让老督军担了这好色的名声。

黄太太从未见过这个和自己曾经同城居住多年的年轻男人,但又对他的来历疑虑重重。他跟贾慧是什么关系?这个时候登门露面,是表示她已经有相好的男人了,以此来打消丈夫的企图?这事看上去有点儿悬,一个少校参谋,跟中将副总指挥抢女人较劲,凶多吉少。除非,这男人还有更强大的背景。

她心不在焉,盯着贾慧欲言又止。这样尴尬僵持了一阵子,直到黄参议回到旅社来,气氛才有所改变。

黄参议进了屋,第一眼就瞧见了林少校,讶然止步。这小小的吴尚城,虽然人杂,但在台面上走的,彼此都熟悉。这位三十三师联络官,坐在自己的客房里,肯定不是来接洽军务的。他身边那个气质高贵、衣着淡雅、面容清秀的女子又是谁?

他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微微一笑,说:“难得贾小姐跟林参谋来做客。”

林少校正要开口,冷不防贾慧先叫了声表姑父,然后亲昵地挽起林少校的手臂,含笑说:“我是来看望表姑妈和你的。这是我的……男朋友。”

她后面三个字细如蚊蚋,但却清晰如针尖刺划似的,不由得在座的人听不明白。黄参议哈哈笑道:“原来是这样,林参谋,咱们可不是生人,时常见面的,想不到这中间还有这么层关系,快成亲戚了吧?”

林少校没有料到贾慧会这样表现,心底不免慌乱,但他既然已经被推到台前来,戏是要照演的,当即直起腰板来敬了个军礼,说:“我们彼此有好感快两年了,一直不知道黄参议还是贾小姐的长辈,还望恕罪。”

黄参议脸上的笑容是天高云淡式的,浮在脸皮的表层,内里的底细,却看不出来。他们夫妇礼貌地留客又坐了半个钟头,喝了一壶茶水后,这才送客出门。他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俯瞰着这对璧人出了旅馆大门,搂住老婆圆润的肩头,笑道:“我让你去做媒,却做出个林参谋来,真是一塌糊涂!”

黄太太哧哧地冷笑,说:“人算不如天算。人家早就有了相好的男人啦。这林参谋,年轻,相貌又不差,前程又看好,比去做半老头子的小妾不知强多少倍呢。”

黄参议心里恼火,却不发作,拍拍她的脑袋,说:“这可就麻烦了。我今天已经向副总指挥提了这件事,副总指挥一心想要见她,酒宴都安排好了,明天晚上在醉仙楼。这可让我如何交代?”

黄太太挣开他的手,赌气说:“你自作主张,自己解决。我可绝不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黄参议哄着说:“别,可千万别。我已经请了客,她不去,难道让你去?岂不笑话!无论如何,明天这件事儿就着落在你身上了。好歹,让我抹过这个面子,千万!”

黄太太啐了一口,说:“你个害人精,让我如何说得出口?”

这夫妻俩洗漱后,关灯上床安歇。

其实,今天在黎星斗这个秘密军事会议上,黄参议根本没有机会插话扯这闲事儿。直到散会,一起在公馆吃厨房里准备的晚饭时,他才找了个由头,告诉黎星斗自己见着了内人的那位远房侄女,人品、长相确实不错,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黎星斗这次是上了心,凝神考虑了一下,低声吩咐他明晚在醉仙楼请客,兑现诺言,亲眼瞧瞧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女教员。黄参议追问一句,要不要请总指挥?黎星斗想了一下,说就不打搅他了,他刚从前线返回,鞍马劳顿,以后再找机会吧。

黄参议自以为心领神会后,乐滋滋地回了旅社,却不防被这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不过,他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难题。明天的酒照请,先让黎星斗见个面,后面的戏,也许不用自己出面唱,就自有人来打理了。

醉仙楼饭馆位于吴尚城东,不在府前街这条繁华地段,但却在本地一枝独秀。这店里靠的是一位从扬州避难来的名厨撑台面,清蒸狮子头、灌汤金银丝、软兜鳝、白斩鸡,是地道的淮扬菜。本地富户、有头面的人物都喜欢到这里来摆酒,天天是座无虚席。

但生意忙碌归忙碌,碰到要紧时候,还是万事皆可让步的。接了黄参议的预订,老板推却了几桌酒席,辟空了楼上,以便贵宾耳目清净。可是,今晚这桌酒席来客并不多,黎星斗带了夫人赴宴,这让黄参议大为意外,摸不清究竟。不一刻,第六纵队司令程兴柱独自来赴宴,黎星斗招呼他挨着自己坐,尊重意味溢于言表,不由得黄参议嫉羡交加。又过了片刻,贾小姐在黄太太的陪伴下抵达。黎星斗拉着程兴柱去迎接,乐呵呵的样子,更加让人如堕五里雾中,不明所以。

黄参议作为东道主,安排宾客们入席,正要吩咐伙计客满走菜。不料,贾小姐伸手一拦,请表姑父稍等,还有一个客人。这一来,倒让众人奇怪,正要发问时,只听楼梯一阵响,那位三十三师驻吴尚联络官林峰少校神采奕奕地上来了。

对于他的露面,黎星斗、程兴柱面面相觑,招呼道:“林老弟,原来是你啊。”

林少校敬了个军礼,说刚刚解译了一份本部密电,耽搁了时间,让各位久等了。黎星斗大笑:“都是熟人,客气什么?坐坐坐!喝酒、吃菜,大家放量!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黄参议心里很不高兴,没想到贾慧居然自作主张,约了林参谋来蹚这浑水,真是岂有此理。他转眼去看老婆,黄太太也是一脸无奈,轻轻摇头。酒过三巡后,黎星斗瞅瞅身边的程兴柱,再瞧瞧对面的林少校,心中若有所悟,嘿嘿一笑,说:“我这个粗人,办事总是马虎,以前是,现在看,好像也没改,倒让人见笑了。”

他这番自贬的话,谁都没有听懂,齐声一笑了之。他豪兴大发,先敬了程兴柱一大杯,附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一句。程兴柱顿时红了脸,抬眼看了贾慧一眼,悄声说了一句:“劳您费心了。”

黎星斗笑得很暧昧,盯着黄参议说:“你来多陪程司令几杯,我去敬敬林参谋。”

他站起身,以中将副总指挥之尊,竟然离开座位去了林峰那边。林峰急忙起身,连声喊使不得。黎星斗一挥手,说多年的交情,不分彼此。接着,他垂下头,靠在他的身边低声问:“贵部又有什么新动向?”

林峰跟他碰了下杯子,边喝酒边踱步到窗口,看着吴尚万家灯火的夜景,轻声细语地说了一气。黎星斗点头不已,拍着他的肩膀,道声谢返回席上去了。其余人都没有在意他们的举动,只有黄参议暗自生疑。这位少校军官,不过是三十三师的一个少校参谋,值得这样郑重对待吗?难不成,这小子另有玄秘?

黄参议是新近投奔来的人,对于吴尚城中、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里的许多情况都尚属一知半解的状态,这些事费解也罢,易解也罢,都足以撩起他的旺盛好奇心。这份好奇心,此刻已经掩盖了因乱点鸳鸯谱而产生的失望。他要竭尽全力来破解这个谜团。

其实,黄参议的好奇在酒席上其他男人眼里,那是分文不值的。苏鲁皖游击部队第六纵队司令程兴柱,是麾下七个纵队里唯一令二黎放心不下的人物。他的部队长久以来一直有通共的嫌疑。程兴柱原来在东吴大学念书,行将毕业时,抗战烽火燃起。他只身回乡组织民团反抗日本人,遭受一次大败后,投奔二黎。风传他在大学时曾参加过共产党,但查无实据。而且,其部下人员中有不少貌似所谓的进步人士,风纪面貌和其他几个纵队截然不同,但战斗力首屈一指。所以,二黎对他有猜忌之心,但又不愿夺其兵权,第一次在郭镇和新四军挺进纵队交手时,派他守卫吴尚东部,防卫省府主力八十九军;黄桥之战时,派他担当佯攻黄桥的主力,只打枪不前进。眼下,他的部队防区在吴尚北面,正对省府地盘,一般情况下,会避免他跟新四军方面太过接近。

这位少将纵队司令,和其他同僚相比,不近女色,不嗜烟酒,至今仍然单身。黎星斗对贾慧这样的女性上了心,倒不是为自己图谋,而是想借这个女人来拉近他和程兴柱之间的关系,替他物色一个老婆,给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套上笼头,就不怕他再不俯首帖耳,为己所用。但今天晚上,他的如意算盘也失败了,内心沮丧不下于始作俑者黄参议。

酒宴散后,他拉老婆坐上黄包车,在几名卫兵的簇拥下回公馆去了,在路上,不免感慨叹息几句。他老婆笃信佛道,在席上只吃了几筷子素菜,此刻听了丈夫的话,笑了笑说:“凡事要看缘分的。程司令跟那位贾小姐是没缘。倘若她不是有了林参谋,那么这事也许就能成了。这只能说明,她跟那个林参谋有缘。但缘分缘分,有了缘还得有分,不知道这分落在何处呢?”

黎星斗拍拍后脑勺,笑道:“这女孩子跟了程兴柱,那才是郎才女貌呢!兴柱还不到30岁,拥兵6000,是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倚重的台柱。论身份、本事,都是要竖大拇指的,可惜了,男女间的事情勉强不来,不过,林参谋也不是泛泛之辈,水也不浅呢。”

李夫人手里盘弄着佛珠,再不吭声。什么程司令、林参谋,都跟她毫无关系,她只顾着心底诵佛,丢开了这些红尘俗事。

黄参议回到旅馆后,阴沉着脸坐在椅子里,无奈地抽烟。他的无奈在于,今晚这个酒宴,有些深藏在酒水菜肴下面的玄奥,他虽然觉察了,可就是理不清楚,就像一个粗通棋艺的人,站在一盘复杂的棋局前那样,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疲惫。这种疲惫,让他初来吴尚,官拜少将参议时那股春风得意的劲头,荡然无存了。这时候,他终于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所寄居的这棵大树,盘根错节,宛若迷宫,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易于驾驭和把握。这支杂牌军,既是一群乌合之众,又是一支虎狼之师,两者间的变换,全在二黎默契的配合、把握中。

这一顿晚饭,贾慧吃得心安理得,自感收获不少,不但击溃了黄参议的阴谋,还结识了吴尚城两位权势赫赫的大人物,不过在她眼里,满面疮疤、意态粗豪的黎星斗和干净严整的程兴柱截然相反,形成了奇特的效果。这令她不禁想起小时候玩过的纸牌叶子上面的水浒人物,有趣生动,让人忍俊不禁。

林峰见她嘴角挂着笑意,询问缘由。她摇头不说,由他去猜。他哪里猜得出来,讪笑说:“你这古灵精怪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知道你的心思?”

贾慧想起一个问题来,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那晚,真的惊到我了。”

林峰微笑,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咱们吴尚城里,有几个不知道你这位坐在澡桶里抗日,使日本炸弹失效的巾帼女英雄?”

贾慧脸色绯红,斜睨着他,哼了一声,期待他继续往下讲。

林峰背着手,走在这月色迷离的街道上,心情格外好,话匣子自然关不住,他侃侃而谈,说自己住在旅社,进出时,店里的伙计对着街头走过的年轻女性指指点点,那天可巧,就点中了这位名扬吴尚的女人。他起先只是好奇,抬头一看,竟然是多年不见、音信杳然的许大小姐。这意外的惊喜非语言所能形容,他当时就恨不能跟她相认,但是转念想起那个人来,误以为他们隐姓埋名在一起生活,所以,暂时忍耐住了。再后来,他尾随过她,才发现她单身的状况,于是放下顾虑,登门拜访。一切都缘起于那次飞机空袭。

他这样回忆着,突然想起件事来,盯着她认真地说:“那个拆弹的人,我认识,他原来是三十三师工兵连的,台儿庄时在北线阻敌战事中受了伤,在吴尚落脚,谁知道拆弹拿了钱就被人害死了。这钱财,也是害人的东西。”

听他提到那位前工兵,勾起了贾慧心里埋藏的顾虑。她告诉林峰,那人夜里背着包袱想离开吴尚,结果被蹲伏的几个人所杀,凶手中有一个家伙穿着皮鞋,脚印已经被警察记录在案。

林峰低头看自己脚上的布鞋,不禁笑了,说:“那可阔气,还会为这300块大洋冒杀头的危险去作恶?”贾慧叹口气,说:“也许不是因为钱呢?”她有种直觉,那个拆弹工兵似乎认出了自己,他的死,也许就跟她有关。

林峰摇手,说:“你这是神经过敏,现在也只有‘谋财害命’四个字能够解释清楚了。你的这个说法,连我都不敢信,谁还能信?”

贾慧撇了下嘴,说:“我自己信就成,才不稀罕你们呢!”

“我们?”林峰带着委屈提高了音量,“许大小姐,我说的是真话,你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吧?”

贾慧纠正说:“是贾小姐,林参谋。”

林峰一笑说:“对,我不姓樊,你不姓许,咱们是相好的情侣,女教员贾慧小姐和联络官林参谋,正在吴尚街头罗曼蒂克呢!”

贾慧笑而不语,在自己住处前停下来,转身和他道别。林峰喝了不少酒,但头脑清醒,打消了借机进屋去小坐的念头,颇具绅士风度地等她开门进院后,这才离开。

贾慧从门缝里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心情复杂地叹息一声,回屋去了。

林峰现身来访,她弄不清他的底细。他是对她和那个人一同逃离家乡后的变故一无所知,还是真的装傻?她那一枪把那人打死在河滩上,匆匆夺路逃离。死尸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人发现,那人的死讯一旦传回,那么遍地寻觅自己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就是两个家族的人了。像她这种同时得罪了所谓娘家、婆家的傻女人,天下难找。

但是,林峰如果对这些事心知肚明,他会不会向那些仇家泄露自己的行踪呢?还有,那位四姨太,不,黄太太,她也是熟知自己旧日秘密的人,她所洞悉的内情,比林峰是多是少?这些都不在贾慧的掌控中。但是,她如今确实是无处可逃了,出逃时所携带的钱财都已用光,后面的逃亡之旅,没有钱那是举步维艰的。

贾慧躺在被窝里,带了些醉意浑浑噩噩地睡了一阵子。半夜时,床边的窗户啪啪地响了几下,顿时将她惊醒。她下意识地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枪来,问:“谁?”

外面无人应答,只见一只蝙蝠在玻璃上徒劳地挣扎着。她隔着模糊的玻璃,望着这奇形怪状的物体蠕动翻滚,不禁感到恶心,于是便拖过被子蒙住头脸,把一切搅扰睡眠的动静都阻挡在听觉之外了。她这样睡觉时握枪防备的姿势,从这两天开始,渐渐成了习惯。这习惯,将会陪伴她以后漫漫的人生长途,一直到1949年之后,才改为其他物事。这把精巧漂亮的手枪最终被丢弃在一眼水井里,锈蚀斑驳,最终成为一小块铁砣,失去了曾经的形状,跟着她一起衰老、消亡。

隔壁李嫂对那位新露面不久的年轻军官充满好奇,夜里在床头跟男人睡下,絮絮叨叨地说这些事情。男人在城北码头边开了个小货栈,做点粮油生意,起早贪黑,累得够呛,不耐烦听她唠叨,含糊了几声,就继续打鼾了。

李嫂心头有些气恼,睡不着觉,便下床想借着月色洗几件衣服。她拎着木桶刚走到井边,就听到隔墙那边隐约传来贾小姐的发问声。她吓了一跳,屏住气,转身提了只板凳,小心翼翼地来到墙边,爬上去踮起脚跟朝隔壁打量。

这一看倒不要紧,差点把她吓死。只见邻院中竟然站了几个人,都倚墙靠壁处于隐蔽状态。有两个人从正屋里出来,互打手势,鸦雀无声。她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但看形迹,着实诡异。他们是贾小姐的仇人,或者是在贾小姐的屋子里寻找什么东西?

但是,他们没有对东厢房里贾慧所在的闺房动手。李嫂像是被一桶凉水从头浇到了脚,定在墙头不敢动弹,犹如一段木头。等到这几个人围聚在一个身形瘦削的汉子身边,那人挥了挥手,这才悄无声息地从院门大摇大摆地出去。末尾殿后的人轻轻插上门闩,从门檐旁边那处易于搭手的位置,翻墙而去。

又过了一阵子,直到确定一切都已安全,李嫂才捂住嘴,僵直着身体下了板凳,踉踉跄跄地奔回了卧房,上了床蜷缩在被窝里,使劲摇醒男人,把方才所见讲述了一遍。男人睡得正香,本不情愿,但是听完了她的讲述,咂巴了一下滋味,摇摇头说看来这伙人透着古怪,不像是寻常的盗贼,还是不要声张为好。这位贾小姐,眼下看也透着股邪气了。前一夜的枪响,说是盐商李府家的,但从他们耳中听来,近在咫尺。莫非,是官府弄错了?

这对靠做小买卖维持生计的夫妻,陷入到了惶恐不安当中,窃窃商议,几乎彻夜未眠。临近天亮时,男人拿定了主意,今夜的发现,跟任何人都只字不提,免得惹祸上身。

贾慧一大早起床,赶去学校。

校长站在门口,礼貌地招呼说:“贾小姐,门房昨天傍晚送来封信,那时你已经跟亲戚走了。我替你收着呢。”

贾慧道声谢,接过信,看封套上端正的钢笔字迹,并不熟悉,来信人没有留地址,邮戳显示来自本邑。她暗猜着来信者的身份,坐下来拆开封套,从里面抽出片信笺纸来。这信笺纸是私人定做的格式,顶端有花草绞缠,左右是刀枪交错的图案,中间浓墨运笔,寥寥数字:

乖女儿,爹要来了。

贾慧在椅子上木然而坐,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封信,比那天午后从高空坠下的炸弹的威力还要强大,一举击溃了她所有的信心。此刻正值阳光明媚,但女教员贾慧整个身心全部沉溺在黑暗当中。绝望宛若一条蟒蛇,瞬息间将她绞缠住,令她窒息无力。她死死地盯着这七个字,发疯似的反复斟酌。他要来了,来吴尚了。他要来吴尚干什么?是专程来追拿这个失踪多年的女儿,还是另有要务,顺手为之?四姨太不是说他在华北出任日伪高官了吗?不远千里来这江北县城,难道不怕重庆方面缉拿他以汉奸罪论处?

她深知他的为人,明白他绝对不会白白冒险的。他是一只老狐狸,绝不会轻易身涉险境。日本人侵华已有几年,不研判清楚形势,他是不会轻易表明政治态度的。他与华北伪政权中的齐燮元等人,都曾经是战场上的对手,为了地盘利益,斗得不可开交。可眼下,他们齐聚北平,成为日本人的座上宾,莫非,抗战真的无望了?他是自忖有必胜的信心,才寄来这封信,不是恐吓,而是表明自己真正能做到这一点。他能来到二黎的地盘上,只有一种可能——吴尚即将失陷于日军之手。

贾慧明白过来,那工兵之死、夜窥自己洗浴的夜行客及其背后指使者,都跟这封信有关。他依然在吴尚布下眼线,这封信是在提醒她,别无他路可走,只有乖乖引颈待戮,一解他心头之恨。

她两眼泪花闪烁,明白自己正在一出人间悲剧中出演那已然注定的角色。杀女祭子,是远古愚昧时代的野蛮遗风,想不到还能延续到现代。她闭上眼,回想起那位因自己的过错而早殇的兄长,回忆着幼时的欢乐时光,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伤心,哭泣起来。

上午8点40分,女教员贾慧伏在桌子上泣不成声,毫无掩饰。几乎所有同事,都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位长期以恬静面貌示人、从容镇定的女子,怎会如此失态,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有略微知晓内情者,猜测她是为情所困。她不是跟那位姓林的年轻军官交往吗?也许是遇人不淑,也许是缠绵难舍,也许是……

这中间,只有校长猜中了一二。贾小姐这番反常举止,是跟自己刚刚转交给她的那封信有关。那封信的内容,会是什么呢?

因为贾小姐情绪失控,她上午的课程暂时被其他同事替代了。等她擦拭泪痕,恢复常态时,已近中午时分。她先向代课的同事表示感谢,解释说自己一位远方的亲戚过世了,所以才会如此伤心。大家都宽容地笑着,说贾老师是性情中人,不碍事的。

放学后,贾慧没有回去吃李嫂的午饭,而是就近来到了绿杨旅社。旅社里,黄太太正在楼底取店家代为烹制的饭菜,一转身瞧见贾慧进来,正要招呼。贾慧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客房说话。从她的眼神里,黄太太似乎感觉到了点什么,不再跟伙计闲话,随她上楼去了。

进得房间,带上门,贾慧把手里新收到的那封信递给她。黄太太心存疑窦地打开,看到了那张只有寥寥数字的信笺后,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不假思索,脱口就认定地说:“天啊!是他的字,跟他平日里说话的口气都一样,他……不,这封信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贾慧指着信封上的邮戳、日期,说:“本地寄来的,够清楚不过啦,你在装糊涂吗?”

黄太太瞪大了眼,说:“你怀疑我?我会跟他有联系,替他寄信给你?你发昏了吧?”

贾慧不动声色,注意着她的反应,淡淡地说:“在吴尚,他曾经的身边人只有你,如果不是你,还能是谁?”

黄太太瞠目结舌,手指着她却说不出话来,好一刻,才从这种无力自辩的状态下缓过劲儿,恼火地说:“既然你这样认定了,那又何必来找我?”

贾慧摇头,说:“我没有认定是谁,但想找出这个人来。他有眼线在吴尚,对我而言,绝非好事。对你,难道有利?”

黄太太沮丧地盯着这封信,答非所问地说:“奇怪,他怎么会和吴尚有联系呢?他人在北平,给日本人做事,手还能伸这么长?”

贾慧说:“这封信,确定无疑是他的手笔,不用怀疑了。得设法找出寄送这封信的人。难道我会坐以待毙吗?没有人有权拿走我的性命,即使是亲生父亲也不能!”

黄太太带了三分哀切的意味,说:“不是我,绝不会是我!我跟你一样,再也不想看到他那张脸。我是受够了,才离开督军府的。那些年,他失意下野,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跟这样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他是个半疯的人,自从你哥哥死后,更加是。我受不了他变着法子地折磨我,再不逃,迟早会死在他的手里。”

贾慧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逃”这个字眼,丝毫不觉得意外。在她自幼熟谙的那座阴郁的宅邸里,女人想要堂堂正正地离开,无异于痴人说梦。千金小姐也好,狐媚小妾也罢,要脱离它,只有逃。只是想不到,她们先后逃离督军府,各自天涯一方,最后竟又被战乱裹挟到了这个县城,重新聚首。与此同时,她们共同惧怕的那个人,也如影随形般地到达。这封重量轻若鸿毛的纸信,犹如千钧巨石,压在她们的心头。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前途上空。她们业已设想好的安宁生活,受到来自远方的威胁,再难消除。

可是,贾慧和黄太太都不是肯对命运逆来顺受的女性,暂时的恐惧和忧愁只能更加激发她们求生的本能。在吴尚,许督军鞭长莫及,背水一战胜算还是显而易见的。黄太太有黄参议,贾小姐有林少校,他们共同的背后,有着抗日之师的支持,对付那个已然投靠日伪的下野军阀,自然是信心见涨。

不过,如何向这些男人启齿她们所遭遇的困境呢?她们一起吃了午饭,商量良久,最后决定,隐匿去信笺上的内容,由黄太太出面,替贾慧说项,通过官方来查找这封信的寄发来历。至于贾慧向林峰求助,事情就简单多了,她可以将原委和盘托出。眼下的吴尚,军方背景还是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的。

黎星源从皖南回到吴尚,闭门称病,足足休息了一个礼拜,这七天里,谢绝了几处外来客人的拜访。省府主席韩德勤遣派密使,住在二纵队司令丁聚元的公馆里,静候召见。他所携带的是韩主席手书密函,希望二黎挟不久前“剿共”大胜之威,在苏北重新展开全面进攻。另外一位重要客人余先生,来自南京,公开身份是茶叶商人。他的来意,无须猜测,自然是要游说二黎投汪。

前者是重庆、省府背景,得罪不得。后者是卖身做汉奸一途,烫手得很,不能触碰。所以,借休息养病为由,一概拒之门外,行韬晦之计,那是上上之选。这些人也还都明了形势,知道二黎中黎星斗唯黎星源马首是瞻,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的主心骨是黎星源。所以,认定了这个死理,就耐心等着。

第八天,黎星源正式露面,召开了苏鲁皖游击部队全军高级军官会议。麾下七个纵队司令全部到场,聆听训示。会议地址选择在光孝寺戒台殿。黎星斗一改平日闲散打扮,穿起了金光闪闪的中将军服,脚蹬雪亮的马靴,脚跟处铁掌铮然,挺胸昂首,凛然生威。而黎星源却以寻常衣衫见人,戴了副老花眼镜,吸着烟,一派儒雅从容的风度。

两人并肩在殿前案几上分左右坐定。黎星斗率先起身,带头向黎星源行军礼问候。黎星源笑了笑,挥手示意众人坐下,谦逊地表示自己不过是去安徽山区地带看了趟风景而已,谈不上辛苦。不过,还是山区好,有险可据,要是吴尚这边也有一两处地势险要的关隘,大家伙儿夜里也能睡得更加踏实,不至于被一声枪响闹得失眠了。

众人一阵哄笑。黎星斗除下军帽,在光溜溜的后脑勺上摸了两下,说:“总指挥的感慨是有道理的。这吴尚四面都是平原,无险可守,敌人不论从哪一方打过来,都够呛。倒是省府老韩那边,还仗着水网洼地,不惧日本人,不怕新四军,关起门来做他的清秋大梦呢!”

黎星源点头,说:“无险可守,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我这次出去走了走,看了看,倒想学学咱们的邻居新四军了。大家都知道,他们如今在一马平川的地面上挖交通壕。说起来,也够有气魄的。几百里地面上,沟壑纵横,平时小股部队在沟里活动,无迹可寻。打大仗时,大部队利用沟壕秘密集结,更能达成意料之外。交火时,交通壕成了战壕,可守可走,灵活自如。咱们斟酌斟酌,也学学人家的法子,选择几个紧要地区开挖起来。”

他这一说,下面的人纷纷议论,有亲身领略过这方法好处的人,便竖大拇指赞同;也有人担心,这壕沟应付一般的战事可以,但如果日本人倾主力来犯,那就没什么大用处了。

黎星源起身,在身后的态势图上做了比画,眼下这局面,日本人全力开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日方大本营意欲发动重要战役,吴尚这块地方,不是他们觊觎的目标。而且,据情报分析,南部旅团主力有南下参战的可能,一两个联队守扬州城,是无力发动大规模攻势的。所以,一年之内,大的战事不会有,单凭这些壕沟,足以拒敌于门外。黎星斗也觉得这方案大为有理,去地图前研究了一气,决定在前沿莲花镇一线先行开挖,并结合己方的优势,在壕沟网中间建造碉堡等工事,增配火力点。

军事将领们谈笑风生,列席会议的那些清客参议们不免也受了感染,要卖弄几手。会议临近尾声时,尹天民将随身带来的一幅画呈送上去,展开来,是两只吊睛猛虎啸傲山林的景象。这是他花了三天时间精心绘成的,点题清楚,就是赞颂二黎,以猛虎比喻带兵打仗的将官那是再切题不过了。

黎星斗连声喊好,让人把画当场悬挂起来,吩咐副官去找照相师,就在这幅画前拍一张自己和黎星源的合影,以作纪念。黎星源本不想在会议上玩这套把戏,但看黎星斗的兴奋劲头,也就同意了。为了拍这张照片,他退到后面去,特地换上了军服,佩上短剑,以全副武装的架势留影于此。

照相师先替他们拍了几张合影,再提议与会众将校都在殿外戒台上合影,今天阳光明媚,和风习习,正是露天拍照的大好时机。二黎乘兴之下,当即答应了。卫兵们得了命令,搬弄椅凳,高级军官在前排坐定,低级军官分高矮在四级台阶上密密地排列,于1941年春天某日的上午,留下了一张全体将校的合影照。

二黎的照片次日刊登在本地的《苏北日报》头条上,果然是猛将配猛虎,相得益彰。这期号外特发的报纸,在吴尚地区印发量极大,散布范围也极广,不仅近在咫尺的省府看到了,数百公里外南京城里的汪精卫也看到了,甚至连远在重庆的蒋委员长也得悉了。他原本只熟悉黎星源,对于黎星斗,根本没有印象。但现在,这二人的合影真容登载的报纸,作为前线情报万里迢迢送达他的手中,自然是要仔细端详几眼的。

他盯着这两个稍显模糊的面孔研究了一番,明白了这支杂牌军队中主持大计的是谁。黎星斗的履历他刚刚看过,虽然过去位居下僚,但有过辉煌的“剿共”经历。民国20年(1931年),袭扰过京畿重地呼应朱毛的那支所谓的红十四军,不就是被他督率保安团清剿消灭的吗?他对共产党毫不留情这一点,值得欣赏。假如去年围攻黄桥时,苏鲁皖游击部队的主心骨是他,绝不会按兵不动,坐看新四军在十几里地外围歼独立六旅而无动于衷。这个黎星源,通共嫌疑绝难洗脱。韩德勤在黄桥兵败后,接连向重庆发了十几封电报,控诉二黎暗通新四军,否则黄桥之战绝不可能落败。三路人马合围,足以将这支数千人的队伍赶进长江去喂鱼,哪会有后来的蔓延之势?

他深深叹息,用红笔在黎星斗粗犷的面容上画了个圈,口授电令,嘉奖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麾下各部,并升任黎星斗为江苏省保安司令部司令。这个公开电令,隐藏着两个用意:其一,提携黎星斗,让他有感激之心;其二,膨胀其野心,使他有不甘居人之下的雄心。这招可谓阴柔软刀,伤人于无形。随后,他又密电江苏省政府主席韩德勤,令其拉拢黎星斗,希望以他为突破口,消除黎星源在军中的影响,使这支三万之众的杂牌部队,不至于倒向共产党。

这封电令发出后三天,南京伪政府业已通过情报机构得悉了该电报的详情。汪精卫在官邸里召开秘密会议,周佛海、陈公博等人在座,眼见他从侍从手里接过电文来研读片刻,顺手丢在茶几上,苦笑着说:“蒋某人的手脚够快,跟咱们抢时间呢。委任黎星斗为江苏省保安总司令,韩德勤属下二十几个保安旅都归他节制,人马加起来,怕是比苏鲁皖游击部队还要多。”

周佛海摇头说:“汪先生不要为这个担忧。据我看,这个保安司令也是个空头司令。你想啊,这20多个保安旅,韩德勤本人也未必指派得动,大家伙儿都是在乱世中拉队伍起家,有枪有地盘,个个是独霸一方的土皇帝,凭什么要听黎某人的号令?这是糖稀抹在鼻尖上,看得到吃不着。我代表您开出的筹码,第一集团军总司令、中常委、江浙清剿总司令,哪一个不是货真价实?”

汪精卫竖起食指,强调说:“你安置在吴尚的内线要抓紧时间活动。日本人对于吴尚这块地方,也是急不可待了。占领吴尚,就可以打通沿江地区的联系,三位一体,连为绞杀对手的绳索。松本大将前天离宁赴武汉督战之前,再三表示,如果我们秘密活动不力,他就要武力进攻了。这支三万人的非蒋嫡系部队,我可是眼馋得很,必须想方设法促使它归顺南京政府。”

周佛海胸有成竹地笑了,说:“我在吴尚下了两手棋,一着明,一着暗。明棋是吸引外界的注意力,暗棋才是关键所在呢。大家拭目以待吧。”

重庆方面发布了黎星斗的任命,很快便传遍三战区,引起诸多猜测,不满的情绪也在黄埔出身的诸将中滋生。为此,战区总司令上官云相特地召开会议,安抚这些中央军嫡系。他挑明了一个问题:“这年头头衔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有时候它还是柄双刃剑,一不小心便会弄伤自己。黎星斗受了这职务,那日子可不好过。保安旅不听他的指挥,黎星源对他暗生猜忌,韩德勤恨不能一枪崩了他,这可都是大家意想不到的。政治这东西,厉害着呢。委员长是吃素的?用心良苦啊!”

重庆最高层的用心,被上官云相如此透彻地剖析,身居吴尚城中的二黎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黎星斗接到这一电报后,第一反应就是摇通了黎星源公馆的电话,笑呵呵地说:“大哥,老蒋升了咱的官啦,让咱做省保安司令,这可是个好买卖?”

黎星源沉默了一下,说:“好事情,咱们当面谈谈,你就明白其中的利益所在了。”

他们在光孝寺总部碰头,屏退左右,关起门来商议。黎星斗开门见山,表示想以军务繁忙为由,请辞这个新任命的职务。黎星源摇手反对,说:“这是瞌睡送枕头的好事,为什么还推辞?岂不是傻了?”黎星斗一愣,拱手行礼,愿闻其详。

黎星源压低了声音说:“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名头虽大,但华而不实,下辖部队都是游击纵队,名不正啊。人人都当我们是杂牌,你这省保安司令的职衔,是替全军将士们换身份的大好契机。我先安排两个纵队改变番号,组建保安独立七旅、八旅,归你这个总司令统辖。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向省府、三战区要粮饷弹药。日后,咱们将队伍逐步地改头换面,就可以成为重庆政府直辖的正规部队,不怕三战区不另眼相看。这样一来,可不比现在这没娘孩子似的,靠着地方赋税来养兵了。”

黎星斗琢磨片刻,竖起大拇指,说:“大哥高见!这样一来,咱们苏鲁皖的弟兄们,就可以有两个身份了。”

黎星源继续道:“还有更重要的一条,那遍布江苏的二十几个地方保安旅,名义上都成了你的下属,你可以借老蒋赏的这把尚方宝剑,或攻伐,或威逼,逐步蚕食兼并他们,那时候的局面,就不是蜗居在这吴尚一隅四面临敌的困境了。你立即发电接受这个职务,并公开宣布在吴尚组建省保安司令部,过些日子,再召开一个全省保安部队首脑会议,把这些平日里坐镇一方、作威作福的家伙们全部弄到吴尚来,唱一台好戏!”

黎星斗两眼发光,再度拱手抱拳,向他致谢。这顺水推舟、化腐朽为神奇的招数,也只有这位老大哥盘算得出来。黎星源含笑说这是为兄弟计,为三万弟兄们计,自己年纪大了力不从心,迟早要退隐,而他正值壮年,日后风光无限,一切都要拜托在兄弟手里了。

二黎秘密会晤结束后分手。黎星斗回到指挥部里,向副官口授电文,向重庆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发电,宣布就任江苏省保安司令一职。消息传出,他的部属、清客们纷纷来祝贺。黄参议随众附和,大灌迷魂汤。黎星斗挥手自谦:“这不过是个虚衔罢了,上面不拨一兵一卒、一文钱、一担米,有什么用处?还是这个苏鲁皖游击副总指挥做得自在。但这是重庆最高层的降赐,拒绝了岂不辜负了人家的美意?所以,只好勉为其难了。”

黄参议大笑之后,拉着尹天民,说副总指挥升任保安总司令,今天得抖擞全身的本领给他画一张独虎出山图,这可是眼下真实的写照。尹天民连连点头,表示回家后就动笔。黎星斗没有留意他们的对话,掉头叮嘱副官,赶紧去定做一块“江苏省保安总司令部”的木牌来,挂在“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牌子的旁边。这光孝寺,一庙容两座山头,也够荣耀了!

次日下午,新制作的木牌油漆还没有干透,就被悬挂起来。尹天民一夜没睡,画了两幅独虎出林图,恭恭敬敬地送到黎星斗的办公室,张罗着挂在司令部里,以壮声威。黎星斗不在寺里,昨晚和登门庆贺的几个纵队司令喝醉了酒,现在还睡在公馆里没有起床呢。

这两件事,不出一个钟头便有耳报神递到了黎星源的耳边。次日一早,第一纵队司令马国光来到公馆,忧心忡忡地提醒说副总指挥得志了,要改头换面了,这将置总指挥于何等境地?黎星源从容地喝茶、抽烟,翻弄古书,头也不抬,只当他是耳边风。

马国光见他如此,沉不住气,一把拖起他来去太师椅上坐下,眼中含泪恳求道:“总指挥,在这里,我只认你说话。一纵队、三纵队,都是你的旧部,唯你马首是瞻。”

黎星源啪地掼下书,说:“什么屁话?就你们是我的旧部?黎星斗难道不是?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于他有提携之德,彼此交融,岂是空头官衔所能离间的?你们给我听好了,二黎合则生,分则亡。我和他心里有数得很,不用你们瞎掺和捣乱。我们眼下这局面,想要维持已属不易,总要随机应变,寻求发展之道。星斗受此职衔,也是天赐良机,难道大家还不清楚?”

马国光一时无话可说。

黎星源将烟蒂掐灭在玻璃缸里,去地图前研究良久,扭头问:“程兴柱去东边,还没有回来?”

马国光凑近了说:“他前晚从我防区过去,穿的是平常百姓的衣服,有几个便衣卫兵随从。我布在关卡的人认识他,没有阻拦。”

黎星源点点头,说:“他自己过去可以,但部队不能被他拉走去投新四军。我估摸着,没了部队,新四军也不会收留他。这一两天,迟早是会回来的。你依旧装作毫无发觉。此人须得暗中提防,但又不能逼他过急。在他的调教下,六纵队能打硬仗,是我军中头号主力,用于对付省府和日本人,是上等的利器。”

马国光感慨,说:“总指挥用心良苦,就怕这姓程的铁了心要投奔新四军,那就九头牛也拖不回了。”

黎星源哼了一声,说:“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不打队伍的主意,任他来去自由。想劫走我的人枪,那就不客气了。”

他们在后宅正聊着,前面负责挡驾拦客的副官来了,报告说刚刚来了位省府远客,手拿韩主席的公函求见总指挥,见是不见?黎星源思忖了片刻,冲马国光一笑,说:“省府来人,何等的尊贵!咱们都受节制呢。钦差上使,岂能怠慢?”

且说这位省府的密使,前些天坐船抵达吴尚,兴冲冲要拜访主人,不防黎星源称病不出,就此拖延了下来。这期间,形势变化多多。黎星斗忽然升了省保安司令,在吴尚的地位隐然跃居黎星源之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自觉使命难以完成,本想离开丁公馆,回去复命,不料省府又有密函到达,仍然着他去见黎星源,并定下了说服之词。他无奈之下,只得勉力而为。

连同今天这次,他算是三度上门,结果却出人意料地顺利。黎星源答应见他,并待以上宾之礼,不但有烟有茶,中午还在家里备了小宴款待。他审时度势,察言观色,马上就悟出了其间的奥秘。黎星源如今执军中之牛耳的地位岌岌可危,需要借助省府的力量来稳定局面。

他心中记着这次来吴尚的要务,喝酒吃菜之际,装作漫不经心,把话题扯到了黎星斗身上,问:“副总指挥就任省保安司令,司令部怕是要设在省府,或者独立六旅的驻地了?他这一走,总指挥少了得力助手,不知有何打算?”

黎星源皱起眉,说:“他不离开吴尚,司令部就设在光孝寺。副总指挥部的那套班子,就地改为保安司令部。好家伙,这摊子愈发地大了,倒有些吓人呢!”

密使暗笑,劝了杯酒,说:“按理说,做了这保安司令的职位,再驻在吴尚,是不合适的,但以两位总指挥之间的交情,那也无妨。上峰任命了职务,却没有给他配备部队,也只好依旧借重苏鲁皖游击部队这些老弟兄了。”

黎星源面无表情地说:“谁说没有配备?全省各地21个地方保安旅都是他的属下,算起来,起码有十万之众,是我苏鲁皖部队的三倍有余,肥得令人嫉妒啊!”

密使佯作惊讶:“有这么多?”

“当然,”黎星源屈指算道,“黄桥何克谦,曲涧张少德,如通马正堂,江都刘大旺……谁手里没有大几千人枪啊?”

密使附和道:“是啊,这些地方人马,组织起来就是江苏地面上第一势力,除了日本人,谁也比不了!由此可见,蒋委员长对副总指挥是器重的,这才委以如此重任。”

黎星源有些意态萧然,放下筷子,问:“省韩对于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啊?在此之前,这些保安旅可是都归他统辖的。打郭镇、打江堰、打黄桥、打草堰,各保安旅都出过力,以后,他们怕是要改看黎星斗的脸色行事啰。”

密使干笑着说:“总指挥,你这是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韩主席是三战区副总司令、江苏省政府主席,就是黎副总指挥,也得听他的。这些保安旅长,紧要关头,怕是还要看韩主席的脸色行事吧?”

黎星源呵呵一笑,拱手说:“是的,咱们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也好,省保安司令也好,都受韩副总司令、韩主席的管,谁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密使大笑,从衣襟里翻出一封密信来,递在他的面前,说:“韩主席相当尊敬总指挥,眼下,已在替你的处境担忧了。这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下辖七个纵队,四个纵队是副总指挥掌握,只有三个纵队在你的手里。当初,他是借你这尊神立山头,扬名立万,招兵买马。可是,一旦羽翼丰满,就未必还将你放在眼里了。你这个总指挥,是座椅放在小船上过江——让人提心吊胆呢。”

黎星源倒有些意外,说:“你老兄居然把苏鲁皖内部的情报掌握得如此精准,很不简单呢。”

密使得意地说:“韩主席对于贵部的内情了如指掌,值此关键时刻,愿意助总指挥一臂之力。为防他人染指坐大,与其坐受其损,不如主动出击。”

黎星源大感兴趣,追问详细。密使指指那封密信,请他拆阅。

黎星源拆开了这封韩德勤手书的密信,由头至尾不过百十个字,意简言赅,给出了一条所谓指点迷津的方案:翌日,韩德勤将在省府召开军事会议,请二黎出席。会上,他将拿出蒋委员长的手令,在辖区发动针对新四军的全面进攻。届时,第三战区其余各部亦将配合,力争短时间内把这支异党武装全部歼灭,就此从根本上彻底了结新四军问题。黎星源作为老资格的将领,倘若振臂一呼响应,率先出战,那么,在一切以“剿共优先”的战略前提下,以黎星源为西路军总司令,并报重庆军事委员会,任命他为三战区副总司令,领劲旅毕其功于一役,“剿灭”共产党新四军,这样的功勋,别说苏鲁皖部队得以生存发展,他在军中的弱势也将转换。到那时,黎星斗做不做保安司令,都仍然在他的股掌之间,无法僭越。

黎星源连说好主意好主意,划了根火柴将这封信当着密使的面点燃烧毁了,彼此会意地一笑。他们似乎心有灵犀,再不着一字,改谈家常琐事,喝了一个小醉后,这才分手作罢。

贾慧忐忑不安的心情,并未有丝毫好转。那封寄自吴尚,内容书写者却又远在北平的信函,成了悬挂在头顶的一把利剑,时刻威胁着她的安全。黄太太嘱托丈夫派人去邮局调查,负责收发盖邮戳的是个年轻女子,深陷于热恋当中,神魂颠倒,哪里还记得这些细节?她反复地看这信封,摇头说记不清楚,那天寄信的人虽然不多,但却没有印象。这封信外貌太普通,没有任何引起他人注意的细节,谁会对这个感兴趣?更何况,她每天要处理许多信函,忙得不可开交。

这条线索就此中断。但贾慧却不死心,一方面催着黄太太;另一方面,自己独自去邮局,当面询问那女孩。这女孩正要交班回家,被她缠住了,很有些不耐烦。贾慧不经意间转身,发现邮局门外树荫下有个面目俊秀的青年男子正在搔首踟蹰,顿时明白过来:这女孩心系情郎,无意再跟自己交流了。

她不禁笑了起来,诚恳地要求说:“小姐,请你再回忆一下,这封信收发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吗?”

这女孩子实在是厌恶了,可是又不便翻脸,以免在男朋友面前留下无礼的印象,只得闭上眼,绞尽脑汁,冥思了好一刻,迟疑着说:“好像是个女的,40多岁,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我只顾着盖戳,没有留意她的长相。”

贾慧听说是个40岁左右的女人,脑海里立即浮起黄太太的形象来,半信半疑,追问道:“你能确定是个中年女人?”

这女孩招手叫进那个在外等候的男人,让他帮着回忆并做证。当时,他就在她的身边,两人正打情骂俏,那女人进来以及离开都没有开口说话,她们只是交接了那封信,收付邮资,盖戳而已。这一系列一气呵成的动作,不过一两分钟,对情意绵绵中的他们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那女人有一个大致印象罢了。

这个没有任何特征的中年女人,成了贾慧随后几天挥之不去的梦魇。夜间的模糊梦境里,她以背影现身,伏在一张柜台上,挥舞着手臂,用方形木戳一下又一下地盖印着,动作机械重复,直到柜台散架,轰然颓塌,她才若无其事般扭转头来。不过,长发覆盖着的那张脸,不是她暗中疑心的黄太太,而是一张蓄须的老年男人的面孔。这张脸和衣裙、黑发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惊得贾慧猛地从梦中坐起身来。

她刚才在那个女性的身体上,看到的赫然是父亲的脸庞。不错,他和黄太太本是夫妻,这雌雄同体的骇人梦境意味着什么呢?难道在冥冥中有神灵的暗示,这封信是出自父亲之手,假黄太太之手寄出的?

半夜里持枪抱膝而坐的贾慧不敢相信这一点,可是,现在已知的线索都将矛头指向了黄太太。也许,那天她们猝然相遇时,选择留下来与之周旋是一个重大的错误。她应该当机立断,离开吴尚,就此消失。

贾慧心底悔恨,在这样的困境面前,再无其他人可以依靠,只剩下林峰。这位多年前的追求者,至今仍然孜孜不倦地爱恋着她。他是她手里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次日中午,贾慧回到家里,草草吃了李嫂代做的午饭。这一阵子,她并没有留意到李嫂神色和行动上的细微变化。她不再陪她聊天,不再在她面前谈论那些嘱托自己代为示好的男人们,不再额外送些零食来给她解馋,只是按照约定,负责中午这顿午饭,放下饭菜后就走,不做片刻停留。贾慧既然在慌乱中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就更加想象不到李嫂那一夜偶然且惊悚的发现了。

她牵挂着这封信的来历,避开了绿杨旅社,二度只身前往三十三师驻吴尚联络处,寻找林峰。可是,这次依旧扑空了。守门的卫兵告诉她,林参谋外出公干了,目前不在吴尚,也许会在近日返回吧。贾慧无奈,留下字条,叮嘱卫兵一定要转交给他,转身离去了。下午,她在学校心不在焉地上了两节课后,坐在桌子前发愣,不经意间看到同事遗下的那份前几天《苏北日报》的号外版,随手拿起来翻阅一气,心里更加坚定了一个想法:吴尚固若金汤,兵强马壮,上下同心,短期内根本不可能让那位沦为汉奸高官的人来去自如,这封信,意在恫吓。不过,恫吓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让自己寝食难安,魂不守舍,还是逼自己离开吴尚?

她踌躇难断,黄昏时,挟起了布包回家。怎料这天气瞬息多变,刚出校门没多远,淡漠的阳光还在天边,小雨居然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她在绿杨旅社附近一家杂货铺挑出的屋檐下避雨。没过几分钟,正为这突如其来的雨水心烦意乱的她眺望远处时,意外发现了林峰的身影。

他穿着平民便装,提着漆皮箱子,没有伞具,脚步匆忙。贾慧不等他近前,就挥手叫他。他闻声先吃了一惊,发现是她后,松口气笑了起来,伸手要去拉她,去自己住处暂避。

贾慧想到黄太太,拒绝了这一邀请。林峰无奈,让她稍候,自己马上就来,说罢便举起箱子遮雨,飞奔去了旅社。仍在原处的贾慧看得分明,林峰过去不久,后面有三个人也尾随着经过自己面前,进了绿杨旅社。这些人她不认识,刚才在街头行走时,似乎是刻意和林峰之间拉开了距离,装作陌生人。其实,她看得出来,他们本就是一起的,只不过避人耳目罢了。

但容不得她疑惑,须臾间,林峰顾不上换衣,就衣带潮湿地打伞过来了。他做手势让她到伞下来,送她回家。贾慧站在厚实的桐油布伞下,贴近了这个来不及洗浴,隐然带着汗意的男人躯体,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使得她在刹那间陷入了迷乱。林峰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挨着她的身子,心里既欢喜又害羞,想避开又不情愿,再嗅到她发际上淡淡的香气,更是手忙脚乱,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走完这段不远不近的路途。

到了院门外,看着他衣衫尽湿的模样,贾慧首度开口请林峰进屋去坐。林峰拄伞沿檐下走,隔着雨帘瞅见花坛里那些在雨水中鲜活起来的花朵,赞叹道:“真美呀!”

贾慧扯过他来,去了堂屋,冒雨从水井里打来水,让他脱去外衣擦拭干净。林峰不好意思,她便丢下毛巾出了屋子,站在台阶上看雨、看花坛,问:“这两天你去哪里啦?我正有急事找你呢。”

林峰说:“有公干出城去了,刚刚回来。”

贾慧说:“几个人都穿着便衣,怕不是去干什么好事吧?”

林峰讶然,沉默着努力拧干了毛巾擦脸,解释说:“路上要过哨卡,军装显眼,便衣方便。你不懂的。”

贾慧对他此次出城的目的并不感兴趣,转而将话题扯到那封信上去,告诉他最近发现的线索。林峰放下毛巾,出了屋子,望着那阴郁的天空,摇头说:“奇怪,是这位黄太太去寄信,让人难以置信啊。不过,我倒想弄清楚她是如何离开督军府的。老督军跟她难不成还会藕断丝连?”

贾慧思索了半晌,说:“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我也不清楚。如果黄太太跟我一样,怕见老爷子,那也排除不了她受人挟制,不得不代为效劳寄信。总之,她身上的嫌疑越来越重,也许,我近期遇上的那些麻烦都跟她有关。”

林峰心中暗笑,表示这些麻烦中可不包括日本人丢下的航空炸弹,它让贾小姐一举成名,成为吴尚家喻户晓的人物。这样的机会纯属偶然,谁也不能有这样的本事来谋划这样的阴谋。

“我说的是之后的事情,”贾慧跺脚,诅咒道,“这该死的日本鬼子!日本炸弹!这么可恨,居然把我几年来辛辛苦苦、隐姓埋名的努力付诸流水!可恨!”

林峰却不同意她的看法,说:“我可是感觉这是老天眷顾着你呢。这么一颗炸弹落地哑火,让你现了身。不然,我怎么能够跟你见面呢?说实话,我一年多来也在吴尚地面上暗中找寻过你,可是这缘分的事,难说难讲。没有缘分,在大街上也会擦肩而过,阴错阳差,难以相认。我这几天老是想,老天是同时眷顾了我们俩吧,让我又见到了你。有我在你身边,不要害怕。”

他这样情真意切地讲着,眼中的爱意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奔腾。贾慧避开他灼热的示爱,垂下头来,说:“别,我站在你面前自惭形秽。我是个给家族、给自己带来噩运的人,不敢再拖累你了。”

林峰摇头,情不自禁地一把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你别这样自怨自艾了。从前我心里是怎样想的,你明白;现在不但没变,而且会更加真诚。这些年,你一个人东躲西藏,就是因为身边没有一个替你分忧解困的人。从今往后,有我在,你会走上一条光明大路的。信不?”

贾慧想从他手掌里抽手退却,但抬头看到林峰那期待的眼神,心头一阵慌乱,失去了气力,软软地倚靠在门柱上,轻声说:“我只是不想拖累你。你可要想好了,日后别再后悔。”

林峰将她的手捧在胸前,亲吻了一下,说:“一吻为定,我绝不后悔。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关心你,呵护你,珍爱你,绝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

贾慧真的被感动了,这是她逃亡以来,第一次被异性打动。他们自幼就相识,他熟悉她的过去,却仍然如此痴心,这样的男人恐怕这辈子再难碰到了,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接纳他,付出真爱,生死不渝。

爱情的滋润,并未让贾慧有任何懈怠,在继续追查信函来历的同时,顺带着又通过警察老崔了解了那位前工兵的离奇死亡案的侦破进展。老崔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告诉她,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死者是个外乡人,过去有没有结下仇家,没法去查。如果换成本地人,身世清楚,交往明确,就有线索排查了。上面大致的意见是,以谋财害命案先挂起来,重要证据都拍照存档,待日后有机会再说。

贾慧对于工兵之死的疑虑,起源于那天拆弹前,他看了板壁上自己少女时的照片后扭过头来的那一笑。她觉得,那个家伙认出了自己,或者说他原来认识自己,这照片唤起了他的记忆。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必定在自己的家乡待过,甚至跟自己就是同乡。他得悉了自己的身份,所做的事情是夜里准备携钱潜逃,结果,被那些凶手堵在院子里干掉了。如果不是谋财害命,那他的死就与他朝着自己的那暧昧一笑有关。杀他的人,大约也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但杀他的目的是什么呢?阻止这风声传出吴尚,暂且避免打草惊蛇?针对自己,后面将有大的举措?

贾慧对所有人都隐瞒了自己两度开枪杀人的经历,包括林峰。这种事情,干系重大,至死也不能向第二人透露。她早就暗下决心,院中那座花坛泥土下也好,远在数百里外的河滩那簇芦苇丛中也好,它们所见证的一切,将会随着自己的老去,成为永久的秘密。

暮春时节,南风带来的热量在吴尚的天空聚集,迫使贾慧不得不重解罗衫,继续中断了大半个月的洗浴。那只浴桶的细洞已经用麻灰、桐油抹平并收干了,恢复了旧貌,不再漏水。

她赤裸着身体,踮起足尖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缓缓地沉坐下去,听任那温暖的感觉包裹住全身。此刻的洗浴,贾慧忘记了刀痕,却想起了那位夜里丧命,埋尸花坛的家伙。之前,她对他那晚出现的原因难以肯定,一半疑心他只是个夜行贼人,采花盗徒,另一半则认为他是有目的而来。如果是前者,他在任何情况下撬门进屋都属正常;如果是属后者,他栖身在屋顶,必有所图。偏偏那晚,正逢自己脱衣就浴,这珍贵的肉体竟被他那淫邪的目光亵渎了。

贾慧叹息着,低头端详自己的身子,有着古典小说里佳人顾影自怜的意味。她刚过26岁生日不久,肌肤洁白滑腻,蜂腰丰乳,哪一样都处在女人最黄金的巅峰状态。尤其是胸口那一朵梅花般鲜红的印记,居然被那个死鬼偷窥了,真是死有余辜!

她的目光停留在这出生时从胎里带来的醒目痕迹,抚摩片刻,暗想这大概是除了面容之外,最能确定自己身份的标志了。有时候,它也许比长相更重要。人,相貌可以彼此相似,但却不可能有胎记相似的,若有,那就是奇迹了。

她垂眼看着荡漾的水波倒影里自己抚乳自怜的模样,先是轻声笑了一下,但随即仿佛是天灵开窍,醍醐灌顶般,猛地一个激灵,如梦方醒。

不错,假如那个葬身花坛的死鬼那一夜飞檐走壁来到自家屋顶,是专程窥探这朵梅花胎记的呢?如果是这样,那么前工兵之死也就可以排除谋财害命这老套的论断了。他发现自己的身份在先,夜行客验证自己的身份在后,虽然两人在不同的地点时间俱已死于非命,但死因却相同,那就是跟自己苦心掩饰的身份有关。当然,起因还是那枚从天空坠落,着地不炸的日本炸弹。它呼啸而下,撞破的不是堂屋的屋顶和八仙桌面,而是自己潜心织就的伪装。这一撞之下,她在吴尚的行踪暴露,前工兵、夜行者、林峰、四姨太等人纷至沓来,上演了这一幕幕奇妙荒诞的好戏,真是一言难尽。

但是,贾慧对于自己的猜测,依然不能完全确定。一切就此让它回溯源头吧,先从那位死于非命的前工兵身上查起。他不是三十三师的人吗?林峰可以利用自己的职务去查个水落石出。

洗完澡后,天色尚早,贾慧换衣挽发,不避嫌疑地去了绿杨旅社。

林峰在客房里穿戴完毕,佩上枪正要出门,却见她来了,忽然省悟,今天是礼拜日,学校放假。贾慧先从他的内窗向对面黄太太的屋子里瞄了一眼,微笑问他是不是要出去。林峰抬腕看了下手表,说不急,还有近一个钟头的时间,在光孝寺有个军事会议,他要代表本部列席。

贾慧关起门来,坐在床边,问他有关那位已然死亡的前工兵的底细。他回忆说这个人的口音离他们家乡不远,今年约莫40岁吧,算是个老兵。他认识自己,但自己却不认识他,当初在街头还是他主动打招呼的。那时,此人称呼他为长官,他认作是三十三师旧部,也就答应了。记得他自陈过姓名:曹三。不错,他就叫曹三。

贾慧神色平静地说:“那就去查查他的底细,军队里不是有底册吗?他是哪儿的人?当兵前的履历,这是个老兵,不像是新近抓夫的那样匆匆忙忙的。更何况,三十三师是国军劲旅呢。”

林峰笑了起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说:“你这个丫头,疑神疑鬼,有完没完啊?好吧,我这就去联络本部,两三天准有答复。”

贾慧莞尔而笑,说:“不是我疑神疑鬼,而是被逼如此。咱俩如若要长久下去,小心谨慎为妙。”

林峰大笑,说:“你尽管放心,事态远未到那个地步呢。你安心地做老师教书,一切有我呢。”

他俩在屋子里谈话,对面隔着天井的黄太太已然瞧见了贾慧。她们之间业已三天没见面,对于贾慧新近的发现茫然不觉,热情洋溢地过来打招呼。贾慧觉察到林峰冲自己使了个眼色,脸上会意地浮起笑容,虚与委蛇,陪她闲聊。不久,林峰先行离开去参加会议,黄太太趁势拉着贾慧去自己客房里坐,神秘兮兮地说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贾慧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顺水推舟奉陪了。

两人目送林峰下楼出门后,走进黄太太的屋子。黄太太掩好门,悄声地告诉贾慧,自己新从黄参议口中得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南京汪伪政府和华北伪自治委员会在日本人的撮合下,近日里怕是同流合污、合二为一了。这两个伪政权,一直互不相属,各自在自己的地盘上敷衍过活。这次日方全力支持汪伪政府,统一华东、华北的政体,全面承认汪精卫所谓的合法性。这么一来,北平和南京之间将会有一个大的合并,据说名单业已出炉,北平方面几名高官已经南下,代表北方在汪记南京政府里担当要职。老爷子,恐怕是其中之一。

贾慧当即就联想到了那封信函,霎时明白过来,冷笑一声,说:“人马未到,书信先行。老爷子算无遗策,厉害得很呢!”

黄太太似乎不理解她的话意,说:“是啊,他这是早有预备的。可是,到了南京任职和到吴尚来撒野,那是两码子的事啊。黄先生说,黎副总指挥被老蒋提升为省保安司令,是极度重视吴尚这块地方、苏鲁皖这支队伍的。这里怕不会随随便便扔给日本人的。所以,我估计短时间内,他拿咱俩依旧是鞭长莫及。”

贾慧听她掉戏文一样说出最后四个字,不禁好笑,说:“虽然他本人来不了,但手已经伸进来了。这封信就是证据。而且,他要找的是我,你、四姨太,大约他还不知道呢。所以,你尽管放心。”

黄太太听了,有些着急,说:“这哪儿跟哪儿的话啊?先透个底给你,当年我离开督军府时,是带了些东西走的。当时啊,我就想白白服侍他好些年,从黄花闺女整成了半老徐娘,可不能便宜了这个老东西。他是个怎样的人,肯吃这种哑巴亏?万一这几年的行踪被他知道了,那可不得了!他门生故旧遍天下,黄先生虽然有些本事,但弄不过他,我心里这份焦急,丝毫不比你差。”

贾慧终于明白过来,忍住笑问道:“带了些东西?是些黄白之物吧?老爷子战败下野,没了军队,没了权力,就剩下多年搜刮来的财物了。他爱财如命,你这等于是要他的命!”

黄太太苦笑,说:“我只是拿了自己该拿的。离了督军府,我人老珠黄,不能再唱戏了,难道喝西北风去?他有六房姨太太,除了你妈,哪个得了善终?投井的、上吊的、喝药的,剩下一个装疯卖傻,苟延残喘。我不逃,榜样放在那里呢!”

贾慧看着衣帽架上熨烫得妥帖的男人外套,问:“这个黄参议,对你到底怎么样?”

黄太太眼睛里隐隐含了泪花,说:“他待我不错,就是这个人做事神出鬼没,我有些担心。”

“他知道你过去的事吗?”

黄太太摇头,说:“知道我嫁过人,离婚了,做大做小却不清楚。他似乎对这个也没什么兴趣。他自己的原配被大人物拐跑了,也是一个伤心的主儿。”

这两个女人捎带着谈论黄参议时,他正正襟危坐在光孝寺的殿堂里,参加军事会议。在他后面一排右侧第四个人,是那位三十三师联络参谋林峰。这是一次将官级的会议,由二黎亲自主持,主要议事内容是:第四、第七纵队正式对外挂牌,成立第七、第八独立保安旅的相关事宜。两个纵队司令改任旅长,少将军衔不变。

两人相顾莞尔,指着领章互开玩笑,说:“假的就是假的,人家独立六旅方达还是中将呢,偏偏欺负咱们。”

黎星源哧的一声笑,说:“他僭越规矩,不是遭报应了吗?1万2000人的队伍,清一色中正式装备,号称梅兰芳部队啊!结果三个小时就被粟裕给吃掉了。他哭天抢地,坐在井边用手枪顶住脑袋,一响了事。中将方达是江苏这地面上十年来最大的笑料,别学他,别攀比他!”

会场里一阵哄笑。

黎星斗看了黎星源一眼,说:“保安旅的粮饷,已经向三战区要求划拨,只是得派得力的人去走走门路。”

黎星源嗯了一声,说:“这钱照规矩办,咱们只能拿到六成,其余四成,让他们喂饱肚子吧。”

黎星斗嘿嘿笑道:“别人都喜欢吃空饷,老子却不。这年头,枪多人多,多多益善。吃空饷,拿什么打仗?用袁大头砸日本人?”

黎星源微闭着眼,说:“保安司令部那边,兄弟你自己做主解决;指挥部这边,也还要你劳心,这副总指挥,你是要做长久的。”

黎星斗恭敬地说:“一辈子不敢说,大哥让我当多久,我就当多久,绝不食言。”

两人相视而笑,随即商量起防区调整的实际问题来。黎星斗的意思,向东再扩展十几个富庶的集镇,用于独立七旅的驻防,独立八旅保持原防区并接管七旅的防地。

黎星源叹口气,说别去惹新四军了,他们虽然重点不在这边,但伤了和气总是不好。黎星斗咂巴下嘴,说先试探试探,保持适度的推进,遇有阻碍就收手,由总指挥出面去跟共方商谈。黎星源听懂了他的用意,便不再反对。

会议开了两个钟头,临近天黑时结束。黎星斗留住隶属保安司令部的一干人等,去自己办公处商议相关事宜。林峰在散会离去的人丛里,有意放缓脚步,目送黎星斗及其麾下部众进了相邻的房舍里,这才离去。

六纵队司令程兴柱在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老弟,他们没请你列席,舍不得走啊?”

林峰故作轻蔑地笑,说:“我是瞅着热闹罢了,今天本部来电,要配合韩德勤动手了。去年黄桥惨败,他一直耿耿于怀,偌大的地盘落在了新四军手里,这次借皖南之胜,二度动手胜算不小啊。”

程兴柱不屑地说:“未必。皖南是皖南,如今苏北的新四军有数万之众,拿什么去‘必操胜券’?”

林峰笑道:“副总指挥,不,黎总司令要向东拓展地盘,撩拨新四军。他是想趁着日本人‘扫荡清剿’新四军之际,也顺便捞一把,火中取栗,危险得很呢!”

程兴柱耸耸肩,说:“惹毛了新四军,有总指挥的面子兜着。黄桥之战,总指挥卖给陈毅的人情比天大啊,他们会给他面子的。这二黎,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撬一搭,好本事啊!”

这二人在街头分手,各自回住处去了,光孝寺庙里,保安司令部的会议才刚刚开始。黎星斗踌躇满志,指着整幅江苏地图,说:“进了这间屋子,大伙儿都把眼界放宽点儿,咱们的地盘是全江苏,得坐在韩德勤那张桌子上看事情。”

众人会意地笑,改换番号的这两个纵队都是黎星斗的心腹部属,各位幕僚也全是他副总指挥私人的,现在全都改做保安司令部的高参,名义上上升了一步,自然是个个高兴。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了名才有利,这是自古颠扑不破的真理。黎星斗明白,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明白,那位千里迢迢来投的黄参议更加明白。他本想拉皮条,将内人的侄女送给黎星斗做妾,结果失算了,但讨好的心思半分也没减,眼见这是改头换面的良机,岂能不顺着他的心思来出谋献策?

他借着这股东风,顺势而起,隐然恢复了昔日里的几分风度,侃侃而谈道:“总司令,在下以为,这次是我们这些人千载难逢的良机,切切不可松懈了。眼下,天下纷乱,群雄并起,无非是三个词:队伍、地盘、粮饷。有了队伍,就有地盘;有了地盘,就有粮饷;有了粮饷,又能壮大队伍。三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这次保安司令部下辖两个保安独立旅,这是远远不够的。那些多如牛毛的地方保安部队,看着图表,像是那么回事,实质上都是中看不中用。与其想方设法兼并他们,还不如咱们自己扩充。我想,三年内,至少得有六个独立保安旅供司令驱使,这样才足以与周边豪强相抗衡。在现在的基础上扩充人马,说穿了就是粮饷钱财的问题。扯起旗子,自然会有吃粮的人;有了银子买军火,自然会有卖主登门。所以,粮饷一事是当务之急,在下愿意替总司令拿出章程来解决。”

他这样一席话说到了黎星斗的心坎儿上,伸手一指,说:“讲讲你的看法,我看中用不中用?”

黄参议索性离开座位走到地图前,在吴尚地区周边虚画了个圈儿,说:“吴尚地面下辖38个大的集镇,富庶之地不过十之三四,七个纵队近三万人,勉强可以生存。但保安司令部成立之后,形势便有不同。方才在那边会议说的办法,也是无奈之举。但我想,仅靠那法子也有限,仍然是个半饱的模样。我的想法是,咱们这几年在吴尚实行的税赋方案还是太过宽松了,尤其是对那些大户财主们,太过手软。穷人指望不上,他们再指望不上,岂不是——”

黎星斗陡地睁大眼盯着他,说:“黄参议,这税赋问题是总指挥定的,你要我违反?”

黄参议摇头笑道:“司令误会了,我并不想让您去改变总指挥的方案,而是建议您针对那些富得流油的家伙做些工作。共产党新四军在这方面可比咱们强,他们的政策叫作打土豪、分田地。我们这个,就叫作给富人们瘦身,刮油,看到那些坐拥千亩良田,每日里数钱数到手酸的豪富,您就真的心怀仁慈?对他们的仁慈,可就是对我们自己的心狠,还是得想个法子来对付吧?”

黎星斗拦住他继续往下讲,语气严峻道:“黄参议,这些事需要从长计议,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搞清楚的。今天,是保安司令部商讨未来发展的首次会议,只谈大略,不说细则。”

黄参议兴致勃勃正要讲要紧处,被这么一盆凉水浇下来,怏怏地回了座席,再不发一言。

会议一直开到半夜才散,众人点起灯笼,在巡夜卫兵的护送下各自四散。黄参议刚出了寺门,就有人等候在那里,凑在耳边嘀咕了两句。他一听之下,顿时改愁容为笑脸。待其他人走光了,他随此人回头进寺,去了寺里黎星斗暂歇的住处。

黎星斗脱了军装、马靴,坐在椅子上,手捻佛珠喃喃有声地诵了会儿经。等他睁眼时,黄参议正站在地图前出神,不由得笑了起来,直指旁边的椅子,招呼他坐下,说请他来共饮一壶酒,驱驱夜里的寒气,厨房已经做好菜肴,这便送来。

黄参议经他这么一拦、一请,心中有数,也就做出矜持的态度,笑而不语。

黎星斗屏退左右伺候的卫兵,亲自替他斟酒,笑呵呵地说:“兄弟,先前在会议上,我阻断你的话,明白我的用意吧?”

黄参议拿起酒杯,啜了一口放下,目光垂落在那几样临时急火炒就的菜肴上,作悉心研究状,微微摇头,不知道是对这菜肴不屑呢,还是对他的话做出了应答。

黎星斗有些不耐烦,端起酒杯来杵在他的面前,说:“这可不是做事的样子,一口干掉,谈正事,别跟个娘儿们似的扭捏。”

黄参议心意达成,拿捏火候,随即大笑,双手捧起酒杯,仰头一口喝了,将杯底朝对方一照,说:“还是总司令爽快,我也就不藏拙了,这件事,你半途拦下的意思我明白,一要瞒住总指挥,二要谋划巧计引君入瓮。会议上人多口杂,保不准传出去,那就办不成事了。”

黎星斗哈哈大笑,说:“你知道我的心思,不错!就把方才的话题续上,慢慢地聊,我仔细斟酌。”

黄参议所献的巧计,其实说破了,无非是桌面下蒙起布来所做的伎俩。黎星斗既然不能违拗黎星源所定的方略,就只能剑走偏锋了。吴尚城里据大致统计,商贾巨富、地主豪强至少也有200余家,分布在城内以及各大集镇,这些人当中,依旧在做生意和外界交通的至少占大半。保安司令部新成立,或者说复建,那么地方治安、防敌剿匪这一块,就要有专门的机构负责。黎星斗昔日曾在省保安处任专员,自然洞悉运作内情。如今既然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里没有相应的部门,那么由保安司令部来填补空缺,是顺理成章的事。有了部门,行事也就方便了,黄参议毛遂自荐,愿意担当这个职位,扛起这面旗子,好便宜行事。这些富商地主,寻机扣上几顶帽子,那是要掉脑袋的。要脑袋还是要钱财,相信不难选择。按照人头计算,每家敲个五万大洋,200家就是1000万,打个八折也得800万,这800万,用来购买军火,可以组建多少个独立旅那是明摆着的。这样做,上不通天,下不彻地,就拿有钱人开刀,为富不仁者优先,岂不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黎星斗听他滔滔不绝的一席话,思忖了半天,点了一下头,说:“这件事,你要保密,不得对外乱传。我明天公布保安司令部下辖各部名单,你这个参议依然不变,但给我兼一个侦缉处长的职务,我再拨百十号人给你壮声势。你给我记好,做事一定要把脚跟站稳了,师出有名才成。这些富商,也不是省油的灯,要是把事态闹大了,捅到总指挥那里,我得有反驳回护之词才行。”

黄参议举杯先干为敬,心中好不得意,谁说这乱世间只有好勇斗狠的角色才能平步青云?像他这种鼓摇三寸不烂之舌,只言片语便揽要职于怀中之举,想想史书中所记载的苏秦、张仪之流的事迹,绝非夸张,而是实有其事了。

这一刻,夜深人静,两支大烛映照之下的寺庙,想不到竟是成就黄参议多日梦想的地方。他放下酒杯,伏案望着黎星斗这位命中的贵人,悄声问道:“总司令,以您的见闻,这吴尚城中,何人可以成为祭旗开刀的供品呢?”

贾慧这两天的睡眠,比前一阵子安稳了许多。她本不迷信,但是之前那些夜间的离奇动静让她寝食难安。她原本没法可想,可是有了林峰之后,某些事便可举手而定了。受她的委托,他指派勤务兵去城外杀了只黑狗,盛了半碗血送上门来。她拴紧门,将这热乎乎的血液照着花根处直线泼酒,再用清水反复浇灌,眼看完全融入泥土,这才松口了气。

奇怪的是,这个所谓镇邪法事完成之后,她的心随之平静下来,睡眠居然也奇迹般地正常了。她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倒也对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有了几分相信。一方面对林峰心存感激;另一方面也算是提振了精神,对于那些在迷雾中隐然逼近的威胁,有了抵御的信心。这一点,是之前几年逃亡生涯中想都不敢想的。

林峰对于这份远离故土,相逢故人,意外得来的爱情,十分珍惜。他只要在吴尚,几乎每天都会抽空来看望她。这对青年男女,女的温婉美丽,男的英武俊朗,俨然成为吴尚街头行人眼中的一道风景,和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伸出院墙的桃花、屋脊上飞舞的风筝一起,养眼愉悦,让人放松心情,暂时忘却了周围日益紧张的局势和隐约传来的炮声。

黄太太站在绿杨旅社临街窗口,时常看到他们挽臂偎依、漫步而过的情形,心里百感交集,暗自感慨这世事的无常、人心的变幻。在督军府时,从督军到夫人,从女佣到门房,都清楚地知道,小姐许晓云的如意郎君是刘府的大公子,两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棒打不离,倘若不是在省城做事的督军府大公子回乡来,和刘府发生争执,出了那档子事,他们怕是早就办了婚事,成就佳话了,哪里还轮得到这个姓林的军官?这位林参谋家世如何,前途怎样,都是值得细细考察的。可是,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哪里能办到呢?更何况她们的身份都有了变化,她由庶母变成了婶子,过问不了这些事了。

黄太太茫然若失,回到桌边,默默回想起过去在督军府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想到起初恩爱时的好光景,恍如隔世,犹在梦里,真是不堪回首。她正自叹息间,黄参议昂然率众回来,进屋第一句话就是,这绿杨旅社的客房可以退了,他已经新觅了一个地方做公馆。承蒙黎总司令照顾提携,过去仰人鼻息的日子将一去不返了。

黄太太愕然,问他搬到哪里去住。黄参议笑容一敛,正色道:“盐商李府东隔壁,柳家花园。那里原来是四纵队杜仲的公馆,如今他改编成独七旅驻防许丰镇,那里有座更豪奢的去处可以享受,所以搬走了。这地方空下来了,就由总司令做主,安排我住进去。那去处有假山有池塘,有花有草有树木,正好可以让你闲着散心。”

黄太太听他如此说,嗯了一声便不多讲了,心底却有点舍不得这里。从这处窗口,看街头流水般来往的人群,看那对般配的情侣,揣摩世间的人情世故,那才是真正能够打发时间的。她自幼在戏班子时,就是个关不住的鸟儿,后来到了督军府,算是困居笼中,好不容易逃出来,逍遥了几年,如今又要被这后任丈夫重新关回,实在是不乐意。好在,此笼非彼笼,人还保留着自由进出的权利。这一份自由,弥足珍贵,单纯依靠身体的付出是得不到的。

黄参议上任伊始,先给自己张罗了一个公馆,树立起与众不同的形象,超过了身兼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省保安司令部两处副参谋长的尹天民。这鹤立鸡群的形象,有助于他代表黎星斗从事那些秘不见人的勾当。更何况,新公馆的位置独特,正在他们觊觎的盐商李府隔壁。这位盐商,今年算是运交华盖了,接连摊上两个晦气的邻居,真是命里注定,躲都躲不了。

柳家花园原主人一家,因避战乱全部迁往上海租界里住,宅子、园子都交由远亲代管,战时被军方征用,也是无话可说。眼见这次迎新送旧,换来了这位苏鲁皖游击总指挥部少将参议、省保安司令部侦缉处长黄某。新主人看似高调、实则低调地搬进来后,雇了两个女佣,听由黄太太差遣。一时间,吴尚两方阵营里,都有大量的人眼红。这浓眉的家伙,凭什么得了黎星斗的欢心,受到如此厚待?大家都互使眼色,默不作声地围观,看着下一步的动向,等待着底牌的揭示。

且说黄参议出任要职后,第一件事是换住处,第二件事就是以拜访邻居为由,登了盐商李西沅的厅堂。李西沅听说来了这么位近邻,底细全然不知,看在他手握实权的分上,只能客客气气地开了正门接待。

黄参议首度出手,力求胜券在握,所以把心里那份春风得意的劲头暂时抛开,神色间只当是寻常的邻里交往。但李西沅对于这些在吴尚落脚的丘八武夫们,却丝毫不敢懈怠。他明白,眼下这世道,最需提防又最不能得罪的,就是他们这些人。他奉茶敬烟,察言观色,想揣摩此人的来意。但黄参议从容的笑脸、文雅的谈吐,跟他所惯见的那些莽汉们又有不同,这倒令他有些受用,顺水推舟就从这一点儿特殊之处问起他来吴尚前的经历。

黄参议对于自己起伏极大的过去采取了扬长避短的方法介绍,只说风光时的事情,不谈落魄后的困窘,洋洋洒洒足足吹了大半个钟头。李西沅听他大讲在武汉时做税务官时的往事,大感兴趣,连说犬子也是在财政部门做事,不过先是在杭州做税务专员,后来随财政部第三处迁往上海,专署江浙一带的财税。目前,他已经内迁重庆,据说跟孔祥熙交好,日前还有信辗转寄到吴尚来问候呢。

他这么一说,勾起了黄参议的兴趣,吸了口烟,问:“这位世兄在重庆财政部做事?原来在上海待过?”

李西沅说:“他在上海待了两年,后来转进租界,再后来搭乘英轮去了香港,从香港飞到重庆。这小子,年纪比你估摸着还小四五岁,倒是什么都经历过了,比我这躲在乡下县城里的老头子强。”

黄参议听说他有这层和重庆的关系,倒是有意想攀交一下,先把原先的来意搁下来,试探地问:“这位世兄的名字是?”

“李侍中,”李西沅毫不在意地说,“我在这个宝贝儿子身上,那是下足了本钱,上大学、留洋,所学都是跟理财有关的。回国后,又托人在南京给他走路子,后来结交那些达官贵人,真是花银子如流水,这才有了今天这点儿成就和地位。这小子还算孝顺,远在千里之外,知道挂念留在家乡的老父亲,不时有家书来问安呢。不知道他在重庆怎么样了,听说日本飞机天天去轰炸,这从天而降的炸弹我见识过,地动山摇,真吓死人了。不过,老天爷还是眷顾咱们李家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没有留意或者无法留意黄参议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了,两只手微微地抖动着。他不知道儿子三个字的姓名赛过了日本人的炸弹,轰的一下将这位少将参议、侦缉处长炸蒙了。黄参议的脑海里刹那间浮现出一个穿白色西装,精心蓄着一弯细密胡须,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模样。他当即就确定了李西沅口中所说的人就是这个人,经历相同,姓名相同,毫无二样。他认识此人时,此人是财政部驻沪特派专员,专管江浙两地的财税专款,权倾一时,是人人巴结的财神爷。就是此人,横刀夺爱,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那千娇百媚的年轻妻子从身边勾走了。夺妻之恨,以及在上海滩混迹时的耻辱,交织在一起,霎时变成了熊熊的烈火,几欲从他的眼中喷发出来。但他深呼吸了一下,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这笑声响亮,在这高大的厅堂里回荡,让主人惊讶,不明缘由。

黄参议拱手作揖,说:“原来是李侍中,李专员,他是李老先生的公子?失敬了,咱们真是幸会。我和这位世兄在上海有些交往,交情不浅,但却不知道他原来是吴尚人。”

李西沅听他这么解释,喜出望外,原本的戒备心思早就放下,连忙吩咐用人知会厨房,整几样菜肴出来,中午他要留这位黄参议吃顿午饭。黄参议也不推辞,就势起身,想走几步散散心。李西沅连忙引路,带着他前宅后院走马观花,品赏着豪宅景致。走到最后一进栽着黄杨古树的花园时,黄参议仰头望着那近两丈高的围墙,问那边是谁在住。

李西沅撇了一下嘴,说:“是个小学女教员,日本炸弹进屋哑火的那个女人。”

黄参议恍然,呵呵一笑,说:“原来她跟老先生是邻居。她是我内人的表侄女,真是凑巧了。”

李西沅殷勤待客,一番游览后回到前厅,酒菜已经摆好。两人坐下来对酌,聊些家常琐事。黄参议趁势大为感慨,说:“老先生这份家业积攒不易,但在这乱世之年,维持也是不易的。日常开销可还应付得了?”

李西沅苦笑,说:“难啊,你们驻军的捐款费用,一家几十口人的吃喝拉撒,平日的开支,都是数目不菲的,偏偏我祖上留下来的那些田亩都在几百里外,成了新四军共产党的囊中之物,虽然还没分我的田地,但是佃农们都抗租了,连着两年收不着,这日子可是愈发艰难了。”

黄参议佯作叹息,劝慰说:“既然这样,何不做些生意?你是从商的,买卖上自然是驾轻就熟的。”

李西沅摇头说:“不瞒你说,做是做了一点儿,但你知道,外面各方势力交错,关卡林立,雁过拔毛啊,利润的大半都被蚕食掉了,能保本已属不易。我正寻思呢,想找位得力的朋友来帮助撑持,你既然与犬子有旧,咱们何不携手合作?你不用出资入股,我算你一份干股,只借你这杆大旗用用,利润分你三成,不知意下如何?”

黄参议笑道:“好啊,就是不出股金,坐享其成,实在是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