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处理思想内容与语言形式的关系——文道统一
怎样认识并正确处理“文”与“道”的关系也是语文教学中的一个重大问题。20世纪60年代初的那场语文教学大讨论中,有人主张语文教学要“以文为主”,有人主张“以道为主”,有人主张“文道并重”,有人主张“文道结合”。这些观点有的明显错误,有的似是而非。最后人们认为“文”与“道”应该是统一的。“文道统一”才是正确的结论。观点出现分歧的原因是人们对语文的性质缺乏正确的认识。只有正确认识语文学科的性质,确认“语文是语言”,人们对“文”与“道”的关系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文道关系今天很少说起,似乎已经解决好了。但你要是去问一下语文教师,他们的认识往往很不一致。因此,虽然时过半个世纪,重新回顾一下当年文道关系的大讨论,对我们正确认识和处理好语文教学的文道关系是有好处的。
1958年的“大跃进”是对教育的一次大破坏,语文教学是重灾区。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语文课也要突出政治,也要政治挂帅,语文教学片面强调政治思想教育。到后来,语文课与政治课没有区别了,语文课上成了政治课。有的地方的语文课被取消了,把语文课与政治课合并成“政文课”。受政治上“左”倾路线错误的影响,语文教学片面强调思想政治教育。学生的语文水平大幅下降。在学生语文水平大幅下降的严重现实面前,1959年到1962年,《文汇报》开展过一次关于语文教学的目的任务和语文教学的文道关系的大讨论。讨论专栏的第一篇文章是上海育才中学语文教师刘培坤写的《“文”与“道”——关于语文教学目的任务的我见》。他借用“文道”二字来表示语文教学中的语言形式和思想内容。讨论中有主张语文教学应“以文为主”的,有坚持要“以道为主”的,有主张“文道并重”搞折中的,也有说要“文道结合”的。众说纷纭,言人人殊。
“以文为主”。持此说者,认为语文教学的主要任务是对学生进行语文知识教学,培养学生的语文能力。语文教学在“大跃进”时期经受极左路线的破坏,“政治挂帅”挂到语文课要被政治课取代。学生在语文课上学不到语文知识,得不到语文的基本训练,语文水平大幅下降。在走了一段弯路之后,现在提出纠偏,有人主张语文教学要“以文为主”这是可以理解的。学科的性质决定学科的任务,从这一点来讲,语文教学要“以文为主”也未必是错误的。问题是这种主张也是把“文”“道”分割的。把“文”与“道”分割开来,又要“以文为主”,势必会削弱本来包含在语言之中的思想教育。
“以道为主”。“以道为主”是思想比较“左”的人的语文教学主张。他们主张事事都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语文教学当然不能例外。其中也有一些人认为语文学科思想性强,强化思想教育是语文课的任务。语文课较别的学科思想性强,这本来可以通过语言的学习、分析、体悟,使学生自然地受到教育。但他们心目中的“道”与“文”是分离的。“以道为主”就是结合政治形势,联系学生思想实际,对学生进行政治思想教育。这种主张当然无助于学生语文能力的提高,由于其忽视语言的教学,其思想教育的效果也是不理想的。
“文道并重”。“以文为主”不行,“以道为主”也不行,于是有人提出“文道并重”。但这种提法也不正确。“为主”也好,“并重”也好,都是把“文”“道”给分离了,把语言形式与思想内容给分割了。
于是又有人提出另一种主张——“文道结合”。这种提法似是而非,但也不恰当,因为“文”与“道”本来就是一个东西,何来“结合”?如果说要“结合”,还是把“文”管“文”,“道”管“道”,把两者看成是两个东西。持这种主张的人的心目中的“文”与“道”实际上还是分离的。
以上几种提法都是在讨论、思考语文教学中语言教学与思想教育的分量孰轻孰重,但实际上,不管哪种主张都隐含着对文道关系的错误认识,即把“文”与“道”看作两码事,认为“文”“道”是可以分离的。
“文”与“道”的关系,正确的表述应该是“文道统一”。
正确认识“文”与“道”的关系,须有一个前提,即正确认识语文学科的性质,也就是“语文是语言”。“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思想是不能脱离语言而存在的”。这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语言与思维的著名论述。语言与思想是不可分的。思想得以语言为材料,没有语言材料的赤裸裸的思想是不存在的。你要表达自己的思想更是非得运用语言不可。我们要了解一个人的思想,不是听他讲,就是得看他是怎么写的。讲是运用口头语言,写就是运用书面语言。不通过这个人的语言(口头的或书面的),我们无法了解此人的思想。我们要了解马克思的思想,必须通过马克思的语言,要学习的马克思的原著,要咬文嚼字,细细推敲马克思著作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学习马克思主义提倡阅读原著就是这个道理。撇开马克思的语言学习马克思主义,就难以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的真谛,就会走样。
认识“文道统一”,对语文教学事关重大。首先,认识“文道统一”就是说语言与思想是不可分的,文章的思想内容与语言形式是统一的。课文的思想内容是通过课文的语言表达出来的。我们要了解课文的思想内容,就必须理解课文的语言,需对课文做语言分析。语文教学中的思想品德教育不是外加的,课文的思想内容蕴含在课文的语言之中。因此不是去“深挖课文的思想内容”,也不是结合形势,联系实际,外加一些与课文无关的思想内容,而是需要“深挖课文的语言”:咬文嚼字、深刻品味课文语言所蕴含的思想内容和感情表达。只有对课文的语言有了正确、深入的理解,学生才能正确地理解、把握课文的思想内容,才能受到课文的思想教育。学生在理解课文的内容、接受课文的思想教育的同时,也体会到了作者的思想是怎样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从而也学到了作者运用语言的技巧,培养了语言能力。
下面我们举一篇课文来加以说明。中学语文课本曾选用过吴伯箫的一篇散文《记一辆纺车》,这是一篇语言优美、感情丰富的散文。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我曾经使用过一辆纺车,离开延安那年,把它跟一些书籍一起留在蓝家坪了。后来常常想起它。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想起战友,心里充满着深切的怀念。
这个开头,语言优美,意味深长。我是这样与学生一起分析的:
课文开头的这段文字很抒情。你读一读,作者抒发了怎样一种感情?(这段文字抒发了作者对这辆纺车的深情,深深的热爱之情。)感情这么深的东西怎么不把它带在身边呢?作者在第一句有一个交代,这个交代很容易被我们忽略。你注意到了没有?离开延安那年“把它跟一些书籍一起留在蓝家坪了”。那是革命战争的年代,人员转移不能随身带很多东西,作家不是把书都留下来了吗?书是知识分子的最爱,可是不能带走。这纺车也一样。作者不是把它遗弃了,而是无法带走才留下它的。这样一交代,文章的表意就严密了。“后来常常想起它。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想起战友,心里充满着深切的怀念。”这两句读来感到很是抒情。为什么会感到很是抒情呢?“常常想起”,足见感情之深,思念之切。这个句子读起来很舒缓,因而也很抒情。这样的表达效果与句子的字数、节奏有关。这是一个七字三顿的句子,两字,两字,最后是三字,煞住了。读一读感受一下。下面一句开头的“想起它”三字是前一句的后三个字。这种修辞方法叫“顶真”。两个句子顶得很紧。顶真这种辞格的修辞作用是适宜于表达激动的感情,特别抒情。读一读体会体会。(学生自由朗读体会)两个“想起它”,读起来会有一点区别,哪一个需要读得重一点?应该是后一个吧?我说的读得重一点,不是生硬地把音量加大。“想起它”后面是一个逗号,尾音要上扬,可以抒情地夸张一点,把它拉长一些,“想起”要读得很深情。试试看。(学生试读体会)紧接着是两个比喻句:“就像想起旅伴,想起战友。”作者还把这辆纺车比作“旅伴”,比作“战友”,这样的比喻有什么深意?有过这样的生活体验吗?你和同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旅游,举目无亲,旅伴就是最亲的人了,你们会出入相伴,形影不离。“战友”呢,那是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人。用“旅伴”“战友”来比喻这辆纺车,可见作者对这辆纺车的感情之深。“想起”重复用了两个,是否可以省掉一个,改成“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和战友”?不行。这是太一般般的叙述了,一点也不抒情。这个“想起”不能省,这不是重复,这叫“反复”,是一种修辞方法,作者运用这种“反复”的修辞方法,表达了缠绵不舍的深切的怀念之情。最后以“心里充满着深切的怀念”压尾,“深切”来修饰“怀念”,表达无法忘怀的思念深情。
这就是“文道统一”的讲读教学。从语言分析入手引导学生体会作者对这辆纺车的深切怀念之情,又要让学生懂得这种深情是通过怎样的语言手段表达出来的。在这一过程中,学生既体会到了作者对延安时期使用过的一辆纺车的深情,又学到了表达这种深情的语言手段、修辞方法;既学到了语言知识,又受到了思想教育。这就是“文道统一”。
在“文道统一”沿用了半个世纪以后,2001年教育部颁布的《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改用一种新的提法,叫“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文道统一”的提法是否有必要做这样的改动是值得商榷的。
“工具”与“人文”风马牛不相及,怎么能说它们“统一”呢?哪怕给它们加上一个“性”字,也只是变成一个抽象名词。什么叫“工具性”?这让人更难理解。大凡可以叫“统一”的东西,实际上是一个东西,是不能分的。语言是工具。这虽是为大家所认同的,但这是一种比喻说法。“工具”是喻体,我们不能离开特定的语言环境,用“工具”来替代语言。比喻义只能在特定的环境中运用,喻体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替代本体的。“毛主席像太阳”,这曾经是全国人民认同的比喻。但离开了具体的语言环境,我们说“太阳”还是太阳。现在直接以喻体“工具”来替代“语言”是不科学、不严密的。“工具”只是“语言”的比喻义,“思想”也不尽是“人文”的。两个不相干的东西要叫它们“统一”让人为难。如果要让人理解,必须转一个弯做个解释:“这里的‘工具’是指语言,‘人文’是指思想,语言与思想是密切不可分的,是统一的。”这当然可以使人明白,但这不是多此一举,硬给人添麻烦吗?不要让人去转这个弯子,直说语文是语言,语言与思维是不可分的,不就行了吗?比喻是为了把人家不容易理解的、不大容易明白的东西说清楚,而现在是,你不比喻我倒还明白,你用了比喻我倒是越糊涂了。
所以,我认为“文道统一”的提法不必去改动。这种说法沿用多年,已为大家所认同,把它说成“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大可不必。“文道”本来是统一的,换了一个说法,倒是硬生生地把它们给分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