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活在当下”的理解
进入工业时代以后,人类对于分工效率的过度追求导致整个社会都处在忙碌的状态。“商业”和“交易”的英文单词business,就隐含了“忙碌”(busy)的意思。忙碌即注意力被眼前的事务所挤占。基于感官信息刺激的心理活动就是“活在当下”。关注当下原本与生存的紧迫性有关,但是进入后工业时代,人们拥有更多的时间,关注当下也可以是体验性的。这种体验性的生活态度,被人们称为“活在当下”。弗洛伊德不仅揭示了无意识层面的行为,也关注个人注意力的历史性遗产,即进入潜意识的过去经历对当下的影响。因此,就当下而言,“过去”并没有成为过去。
一、远古人类的生存常态
原始状态下的人类都是边走边吃的,繁衍也是在春季万物生长的时候,恶劣的生活环境让人类不得不更多的关注此时此地和此情此景。当时的人们都是机会主义者,事情简单,当机立断,不可能有太多的远见。人类的情绪具有重要的注意力经济意义,在遇到冲突的时候人们的恐惧、愤怒、忧伤、烦恼等消极情绪,有利于将注意力聚焦在当下需要解决的问题上,暂时抛开无关事件。“注意是宝贵资源,必须明智地作出分配。”20世纪70年代,沃尔特·米歇尔(Walter Mischel)做了一个著名的“棉花糖实验”,他用更多的棉花糖作为奖励,要求一组3~5岁的受试儿童延时吃眼前的棉花糖,结果多数人还是在5分钟之内放弃了未来的奖励,选择吃了面前的棉花糖。这证明当下的诱惑是强大的,要人们放弃当下去追求未来有违人的天性。活在当下,本就是自然状态下高级动物的一般生活形态。对当下的关注是动物世界生存与繁衍的注意力经济要求,动物世界的竞争首先表现为现时的注意力竞争。然而,反观当代世界,人们对未来充满忧虑,抑郁症已经成为当前社会的流行病。当下生活被彻底粉碎,活在当下成为人们的热门话题。
在人类生物记忆中,大量的内容只是短时记忆,这有利于我们及时删除不必要的、过时的信息,从而更好地应对当前面临的问题。进化留给我们的一种重要能力就是遗忘,而不是详细感知和理解过去的一切信息。文明社会人类媒介记忆的强化也是有代价的,就是人们活在当下能力的退化。过度记忆与回忆可能让我们被“囚禁”在过去。
其实,人类的生物记忆存在着刷新现象,每一次回忆都会对老版本的记忆进行刷新。即使是数字记忆,匆忙拍摄的照片与回放时的细细品味,也是对过去经历的记忆重构。人类记忆的重构与改造,与其说是缺陷,不如说是优点。从进化角度看,记忆是用来应对当下任务的,是服务于应对当下生活环境所面临的问题的。根据有限的观察,与人类相比,其他高级动物似乎更像活在当下的动物,它们的注意力和心理活动很少脱离当前所处的环境,心智活动基本关联着即时的生态信息。我们也基本上可以断定,初生婴儿都是活在当下的,只有到了一定年龄以后,心智才渐渐脱离当下环境,开始进行一些独立的活动,回忆和对未来的向往与焦虑也才成为其生活的一个部分。
人们的头脑往往会把清晰的图像解释为当下,而将模糊的图像解释为过去,这就如同在一个宇宙空间里,过去在远处模糊不清,当下在近处清晰可见。这种摄影技术也常常被用于表达时间的推移,画面逐渐模糊,意味着时间渐渐远去。活在当下,意味着用当下的信息与记忆覆盖过去的经历与记忆。如果我们天天照镜子,这就意味着今天的脸模糊了昨天的脸,今天的记忆刷新了昨天的记忆。“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所处的世界里,真正记住过去样子的是照片,而不是回忆。”生物记忆呈现的过去只是“当下化”的过去,它是当下和过去的混合。
人类生活在高度竞争的环境中,注意力分配必须是最有效率的。演化注意力经济学视野中的丛林法则,贯穿着一条注意力竞争的主线。在危险的环境中,注意力基本上由本能驱使,表现出活在当下的典型特征。这种活在当下在竞技体育中还在一次次地演绎。活在当下意味着关注当前所处的时空环境,既没有关于过去的想法,也没有关于未来的想法。放弃理性思维,完全让感官主导,去经历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当下的重要性在于拥有了现在,我们也就拥有了过去和未来。也就是说,当下的生活意味着对未来回忆生活的生产,因此创造新的体验不仅具有当下的注意力经济意义,它同时也是在创造未来生活的回忆价值。
芭芭拉·安吉丽思所著的《活在当下》一书的简介中指出:“我们大部分人的生命长度看似相近,但是在这相近数量的生命里,我们能够萃取的精华却是大相径庭。生命的宽度与高度完全取决于我们以什么样的态度和方式去活。安吉丽思在书中给予我们的重要练习,就是从我们夜以继日运转不息的头脑中跳出来的,回归到我们的身心。把注意力聚焦在我们的感官,聚焦在我们的心灵,当下的味道自然呈现,生命的喜悦自然浮显。”
二、多巴胺的产生过程
多巴胺的产生与环境刺激有关,活在当下就是关注当下的环境信息,享受当下的体验。“迷恋”是活在当下的一种具有较高价值的心理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一个多巴胺的产生过程。
关于迷恋,从注意力经济角度解释就是处在注意力交易的盈利状态,我们这里的盈利是指注意力的付出产生了心理福利的盈余。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Mihal Csikszentmihalyi)认为,不需要意志力的注意力付出行为是一种最佳的状态,并将之命名为“心流”。这是一种将大脑注意力毫不费力地集中起来的状态,它可以让人忘却时间、忘掉自己。这种状态是一种最优的体验。在专业化分工中,如果要竞争,认真不如专注,专注不如迷恋,迷恋就是一种最佳的体验状态。宗教带来的或许就是这种体验,虔诚的信徒因为爱上上帝而产生了喜乐。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如果去做一件很不情愿做而又面临挑战的事情,就会出现注意力的自我消耗。这种自我消耗是无法控制的,并且伴随着不愉快的体验。这种不愉快的体验从进化角度看有利于注意力的重新分配,以实现经济效率。与体力劳动不同,脑力劳动一定要寻找自己热爱的工作,否则就会没有效率。
什么是迷恋?我给迷恋下的定义是:“因专注而导致时间感和自我感丧失的一种愉悦心理体验。”活在当下意味着感知当下时间内涵的流变,从而让抽象的时间消失,也意味着留住当下的美好感受。网络流传的“遇到你才是最好的年龄”这一说法,其实是将时间的价值定格在体验上,而不是年龄上。这也是它获得广泛关注的原因。
活在当下即过着不无聊的生活,这本来就是人类祖先的基本生存状态,原始部落的许多引人注目的仪式,如打牙、烙印、割礼、鞭打、文身等,都有利于人们活在当下。这些活动形成的强烈刺激,有利于部落成员多巴胺的产生。但是,殖民者却把土著居民从“完全活在当下”的状态中分离出来,并因此引入了无聊。彼得·图希(Peter Toohey)所著的《无聊——一种情绪的危险与恩惠》一书的中文版封面有这样一段话:“无聊消耗着我们的生命,引发绝望和愤怒;无聊也帮助我们驾驭生活,抚慰精神和灵魂,无聊是生命的留白。”
人类的愉悦与幸福在生物化学机理上看是因为人类的活动在头脑中产生了多巴胺,而注意力则是多巴胺的催化剂。尽管无数人渴求长寿,但现实中的生活往往更多的是平淡,即使有可以交换的注意力货币,却没有值得交易的“信息商品”,生活不总是值得我们付出注意力。“平平淡淡才是真”是对注意力没有效率的无奈和感叹。一些享乐主义者坚信,如果戒酒、戒烟,不再狂欢,也不一定会活得更久,却会感到人生更加漫长。所以,享乐主义者总是去寻找刺激,寻找让自己全身心投入的活动。猎艳、猎奇、旅游、竞技、体育娱乐活动等,都是在寻求注意力的重新分配,或者说为注意力交易寻找新的“现货市场”。
三、“当下”的阶段性更迭
不同的生命阶段有不同的“当下”,不同的“当下”有不同的时间特性。从标准时间的角度审视,我们拥有短暂的青春和漫长的老年,但是青春的体验是丰富的,记忆是深刻的。因此从心理时间看,我们拥有漫长的青春和短暂的老年。平淡重复的生活会让时间在我们的记忆中流走。老年人平淡的生活和退化的记忆,使得时间似乎随着年龄的增大而加快贬值。但是,如果你在一所大学教书,你就会有幸通过二十几岁年轻人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而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这也可以看做是一种灵魂对肉体的穿越。
科林(Corning)的研究发现,快乐的程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童年的经历。因此,关注童年快乐意味着对其未来的快乐生活负责。这一点既是家庭的责任,也是社会的责任。传统的观点认为老年人的时间没有太多价值,因为它难以转化为商业利润,但是这种状况存在着改变的可能性。在激进的注意力经济思想家米切尔·高德哈伯看来,只要有足够的注意力,在未来社会养老金也是不需要的。
人们习惯于用不同的季节和时间来表达人类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我们可以认为少年是春季,青年是夏季,中年是秋季,老年是冬季。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关注点,活在当下,不误农时。注意力分配需要与年龄时段协同,否则时间就会贬值。当下不仅是指环境,也指自身的一种状况。年龄与身体状况是我们定义当下不得不考虑的重要因素。从进化角度看,个人的注意力分配方式应该顺应生命的不同季节。从生命起源的基因到迈向死亡的老年,我们的注意力如何以智慧的方式来“创造”而不是“完成”自己一生的经历,这是注意力经济学研究需要解决的重大课题。
远古人类对世界变化过程的把握借助于他们的生理感觉和心理体验。“年龄”从中文构词法看就是与“牙齿”这种生理状况密切相关的。在不会计数的远古时代,生理变化而不是天体运动是年纪的主要线索,甚至是唯一线索。而现代人的年纪已经与标准时间不可分割,甚至完全等同于标准时间,“岁数”成为社会限制人们行为、确定人们权利和义务的依据。
标准时间是无差异的时间,个体时间是一个互不相同的时间。在完成繁衍任务以后,人类的价值在哪里?这里出现了文化上的分歧。原始的价值在于子孙,这种观念在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中非常强大,另一种就是生活意义的再发现。“年幼的时候我们有依赖,年轻的时候我们有依恋,年老的时候我们有依靠。”这种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曾经主导了人类的整个社会。现代化生产的高度组织性,使得我们丧失了许多自由,而到了年老的时候,我们可以从社会隐退,进入一种云游的状态,制度化的时间和地点已经丧失了它们的约束力。
人类在追求解脱方面做了种种探索,不仅通过科学,也诉求于宗教。印度宗教文化中的云游者就能彻底地从一切限制中解脱出来。他们不再想要成为“某种人物”。他们甚至赤身裸体,消除自己所有的社会身份,甚至让个体自我意识也彻底消失,“不去思想未来,并无动于衷地凝注现在”,“与永恒的我认同而生活,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社会上的各种炫耀做作,在他们身上找不到滋生和介入的机会。在神秘主义者看来,通过注意力修炼,可以使得世界变化停顿,体验瞬间永恒的极致。在这一刻中,人类消解了时间和时间的持续性,我们不再置身于时间之中,而是时间或者永恒内在于我们了。冥想的最高境界是专注深化到自我完全消失的地步,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所知的对象上。具体的对象消失,所思无物,全然空白,从而看见了那不可见者。人类期待生命的永恒,但是,在个体有限的时间内过永恒的生活对世俗来说是不可能的。
四、历史与未来的平衡点
当下是历史与未来的交叉点,当下往往不为我们所见,它是过去的结束和未来的开始。注意力的分配总是力图在过去、当下和未来中取得平衡。
自我认同,是当下的“我”与历史的“我”归一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次睡去和醒来就是一次生命的轮回。但是,这种精神上的死去又重生为什么会被我们所忽视?既然昨天的“我”只是给今天的“我”一个记忆中似曾相识的感觉,为什么我们没有将整整一生看作是似曾相识的延续呢?一种观点认为,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现在的情感,甚至包含了对前生或梦中情景的潜在回忆。因此,当下的注意力分配往往无法完全脱离过去的影响。既然如此,我们历史的注意力的资本化无疑可以为当下的注意力增值,而当下的注意力的资本化则可以为未来增值。但是,如果因此而失去对当下的体验,我们的生活就会与当下剥离,用牺牲当下体验价值来换取未来的经济价值涉及经济上的决策。
信用记录对经济活动具有重要的价值,人们因此需要建立历史与当下的联系。原始的信用记录就像是一个人的脸谱,一张脸谱记录了一个人的可信度。脸谱是人们希望时间留驻的一个重要观察点。人类的脸谱识别,是人类群体交易的重要能力。但是,现代社会的大量陌生人社会交往活动,导致“脸盲症”的大规模出现,人们无法认识交易的对象。真正的脸盲症可能是因人际交往过程中两种截然相反的注意力分配方式形成的。一种是忽视对方,在对方脸上的注意力投放严重不足,并在记忆中给予的空间太小,现代社会的脸盲症多数属于这一种。另一种是在对方脸上过多投入注意力,并给予了太多的记忆内存。这会导致当事人认为人们的脸谱变化太快,无法将历史的相貌与当下的相貌进行归一。更为极端的是,有人在照镜子的时候都能看出自己的脸一直在变化,每时每刻都感觉到衰老和疲劳的悄然来临。当然,这种极端是一种病症,至少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但是它也说明,关注当下意味着时间不是分分秒秒地流过,而是具体地、生动地、故事性地流过。
然而,信用问题既是一个当下的问题也是一个历史的问题。现代社会的信用记录,更多的是符号化、数字化。在新媒体时代,如果数字记录让历史的不良记录永存,就会让人无法获得改过自新的机会。因此,活在当下也意味着有些历史对多数人来说应该被遗忘。对于商家来说,也是如此。因此,有人主张信息记忆产品也要有一个有效期设置,如同产品的使用寿命,在一定时间以后将无法访问,而遥远的信息则渐渐隐去,被新的信息覆盖,成为难以搜索的东西。
活在当下意味着无忧无悔。对未来会发生什么不去作无谓的担心焦虑,对过去已发生的事也不作无谓的得失计较。人能无忧无悔地活在当下,是一种注意力经济的明智选择。主张活在当下的人有一种乐观偏好,认为当下是好的。但是,事实并非总是如此。随着人类智力的竞争代替体能的竞争,人类活在当下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而反思性和预见性活动则越来越多,注意力投向开始从当下朝过去和未来两极分化。虽然是否活在当下与个性因素有关,但是也与经历、文化程度以及职业性质有着密切的联系。当然,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时代都会以一种相对稳定的注意力配置模式对当下做出自己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