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端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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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珪璋静比德 琴瑟和成音

清代众多闺秀的人生理想往往是与才子结为伉俪,与之赏花品月、烹茶言诗,而汪端、陈裴之则正是众人羡慕的对象。嘉庆十五年(1810),汪端嫁与陈文述之子陈裴之,时人比之李清照、赵明诚。

陈氏家族在家族声名上虽不及梁、汪、许三家,但因陈文述的关系,亦以满门风雅为时人所称颂。陈文述,字云伯,为嘉庆五年(1800)恩科举人,有《碧城仙馆诗钞》《颐道堂文集》《画林新咏》《西泠仙咏》《西泠闺咏》等。陈文述藏书颇巨,汪端对其所藏赐书曾“遍加详览”“颐道先生藏书八万卷亦所校勘”陈文述:《颐道堂文钞》卷十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506册,第31a页。。汪端婆母龚玉晨亦通文墨,与陈文述有诗歌合集《花海琴音》。庶母管筠有《小鸥波馆文钞》《小鸥波馆诗钞》等,庶母文静玉有《小停云馆诗钞》。而陈文述其他侍妾及二女陈华娵、陈丽娵亦能诗文。

汪端夫陈裴之,字孟楷,又字小云,有《澄怀堂集》《春藻堂诗集》(十三岁时著),与汪端才华相匹。满族诗人恩锡称赞这对璧人“拈韵分笺互唱酬,梁鸿夫妇擅风流。鸳鸯社里春深浅,斑管花生是并头”恩锡:《自然好学斋诗钞题诗》,汪端《自然好学斋诗钞》前附,冒俊辑《林下雅音集》本,第1a页。。陈文述更是欣悦地感叹:“至是迎归,比肩伉俪,重亲致欢,见者方之金童玉女。宜人素读余诗,既做羹汤,即启行箧,呈所作稿本,乞加评诲。依依若待慈父,余亦深喜之,若得娇女也。与裴之一灯双管,拈韵分笺,每有新作,即呈鉴定以博欢颜,日以为常。”

在二人相伴的时光中,汪陈互为知己,常拈韵分笺,并共编袁枚、蒋士铨、赵翼《三家诗选》。这样一种诗侣关系,显然已超越了简单的男女之情,而沾染了理想化的色彩。

陈裴之曾言二人关系是“一床斑管两书生”, “不学鸳鸯学凤凰”陈裴之:《澄怀堂诗集》卷五,嘉庆二十五年(1820),第1b-2a页。。汪端亦曾描绘过二人“迟眠倚箫局,艺苑共君论”汪端:《自然好学斋诗钞》卷三,冒俊辑《林下雅音集》本,第13a页。的生活场景,并满怀欣喜地畅谈二人的志趣相投:


不将艳体斗齐梁,不骛虚名竞汉唐。月下清钟闻泰华,雨中斑竹怨潇湘。诗张一帜原非易,胸有千秋未肯狂。论罢人才筹水利,立言岂独在词章。


明珠翠羽非吾好,善病工愁未是痴。花落琴床春展卷,香温箫局夜谈诗。班昭续史他年志,伏胜传经往事悲。流俗何须矜月旦,与君得失寸心知。


由诗可见,他们这种互惜互重的默契是其感情最坚固的基石。而翻开汪端诗集,随手可见二人唱和之作,如《丙子孟陬上旬与小云夜坐以澄怀堂集自然好学斋诗互相商摧偶成二律》《冬夜次小云韵》《天下大师墓同小云作》《秣陵古迹分赋同小云作》《早春环花阁即事同小云作》《弦秋馆夜坐同小云作》《小云过紫姬厝所见秋海棠盛开倚声写哀余亦继作》等,而在陈裴之宦游他乡之后,汪端又有《答小云北上见寄之作即用原韵》《寄小云湘中》等诗作,可谓诉尽衷肠。两人共赋古迹、同写新声,完全是两个人格地位平等的书生在进行灵魂的交流。

而在汪端的个人志向的实现上,陈裴之也给予了她最大的帮助。汪端在编选《明三十家诗选》时,“尝共君(陈裴之)论明人诗”。而在《诗选》所附点评中,亦常出现陈裴之的笔墨。《诗选》选定之后,陈裴之亦有所称赏。陈裴之:《澄怀堂诗集》卷十,嘉庆二十五年(1820),第5b页。

在陈裴之过世前所赋《内子允庄》一诗中,陈裴之更是对汪端之才甘拜下风:


珪璋静比德,琴瑟和成音。与君为夫妇,比翼棲同林。君才十倍我,诗学尤渊深。他年定文讬,鉴此千秋心。


陈裴之将体现自己一生价值的诗作交予汪端编定,足见他对汪端的信任与对其才华的肯定。由此可见,二人不仅是相濡以沫的夫妻,更是惺惺相惜的知己。那样的时代,这样的夫妻关系是多么难能可贵!

而陈裴之逝后,汪端的情感世界也随之崩塌。“余自丁亥孟春痛闻小云夫子之变,血泪枯竭,一息仅存,废吟咏者几及期年。”汪端:《自然好学斋诗钞》卷五,冒俊辑《林下雅音集》本,第21b页。在《小云尝与余合选简斋、心余、瓯北三先生诗,手录存行箧中,今冬检理遗书,偶见此本,感题于后》中,汪端哀恸地回忆二人曾经“斗茶犹记同评泊,扫叶曾经佐校雠。纸墨丛残遗迹在,泪沾斑竹楚天秋”。但即使处于深哀巨恸之中,汪端依旧扶病为陈裴之编定遗作,完成了陈裴之的遗愿,亦算是知音感怀知音的最独特方式。

汪端作为家族主妇,陈裴之却能全力支持她专心于诗史研究,而未迫使其荒废于浆洗缝补、奉长育幼的生活琐碎中,这样的一份支持是理解、是包容,更是对闺阁文人最大的尊重。而大多数闺阁文人则没有此种幸运,崔琇景认为:“女性作家的文学生涯中面临的最大危机,不是婚姻本身,而是婚姻给她们带来的种种义务。尤其婚后十分沉重的持家养育的任务,使得她们的生活形态从‘文士型’转变为‘实务型’。”崔琇景:《清后期女性的文学生活研究》,博士论文,复旦大学,2010年,第145页。

与汪端同时期的闺阁文人骆绮兰曾深究“女子之诗,其工也,难于男子。闺秀之名,其传也,亦难于才士”的原因,认为其不仅在于女子待字闺中时无师友疏论性灵、山川促发才藻,也因“迄乎归后,操井臼,事舅姑,米盐琐屑,又往往无暇为之”骆绮兰:《听秋声馆闺中同人集》,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39页。。晚清沈玉清的言辞则更为透辟:“婚前尚为童稚,学业无成功之可言。既婚之后,则心力耗于事奉舅姑、周旋戚党者半,耗于料理米盐、操作井臼者又半,耗于相助丈夫、抚育子女者又半。质言之,尽妇道者,鞠躬尽瘁于家事,且日不暇给,何暇钻研学艺哉?”沈玉清:《广东女子艺文考》,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53页。

对比绝大多数女性可以发现,正是陈裴之对汪端的尊重,使其能安然地摆脱传统女子的责任束缚,而完成主妇角色的文士化转变。

汪端在有利的家族环境中,努力吸收着汪、梁、许、陈四家的文化精髓,热忱地与他人酬唱。其腹笥的充盈无疑是传承了这几大家族的文化基因,而其文士习气亦是由这四大家族所共同滋养。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让汪端能够以学识、才识、胆识区别于其他闺秀,在女性文学史上独占一格。

值得一提的是,汪端家族不仅有利于其才学的培养、才名的彰显,更为其提供了广泛的交游网络。这样的交游网络一方面促其诗艺精进,另一方面则辅助其远大志向——《明三十家诗选》编选大业的实现。汪端《明三十家诗选》编定之后,曾借助家族关系遍邀海内名媛作为副编,其原校有三十五名闺秀:

《初集》卷一:钱塘孙云凤碧梧

卷二:长洲李佩金晨兰

卷三上:昭文席佩兰道华

卷三下:常熟归懋仪佩珊

卷四:仁和孙琦苕玉

卷五上:常熟屈秉筠宛仙

卷五下:华亭廖云锦织云

卷六上:金匮杨芸蕊渊

卷六下:新城陈德卿雪兰

卷七上:钱塘汤绣蜎湘绿

卷七下:钱塘汪筠纫青

卷八上:钱塘金芾苕南

卷八下:无锡华云芝鹤田

《二集》卷一上:钱塘管筠静初

卷一下:吴县席慧文怡珊

卷二上:归安王钿兰上

卷二下:秀水王蕙芬采仙

卷三上:钱塘陈华娵萼仙

卷三下:钱塘陈丽娵苕仙

卷四上:丹徒王琼碧云

卷四下:金匮顾翎羽素

卷五上:钱塘汪嘉静宜、仁和钱珮楚长

卷五下:钱塘孙云鹤仙品、钱塘孙云鹇娴卿

卷六上:仁和韩淑章莲生、归安王德柔韫容

卷六下:粤东黄之淑兰娵

卷七上:德清许延礽因姜、德清许延锦云姜

卷七下:钱塘黄巽蕉卿、钱塘汤蘅小谷

卷八上:钱塘李素娵琳仙、钱塘李锦娵蓉仙

卷八下:上元王子兰紫湘


这些女子或为汪、梁、许、陈四大家族的女眷,或曾与其家族中人交游。因这庞大的家族网络,汪端集齐了如此多的闺秀,近自同邑,远至粤东,以共襄盛举。这种现象,在整个清朝都是不多见的。

而汪端之志并非仅以诗名于闺阁,她亦曾借助家族关系,盛邀当时名士参阅,一来可彰其才于诗林,二来借名士来抬升《诗选》的影响力。所邀名士有:

业师仁和高迈庵先生树程

娄东萧樊村先生抡

金匮杨蓉裳芳灿

大兴舒铁云位

秀水王仲瞿良士

镇洋彭甘亭兆荪

华亭姚春木椿

仁和钱叔美杜

外伯祖钱塘梁山舟先生同书

姨丈德清许周生先生宗彦

舅氏钱塘梁曜北先生玉绳

世父春园公璐

伯兄问樵初

仲兄蒨士潭

这群名士在当时文坛都举足轻重,皆愿为一闺阁女子屈尊参阅选诗,除却汪端自身的才识魅力,其家族的力量亦不容小觑。

“在中国封建社会,较之男性作家,女性作家背后的家族文化因素起着更为明显的作用”李真瑜:《明清文学世家的基本特征》,《中州学刊》2006年第1期,第221页。,而通过以上种种我们可以看到,汪端的家族为她非凡的学识、才识与胆识提供了优越的氛围,提供了广泛的交游人脉,从而维护了她的创作。总之,家族为她的文学创作、学术活动、成才、彰才都提供了一般闺秀所不能企及的强大的支撑。可以说,汪端的成就,折射出清代浙江世家文化的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