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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章桂被人推醒,这才发觉身上盖着被子。这被子是外婆替他盖的,章桂心里又是一热。
推醒他的人是丰子恺和平玉。丰子恺对他说:“我们‘吃板刀面’了。”
“吃板刀面”是石门湾一带的土话,意思是被人算计、中人圈套了。莫非又有什么麻烦事了?这么想着时,他发现有什么不对了,是了,船怎么不走了?爬起来看时,可不是,船家把橹抽上来,坐在一边黑起了脸。船在江心打转转呢。
丰子恺再次说:“我们‘吃板刀面’了。船家讹上我们了!”
这时只听船家问道:“你们究竟付多少船钱啊?”
平玉说:“不是说好四十元到桐庐么?”
船家说:“可我没见到钱。”
平玉说:“怎么会呢?我们已经付给赵巡官了。难道他没给你?”
船家说:“我没拿到钱。”
丰子恺他们一听也都急了,四十元对于逃难中的人,可不是一笔小数啊,说:“怎么会呢?”
船家说:“我真没拿到钱。我总不能白摇你们到桐庐吧?”
章桂就想,赵巡官这么个良善人,不能吃没这笔钱吧?不过人心难测,见钱眼开的事也有可能发生。但是,面前这船家更让人怀疑:这会不会是个存心讹人的老江湖呢?
想到这里,章桂就说:“你是故意为难,敲诈我们吧?”
船家哭丧着脸说:“反正我真没拿到钱。”
看来这事一时无法弄明白,而现在重要的是这一船人能尽快到达桐庐。
丰子恺说:“这样吧,要是你真没拿到钱,我们也不会让你白摇这一趟。但是我们现在身上凑不齐这四十元,等到了桐庐向亲戚借了付给你。反正四十元不会少你一分。”
船家听了,说:“那好吧。只是我现在一个人,摇到桐庐也吃不消,好在这儿离我们村子很近了,我再去叫个人来帮忙。”说完,他重新安上橹,将船傍到岸边。
船家上岸系好缆绳,便沿着一条小路朝远处的一个村庄走去。
待船家一走,平玉和章桂也跟着上了岸。平玉到附近稻田里扯了一把稻草,挽成一个草圈,把它挂到岸边的一棵树上。平玉说:“万一这家伙有什么花头,我们遭什么不测的话,这是个记号。”
章桂则暗暗盯上船家,看他是真去找帮手,还是另有不轨的图谋。天虽然雨雾蒙蒙,但到底是亮星夜,拉开一段距离,还是隐隐约约能看见。
那人进村之后,先摸到一家,叫门后说:“警察局已放了我。现在有一船客人要去桐庐。”看来这是他自己家。交代几句后又叫开另一家,只听他说:“摇到桐庐四十元,跟你平分。”不一会儿,那家的一个男人就跟船家一同出来了。
看来船家真不是坏人。章桂想,我们恐怕真的误会他了。照此看来,那四十元钱他真的没拿。那难道真是赵巡官吃没了?
船到桐庐已是第二天上午了。船靠码头后,平玉对船家说:“行李先放你船上,我们去拿钱,付了钱再取东西。”
船家说:“不用了吧。我送你们去好了,顺便把船钱拿了,省得你们来来去去费工夫。”不知他真想省些工夫,还是怕情况有变拿不到船钱。
一路问讯才找到迎薰坊13号,原来迎薰坊离码头不远。13号是一幢高大的宅院,令章桂想不到的是,墙门口居然有两个兵士站岗。船家一见这阵仗,好像有点害怕,两个手禁不住在他的破短袄上擦了又擦。及至进入院子,在厅上见了马一浮先生,那一种气势,船家更是站立不安了。
就在这时,平玉一把抓住船家的胸脯,说:“你个家伙,说实话,到底拿过船钱没有?”
船家扑通一声跪到方砖地坪上,说:“长官,船钱我真的没有拿过。不过现在我不要了,求长官……”
船家那种样子实在可怜。汉官威仪一向是中国老百姓所害怕的,更何况在这兵匪作歹的战乱年代!众人于心不忍了,都上来劝解。丰子恺对平玉说:“算了,他们摇了我们一天一夜也不容易,就如数付给他吧。”
在迎薰坊住了四天后,11月28日,丰氏逃难团又迁居离城二十里一个名叫河头上的小村子,住在一家姓盛的乡长家里。不久,马先生也迁居阳山畈汤庄。河头上与汤庄相距不远,丰子恺就常常带了章桂去拜会马先生,就像几年前在杭州,去陋巷拜访他一样,而且比在杭州时还要频繁。这就是后来非常著名的桐庐负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