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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叫作蒲鞋船的航船。顾名思义,这船的形状就像一只巨大的蒲鞋。蒲鞋船有一个较为宽敞的船舱,可以兼作起坐和客房。船梢较小,大约才船舱的三分之一,那里主要是安橹工作的地方;平基一边放置缸缸灶、菜橱和餐具,也是船家做饭用餐的地方。船头最小了,一般只在开船或停靠时点篙才用。有情趣的船家,还在船棚和船梢放上几盆花草,当然都是些很贱的品种,比如粉色的凤仙花啊,紫色的鸡冠花啊,比如万年青、满天星啊。现在这只船,当然无情趣可言。
夜色越来越浓重了,船在橹声欸乃中默默地前进。蒲鞋船的舱房再宽敞也有限,十五个逃难客挤在不足六平米的一个空间里,舒展不了身体,只能半坐半躺。走了没多久,满伯(即丰满)忍不住,就发话了。表面上是自怨自艾,其实是说给章桂听的。
满伯说:“这么一小块地方,睡了这么多人,太挤了。阿宝她们都是大姑娘了,章桂也是小伙子了,男孩女孩睡在一处,到底不便呀。”
满伯说的没错,那一年陈宝十八岁,林先十七岁,宁馨即软软也十六岁了,真所谓豆蔻年华啊;章桂都二十了,也正当青春年少,同睡一室是有些不方便。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状态,还顾得上讲究这个?即便平常年景,有时也讲究不了,比如坐火车,买的卧铺,一个包厢里很可能有男有女,怎么办?还不照样睡觉?
章桂清楚,满伯是个个性很强的女人,常常率性而为,她心直口快,又有些尖刻。据说她和她的丈夫关系一直不错,一次为几句玩笑话,她就顶真了,竟然义无反顾坚决离婚。离婚之后,十几年来她一个人带了软软过日子,无怨无悔。丰子恺体谅三姐的艰难,就把软软接过来当女儿抚养。丰子恺也深知乃姐的个性,平时尽量不去招惹她,有时给章桂买东西,也必定叮嘱一句:“别叫你满伯知道啊。”
【同期声】
满娘的婆母封建思想严重,要满娘留在家里不工作。满娘不耐寂寞,有时去友人茅盾孔德芷夫妇和茅盾弟弟沈泽民处走动,他们也来看她。婆母不喜欢满娘与人交往,也不喜欢她常回娘家。满娘受不了,有一次回娘家后就不肯回去了,提出要离婚。我祖父早在1906年就已经去世,我祖母思想还算开通,她表态说:“糙米粉再搓也搓不成糯米团子,这两个人不可能再团圆。”当时离婚是极其稀有的事。无奈,由我爸爸约请了曹辛汉、茅盾两位朋友,一起在嘉兴曹家,与在嘉兴教数学的徐叔藩姑夫谈判。终于签约离婚,曹辛汉与茅盾两位先生就当了离婚的证人。
——丰一吟:《我和爸爸丰子恺》
满伯的话在章桂听来,就是埋怨甚至指责,显见他是外人了。这让章桂感到难为情,也感到有些伤心。他悄悄地爬出船舱,睡到船梢上去了。
不一会儿,婶妈从舱里出来,拉章桂回舱房睡。她柔声说道:“睡在外面不行的。外面风大,要睡出毛病来的。”又说:“不碍事的,你们就像兄妹一样。自家兄妹在一处,有什么关系呢!”
婶妈这个举动是关心爱护章桂,实际上也是对满伯不通人情的否定。婶妈是唯一自始至终将章桂当成子侄一样看待的人。婶妈是让章桂感念一辈子的亲人。九十岁的章桂提起婶妈来,眼底就会闪动起孩子一样的光亮。
丰师母徐力民称得上是一位贤淑端方的中国女性。她敦厚温婉,心地非常非常善良。1920年长女出生,外家替雇了一个奶妈。这奶妈什么都好,就是眼皮子浅,手脚不大干净。她过一阵子就要偷走陈宝身上戴的一些小挂件,金木鱼啊,金老虎啊什么的,还嫁祸于人,谎称谁谁抱过孩子了。她是摸准了少奶奶的好脾气,不会为这种事嚷嚷开来,弄得族中姑嫂妯娌不和的。
可是不久东窗事发了。这也怪这奶妈太过贪心。那一次少奶奶归宁,要她先下楼把拎箱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她认为机会来了,就偷走了箱子里的一对金手镯。她把金手镯用小孩的尿布包好,藏在厨房后面地板间的一只马桶底下,打算事后去取。一对金手镯可不是小挂件,而且少奶奶就要戴着上船的。这下子不想声张也不行了,结果被染坊一名叫祝官的职工发现了。金手镯用尿布包着,不问可知就是奶妈作的案。那个奶妈吓得脸无人色。但少奶奶没有责罚她,连一句重话也不说,反而安慰她。
不久,外公徐芮生知道了这事,认为这样的人不堪再用,决定辞退这个奶妈,又怕她没了面子,一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傻事,就吩咐染坊里的一个职工,用划船护送她回她乡下的家中,当面交给她的丈夫和婆婆。村上人就告诉护送去的人说,奶妈在丰家做了一年多,家里都置了好几亩田地了,看来是用偷来的金器买的。
婶妈的举动让章桂感到温暖;他感激婶妈,但他还是睡在船梢上,不肯进舱去睡。不久,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