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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与人结伴游玩,丰子恺一个人也出去,那多半是去湖上。历来文人学士喜欢杭州,也是因了西湖,“一半勾留是此湖”么。在所有歌咏西湖的诗篇里,林语堂先生认为最好最具概括力的莫过苏东坡的一首七绝: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纵观丰子恺一生,他也是喜爱杭州,钟情西湖的。他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杭州山水秀美如画,我走遍中国,觉得杭州住家最好。”1947年3月他卜居静江路湖畔小屋时门上所贴的一联,可以集中体现他的这种喜爱和钟情:
居临葛岭招贤寺,
门对孤山放鹤亭。
丰子恺独自出门游玩,章桂记忆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年的夏天。是一个下午吧,先是在“旗下”的碧梧轩吃酒,然后去游湖。
“旗下”是老地名,就是现在的湖滨一带。那里,曾经是清廷围城九里设置的一处“旗营”,长期以来是旗人集中居住的地方。二十年前,辛亥革命后的1913年,“旗营”归公,拆除城墙,建了马路,辟了公园,但“旗下”这个地名留存了下来。
碧梧轩是一家专卖正宗绍兴黄酒的酒店,丰子恺常常光顾那里吃酒。那天他不知为什么兴致特别高,喝了远远不止一斤的老酒,起身时醺醺地都有些薄醉了。
走出酒店,丰子恺对章桂说:“游湖去。”
这时天色向晚,而且天气也变了,好像要起风的样子。他们来到湖边叫船。湖边停泊着几只游船,他们走到一只边上,丰子恺对船娘说:“去湖心亭。”
那船娘正弯着腰收拾东西,她并不抬头说:“不去了。天要变了,风大,有危险。”
丰子恺听了就有点恼,说:“什么风不风的,不管,叫你开你就开!”
船娘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看看天,又望望丰子恺,见他长髯飘逸,以为是位老人,就不忍拂逆,说:“老先生真好兴致啊。”
上船之后,丰子恺又吩咐一次,说:“去三潭印月。”
船离开湖滨慢慢向湖心驶去。大约开出二三十米时,风果然大起来了;离湖心亭很近的时候风更大,游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了。这时,坐在藤椅上的丰子恺,两个手拼命抓住船舷——他的酒也醒了。就听船娘咕哝着抱怨说:“同你们说的,有危险。”说着,她便向岸上发出了求救信号。
不一会,从湖滨飞快地驶过来一艘救生艇,将他们救了回去。
后来听救生艇上的人说,其实湖滨的安全部门早就注意到这只游船了,所以一见到求救信号,立刻就派出救生艇过来了。
上岸之后,丰子恺苦笑着对章桂说:“真是赤烂污。不应该不听人家船娘的,这次我和你差一点就葬身鱼腹了。”
丰子恺为人一向平和谨慎,这一次的酒后孟浪好像绝无仅有,但恰好可以见出他也有率性任情的一面。
章桂跟随丰子恺在杭州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但那是他一生中最最愉快的三年。十七岁是人生懵懵懂懂进入青年的关口年龄,但章桂仿佛依然迷失在少年里。如今九十岁的章桂说起丰子恺来,还说:“慈伯是‘舌甜’我的。”他认为丰子恺当年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凡买好吃的好玩的给自己的几个子女,章桂也总分得一份。丰子恺还为他改名字,说:“你这人脾气太躁,碰到不顺心的事爱发火。你娘死得早,一个人在我这里,要懂得自爱。我就替你把名字改一改,字音不变,章加个王字旁,桂去掉个木字旁,就叫璋圭吧。璋和圭都是美玉,你要当自己是块美玉,要爱惜自重。”
要说那时,不和谐的音符也存在。章桂对我举例说,就说分东西吧,见章桂也分得同样一份,华瞻就会露出不平之色,甚至还有一点点鄙夷。其实小孩子家,这也正常。一次,应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邵力子的邀请,丰子恺去南京参加一个宣传抗日的宣传工作会议,回来说起南京的马路真宽,比上海的马路要宽得多。章桂觉得上海的马路已经很宽了,南京的马路还要宽,能宽到什么程度呢?于是就截树坌根地追问。丰子恺有些不耐烦了,说:“宽就宽了,哪有这许多为什么?”华瞻见了,就笑笑说:“吃瘪,吃瘪。”
我现在想,也许章桂说得对,丰子恺那时候的确非常喜欢章桂,甚至待他真的如同自己的子女一样。但是深入下去想想,还是不一样的。说得白一点,章桂的身份决定他其实只是个僮仆。我读过丰子恺先生差不多全部的散文作品,包括他的日记和书信。我注意到,凡提到章桂的地方,丰先生大致用四种称呼。一是店友。店友就是店员。老早,私营商店的老板称自己店里的职工为“朋友”,等于北方的“伙计”,雇职工叫“唤朋友”。二是亲戚。这是一种亲近而模糊的称呼,但也显得比较客气。三是表侄。这称呼似乎明确多了,实际仍是模糊,一表三千里么。但比起“亲戚”来,显然近了许多。四是直呼其名。直呼其名看似不客气,其实最亲切,那真是把他当子侄看待了。在所有那些提到章桂的地方,直呼其名最多,可见丰先生那时对章桂确是挚爱。但是,“如同自己的子女”毕竟不是“自己的子女”,在丰先生和章桂各自的潜意识里,我想主人和僮仆的身份其实还是清晰的。我这么说,丝毫没有一点点诋毁和贬损的意思,我只是说出了人性底色里的一个真相。俗话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人性底色的东西,是比本性更进一层的东西。本性关乎道德评判,底色和道德却没有任何关系。本性虽然难移,但尚有移的可能,底色却恒定不变。以后的事实证明,我的这种判断并不荒谬。
文学创作有一种技巧叫照应,其实这种技巧来自生活。华瞻对章桂的不满,虽在孩童时期,作不得数的,但是二十六年后意外地发生了一次照应。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两件完全无关的事情,但是它们就这么照应了。不过,的的确确,在杭州的三年,是章桂一生中最最幸福最最快乐的时光。这无论如何是让章桂一生都感恩丰子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