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1007-1072）
西溪芦雪 陈树人
字永叔，号醉翁，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仁宗天圣八年进士，累官翰林学士等职，历三朝，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支持者，也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导者，苏轼、曾巩、王安石等皆出其门下。其词深婉清丽，承袭南唐余风，亦有疏宕明快之作，与晏殊一时并称。晚退居颍州，号六一居士。卒谥文忠。有《六一词》《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及《醉翁琴趣外篇》传世。存词二百余首。
题解
此词写暮春景致，暗喻人生暮年清净之乐。欧阳修晚年退居颍州时，共写下十首《采桑子》，此为第四首，寄托其繁华落尽之后，安然寄情湖山的晚岁情怀。末句，微雨中双燕穿帘而归，以动衬静，传神地点染出一幅乐享天年的家园图，充盈着恬然自足之美。
采桑子 欧阳修
群芳过后西湖①好，
狼藉残红，飞絮濛濛，
垂柳阑干②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
始觉春空，垂下帘栊，
双燕归来细雨中。
注释
①西湖：此指颍州西湖，位于今安徽阜阳。
②阑干：此处为其本意横斜，纵横交错。
译文
百花谢后，西湖的静美才真正开始显露。地上到处是凌乱的落花，空中飘舞着蒙蒙柳絮，柔软的柳枝在风中摇曳，和煦的春风从早到晚自在吹拂。
热闹的笙箫歌舞散场，游人尽去后，才深刻感受到西湖的空灵寂静。回到居处，见一双家燕已经自细雨中穿帘归来，遂放下帘子，关好窗棂，且安享这一室静谧。
题解
此词以素描手法勾勒出一幅冬日美人晨妆图，重在刻画其自怜情状及渴爱心事。宋代黄昇《花庵词选》题作“眉意”，是以眉目传神的名篇。
“未歌先敛，欲笑还颦”，以强颜欢笑之不能，传神地表达了美人心中哀怨难禁。全词寥寥数语，歌女情态心事呼之欲出。
诉衷情 欧阳修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①。
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②。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③，最断人肠。
桃花带雨浓 陈树人
注释
①梅妆：在眉间描梅花形以为妆饰。出自宋代《太平御览》卷三十引《杂五行书》曰：“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②远山长：形容把眉毛画得又细又长，如水墨画的远山形状。古人常以远山喻离别，因而此处借以表达离恨的深长。
③颦：皱眉，愁苦状。
译文
清晨起来，将帘幕卷起，看见满地清霜。呵热了纤纤素手，试着给自己描个梅花妆。都因这胸中满腔的离愁别恨，所以不觉就把双眉画成了远山一样，又细又长。
细思过往种种，念及那些流逝的年华，更是令人伤怀不已。欲打起精神开口唱曲，却不觉先收起了微笑；想要挤出个笑容，却又不觉皱紧了眉头，这真令人断肠。
题解
此词写早春离别。宋代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题作“相别”。词境从一派轻盈祥和的早春美景，过渡到渐至深浓的离愁别绪。春山春水，都是思念的载体。词意连绵流畅，一气呵成，荡气回肠。
明代李攀龙《草堂诗馀隽》赞曰：“春水写愁，春山骋望，极切极婉。”
踏莎行 欧阳修
候馆①梅残，溪桥柳细，
草薰风暖摇征辔②。
离愁渐远渐无穷，
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
楼高莫近危阑倚。
平芜③尽处是春山，
行人更在春山外。
注释
①候馆：迎候宾客的馆舍。出自《周礼·地官·遗人》：“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
②征辔：坐骑的缰绳。
③平芜：平坦向前延伸的草地。
译文
候馆外的梅花已开至凋零，溪桥畔的垂柳才发出细叶，郊外处处草香袭人，微暖的春风轻摇着马辔。离家越来越远，离愁也越来越深长，像春水一样迢迢不断。
遥想她此时，定已是柔肠寸断，粉泪盈盈。不要登上那高楼倚栏远眺吧，那连绵不断的草地之外，只是一座又一座春山，远行的人啊，早已消失在春山之外了。
梅花 清 汪士慎
题解
此词并见于南唐冯延巳《阳春集》。词借暮春景致，写幽居深院的女子伤春怀人之情，落花亦佳人，伤春亦自伤。末两句闺中人立尽落花、泫然欲泣的情状呼之欲出，尤为动人，为历来词评家赞誉。
宋代李清照《临江仙》词序云：“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
蝶恋花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①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②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注释
①玉勒雕鞍：极言车马的豪华富丽。
②章台：汉代长安街名，其地繁华。唐代许尧佐《章台柳传》记唐代诗人韩翃与妓女柳氏的爱情故事。后以章台指代歌妓聚居之地。
译文
这庭院深深，不知道究竟有多深。一丛丛杨柳，浓密轻盈如团团飞烟。一道道帘幕，也不知究竟有多少重。遥想公子那富丽堂皇的车马，此时恐怕已停在那歌舞宴饮寻欢作乐之地。可怜我登上更高的楼，也看不见那通往章台的路。
已是风狂雨暴的三月末了，就算将黄昏关在重门外，也已经没有一点办法留住这春天。含泪去问那落花，可否凋零得慢一点。落花沉默不语，只见一瓣瓣凌乱的花瓣，星星点点飞过了秋千架。
题解
此词又见于南唐冯延巳《阳春集》。写难以言状之闲愁。用了很多意象来渲染：每到春来，惆怅无计；对花醉饮，日渐消瘦；独立小桥，遥望新月。自问自答，却又始终找不到答案。表现个体生命对自然、生死、时间、情爱等重大命题的执着追问，却又因始终无解而产生的深重无力感。
蝶恋花 欧阳修
谁道闲情抛弃久？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①，
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②堤上柳，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
平林新月人归后。
注释
①病酒：醉酒。意谓为酒沉醉如病。
②青芜：丛生的青草。
译文
谁说那闲情已经被抛掷了太久？每年春天一来，心底惆怅还一如旧时。这惆怅无可排遣，只能终日对着花朵饮酒，放任沉醉，不惜让那镜中容颜日益消瘦。
河畔的芳草已萋萋，河岸上绿柳已成荫。对如此美景，为何还会一年年新添忧愁呢？独自久久伫立小桥，任夜风吹拂，灌满了衣袖。遥望远处，行人归去后，一片影影绰绰齐齐整整的树林上空，一钩新月正在缓缓升起。
题解
此词又见于南唐冯延巳《阳春集》。为闺怨词，交融暮春之景，表达对游子的思念嗔怨。“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一句，音调清泠舒展，字面形象生动，意蕴层次丰富，情感复杂多变。全词多双关语，行云、花草、双燕、柳絮，皆实景暗喻为一体。全词婉约清丽，闺中思妇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之态跃然笔下，悱恻动人。
蝶恋花 欧阳修
几日行云何处去？
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
百草千花①寒食②路，
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
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
撩乱春愁如柳絮，
依依③梦里无寻处。
落花啼鸟陈树人
注释
①百草千花：语意双关。既实指寒食时节百花争艳的景象，也暗喻花街柳巷的诸妓。唐代白居易《赠长安妓女阿软》：“绿水红莲一朵开，千花百草无颜色。”
②寒食：即寒食节，在清明前日。习俗为此日禁烟火，皆冷食。
③依依：隐约貌。
译文
我那如行云一般游踪不定的情郎呀，不知你如今游荡到了何方？不知不觉春天已快到尽头了，你却一直忘记了归来。寒食节又到了，踏青路上到处是争奇斗艳的花花草草，也不知载着你的马车，此时系在谁家的树上。
思及此，泪水不觉已打湿眼眶，无力倚靠在这高楼上，对着梁间燕子喃喃自语。双双归来的燕儿啊，一路上可曾遇见过我的爱人？我的心已被这春愁撩拨得全乱了，就如这春日里纷飞的柳絮一般，无着无落。可是就连隐约的春梦里，也已寻不到那薄情人的身影了。
题解
此词写闺思。上承花间词，以女性代言体表达思妇直白深沉之相思。全词围绕一个“恨”字，以景寓情，情感层层递进，把闺中女子在爱人离别后的凄凉悲愁，以及对杳无音讯的无情之人的怨恨，刻画得深曲婉丽，淋漓尽致。
清代刘熙载《艺概》云：“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精辟指出欧词婉约深沉的特点。
木兰花 欧阳修
别后不知君远近，
触目凄凉多少闷！
渐行渐远渐无书，
水阔鱼沉①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②，
万叶千声皆是恨。
故攲单枕梦中寻，
梦又不成灯又烬。
注释
①鱼沉：古人有鱼雁传书之说，鱼沉即失去音信。
②秋韵：秋声，萧杀之音。此处指风吹过竹林的冷清。
译文
一别之后，也不知你如今身在何方。满眼所见，尽是凄清之景，勾出心中无限愁闷！你越走越远，音讯日渐稀少，而今竟全然断了消息。这江水茫茫宽阔无际，传书的鱼儿也沉入了水底，我还能向哪里去打听你的消息呢？
夜已深沉，听见风吹过竹林，一声声敲出萧萧秋声，仿佛每一片叶子都在诉说着我深埋心底的离恨。只愿倚着这孤枕快快入眠，盼着梦中与你相遇。无奈这梦还未做成，灯芯却又已燃成灰烬。
松禽图明谈志伊
题解
此词刻画惜春伤别情怀。“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将三年花季加以比较，融别情于赏花，眼前花开正好，心中怅恨已生，是以乐景写哀情，表达物是人非、欢乐易逝的寂寞，抒发人生聚散无常的感慨。此词笔致疏放，婉丽隽永。清代俞陛云《宋词选释》赞其：“可谓深情如水，行气如虹矣。”
浪淘沙 欧阳修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①。
垂杨紫陌②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③？
注释
①“把酒”二句：唐代司空图《酒泉子》：“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②紫陌：洛阳曾为东周、东汉都城，据说当时曾用紫色土铺路。此处泛指京郊道路。
③“可惜明年”二句：唐代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译文
端起酒杯问候春风，希望春风和你一道留下来，共我流连徜徉。此地是繁华的洛城之东，大道两旁垂杨依依。这正是当时我俩同游之处，当时我们曾携手游遍这芬芳花丛。
人生在世，总是苦于聚散匆匆，这遗憾永无尽头。你看今年的花儿开得比去年鲜艳，也许明年的花儿会更明媚动人，可惜那时，还有谁与我同赏呢？
题解
此词为伤春、怀人、思归之作。《全宋词》将其归入无名氏词。春光易逝，花红柳绿在游子眼里却寻常平淡，只一心思念故园爱人。以买花载酒再热闹亦不乐，对比看见家山桃李这样寻常景致引发的喜悦，表达思念之深。思乡之情只有归去可解，流露对仕途迁延的厌倦。
全词情感深沉却节制，有“哀而不伤”的婉曲动人。
青玉案 欧阳修
一年春事都来①几？早过了、三之二。
绿暗红嫣浑可事②。
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
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
不枉东风吹客泪，
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注释
①都来：算来。
②浑可事：都是寻常事。浑，全。可事，小事、寻常之事。
译文
细算来，一年春光能有多久呢？一转眼就过了三分之二。这遍地深浓的绿荫、娇艳的花朵，在我眼底都是寻常物事。心中遥念那绿杨覆盖的庭院，暖风和煦的帘幕里，有个人儿，不知如今正如何憔悴。
就算是整日在长安闹市买花载酒的风流狂浪，又怎比得上在故园山中看桃李开放的喜悦自足。不怨那春风吹得异乡人落泪，只因这一腔思乡深情难以言表，魂牵梦萦，无着无落，大概只有归家的那一天才能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