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暴怒以及更令人难堪的事
八月到了。随着八月的到来,我们的主人公到这儿高山上也屈指有一年光景了。光阴匆匆流逝倒是件好事,因为在汉斯·卡斯托尔普这小伙子的心目中,这段时光委实有些不好受。这是一般人的常规。上山一周年的日子并不讨人喜欢。对多年的老病人来说,这种日子连想也不去想,通常,他们总是找寻种种借口为自己欢庆,举杯痛饮,并且尽量找机会进行许多私下的、不正规的欢庆活动,从而使每年的生活节奏更富有生气;此外,他们每逢生日、体格普查和出院(不管是私下出院或正式出院)前夕等等的类似场合,总要在饭店里大张筵席,开怀畅饮。然而在上述的一周年的纪念日,他们只能默默无言,什么举动也没有,让这一天白白流逝。他们也许已真的忘记对这样的日子加以注意,他们也许相信,别人对这个日子已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们把时间分成一个个小小的段落;他们观察日历,留神每年的季节循环,注意它们如何周而复始。不过那种对个人来说与此地山上的空间息息相关的时间,也就是说私人的和个人的时间,只有短期疗养的病人和新来的病人才仔细计算,斤斤较量。至于老病人,在这方面则更喜欢不可计量和不受注意的永恒,以及始终是千篇一律的日子,而每一个人也温情脉脉地假定别人怀有跟自己相同的愿望。如果你逢人便说今日是你上山三周年的日子,那真是半点儿也不合时宜,被人目为粗野——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即使是斯特尔夫人也不致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她在其他方面始终缺乏修养,在这个节骨眼上却老谋深算,十分圆滑,不会在这上面出岔子。当然,她的疾病经常复发,体温经常升高,跟她的愚昧无知是分不开的。还在不久以前,她在餐桌边大谈其什么自己的肺尖受到“Affektation”[87],后来话题转到历史事件上,她说什么历史的日期只不过是“多次反复无常的东西”,使在座各人惊愕不已。可是有一件事也真叫人不可思议:她居然提醒齐姆森这个小伙子说,他上山的周年纪念日是在二月份,而她却自以为这种想法也许颇合情理。她那不祥的头脑里当然尽是一笔糊涂账,而她偏偏喜欢过问别人的事情。不过当地的习俗把她约束住了。
对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周年纪念日也是如此。就餐时,她有一回曾意味深长地想方设法向他挤眉弄眼,可是看到对方丝毫不动声色,便毫不迟疑地把眼锋缩回了。约阿希姆对表弟的这个日子也保持沉默,不过他对于自己上“达沃斯村”车站迎接来客的这个日子,也许还记得清清楚楚。约阿希姆生性不善辞令,而汉斯·卡斯托尔普上山以后却至少变得能说会道,在这一点上他远远不及汉斯;至于同他们所结识的人文主义者和诡辩家相比,则更不可同日而语了。最近一段时间,约阿希姆特别沉默寡言,他嘴唇里吐出的只是单音词,可是从他的神色看,好像有千言万语需要倾吐。显然,对他来说,“达沃斯村”车站除了迎接来客和客人到站外,在他心里还勾起了其他种种思念……他一直与山下的人们保持频繁的通信往来。他的决定已经成熟了。他的准备工作已接近完成。
七月过得暖洋洋的,而且阳光明媚。但新的一个月来到时,天气开始恶化,阴霾密布,潮湿不堪;先是雨夹雪,接着实实在在地下起雪来。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到八月底、九月初,只是其间偶尔有几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开始时,房间里还有刚消逝了的夏日的余热,室温有摄氏十度,尚称舒适。可是不久就越来越冷,人们看到山谷披上白雪,喜不自胜,因为看到了它,院方就不得不开暖气(单单温度降低是不会促使他们开暖气的),先在餐厅开,再在病房里开,这样人们在卧疗完毕裹着两条毯子从凉廊进入室内后,就可以用冻僵的手摸一下热烘烘的管子;当然,蒸汽使空气变得干燥后,人们的脸颊更加发烫了。
难道这是冬天吗?人们的感觉不外乎有这种印象,而且怨声载道,说“受了夏天的骗”,虽然他们实际上是在自我诳骗,因为自然条件和人工条件都助长了这样的印象,而且不论内部或外部,时间都在大量浪费掉。理智知道绚丽的秋日还在后面,也许还会出现一连串甚至是温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如果冠以夏日的称呼,也许受之无愧,只是太阳运行时的弧形更平坦些,而落山的时间也早一些。然而眺望野外的冬景时在人们情绪上所起的影响,比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更加强烈。人们站在紧闭着的阳台门旁边,怀着厌恶的心情凝神观看外面的暴风雪。约阿希姆就是这样站着观赏雪景的一个。他压低了嗓门说道:
“天气就这样周而复始吗?”
待在房间里站在他后面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道:
“时间还早,还没有到最后关头呢。可是模样儿确实很吓唬人,好像已到岁末了。如果冬天的实质就是天色黑暗、雪花纷飞、寒冷和暖气管,那么冬天果真又到来了,这是无法否认的。如果有人认为冬天刚刚过去,融雪才不久——不管怎么说,看起来确是这样,可不是吗?好像春天刚好过去似的——那么你在一瞬间会觉得不是滋味,我得附带说一句。这会给人们的生活乐趣投下阴影。让我向你解释一下我心里的意思。我想说的是:在正常情况下,世界是按照人类的需要和依据他们的生活乐趣而作好安排的,人们必须承认这一点。我并不想得那么远,竟以为某些自然秩序,例如地球的大小,地球自转和公转所需要的时间,一天的时间和四季的更迭,以及宇宙的节拍,要是你愿意这么称呼它的话——都是根据我们的需要而估算出来的。这真是厚颜无耻,又属幼稚可笑。这也许就是思想家所说的‘目的论’。不过事情也十分简单:我们的需要同一般的、基本的自然现象是协调一致的,谢天谢地。我说谢天谢地,是因为我们确实有理由赞美上帝。在平原上,当夏天或冬天来临时,我们觉得前一年的夏天或冬天已过去了很长时间,因而对当年的夏天或冬天有新鲜感而表示欢迎,生活乐趣也寄托在这里面了。可是在这儿山上,这种秩序与和谐受到破坏,首先是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真正的季节可言——这一点,你自己有一回曾经说起过——而只有夏日和冬日混杂在一起;其次是因为一个人在这儿消磨的压根儿不是什么时间,因而当新的冬天降临时,它根本算不上是新的,而仍然是老的。这就是你透过玻璃窗往外眺望心里怪不好受的缘故。”
“多谢,”约阿希姆说。“你既然把这个说得那么清楚,那我认为你对此是满意的,连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也是满意的,尽管它们……不!”约阿希姆又说。“完了!真是混账透顶!一切都是混账已极,叫人恶心。如果在你这方面……而我……”他疾步离开房间,狠狠地把门一摔,如果汉斯没有看错,他那漂亮而温柔的眼睛已含着泪花呢。
汉斯留在房里,张皇失措。如果表哥的某些决心只停留在口头上,他是不当一回事儿的。可是现在,约阿希姆不只是板起脸来一言不发,而且像刚才那样发作起来,这不由得叫汉斯·卡斯托尔普大惊失色,因为他深深懂得,这个军人是一个说到做到的汉子。他由于惊慌而面如土色,他既为自己担心,也为表哥捏一把汗。“Fort possible qúil aille mouvir,”[88]他想。固然他得到的肯定是第三者的传闻,但其中仍免不了掺杂着某种因猜疑而引起的痛苦,这种猜疑他很早就有,而且永远无法抑制。同时他又在思忖:他会不会自顾自走了,撇下我这儿一个人不管?我,我本来是上这儿来探望他的呀!还得加上一句,这将是疯狂的,可怕的;当我一想到这个,脸上就发冷,心头就不规则地乱跳,因为如果我留在山上——如果他动身走了,我就独自留着;我是绝对不可能跟他一起走的——那么可以肯定,我将永远地、一辈子留在这里,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我永远找不到回平原的道路。一想到这点,我的心就滞住不动……
这就是在汉斯·卡斯托尔普头脑中掠过的一连串可怕的想法。就在那天下午,他就要确凿无疑地获悉事态的进程。约阿希姆宣称,骰子已经掷出,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
他们喝了茶后,就往下走向灯火通明的地下室作每月一次的常规检查。时间是九月初。他们走入空气燥热的诊疗室时,看见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坐在写字台旁,而顾问大夫则脸色铁青,叉起两只胳膊倚在墙边,一只手拿起听筒,拍拍自己的肩胛。他仰头望着天花板,打起哈欠来。“是吃饭的时间了,孩子们!”他没精打采地说。还可以看出,他懒洋洋地一点也没有精神,而且显得悒悒不欢,百无聊赖。也许他刚抽过烟。他的气恼确实也是事出有因,而表兄弟已风闻其事。这件事在疗养院内已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尽人皆知。原来有一个名叫阿梅·纽特林的少女,前年秋初曾来住院,九个月后,也就是在八月间,她康复出院。可是九月份还没有过,她又回到山上,因为她在家里“日子不好过”。二月间,她肺部的杂音又完全消失,回到平原。然而七月中旬,她再度上山,就餐时与伊尔蒂斯同席。想不到就是这个阿梅,有人发现深夜一时她同一个名叫波利普拉克西奥斯的病人待在一起,地点是她的房间。这汉子是希腊人,由于他在谢肉节之夜显露过他那优美的大腿,理所当然地受人青睐。他是一个年轻的化学家,他的父亲在比雷埃夫斯[89]拥有一家染料厂。事情是由于阿梅的一位女友妒忌心发作而露馅的;当时她的取道方式也像波利普拉克西奥斯那样,是通过阳台来到阿梅的房间内的。她目睹此一情状,既痛苦万状,又怒火三丈,因而发出骇人的尖叫声,引起很大的骚动,事情就这样张扬开来。贝伦斯不得不打发这三个人出院——这三个人,一个是那位雅典人,一个是纽特林,还有一个则是她的女友,前者由于激动,连自己的尊严也很少顾及——并且把那件不光彩的事儿原原本本说给助手克罗科夫斯基听。以前,这位助理大夫不但私下看过阿梅的病,也同出卖阿梅的那个女人打过交道。在检查这对表兄弟的身体时,他又用阴郁和无可奈何的语调继续说起这件事来,因为他在听诊方面非常内行,能把人体内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一五一十说出来后让他的助手记录下来;一面听,一面信口谈论些别的。
“对啊,对啊,先生们,力比多[90]真该死!”他说。“你们当然能在这件事儿上得到乐趣,这对你们来说也是天经地义的。——气泡音。——不过作为疗养院的领导人,这样的事可够受了,这个,你们可以——浊音——你们可以相信我。有人认为肺痨跟性欲息息相关——轻微的粗糙音?我并没有作过这方面的安排,不过转眼之间,你就成为小屋的主人了。——左肩胛下呼吸音短促。我们有的是精神分析法,我们这里要说什么就说什么——那可糟透了!这群小淘气鬼话说得愈多,他们愈是纵情于色欲。我鼓吹数学。——这里好些了,杂音已经消失。——我说呐,在数学上下功夫,是抑制肉欲最佳的方法。检察官帕拉范特本来病得很厉害,后来一头钻到数学里,现在孜孜不倦地研究圆的求积法,身体就大有起色了。可是大多数的人在数学方面不是太笨,就是太懒,愿上帝垂怜!——气泡音。——你们瞧,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里的年轻人很容易腐化堕落,以前我曾好几次采取措施来对付这些淫棍荡妇。可是后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有什么小伙子或新郎官这一号人当着我的面质问我,这种事跟我有什么相干。从此以后,我只干我医生的行当——右上轻微啰音。”
他听完约阿希姆的身体以后,就把听筒塞到白大褂的袋里,并像平时那样用硕大的左手摩擦两只眼睛,当他感到“精神不振”和忧郁时,他总有这个姿势。他由于情绪不佳而连连打哈欠,而且或多或少用机械刻板的语气说出他的警句来:
“嗨,齐姆森,您应当打起精神来。您的所有症状跟生理学书籍上说的还不一样,某些地方还存在不足之处,至于加夫基指数嘛,您的情况还不能说万事大吉,最近可又高了一个指数呐——这一回数字是六。可是别因此伤心落泪,厌恨世界。您上山的时候,病还要厉害多哩。这个,我可以给您开书面证明。您还得再住五六个Manote[91]——您可知道,以前人们管月份叫‘man?t’,而不是‘Monat’?这样真要悦耳动听得多了。我打定主意,以后还是再说‘Manot’这个词吧……”
“顾问大夫先生,”约阿希姆开始说……他光着上身站着,带着毅然决然的神态,胸部向前挺起,两脚脚跟靠拢,脸上雀斑累累,正像汉斯·卡斯托尔普在某一场合下第一次看到他那黑黝黝的脸陡然变得苍白时所显示的那样。
“要是您先生,”贝伦斯径自把先前的话接下去,“再在这里规规矩矩地严格锻炼半年左右,那您就是一个顶呱呱的人了,您就能征服君士坦丁堡,您就能威风凛凛地做一个总司令……”
要是约阿希姆不用坚决的态度把他自己毫不含糊的意愿和盘托出——而且说话的口气十分勇敢——,叫他别再在这个问题上动脑筋,天晓得贝伦斯在昏昏然的状态下还会胡说些什么。
“顾问大夫先生,”年轻人说,“我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告诉您:我已决定动身下山了。”
“什么?您想一走了事吗?我想,您还是慢一步走,待身体健康后再去当一名军人?”
“不,我现在就得走,顾问大夫先生。过一星期就走。”
“您说的话当真吗?您半途而废,想溜之大吉吗?您要知道,这是开小差。”
“不,我认为不是这样,顾问大夫先生。现在我必须回到队伍里去。”
“即使我告诉您,我在半年内一定能放您走,而不到半年却不能放您?”
约阿希姆的态度显得更加富有军人气概。他缩进肚子,用压抑的语调简扼地说:
“我在这儿已有一年半以上了,顾问大夫先生。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您顾问大夫先生原先说过:一季度就行了。以后,治疗时间一再延长,先是三个月,继而半年,可我一直还没有恢复健康。”
“难道这是我的过错?”
“不,顾问大夫先生。可是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我不想坐失良机,我就不能在这儿山上呆等我的身体康复。现在我一定要下山了。不过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行装,还得作好别的安排。”
“您家里的人同意您这么做吗?”
“我的母亲同意我。什么都已准备就绪。十月一日,我就是七十六联队的候补军官。”
“不惜冒任何风险?”贝伦斯问,睁大那双充血的眼睛瞅着他……
“是,顾问大夫先生,”约阿希姆回答时,嘴唇也抽搐起来。
“喔,这很好,齐姆森,”顾问大夫陡然变色;他放弃原来的姿势,让身体各方面松弛一下。“这很好,齐姆森。开始行动吧!愿上帝与您同在。您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这个我看得出。您要自己承担这事的责任。这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从此时此刻起,您要自己承担责任。即使是您这个人也要自己负责。您冒着风险上路,我对此不负任何责任。天哪,也许将来什么都安然无恙。从您从事的职业中倒能吸到些新鲜空气,这个您了解。也许这样反而对您身体有益,从此得到解救。”
“正是这样,顾问大夫先生。”
“嗯,那个文明社会里出来的小伙子呢?您带着他一起扬长而去吗?”
这回该轮到汉斯·卡斯托尔普答话了。他站在那里,像一年前接受检查时那样面无人色,这次检查的结果终于使他以病人的身份留下来。他像以前那样站在原地,这时又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心脏在肋间一阵阵地搏动。他说:
“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一切由您决定,顾问大夫先生。”
“我的意见吗?好哇!”他拽住对方的胳膊,让病人靠近自己,一会儿听听,一会儿敲敲。他并未口述什么。诊察工作进行得相当快。完毕后,他说:
“您可以下山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期期艾艾地说:
“那就是说……怎么?难道我恢复健康了?”
“不错,您健康了。左肺上部那块地方已经无关紧要了。您的体温跟这个不相干。究竟为什么还有几分热度,我可说不上来。我认为以后这个并没有什么关系。根据我的看法,您可以动身了。”
“可是……顾问大夫先生……此刻您说的话也许不是一本正经的吧?”
“我的话不当真?我干吗不说真话?那么您是怎么想的?顺便说一下,您对我的看法究竟如何,我能知道吗?您把我看成是怎么一号人?难道是小屋的主人吗?”
他怒不可遏。顾问大夫的脸色本来发青,此刻由于火气勃发,一股血冲上来,顿时变成紫色。他那蓄着小胡子的嘴唇在一侧高高翘起,因而上颚侧面的一些牙齿历历可见。他探出了头,模样儿像一头公牛,眼睛泪汪汪的,还布满了红丝。
“这个我不准!”他高声嚷道。“首先,我可不是主人!我是这儿的职员!我是医师!我只是医师而已,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又不是妓院老板!我又不是漂亮的那不勒斯城里托莱多大街[92]上专门勾引女人的汉子,这个您能理解我吗?我是为苦难深重的人类服务的!如果您对我的人品另有一种看法,那你们两人就见鬼去,完蛋也罢,毁灭也罢,什么都随你们的便!祝你们一路顺风!”
他迈开大步走向门边,一会儿穿过通往爱克司光候检室的那扇门,砰的一下把它关上。
这对表兄弟向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投去求助的目光,此时大夫正埋头研究他的文件。他们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在楼梯上,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刚才那一幕真吓人呐。以前您可曾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不,没见过。上司发起火来往往是这副样儿。遇上这种情况,唯一正确的办法就是举止得体,装作若无其事。波利普拉克西奥斯同纽特林出了事,他自然很恼火。可是你看到吗,”约阿希姆继续说;不难看出,他刚才打胜了这一仗,不禁喜形于色,高兴得胸口憋不过气来,“你看到吗,在他看出我对这事非常认真之后,他认输了,投降了?人应该有一股冲劲,不能轻易受哄受骗。现在我已获得所谓‘许可’了,刚才他甚至这么说:我也许能由此得到解救。再过一星期我就可以动身……三星期后就回到联队。”他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同时怀着喜悦得发颤的心情一心考虑本人的问题,把汉斯·卡斯托尔普撇在一边。
汉斯·卡斯托尔普默默无言。他对约阿希姆的所谓“许可”什么都不说,对自己的出院也一字不提;按理说,这个问题也应当谈起了。他梳洗一下,准备卧疗,再把一支体温表放在嘴里,然后用敏捷、正确和熟练的手法把两条驼毛毯裹在身上;这种神乎其神的本领,平原上的人们是无法想象的。不一会,在初秋午后寒冷而潮湿的空气里,他像一个均匀的辊子那样在自己舒适的卧椅里安安静静地躺平了。
带雨的云层在天幕低垂,疗养院顶端那面象征性的旗帜朝下端飘荡;残雪依旧滞留在银枞树湿淋淋的枝头上。轻悄的谈话声从下面的休憩厅传到上面正在进行卧疗的汉斯的耳畔,一年以来,阿尔宾先生的声音第一次从那边传了上来。不久,汉斯的手指和脸都冻僵了。他对此已习以为常,而且对这里别具一格的生活方式久久怀着感恩的心情,因为他能有幸安安稳稳躺在那儿,任情遐想。
约阿希姆要下山,这事已经定局了。赖达曼托斯放他走了——不是按照规定地走,不是以健康人的身份走,而是半准、半不准地走;放他走的原因,只是由于硬是要走,拗不过他。他就要下山了,先经过羊肠小道一直到兰特夸尔德,然后到洛曼斯峰,以后再途经那个广阔而深不见底的湖泊(根据诗歌的传说,骑士曾在这里经过),穿过整个德国回到家庭的怀抱。他以后要在那边生活,置身于平原的世界里,同吵吵嚷嚷的人群打交道,他们不知道生活有什么必须遵循的规则,他们对体温表、把毯子裹在身上的技巧、毛皮睡袋、一日三次的闲步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均一无所知;对于山下人不知道的种种事情,是难以讲述、难以一一列举的。可是一想到约阿希姆在这儿山上呆了一年半多以后就要住在那些不明白他的生活方式的人们中间——现在他想的只是约阿希姆,而对他汉斯·卡斯托尔普自己则只是一个朦胧的远景而已——汉斯不觉惘然若失,于是闭起眼睛,做了一个抗拒的手势。“这个办不到,办不到,”他喃喃地说。
既然这个是办不到的,难道他仍将继续住在这儿山上,独个儿住,而不和约阿希姆在一起?不错。但住多久呢?要一直住到贝伦斯把他治愈出院为止,而且讲话的态度要认认真真,不像今天那样。可是首先,他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能走实在无法预见,约阿希姆过去某一个时候也正是这样。其次,本来是不可能的东西,以后不是也会成为可能吗?正好相反。应当老老实实承认,约阿希姆的出院助了他一臂之力;此刻,不可能的事也许尚未完全变为这么不可能,这从以后就见分晓——不错,约阿希姆的擅自离院对他将来回到平原既提供了一个支持,又不失为一个引导,他自己是一辈子也找不到这条回乡之路的。如果那位人道主义教育家得悉了这一情况,这位教育家就会劝诫他,叫他抓住那只伸出来的手,并接受引导。可是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只是一个代表——对于值得倾听的某些事情和思想,他确是一个代表,但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也不是绝对正确的。约阿希姆这个人也是一样。不错,他是一个军人。他要走了,几乎正好在胸脯高高的玛鲁莎要回院的时刻离去(大家知道,她十月一日就要回来);而他呢,作为文人的汉斯·卡斯托尔普,下山之事简而言之似乎尤其办不到,因为他必须等待克拉芙吉亚·肖夏,而她回院之事可谓杳无音讯。“我的看法不是这样,”赖达曼托斯以前向他谈起“开小差”时,约阿希姆曾经这样回答过。当然,在约阿希姆看来,阴郁的顾问大夫嘴里说的只是一派胡言和废话。然而对他汉斯这个文人来说,也许又是另一回事了。对他来说——不错,毫无疑问,确实是这样!今天,他躺在这里,又湿又冷,心里不禁萌起了这种对他的前途有决定性意义的想法——对他来说,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开小差”,也就是抓住机会合法地或是半合法地动身下山。这样一来,他就放弃某些应尽的责任(他在这儿山上对某种崇高的形象,亦即“神子之人”曾细心加以体察,因而滋长了这种责任感),同时也背叛了那繁重而炙手可热的、非他本身的力量所能及的义务,而这种省察自己内心的义务却使他充满幻想,欢欣鼓舞。在疗养院的凉廊里静卧和在开满蓝花的所在漫步——这就是他应尽的、非履行不可的义务。
他从嘴里一把拔出体温表,用力很猛,以前只有一次他才这么用劲,那就是在护士长刚将这个玩意儿卖给他而他第一次使用它的时候。他用当时那样贪婪而好奇的眼光低头看着这支表。水银柱升得很高,表上指的是三十七度八,差不多快到三十七度九。
汉斯·卡斯托尔普甩开身上披着的毛毯,一跃而起。他疾步走到房间里,先走到走廊的门边,然后又折回来。不一会,他又平躺下来,轻声地跟约阿希姆打招呼,问他量体温的结果如何。
“我不再量了,”约阿希姆回答他。
“咳,我有温酒啦,”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故意把“温度”念作“温酒”,模仿斯特尔夫人的腔儿;这个女人常把“温度”念成是“香槟酒”。约阿希姆在玻璃墙后面,听到对方的话不吭一声。
他以后也不再说什么话,当天也好,下一天也好。他也不想打听表弟的行动计划和决定,反正到了规定的期限一定会见分晓——要么动身下山,要么什么行动也没有。结果,他们采取了后一步骤。汉斯·卡斯托尔普似乎信奉“清静无为”,他一向认为一切行动不啻是冒犯上帝,而上帝是喜欢自行其是的。不管怎么说,汉斯·卡斯托尔普这些日子的活动仅限于对贝伦斯作一次拜访,也就是同他作一次商谈。约阿希姆是知道这回事的,而此事的经过和结局,他早已能了如指掌。他的表弟曾经说过,他宁愿听从顾问大夫以前对他一再所作的告诫,让自己的病在山上彻底治愈,免得以后非再回疗养院不可,而不愿听大夫发火时所说的不负责任的话。此刻他的体温有三十七度八,他不能自以为有资格可以冠冕堂皇地出院;如果他对顾问大夫新近说的话不作为“开除出院”来理解(他,说这种话的这个人,可不知道他的信口雌黄会引起人们多少非难),那么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就故意同约阿希姆·齐姆森唱对台戏:他决定在这儿留下来,等身体完全好后再走。当时,顾问大夫却是逐字逐句这样回答他:“Bon[93],好得很!”还有,“没有什么恶意呀!”也就是说,他这回说话倒像一个颇有头脑的小伙子;再有什么:一眼已经看得出来,汉斯·卡斯托尔普作为一个病人来说,比他那赳赳武夫、企图逃下山去的表哥更有能耐,诸如此类。
他们谈话的经过,约阿希姆差不多都丝毫不爽地猜到了。因此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无言地确信汉斯·卡斯托尔普不会跟着他一起采取动身下山的步骤。不过,好心的约阿希姆自己有多少事需要去做啊!他对表弟的命运和去留实在没有精力再操心了。暴风骤雨在他的胸口翻腾——这点人们是不难想象的。不错,也许他不再量体温了。不过根据他自己说的话,他已让那支工具落下在地,而且已经打碎。测量体温有时反而会得到错误的结果。因此,约阿希姆就显得异乎寻常地激动,一会儿满脸通红,红得发紫;一会儿又因喜悦和紧张而显得苍白。现在他已不再肯静卧休息,而是整天在自己的病室里踱来踱去;关于这个,汉斯·卡斯托尔普听得十分清楚。当山庄疗养院里的病人们一天四次都在仰卧的时刻,约阿希姆却在这样踱步不休。一年半时间过去了!现在,他终于能下山回到平原,回到家乡;现在,他真正能回到自己的联队里,即使下山仅仅获得院方一半的准许!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小事,汉斯·卡斯托尔普对不安地踱来踱去的表哥不由深表同情。十八个月!先是整个过了一年,后来在山上又度过了半年光阴——他对山上的生活规律和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已习以为常,已经熬过了七个七十天的日子,对它们的甜酸苦辣都已尝遍。而现在,他即将回到家里,同陌生人和不了解他的人住在一起!他在适应新的环境方面将会遇到多大的困难呢?如果说,约阿希姆的极度激动不仅仅是由于喜悦,同时也是因为害怕离别,而同他已习惯了的生活诀别则使他十分痛苦,因而他在室内踱来踱去,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至于玛鲁莎,这里就绝口不提了。
可是毕竟是喜悦占了上风。好心的约阿希姆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他嘴里只谈自己,对表弟的前途不闻不问。他说起今后的一切将会多么新奇而新鲜,不论生活也好,他自己也好,时间也好——每一天,每一小时。不久,他又将拥有充实的时间,漫长的、扎扎实实的青春。他谈起他的母亲,也就是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后舅母齐姆森,她同约阿希姆一样,也有一双温柔的黑眼睛。在他住在山上的整段时间内,她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因为她像他一样,一月又一月、半年复半年地稽延下来,始终下不了决心去探望自己的儿子。他含着兴奋的微笑谈起即将举行的入伍宣誓:在联队的旗帜面前,他要参加一种庄严肃穆的仪式,他将向联队的旗帜本身和军旗发出誓言。“咳!”汉斯·卡斯托尔普问。“当真这样?向旗杆宣誓?向那块破布宣誓?”不错,确是这样。在炮兵队方面,他们向大炮宣誓,这是象征性的。那位文人汉斯·卡斯托尔普又说,这是一种富于幻想的习俗,人们可以说,它既感伤而又狂热。约阿希姆听了此话,骄傲而快乐地点点头。
他着手准备起来。他和院方管理部门结清账目,在规定动身日期的前几天就开始整理行囊。他把夏衣和冬衣一一装在箱子里,并叫一个佣人把毛皮睡袋和驼毛毯缝入麻袋中,军事演习时也许用得着它们。他开始向人们告辞。他到纳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家里一一道别——他单独前去,因为他的表弟不愿同往,也不问塞塔姆布里尼对约阿希姆的即将动身和汉斯·卡斯托尔普眼前仍赖着不走有什么意见和看法。对汉斯来说,不管意大利人说“对,对”[94]或“我明白,我明白”[95],或者两种话都说,或者说“可怜虫”[96],他一定都是无所谓的。
动身的前夕终于到了。约阿希姆对院里的一切规章做了最后一次的例行公事:各次就餐,各次卧疗,各次散步,同时又向两位大夫和护士长告别。天色破晓,约阿希姆前去用早餐,两眼红炎炎的,两手冰凉,因为他彻夜不眠。他差不多一口东西也没有吃,当矮小的女侍者通知他所有的行囊都已上车时,他从椅上一跃而起,向同桌的病友们告辞。斯特尔夫人泪下如注,她这个女人没有教养,动辄流下淡淡的泪水;但一待约阿希姆告别,就在他背后朝着女教师摇摇头,同时摊开手在空中来回摆动,挤眉弄眼,像常人那样对约阿希姆有无把握下山及今后是否健康满抱怀疑态度。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正好站着喝完一杯饮料,准备送表哥动身,对斯特尔夫人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此外还得付小账,对院方派来在门厅向他送别的一位职员,他也得应酬一下。像往常一样,病友们都纷纷前来送行,他们中间有带有“短刃”的伊尔蒂斯夫人,皮肤像象牙一般的莱维小姐和放荡不羁的、带着新娘的波波夫。他们在马车下坡时后轮刹住的当儿挥动手帕向他致意。他们给约阿希姆戴上了玫瑰花。他头上戴一顶帽子,汉斯·卡斯托尔普则光着头。
那天早晨天气无比晴好。好几天来一直彤云密布,现在总算见到了阳光。仙霞峰、绿塔以及达沃斯村山峰的圆圆的顶部清新夺目地按它们本来的面貌耸向蔚蓝的天空,约阿希姆两眼直愣愣地瞅着。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动身那天正好遇上这样好的天气,未免有些可惜。真是天公不作美。如果临走时对这块地方最后有一个令人不快的印象,那么离别时人们的心情就会好受些。听了这话,约阿希姆这样回答:他并不需要心情好受些,这样的天气对操练极为相宜,这样的天气在山下就顶用啦。他们对别的就很少说了。既然什么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们自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跛足的门房也坐在驾驭台上马车夫身边。
他们直起了腰坐在双轮轻便马车硬硬的坐垫上,听凭马车不住颠簸。他们将溪流与狭狭的山径抛在后面,接着又在建筑物不规则的、与铁道平行的街道上行驶,终于在“达沃斯村”车站前面的铺砌许多石块的广场上停下,车站的建筑物已不啻是一座荒凉败落的破屋。汉斯·卡斯托尔普旧地重游,见到这一切不禁愕然。十三个月之前,他在暮色苍茫时分来到这里,以后就一直没有见到过它。“过去我就是在这儿下车的,”他说了一句多余的话,而约阿希姆只是这样回答:“咳,你是在这儿下来的,”于是径自付钱给马车夫了。
机灵的跛足门房负责各种杂务,照管行李和车票。他们一起站在月台前的小火车旁;在这辆火车的一节灰色软垫的小车厢里,约阿希姆定了一个席位——他随身带了大衣、旅行毛毯和玫瑰花。“好,你去狂热地宣誓吧!”汉斯·卡斯托尔普说。约阿希姆只是回答他:“就快宣誓了。”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呢?他们相互说了些最后分手的话:向山下各位致意,向山上诸人问好。接着,汉斯·卡斯托尔普用手杖在沥青上画了些图案。当车站职员叫旅客上车时,汉斯怔了一下,他看了看约阿希姆,约阿希姆也望着他。他们彼此伸出手来。汉斯·卡斯托尔普游移不定地微微笑着,双方的眼神显得十分严肃,忧郁中带有恳求的意味。“汉斯!”他说。万能的上帝啊,难道世界上真的已发生如此令人痛心的事?他竟叫起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小名来!不称“你”或“好家伙”,像他们平时一贯称呼的那样,而是无所顾忌地打破常规,热情洋溢地唤起他的小名来!“汉斯,”他一面说,一面沉痛地紧握着表弟的手。做表弟的势必看到表哥将经历不眠之夜,为旅途而劳顿不堪,而且将激动不已,因而连脖子也会颤抖起来,正像他本人在“省察自己”时那样。“汉斯,”他用哀求的声调说,“快些下山吧!”于是他一下子跳上车厢的踏板。车厢的门关了,火车的汽笛响了,各节车厢扭动起来。小小的车头一开动,整辆火车就上道了。动身的人从窗口挥动帽子,留在月台上的人招手示意。汉斯的心头七上八下,火车开走后,他还久久独个儿站在那里。终于,他慢慢地循着约阿希姆一年多前带领他的那条老路,回疗养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