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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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衡平公式

另类生命的集体记忆

每个贝纳卡都喜欢整理记忆。

遗传记忆是贝纳卡天生的本领,如果他们不希望自己和孩子们忘掉什么,那就有办法把它永久保存下去。

贝纳卡生来就会拥有许多记忆颗粒。

亲辈决定要留下哪一些时间颗粒,并在生育时完成唯一的一次传递。那些记忆颗粒从出生开始就会刻在贝纳卡们的记忆深处,并且永远不能忘记,年幼的贝纳卡读不了它们,但记忆颗粒的确一直在那里,等到他们长到足够承载记忆的年龄,等到他们慢慢变老,死去。贝纳卡可以选择打开或者不打开它们,但记忆颗粒永远会留在那里。

贝纳卡很少能看完所有的记忆颗粒。

大块的记忆颗粒往往充满了情绪,体验和混乱的叙述,而更小的颗粒则通常是文字。记忆颗粒阅读起来格外需要时间和精力,很多贝纳卡一生都不会打开所有记忆颗粒,而只是把前人标记为重要信息的它们继续传承下去。很多贝纳卡甚至会拥有一辈子都读不完的记忆颗粒。

但也有些记忆颗粒值得反复翻阅。

这是我自己的记忆。在我尚能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时,我把它打包成了记忆颗粒。

“贝纳卡学不好汉语。尤其是——文字部分。你们的文字和汉语根本不是同一体系的。”

“没有人这样说过。他们都是说贝纳卡的文字是象形文字,和汉语同源。”

“那是胡扯。我们从没有出现过你们那样高度精简,以节省空间为第一要务的文字。拉丁语系的语言倒是更合适你们的脑袋,但体系上完全是两码事了。”

“只有你这么说。”

“他们,哈,他们只是谄媚罢了。”声音这样说,“他们把自己视作奴隶,把你们视作他们的主人,阿谀奉承人类主人能给人类奴隶带去好处,但照我说,这没有必要,对吧?人类和贝纳卡是完全不同的生物。动动你的脑子。理性点。再说,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学不好你们的语言,我承认。”

“但你也和他们一样一直没有反抗。”

“我选择活下来,我选择不做奴隶。这两者并不矛盾。”

沉默。

我跳出这段记忆。它太新,又太过沉重。但它总是能让人冷静下来,以准备好阅读一份来自过去的、更遥远的记忆。

我能看到的每一颗记忆颗粒都没有名字。其中有一颗格外庞大,它很重要,也占据了异乎寻常的位置。

当贝纳卡成长到足够阅读记忆时,他们选择记忆颗粒的方法格外简单,随缘分,或者——为什么不挑一颗最大的呢?

它也是我年轻时阅读过的第一块记忆颗粒,它很重要,有许多古老的片段,连记忆本身也经过精心编排,不同的片段连接在一起,跨越了漫长到令人惊讶的时光。

我把它标记为衡平公式。

这是一段长而零碎,却又有迹可循的记录。

记忆的开始并不愉快。

“今天热流到来的可能性是2%。”一个声音这样说,“保险起见还是搬走点东西……”

视野一片模糊。记忆的主人并不记得太多细节。

“……得了吧,折腾。”

“来了就什么都没了。”

“有警报,总是来得及的,大不了没了住处。况且什么时候真的来过了?大惊小怪。”

声音很快小了下去。

一段记忆很快结束,注释者留下一句话。

——死亡热流来了。

第二段记忆开始了。

声音极度混乱,充满着来自各个方向分辨不出的惊呼。它还承载了触觉,但削去了力度,否则记忆将会变得无法阅读。

这是亲临热流的场景。

聪明的记忆整理者懂得给这些糟糕的记忆做上足够的铺垫。

水温在上升,依稀能听到水中的气泡破碎的声音。贝纳卡对于水温的敏感是理所当然的,那决定了生死,但像这样程度的热流,即使知道它来了,也无从躲避。

触觉被削弱了,但阅读这段记忆仍旧极度难受,极度压抑。触及升温的海流会让贝纳卡感到战栗,对热流的恐惧刻在贝纳卡千万年的本能里,更敏感的个体在热流来临时有更大的机会逃生,从而将那份基因一代代传递下去。

气泡从四面八方涌来,城市的框架在极度的高热中软化,坍塌得支离破碎。

那是极其罕见的记忆,左侧的城市仍旧完好,右侧的蜂窝状管道却渐次消融,城市的骨架散落开,支架原本用于维系城市的形状,现在却逐一弯折,上千间挂在支架上的茧状居室脱落下来,翻滚的水流裹挟着气泡,冲散了小居室,又逐渐剥去每一间小居室的外壳。

视线不断晃动,主视角在移动,但热流速度极快,无处藏身。灼热感涌上来,被削弱过的窒息感和极度疼痛持续了一阵,忽然消失。

记忆的主人失去了意识。

他没有死去,否则留不下来第一手的记忆颗粒,他也必定能迅速修补好自己的身体,只要没有死去。

但那一段经历足够给他的余生带去无尽的噩梦。

没有经历过旧时代的贝纳卡很难理解死亡热流,也很难理解记忆颗粒里传达出的焦虑,不安和恐惧。死亡热流总是不经意地闯进贝纳卡的生活领域,所到之处,无人生还。

贝纳卡的全部世界,洋底至冰顶,一万四千公尺,水温渐次降低。海底的熔岩流加热底层海水,形成稳定的高温水层。热流比冷流轻,必然要上升,而上升通道则充满了不确定性,除了固定的洋流通道之外,小股热流经常在大洋中随机形成上升管道,那些上升的热流被贝纳卡称之为死亡热流。

死亡热流无法预测,也没有规律可循,和洋流一样变幻莫测,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所有生物都没有在热流里存活下来的机会。

贝纳卡逐渐生长出自己的聚居地,在四万年之后,出现了城市的雏形。城市散落在温水层宜居带,城市位置不断校正,确保它处在经验记载中最安全的位置。

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

贝纳卡建造居室外壳的材料从硝基细菌的尸体堆积变成了硬质的海底化合物,逐渐加厚,但没有哪一种材料能够抵御那些高压过热水流。

从来没有。

以后也不会有。

第三段记忆。

“我很抱歉,他们都死了。”

“可是我还活着。”

“是的,运气很好,小孩。那股热流削掉了半个城市。你也只差一点就死了,别嫌自己伤得不够重。”

安静蔓延开来。水流的触觉也消失了。那是感知系统失灵的极限安静。

一阵轻微的鸣响后,声音又回来了。

“他们回不来了,我很抱歉,伊米亚。我很抱歉。”

记忆戛然而止。

这是一块伊莉安的记忆。

每一块伊莉安的记忆颗粒都是无价之宝,贝纳卡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将他们传递下去。

只因为它们来自已经消失的古老种族伊莉安。

伊米亚是个极其典型的伊莉安名字。伊莉安和贝纳卡是截然不同的种族,泾渭分明,在名字前加上对应的辅音字母也是长久以来的习俗。在伊米亚的时代,伊莉安和贝纳卡住在各自的城市,大小格局也截然不同,只有基础的贸易来往。

但在历史中,贝纳卡和伊莉安无法分离。共生是生存的基础。

贝纳卡的祖先在历史上率先出现。贝纳卡的祖先消耗硝的一种化合物,它们的代谢速度很慢,海洋有足够时间去恢复化合物浓度,但随着时间推移,个体增多,化合物缓慢耗尽,几乎导致了一次彻底的生命灭绝,但幸好在那之前,伊莉安的前身出现了,他们的代谢方向相反,构成了海洋中的物质平衡。

在漫长的岁月里,生命遵从着自己的法则在温暖的海域中生息繁衍。

由于硝基化合物浓度稀薄,活动中过高的速度和能量消耗不利于生物存活,而水温的异常变化又导致环境无常,最后进化给出了近乎惨烈的解决方案,舍弃了所有生物在速度上的优势,加速其生命周期。

直到共生关系出现。

贝纳卡和伊莉安的代谢产物完全互补,但二者的有意识共生却开始得极晚。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直到贝纳卡离开了伊莉安,直到伊莉安彻底消亡,贝纳卡科学家仍旧在研究这一件事的缘由。

共生使得生物的能量利用效率成百倍地增加,二者代谢率同步上升,到达足以支持高度智能的程度。伊莉安的体型逐渐增长到贝纳卡的近百倍,并获得上浮下潜的运动机能,那些能载着共生的贝纳卡寻找合适居住地的伊莉安在进化中留了下来。

但死亡热流始终无解。

它就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出现,毁灭一座村庄,或者城市。预测总是不够准确,大规模的热流有时有迹可循,有时又会突然袭击某座不在热流活跃区的城市,小股热流则更加神出鬼没,那些脱离底层水域的小团过热水流让城市笼罩在无尽的无力与恐惧中。

贝纳卡和伊莉安的基础科学中最重要的一门就是衡平学,专门解决死亡热流的预防和对抗问题,少有建树,可每一步突破都极其重要。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当科学解决了伊莉安和贝纳卡间过度的互相依赖关系之后,共同解决死亡热流的预测问题几乎是维系伊莉安和贝纳卡团结一致的唯一理由。

“我想学衡平学。”年轻的伊莉安大声喊道。

“贝纳卡聚居地不欢迎伊莉安。”小个子贝纳卡尖声驱赶着伊米亚。

“伊莉安的衡平学很糟糕!”那声音小声说。

“哦,你倒是坦诚,我喜欢你这样的伊莉安。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伊米亚。”

“很好,我记住了,但你还是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

“你太大了。而贝纳卡的城市——”那个声音忽然尖叫起来,“你打碎了我的盘子!哦不现在是……桌子!——别!别转身!……”

并不止于此。

每个贝纳卡都清楚,在过去,伊莉安和贝纳卡的关系并不友好。

建立贝纳卡和伊莉安能够共同生存的城市并不困难,所有伊莉安的城市稍加改造就能够容下贝纳卡,但历史遗留问题的解决要困难得多,尤其是如果那段历史长达三十万年。

贝纳卡的历史里伊莉安是很重要的部分。伊莉安和贝纳卡毕竟共同生活过几亿年,而伊莉安已经消失了。如果贝纳卡不记录下来,伊莉安就永久消失了。

所有的贝纳卡都很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

在伊莉安尚存在的时代,在伊米亚的时代,尤其如此。

两种共生体中起主导地位的是伊莉安,后来这点只在体型上体现出来了,但历史上确实是伊莉安首先发展出语言,并引领了本星球文明的进步。

文明萌芽的起初,伊莉安会与三至五名贝纳卡共生,贝纳卡是伊莉安的财产,并且是相当宝贵、关乎生存与死亡的财产。奴隶社会——一个并不属于贝纳卡原生语言,却格外合适的词汇——在历史中持续了约三十万年。

直到伊莉安开始普及教育。那时候伊莉安科学家们终于发明了一种可靠的化合物转换系统,伊莉安和贝纳卡结束了长达千万年的捆绑共生。为了让贝纳卡不至于失去所有用处,伊莉安们决定让他们眼中愚钝而不可教化的贝纳卡也接受同等教育。

伊莉安从没意识到贝纳卡是如此优秀的科学家。贝纳卡自己也并不清楚。

贝纳卡并不能自由移动,一旦落入冷水域而附属的伊莉安死亡,贝纳卡就能启动保护自己的本能,进入近似冬眠的状态,他们的思维也会随之降速,乃至完全停止,在极端情况下连记忆都会抹去。储存记忆颗粒的能力也是由此而诞生的,它能为贝纳卡留下最重要的记忆。这份本能稍许过于敏感了一些,而长久以来作为财产的贝纳卡又不可能得到足够的热量,即使条件尚可也不存在接受教育的机会,因而从没有人意识到贝纳卡实际上拥有极佳的逻辑与计算能力。

就像后来的某位贝纳卡生物学家说的,让贝纳卡去思考就是让他们和本能对抗,但一旦他们学会了思考的技巧并有教育去支撑,中上之才的贝纳卡都远要比最棒的伊莉安来得优秀。

贝纳卡取得温饱并接触数理类教育后迅速完成了很多伊莉安难以企及的突破,仅仅用了四十年,贝纳卡几乎将伊莉安挤出主流学术研究圈。同时,随着贝纳卡的地位提升,伊莉安与贝纳卡开始互相敌视,各自抱团,划分城市片区。当贝纳卡开始独立组建政府与研究院时,长期处于强势的伊莉安认为他们遭到了冒犯。当然更深层不愿意说出的原因是,他们感到了——恐惧。

伊莉安议会希望剥夺贝纳卡的受教育权,让贝纳卡重新成为伊莉安的财产,但任何有理智的个体都会明白,逆势而行从来都不可能。

伊米亚所面临的是一个交替的时代,一部分伊莉安对贝纳卡的认识在转变,另一部分则沿袭着亲辈的记忆固步不前。伊莉安和贝纳卡的记忆遗传成了变革的阻碍,毕竟那些旧的记忆很多情况下是刻在伊莉安们脑海里的。

而在变革的冲突中,矛盾也在酝酿。

在氏族约束的情形下,伊莉安和贝纳卡更是没有合作的可能,连一点都没有。

伊米亚不受氏族约束。伊米亚的全部亲辈死于热流,无一幸存。

那段宝贵的记忆就留在记忆颗粒里一直传递下来。那也是伊莉安历史上屈指可数的热流灾难。热流规模不算特别大,速度却极快,水温极高,越过了所有预测,精准地击中伊莉安的第三大城市。先哨警报没有来得及响起就毁于热流,而热流警报哨所将记录到的微小波动记录为正常水温波动。仅十分钟的撤离时间也一并被浪费,进而导致了前所未有的伤亡。

灾难后的城市再也不复往日的辉煌,即使它的位置其实足够安全。灾难给城市留下的创伤可以修复,恐惧却不能。

伊米亚离开了这座伤心的城市,并且像无数同辈人一样选择了衡平学。在后来的几十年中,这座城市涌现出了一大批杰出的伊莉安衡平学家,几乎将历史向前推进了整整一轮,没有哪一本衡平学史书籍能逃开这段历史。

他们中的许多人或是目睹过灾难,或是失去了亲人,各有各的伤痛。但那些不幸的记忆确实成为了他们的动力,并驱使他们在之后的岁月中不断前行。

伊米亚一共被拒绝了五十七次。五十七位优秀的衡平学家。

只因为他是伊莉安。

这位年轻的伊莉安似乎有些贝纳卡特质的固执,即使伊米亚非常清楚贝纳卡和伊莉安紧张的关系。

直到伊米亚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贝纳卡,贝尔。

贝尔从事研究衡平学,他的年纪比伊米亚大得多,但贝纳卡的寿命很长,伊米亚会早于贝尔死去,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贝尔接受了这位年轻而特殊的伊莉安学生。

贝尔像每个贝纳卡一样,有些刻板,又有些刻薄,但他愿意接受伊米亚本身,就决定了他和所有人都不同。

贝纳卡研究所里多出了给伊米亚的房间和通道。修改格局并不困难,难的是仪器和设备。

“没有关系。”伊米亚这样告诉他的同事们,“我只需要数据。实验要做总是能做的,更多时候,科学是靠想的。”

与此同时,贝纳卡铂金制的微型探测船首次在洋底的超高温水层底部收集到一种性质奇特的化学物质。

贝纳卡并不知道它的能源来源于哪里,但它的使用早于理论开始了。

贝纳卡知道那种物质对生命具有杀伤作用,因而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贝纳卡都对它敬而远之。

它被当作武器重点发展。而贝尔和伊米亚只是共同研究它的性质——仅仅当作一种危险的,能发光的化学物质。

在几年之后,又一次城市争夺位置的争端中,一座贝纳卡城市的领袖决定将它扔进伊莉安聚居区。那是一次草率而疯狂的行动,并没有太多伊莉安死去,可那种疯狂的物质却导致了许多身体失控的案例。伊莉安的再生本领很强,而接触到那种物质可能会导致伊莉安的身体失去控制,一次小伤就会诱发无限的再生,最终因营养耗尽而痛苦死去。

它成了贝纳卡和伊莉安关系激化的导火索。

贝纳卡城市中绝无伊莉安的容身之地。

伊米亚被勒令逐出贝纳卡研究所。

“我也走。”贝尔丢下这样一句话。

贝尔和伊米亚已经是研究上无法分离的搭档,贝纳卡和伊莉安本来就无所谓种族或战争。尽管上述二者是他们所逃不开的问题。

当然,贝尔和伊米亚大可以放心地离开。他们的实验已经做得够多了,而贝纳卡和伊莉安又拥有记忆颗粒,足够存储下所有的记录。

之后的四年里,两位独立科学家完成了衡平学全新公理的验证。以人类的词汇表达,它是质能方程。但我更希望用贝纳卡的语言去介绍,因而我以意译将其翻译为衡平公式。

在人类历史上,质能方程的出现对核能的掌握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关于核裂变的实验推动了技术进展,质能方程只是终于将理论和现实对应起来。但贝纳卡和伊莉安的历史上则不然。

衡平公式第一次定量地描述了物质与能量的关系。它的命名极尽大胆,甚至有些狂妄,但后来的历史证明,冠以它衡平的名字,也许并不夸张。

以贝尔的说法,也正是离开研究所之后,这个公式才有产生的可能。它太疯狂了,由极其精妙的推导而非实验产生,贝尔始终不相信质量能够转换为能量并且是如此大量的能量,伊莉安则能够很轻易地接受这一切。伊米亚只是协助完成了推导,但如果没有伊米亚,贝尔会在开始时就放弃。

他不相信。

伊米亚和贝尔是走在时代最前端的人,科学家本来应当无畏地追逐真理,但当结论达成的时候,他们开始犹豫了。

那时候正是战争一触即发的时节,伊莉安和贝尔都握有同样的武器,而这样武器又是他们所无法控制的,而伊米亚和贝尔所得出的结论指出,这样东西比他们想象中还要疯狂。

伊米亚和贝尔花了一个月时间权衡,最终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彻底公开,向所有贝纳卡和伊莉安。

同时公开的还有另一份公告。衡平公式指出了另一条路径。一条永远结束死亡热流威胁的路径。

贝纳卡和伊莉安历史上的衡平学一直在研究如何冷却物体。

但是,就像衡平学基本公理——或者热力学第二定律——指出的那样,只要有足够的冷水流,死亡热流当然是可以抵御的。但是,和死亡热流相比,伊莉安和贝纳卡有能力驱动的水量太过有限。贝纳卡很早就在运用流水取得能量,但是拥有足够动能的水流往往水温不定,而这些有限的能量拿去驱动洋流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但是衡平公式的出现意味着,只要你拥有物质,就拥有无尽的能量。尽管这仅仅是一部分,但它至少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

一对跨越种族的合作者走在了所有研究者前面。就像贝尔后来说的,他们的视野没有像同时代的其他科学家一样停留在武器上,带上太多功利色彩,而是指向了更广阔的领域。他们关注所有的可能性。

伊米亚和贝尔拿到了最高的和平奖章。

那五十七次拒绝,每一次都刻在了记忆颗粒里。

后来的学者们说,贝尔和伊米亚最大的功劳也许在于让两个种族停止了漫长的争端。换作任何人,情况都将不尽相同。

贝纳卡和伊莉安的黄金时代来了。当生存的敌人被解决,科学的大繁荣反而停下了,贝尔和伊米亚成了英雄,衡平学缓慢修正着自己,毕竟,贝纳卡和伊莉安与死亡热流搏斗了那么多年数,科学家甚至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能干什么了。

黄金时代渐渐走着,走到贝纳卡和伊莉安拥挤起来的日子,终于有人想起头顶的那片没有边际的冰盖。

伊莉安和贝纳卡对水温都极度敏感,这份本能也使得二者对洋底和冰盖具有着天生的恐惧。

另一方面,为什么要去探索新世界呢?生存的危机都逐一解决了。没有动力,没有需求。

所有人都错了。

灾难从未走远。

倒计时继续行走,而贝纳卡和伊莉安在冰层之下浑然不觉。

实际上,后来有贝纳卡历史学家推测,以当时的技术条件,贝纳卡和伊莉安已经有条件打开冰盖,但在随后的四万年中没有人愿意真正着手做这件事。

要打开冰盖,或者直接加热水流,或者引热流解冻,二者都需要以核燃料为动力,但核废料对海洋文明来说棘手异常,即使为了保障城市安全,每个城市运用核物质的量都有着严格的限制。冰盖越往上温度越低,也冻得更加坚硬,其中最远的一次实验打开了一条一千四百千米的通道后停下。那次实验用去了伊莉安和贝纳卡大半的核燃料储备,缩减的核燃料指标使得当年因意外毁于热流的村庄数字增加了五倍。

就在同时,贝纳卡科学家提出了错误的无限冰层说,也许由于它符合公众的预期与政治家的需求,学说竟然就这样被学界广泛接受,并一直沿用了下去。

贝纳卡和伊莉安花了四万年解决了核废料处理的问题。所有条件完备,终于有好事者想起了开拓世界的事情。

即使宇宙是无限的,试着去探索一点也未尝不可。

那时候我刚刚从亲辈身上分裂出来。

当我出生的时候,学者和政治家们在争论要不要打开通道。当我长到足够阅读记忆颗粒的时候,他们还在继续着争吵。喋喋不休的论战拉开了跨越几十年的战线,到我加入衡平控制中心的管理小组时都没停下来。终于,一次蓄谋已久的探索活动就此开始。

那一天,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贝纳卡们都察觉到了不安的水流,暖流被咆哮的机械搅动起来,直冲冰顶。永久封冻的冰顶和热流对撞,缓慢消融。

流动的水流让人不安,贝纳卡都蜗居在各自的茧室中,模拟硝基细菌的冷光灯缓慢颤动着,就像传说中死亡热流来临时的样子。尽管它们真的不会来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贝纳卡和伊莉安正在做的事情,恰恰是模拟一股可控的死亡热流。

第一次试验在五千米处停了下来,温度缓慢逼近着理论上的最低值。动力绰绰有余。

第二次试验的预期是一万米。但就在七千米的位置,冰层忽然裂开,加速水流急速上涌,将器械一并推向真空。

这是数亿年里越过冰顶的第一股水流。

机械相机在接触到真空后的一点七秒后爆裂,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那些影像已经顺着长长的连接导线飞入千万间茧室,那一天,伊莉安和贝纳卡向着星空,向着宇宙,向着冰顶之外的世界投出了他们迟到的一瞥。

现在我们知道,伊莉安和贝纳卡生活的世界和宇宙比起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颗尘埃。即使贝纳卡自己来看,这颗行星上能诞生出生命,也是宇宙里最了不起的奇迹。

伊莉安和贝纳卡很快搞清楚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恒星系一共有四颗行星,两颗固态两颗气态,其中第二颗行星就是伊莉安和贝纳卡的故乡。她有美丽的海洋,质量足够吸引起水层,岩石核心,但没有裸露地表,整颗星球被平均水深一万七千米的海洋包裹——包括七千米厚的冰盖。

而在这之前,伊莉安和贝纳卡对一切一无所知。

对于生活在囚笼之中的生命,要求它们去理解囚笼之外,着实是苛刻了一些。

伊莉安和贝纳卡所在的行星从内到外是第二颗。它并不在宜居带之内,它离恒星太远了,在一个周期约为五千八百天的椭圆轨道上围绕恒星运行,只能从恒星汲取可怜的一点能量;轨道也不很稳定,成扁形的长椭圆,与另一颗行星舞蹈着交替前行。

任何一点都足以使得这颗行星永久与生命无缘,但二者加在一起却形成了奇异的生态。

行星表层永久封冻,极端情况下,连甲烷都会凝成液态落下来,它拥有数千米厚的冰层,冰川构筑起天然的辐射屏障,阻挡着来自深空的高能粒子;另一方面,来自另一行星的潮汐力撕扯海面下的岩石核心,摩擦中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引力火炉加热着行星的核心,让它自诞生以来的七十亿年里都保持着非凡的活跃。火山在海下爆发,将高压海水加热到可怖的温度,上升,交换,稳定循环,在深达千米的冰层之下留出了大片温暖水层。

死亡热流也由此产生。

伊莉安和贝纳卡痛恨了数亿年的死亡热流,恰恰来自行星的生命之源。

伊莉安和贝纳卡的理论科学和材料学早就走在了观测之前,因而,许多看起来荒谬的预言就这样被证明了。可惜这场探索迟到了太久,做出预言的杰出学者们早已离世,其中许多人更是一生籍籍无名,甚至连自己的记忆颗粒都没有留下过。

当然,真相永远没有迟到一说。随着伊莉安和贝纳卡打通冰顶,衡平学突破后的第一次科技大繁荣由此开始。

观测对伊莉安和贝纳卡而言是最简单的一件事。如果说二者最骄傲的领域,那一定是材料学。贝纳卡和伊莉安不断建着大得夸张的望远镜,历史上常年和热流斗争的材料学家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贝纳卡和伊莉安向深空的探索飞速前进。

而这样的探索带回来的却是一条冷冰冰的消息。

灾难从未走远。

从行星望出去有无数颗亮星。其中有一颗红巨星,那颗恒星在行星上观测看起来极亮,贝纳卡和伊莉安最初注意到的就是它,但初涉星空的贝纳卡们花了很久才知道它是什么。一颗红巨星,已经走入了演化的末尾,将在不久之后爆发,它的自转轴正对本星系,一旦爆发开始,高能的粒子流会直接和行星对撞,把冰盖加热,然后渐渐蒸干海洋……十二光年,离得太近了。

而那个将至的日期呢?预测值不断缩水,从一百七十万年,落到二十二万年,四万年,七千二百年……

没有人敢把这个数字再往下压一压了。可贝纳卡们清楚,就像促使贝纳卡诞生的无数巧合一样,宇宙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伊米亚和贝尔从荣耀的顶点坠落。

衡平公式给贝纳卡带去了安稳,却夺走了贝纳卡开拓的欲望,的确,伊莉安和贝纳卡挣扎了太久,死亡热流推着两个种族一并前进,是时候停一下了。可没有人会想到,停下的代价是将至的毁灭。

四万年,整整四万年,在这当中的每一年都有可能完成的突破,伊莉安和贝纳卡却拖了足足四万年。

我是贝尔的子孙。我的孩子也是。

记忆颗粒的传递不会骗人。

那还是我的孩子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他说,他要去学衡平学。但转瞬之间伊米亚和贝尔不再是英雄。

他哭着告诉我,如果没有衡平公式,伊莉安和贝纳卡还会拼命向外扩张。

如果没有伊米亚和贝尔,两个种族的争端不会止息,也就不会有人停下脚步。

如果伊莉安和贝纳卡继续走下去,他们会打穿冰层,提前数万年打开通向星海的通道。

伊米亚和贝尔带来了黄金时代,却最终将文明推入了死境。

可有谁错了呢?

到底有谁错了呢?

历史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绝望的巧合,没有解决方案。

只有那颗闪烁的星子不断提醒着贝纳卡,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真的没有时间了。

核燃料使用的限令一夜之间放开,贝纳卡倾尽一切可能建造星舰。

人民的福祉,自然,环保,这些东西与生存比起来不值得一提。适合堆积废料的静稳水域和城市区重合,贝纳卡最大城市整体搬迁,那不知该不该称为故乡的安静水区成了死亡水域。

我的职业就是控制核废料的扩散。衡平学的新分支。

但我们能做的事情终归有限,污染不可控制,可贝纳卡别无选择,伤痛很快就被遗忘,畸形的肢体,早衰的少年,所有这些和文明消亡比起来只能算是微小的不幸。

星舰建设之前的探索中,贝纳卡和伊莉安几乎没有付出过生命的代价。在衡平公式的保护之下,伊莉安和贝纳卡不急于探索未知的区域,也因此,每一次开拓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现在不是这样。

携载生命的飞船可能发生各种各样的问题,燃料,推力,循环系统,每一样都足够要了性命。

但贝纳卡和伊莉安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源进行太多的纯实验。

很多不完善的飞船就这样升空了,许多探险者死于过量宇宙辐射、循环系统失灵,或者冷却系统失灵。实际上更大的问题在于早期的飞船动力不足,也无法有效补充燃料,飞船会在飞行到目的地前耗尽燃料,或者即使飞到了,也无力改变系统。

飞船的驾驶者都明白这个事实。但他们仍旧出发了,以生命为赌注,飞向星海,一去不返。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飞船送不走伊莉安。

伊莉安的体积是贝纳卡的一百五十倍。伊莉安需要维生的水量是一千三百倍。贝纳卡可以休眠,生命更长,而伊莉安不能。伊莉安给循环系统带去的负担是贝纳卡的三千七百倍。

如果说贝纳卡还有一线希望的话,伊莉安则只能呆在温暖安静的大洋中等待死亡。

伊莉安做出了异乎寻常的牺牲。自始至终没有伊莉安站出来反对,也许因为本来的结局都没有两样,也许因为在之前数万年的和平岁月中让两个种族之间互相信赖互相依靠。

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说,这又是伊米亚和贝尔的功劳了。

事情总是有两面的。

我跟随船队离开。我们起航的第一百四十一年,飞船的粒子检测器唤醒了我们。

超新星就快要爆发了。

我们停泊在一颗恒星背后,躲过了粒子流,警报给的余量比实际值少了三十天,险些毁掉我们的飞船。高能粒子没有飞舞太久,仅仅一周之后粒子流就衰弱下去,一个月之后便基本平息,唯有射线发出源处那颗闪耀的星子留在那里,在接下去的几年里,它都会是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

而我们再次启程,继续一场毫无目标,没有希望的旅程。

我们走过了三十七个星系,行星无一适合改造,没有水。水太宝贵了,连一小块极地冰盖都已经算是很多了,我们竟然曾经有一万七千米深的大洋。休眠,整理,补充燃料,机械的步骤一步一步走着,也许永远没个尽头。我有时候怀疑,我,还有我们的所有人会在这样的生活中走到生命的尽头。

那也许还不如死去了。

观测到超新星爆发的第七十九年,离开母星的第二百二十年,我们集中收到了许多来自母星的影像。

在星际风夺走行星大气之前,许多伊莉安和贝纳卡选择一起跃入中央热流。像一场祭祀仪式,走进我们的生命之源,我们的死亡之源。

也有人选择留到最后。

那是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悲伤的时代,却也是个平静的时代。

超新星爆发时抛出的物质以光速飞过了十二个光年,咆哮的星际风从垂直于行星运行平面的方向掠过星系,信号在镜头间跳跃,一个个被星际风烧焦,最后一个镜头藏在行星背后,行星正对着恒星的一方升起高而迷蒙的白雾,起码有数十公里的高度——我们的海洋,我们不知说爱或不爱的故乡,从此不再存在。

对于星海中的飞船而言,有故乡和没有故乡,大概也没有差别。

只能继续向前。

第五百二十年,我们到达了另一个恒星系。恒星系中有巨大的气态行星,足够补充未来数程的燃料。

气态行星有巨大的冰环,昭示着希望的冰环,我们提前很久醒来,策划着如何把水搬到内侧可能存在的温暖行星之上。

后来我们发现,我们错了。

根本没有必要。

第三颗行星本来就被厚重的海洋覆盖着。

可是后续的观测却显示行星上很有可能存在文明。

可是当精心准备的探测器和信息发送至地面时,没有回音。我们发现,没有一个——按照他们的语言说——人。

没有,什么都没有,地面上一片寂静。

陆生生物多样性低得惊人,似乎是经历了一场大灭绝。一切的一切又指向了那颗爆发的超新星。

后来我们知道他们并非毫无准备。

他们叫它参宿四。

他们知道它要爆发。

但他们没做好足够的准备。

他们离那颗星足有六百光年,可陆生生命比水生生命来得脆弱得多,来自参宿四的高能粒子猛烈撞击他们的大气——甚至都没有剥去那层脆弱的大气。大气被削去了三分之一,但这一点不足以致命,后续的连锁反应才是关键,高能粒子的激发使得氮气和氧气结合,高浓度的氮氧化合物对他们具有很强的毒性,短时间内,智能生物大规模死去。

大洋PH值在短时间内下降了0.1,不算多,却足以颠覆整条生态链,连锁反应把这颗星球推向深渊。

而他们无能为力。

他们的永恒灯塔不曾停下闪耀,可再没有人听候灯塔指引了。核燃料电池还要花上上千年才会耗尽能源,在那之前,指引飞行器降落的信标不会熄灭,永不停息的电波击破苍穹,好像在为失落的文明唱着挽歌。

城市还保留着灾难前的样子,记录几乎无一轶失,建筑安然立在那里,坍塌的仅仅是他们称为“古迹”的楼房。

也许正因为他们对自己太过于自信,他们没有做足准备,将自己引向了灭亡。或者,就像贝纳卡和伊莉安一样——他们并没有足够的时间。

现在这里有一片完美到让人窒息的海洋,没有死亡热流,主洋流在极地下沉,从赤道升起,每四千年完成一个完整循环,而细小零碎的暖流和寒流沿着海岸线分布,海水交换着热量与动能,永无止息。

贝纳卡生活在大洋里,没有宇宙辐射,水温正好,成分需要调整,但贝纳卡的技术足以支撑这些调整。

大洋的成分将被替换成贝纳卡的版本,所有的本土生物将毫无意外地全数死去。海洋中的生物尽管受到了波及,却仍旧能够生存。我们要杀死的是一整个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那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却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情。那只是你死或者我死的问题。

我们让飞行器落入大洋,我们借用了原住民的发射装置,稍加改造,向星空发出呐喊。我们的声音能传出大约三十光年,最多不过五十光年,这一片区域里应该会有个位数的飞船,最好的情况下,信息会像涟漪一样一环环散开,这样,如果流浪在宇宙中的飞行船愿意的话,他们就能过来,找到一颗最棒的行星。

当然,我们还是算错了一点。

人类文明没有彻底灭亡。

在大陆上零星散落着约二百个小生态圈,多数处于地下。

大灭绝的连锁反应还没有停下,在可预期的未来也不会停下,空气尚未恢复到足够支撑呼吸的程度,而人类对此无能为力。只有这些靠燃料支撑的生态圈还能勉力支持生存,其中大多数已经因各种原因毁坏,但仍旧有约一万七千人口,以及无数人类胚胎。

文明的火种仍旧在灭绝边缘摇曳。

当我们出现时,他们像见到了救世主。但很显然,他们没有听到他们想要听到的东西。

语言不通,但态度却能够传达。

——我们不是来拯救他们的。贝纳卡要救的是自己。贝纳卡早就自顾不暇了。

我们不得不杀掉所有反抗者。

我们同意余下的三千人住在海上的隔离社区,由贝纳卡器械供给食物和氧气,没有别的回旋余地。

那之后的第二个月,我第一次见到关海,一位地球的原住民。

作为毁掉整个生态圈的代价,我们愿意为他们留下文明的记载和文字。这也是贝纳卡能做出的最大的程度的妥协了。我负责汉语部分。

那人只能说两句很简单的贝纳卡语。完全不懂得贝纳卡文字。

他告诉我他叫关海,姓氏是关,类似贝纳卡姓名中的前缀,但不代表种族而代表家庭,去掉姓氏,单名叫海。

他需要常年生存在空气中,因而每次他要说话时,会把头伸进水中。人类书写文字的方式也和贝纳卡迥异。海洋中没有附着物,仅仅能依靠部分发光物来留下痕迹,也因此,贝纳卡的文字极其精炼,并且不常用。所有的记录都通过记忆颗粒进行,而非人类所用的书和纸笔。

我教他贝纳卡语言,而作为回报,他会教我人类的语言。

他不是个优秀的语言学习者,但他很清醒。

“人类不可能活下来。”他用磕磕绊绊的贝纳卡语说,“我只希望文明和文字能留下去——用你们的记忆颗粒。”

“你不该那么悲观。”我说,“贝纳卡和伊莉安几亿年都过来了。”

“贝纳卡和伊莉安可不能直接推到人类和贝纳卡。”他探出水,吸了口气,顿了顿,再次潜下来,“再说,有共生关系在都闹得一塌糊涂呢。”

他给我讲人类历史上的事情。人类没有记忆颗粒,所有的记录都靠文字记录流传下来,记录的轶失比记忆颗粒来得厉害得多。但这样也有好处,仅有那些最为优秀的版本能留下来。

他似乎尽力把所有能够说的都讲完,并且用人类意义上“有趣”的方式。我再三告诉他,贝纳卡的喜好和人类文明不一样,但他不曾改变他自己的方式。

“我是给未来不会存在的人类文明讲故事,而不是贝纳卡。”他说。

我对历史不感兴趣。我喜欢文字。

贝纳卡拥有自己的文字。但仅仅有一套复杂而不完善的文字。所有的交流通过声音进行,贝纳卡有记忆颗粒,所以不担心任何重要的事件会被忘掉。

而人类则拥有一套极其完备的文字体系。

它很有趣。

“你和我都学不好对方的文字。差得太大了。”这是关海的评价。

不过事实证明,贝纳卡有记忆颗粒,怎么样都不会太过糟糕。关海的辨识能力却一如既往地糟糕。

之后的七年里我和关海接触的机会很多。他被单独留在大海中,回到社区的机会很少,并且时刻被监控。我能理解,不过我猜,他并不想反抗。

人类社区也发生过一些小规模的骚乱,但贝纳卡甚至不需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在能力上,贝纳卡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人类没有能力击败贝纳卡,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说,“说白了,武器装备上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想反抗也没有能力。”

另一个意外收获是,关海成了我的助手。

我的本职是衡平学,处理大洋成分和核废料。

贝纳卡带来了一套大洋平衡系统,贝纳卡用它来改造大洋的成分。关海的行动能力让人惊讶,甚至让人羡慕。

贝纳卡没有自主行动能力,要依靠复杂的机械辅助,我后来发现,差使他倒是要强得多了,人类的手指灵活度比机械高得多。

关海还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建议。把所有的废料堆到地面上去。

“人类以前都是那么干的。”他这样讲。

像这样,人类和贝纳卡算是相安无事了七年。

直到我们收到一条来自天空之外的消息。

贝纳卡的一艘大船来了。七千名贝纳卡。

贝纳卡需要加速大洋改造的进程,全功率运行。

再给大约三千的人类人口供给生活所需的空气和水虽然不难,却很麻烦,而且会造成极大的浪费。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杀掉所有人。

没有人应该知道这件事。所有的人类应该一无所知……

但关海应该活下去,他有资格活下去……

也许我不该这么做,但我告诉他了。

他用一种哀伤的,惊讶的眼神盯着我,那双眼睛尽管一直低低垂着,却不曾透出那样的无奈。他似乎也花了不少时间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总有个结束,不是吗。我早说过。”他叹了口气。

“我……你可以活下来。我会问问你的上司,作为我的助手……”

“不必了,我想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该做的都做完了。”

“我是说……”

“我不想看到人类文明的结局,太糟糕了。剩我一个人,我的天……”他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的沮丧,和自暴自弃。

关海把头从水中撤出来,自言自语地在茧室里踱来踱去。我听不清他的声音。

“好吧,在这里,杀掉我。”他直视着我,目光不带一丝闪烁。

“杀,死,我。”他重复了一遍。

“我做不到。”

“杀死我。我不想看到结束的场景。”他重复了一遍,指向茧室和大洋的连通口。

我还没弄清他想干什么的时候,他忽然把随身带的机械插进连接处,警报蜂鸣响起,水开始涌进狭小的茧室,很快将空气挤到一边。他似乎并不想呼吸,只是凑在和大洋连通的缺口旁边。

我终于有些明白了,用机械手把茧室划开,这时候他能从茧室中游出来了。贝纳卡的大洋对人类无害,但没有氧气了,没有一点氧气。

“对不起,关海。”我说。

他说,“谢谢”。

谢谢。

在蜂鸣的警报中,那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他就这样缓缓向海面上升,升向阳光可及的水域,气泡托着他,在海中打着旋儿浮起,渐行渐远。不等他升到海面他就会死去,但他到底在最后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领域,没有幽邃的大海和无边的深蓝,有阳光,空气,水。

我没有把这一段回忆打包成记忆颗粒。也许以后会,但是,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很长很长的岁月里,声音和景物就那样一直完整地,不差一丝细节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是说,那样混杂着悲伤、失望和痛苦的场景,即使想要忘掉,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在关海死去后的第五天,我在他生活的茧室找到一份让人极度震惊的记录。

数据用汉字书写,混杂着古体和新体的文字,我以为那是一份事件记录,但当我查阅了文献之后,一下子呆住了。

其中一小半是大洋平衡系统,而另外的一大半,全部是数字和数字谐音。

其他的资料想必已经毁掉了。但匆忙之间他忘了一张纸。

仅仅是这一张记录就能够看出,所有的,关于大洋平衡系统的数据,几乎完成。

他是个巧舌如簧的骗子。

他的贝纳卡语言学得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他看得懂那些文字,他反反复复地问我问题,只是为了确认,以及误导我,我们所有人。

他已经得到了最重要的参数。

他其实全部都说过。

反抗者不会妥协。——那是个文字游戏,他也是反抗者之一。他精心把自己伪装成随遇而安的样子,实质上却恰恰是反抗者的领袖。

我们没有发现所有的人类基地。两个冰川之下的基地藏好了自己,并且时刻准备着反击。他们拥有无数贮藏的人类胚胎和种子库,而这些东西足够他们建立起新文明。

关海和他的同伴盯着大洋平衡系统,改造系统能把大洋改成适应贝纳卡的样子,自然也能改得适应人类。

我们早该想到。会进入基地的人不仅是人类精英,而且往往都有强烈的求生欲望,许多人已经自然死去,但信念会传递下去,他们勉力维持的基地就是佐证。有些人假扮成激进的反抗者,有些人假扮成伺机而动的仆从,而关海扮演的角色里,他早已认命,假扮作一只清醒而乖巧的羔羊。

网早已织好。假设关海活着,并且得到了所有的数据,他,还有其他人会同时行动。人类在大洋中行动不便,但在一场以年为计数来准备的突击行动中,贝纳卡不见得有多少胜算。

在假设的情形下,他们会夺取大洋平衡系统的控制权,贝纳卡并不知道冰川基地的存在,他们储存武器和装备已经长达七年,两支后援将同时进攻,吹响反击的烽火。

人类的学习能力比贝纳卡强得多,却输在了记忆力上。他没有能力一下子记住所有的数据,如果人类有记忆颗粒,那么他们已经赢了。大洋平衡装置极其复杂,数据也极多,但负责套取数据的只能有一个人。关海的记忆力够好了,但还不够好。

他们等得太久了,文明的最后一搏最终毁于巧合。

大洋平衡系统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人类的衡平学比贝纳卡差得多,他们没有能力制造它,需要保护它不受损害,同时杀死所有贝纳卡。

他们似乎希望冰川基地继续保存实力。也许正因为如此关海请求我杀掉他。那是他的最后一场戏。

当然,我不会犯第二次错误。

我把所有的资料都毁掉了,只留下记忆颗粒的备份。

下一次扫描中,我“意外”发现了冰川下的一个人类基地。在复查中,贝纳卡又找到了第二个,并彻底捣毁。

这件事始终没有人知道。我想,我死之前也最好不要有人知道。毕竟,这些资料于我个人而言实在是很危险,资料泄露都是我的罪过,另一方面,我也很难说清关海在我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冷漠和刻薄也许是他的伪装,可他的不卑不亢,他的冷静和平和是装不出来的。

我后来想,我和他的关系,以我自己一厢情愿的以为,就像伊米亚和贝尔——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计划,我不知道。

我是贝西里亚。贝纳卡文化记叙者,学习——汉语。

贝纳卡更喜欢那些拉丁语系的语言。这是贝纳卡的天性。理智说,我喜欢汉语,也许仅仅因为我想成为伊莉安。

曾经有一个时代里,科学家们试图证明贝纳卡和伊莉安是同等的,但伊莉安们确实是更好的语言学家,尽管贝纳卡中也不乏最优秀的语言学家,但伊莉安们通常做得更好,也更轻松。

我喜欢汉语,也因为它们更像是我们的语言——或者确切地说,是伊莉安的语言——复杂而多变,却很美。

还有一些更古老而纯粹的文字,我没有机会涉足了。贝纳卡只能留下这些为数不多的文化。假以时日这些语言也会死去,先是汉语,然后是英语,就像曾经用着它们的人们。

只有我们的语言会留下来。贝纳卡和伊莉安的语言会留下来。

我热爱这一门语言,所以,我写下了这样一个故事。

同时也为了一个人类。我亲手杀死的人类。

那只是一个后来者的拙劣模仿,如果曾经用着这门语言的人们能够看懂这个故事,那么,这就是一个贝纳卡语言学家最大的成功。

没有人能帮我验证。

但这也没关系。

一切总会走向尽头。

早晚而已。

大洋改造的进程,现在是29%。海洋中的软体动物已经全数死去,鱼类视区域而定也在迅速死亡。

第一批贝纳卡本土的生物通过居住地测试,先期投放的微生物已经开始扩张。

贝纳卡杀死了一颗行星上生活了亿年的生命。但贝纳卡的文明延续了下来,和另一些延续了亿年的生命一起。

文明的生存不适用衡平公式。没有真理,没有绝对正确的解法,只有计算、权衡和必须的放弃。

我把如上的文字打包成了一份记忆颗粒,贝纳卡文字版本附于文后。

贝纳卡记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