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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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乔伊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活下来了。
二十分钟前,乔伊击毁了一架重甲机器人的能源连接桥,但机器人没有立即停下,在失去行动力之前,它依靠着循环管道中的最后一点能源冲上来,抱住乔伊的双腿,以抡链球的姿势,将乔伊狠狠地砸向另一侧的墙壁。
乔伊的右肩最先触碰到了墙壁,然后是最脆弱的脖子和后脑,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他的脖子猛地向左斜了过去,接着整个身体敲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乔伊还听见了肩胛骨碎裂的声音。它碎的时候发出了一系列轻微的“咔擦”声,好像有谁在掰开一块夹心酥饼干。
在那一瞬间,乔伊已经绝望地准备好去迎接死亡,可也许是粉碎性骨折的肩胛骨卸去了大半力量,乔伊不仅没死,甚至没有立刻晕过去,名为求生欲的本能驱使着他做出反击,他以可称奇迹的姿态将原子解构枪换到左手,对准机器人的能源中心开了第二枪……
1
乔伊拖着长长的步子行走在黑暗阴冷的地下廊道,防护服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汗水和血液混杂在一起,把蓬乱的头发粘在耳后。长廊里没有光,任何异常的光线都会激发警戒系统,乔伊只能依靠夜视眼镜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愈加沉重了,每一步都牵扯到伤口,疼得撕心裂肺,他的右手已经彻底报废,关节肯定扭在一起了,骨头也不知道断成了几截——要是那些细小的骨头片还能算“截”的话。
乔伊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控制住狂跳不止的心脏,他无意识地伸出左手,碰到了左口袋里那一小罐冰冷的液体——它属于刚才被他肢解的那个重装甲机器人看守。
乔伊五分钟前刚从昏迷中醒来。
时间是他的夜视眼镜告诉他的,比想象中短了很多。
机器人倒在十米开外,失去能源支持的机器人也不过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乔伊半走半爬地挪到机器人身边,仔细检查了机器人的能源中心。乔伊的最后一枪精准地击中了能源中心,它已经毁掉大半,经过稀释的亮蓝色能量液从循环管道里泄漏出来,地上滚着一个个亮蓝色荧光的小液珠。
那些液体化合物蕴含的能量惊人,每一滴小液珠都足够炸死二百个乔伊,不过常温下它们相当稳定,无须担心。这些液体化合物也是乔伊的目标。
乔伊小心翼翼地清理了能源中心的路线,把原子解构枪的输出功率开到最小,划开钢板。低功率运行下的原子解构枪成为了一把极度危险却很有效的锯子,乔伊靠它卸下能源中心严密的防护板,三层整体浇筑的合金板之下,能量液体瓶子露了出来,完好无损。
哦,意外收获。
乔伊下意识地伸出右手,结果只是疼得在地上再躺了半分钟。
好吧,耐心。
乔伊按捺住心中的惊喜,拨开错综复杂的连接装置,小心地拆掉了两根连接线。乔伊真切感受到了单手操作的不便,他没有太多时间,却又怎么都快不起来。
该死的防护面罩把脸和外界隔得清清楚楚,不然大概牙还能帮上一点忙。
十分钟之后,乔伊揣着机器人的能量瓶子准备上路了。
眼药水盒那么大的一罐能量液体足以支撑起一个重装甲机器人,拿来填充一把枪的能量槽实在是绰绰有余,这也意味着之后的路程里,乔伊拥有了无限开火权。乔伊好不容易拿单手灌满了原子解构枪的能量槽,向那台一半机体已经化为齑粉的机器人补上一枪,使它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在第二个转角,乔伊没有再遇见侦查机器人。乔伊放下原子解构枪,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蹲坐下来。
终年无光的北岸军事基地坐落在国界的山坳里,形如大坝的基地依仗着连绵的山脉,死守一处关口,战略意义重大。乔伊此行计划去和被买通的基地管理里应外合,炸毁控制中心,借机进攻堡垒。但堡垒内的机器人都通过自动程序运转,控制中心只负责调度,无法影响到机器人的行为。在控制中心彻底毁掉之前,它们都会是绝对称职的守卫,因此此行凶险,乔伊并没有多大活着出去的机会。
基地内阴冷潮湿,走道错综复杂,乔伊进入基地总共还不过三个小时,可对于乔伊来说,在黑暗里每前进一步都像过了一整个世纪。乔伊还记得临阵前另一位士兵说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任务,攻下北岸基地,就能回家。乔伊现在想想,这话听着并不吉利……
死去的真菌和苔藓从墙砖上脱落,积累了一层黏糊糊的黑色液体。地底的寒气渗入骨髓,和疼痛一起撕扯着乔伊的神经,乔伊靠在墙角,冷气不停地刺激着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身体,他无法抑止地呕吐起来。
不行……
乔伊费了好大劲才借着墙砖的力道挣扎着爬起来。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右手已经抬不起来了,血也在止不住地流,身体每一秒都比前一秒虚弱,一旦睡着,恐怕就没有机会再醒来了。
但还有人在等着他。他和伊莲娜约好了,他一定得活着回家……
前方都是已知道路区域,他只需要大约半个小时他就能离开堡垒了。只要走过这半个小时,找到接应的小队,乔伊就有希望回到家。但前路凶险,短短的半个小时路途,有九条命都不见得能走完。
然而守卫机器人毕竟是机器人,见机行事,乔伊还有机会。
这座堡垒有无数防范外来机器人的设备,定向电磁干扰,高敏感度的电磁场监测,却只有寥寥几样用于识别人体。探测也只是基于最基本的热辐射,二氧化碳浓度和声音。
毕竟,没有人觉得人类能够单枪匹马闯进戒备森严的北岸堡垒,即使他们闯进来了,还有无处不在的机器人守卫,像血管里的白细胞一样,清理着误入地下走道的蚂蚁、兔子、黄鼠狼和人类。
但他们似乎忘了,在人类的战争史上有两个出现频率极高的词语,一个叫“内应”,还有一个叫“声东击西”。
只任用机器人看守堡垒的原则迂腐而天真,尽管在信息战的时代,血肉之躯显得格外脆弱。激光,辐射,或者乔伊手里正拿着的原子解构枪都足以在瞬间杀死一位战士——不仅是杀死,而且能让他灰飞烟灭,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但活生生的人毕竟比起机器人要聪明百倍。
敌方会为他们的幼稚付出代价。这里现在很空旷。机器人守卫此时应该集中在上方,与正面冲击堡垒的大部队交战。
乔伊要尽可能快地走完这一段长廊。
他已经受伤了,能够阻隔辐射并躲避超声波探测的外衣也磨损得厉害,冷却剂不停地从缺口中向外挥发。一旦冷却剂漏光,他的体温随时可能触发入侵警报,虽然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他更希望活着出去,伊莲娜还在等他。
乔伊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接着走下去,也是九死一生。
但停下不走,就是十死无生。
2
呼——
棕色头发的小女孩站起来,吹灭了橘子蛋糕上的九根蜡烛。
她用的力气大了些,把灭掉的火柴都吹到了地上,圆盘形的清扫机器人马上靠过来,从女孩的脚边低低掠过。
再过三天才是伊莲娜的九岁生日,可乔伊明天就要启程了,于是乔伊和安娜约定,给伊莲娜提前三天过生日。
长久分别前的告别晚餐上,每个人都格外卖力。
小女孩侧着头,一脸幸福地吃掉了属于她的那小块橘子蛋糕,一家三口一起出门,给女孩添置了一套全新的裙子和玩偶。整个晚上,直到乔伊和小姑娘说了晚安,伊莲娜都一直闭口不提分别的事情,让人闹不明白她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她爸爸的事情。
翌日凌晨三点,像每个要离家的父亲一样,乔伊早早打点好行装,准备悄悄出发。
安娜会和伊莲娜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乔伊和安娜商量过了,她也并没有异议。当伊莲娜醒来的时候,乔伊早就出发了。乔伊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逃避,但他没法再面对女儿哭泣的脸了,他是个战士,是个士兵,信念动摇比起什么都来得可怕。
走就走吧。乔伊打定主意。
乔伊于是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然后下一秒,他崩溃地发现,他的鞋子全数消失了。
——所有能穿在脚上的东西,从靴子、皮鞋,到旧布鞋、拖鞋,甚至破了一个洞的雨鞋都不见了,只留下个一干二净的鞋柜,好像年前大甩卖里被扫荡过的超市货架……
短暂的惊讶之后,乔伊叹了口气,靠着暖气坐下,等天亮。
天亮了起来,伊莲娜起了床,若无其事地哼着歌踏下楼梯,“正常”得让每个人都觉得她不太对劲,安娜和乔伊一起转向小姑娘,她愣了一秒,然后就哭了。
乔伊在小女孩的床底找到了他所有的鞋和靴子。
给抓了现形的小姑娘就站在书架旁边,脸红红的,眼泪一串一串地掉。
乔伊蹲在地上,盯着那一堆鞋子,一脸不可思议。一个区区九岁的小女孩到底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把一个鞋柜搬空的,恐怕也只有女孩自己知道。
大大小小的鞋子,光是试着把这一大堆鞋子塞在床底都费劲,别说从一楼搬上二楼了。她是没有睡觉么?乔伊内心像是翻了一桌调料瓶,五味杂陈。
卧室里静得可怕,安娜的眼圈红红的,小姑娘伊莲娜则早就哭得像只小兔子了,乔伊低着头,都没有勇气开口说一句话。
直到九岁的女孩倾尽她所有的勇气打破僵局,她扶着墙,声嘶力竭地大喊:“没……没有了鞋子……爸爸就不会走吧!……没有了鞋子……爸爸就不能去打仗了!——”
乔伊蹲下来,双手搭上小伊莲娜的肩膀:“伊莲娜,你都九岁了。爸爸出去几个月就回来,乖,好吗。”
“是去——是去打仗吧!”小女孩扯着碎花裙子,还在一抽一抽地哭,“可是——可是打仗会死人的……我不要爸爸去打仗……”
“没事的,伊莲娜,爸爸会回来的。”
“我害怕啊……我——害——怕——啊——”伊莲娜尖叫着抱住乔伊。
“打仗死人是以前的事情了。”安娜轻轻拍了拍伊莲娜的肩膀,“我们的国际公约很早就禁止公民参加战争了,你爸爸不会去的,我们有很多机器人。”
她盯着伊莲娜,又轻声补了一句:“要听妈妈的话。”
“可是为什么要打仗?……大家好好地生活不是挺好的吗?机器人也会死啊……”
小女孩嘤嘤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小。
乔伊没有回答女孩子的问题,他朝安娜眨了眨眼,亲吻了女儿的额头。
河网密布的小镇里水汽很足,雾气低低地堆积在地面之上,路边,墙角,每一步都能搅动空气中的细小水珠。伊莲娜和安娜倚在房子的栏杆后,远远地招手,两个身影很快就隐没在白雾中。
为什么要打仗呢?是啊,为什么。
乔伊抬起头来。
为了那些充满能量的化合物吗?
可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能量么?我们有煤,有风有水有太阳,有核能……真的就缺那一点么?
伊莲娜说——打仗会死人的。
是的,国际公约规定,自然人不能走上战场,可真到了战时,公约算个什么?
公约往前再翻两页,黑纸白字还写着六个大字儿,禁止发动战争。
孩子们就是这样。
有时候我们以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们心如明镜呢。
乔伊踩着他的皮鞋,把自己扔进了十一月清晨的迷雾,渐行渐远。
3
乔伊退伍前在军队呆了九年。那时候,安娜和伊莲娜都是未来里的事情。
他是最好的特种兵,模拟野战训练排位前三保底,各类国际竞赛里也拿了无数的冠军。他在雨季里趟过南美的沼泽,满打满算泡在暴雨和泥水里的九天,只靠水草和虫子维生;也曾经翻越过安第斯山脉,花十一天找到了第一个有人烟的村庄。可是模拟实战和真正的战争比起来什么都不是——野战训练里起码不会有想要夺走你性命的机器人。——再说,自十一年前起,国际公约已经禁止自然人参加战争了。
也是那一年,乔伊退伍了。
军队人才选拔全面转向智力型培养,以乔伊的身手,连当健身教练都比留在那儿有前途。
乔伊退出了,激流勇退,并真的在一座大城市当起了健身教练,在下一个春天,他会邂逅安娜,然后还会有他们的伊莲娜……
本来,日子会平平淡淡地继续走下去,甚至直到南方的战报传来,乔伊也只不过略微担心了一下国家的未来,偶尔在梦里遥想真正的战争。他现在是平民,以后也会是,他只是一介武夫,这个时代不需要勇者,需要谋士和军师,乔伊自认为还聪明,但他很清楚,打死他他都玩不过那群老狐狸。
可两个月之前,一位老友秘密地来到了乔伊门口,传达了一个口信——战时总是会有很多迫不得已的小小越界,我们需要你,乔伊,他说——我们需要一位勇士。
现在他已经彻彻底底后悔了。
他已经不在乎战争的胜败国家的兴亡了。那些鼓动他走上战场的热血已然冷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思念,它像蚂蚁一样不断啃噬着他的心脏。可乔伊别无选择,他正走在一座危机四伏的堡垒中央,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
乔伊踉踉跄跄地挪着步子,没了原子解构枪,他甚至开始思考要是再遇到哪个机器人,怎么样能死得体面一些……
该死!
他想起那个给他送口信的家伙——那家伙也是个老狐狸,他早该想到的。
还留在军队的那帮人,都他娘的说起谎来不带眨眼吃人不吐骨头,天天算着背后戳人的小伎俩,没一个好东西!
那天这家伙一到门口,边叙旧边发表了好一通家国山河的演讲,慷慨激昂还带点悲壮,末了又对着乔伊一通好夸,半虚半实不留一点痕迹,乔伊整个人轻飘飘的,没半个钟头给忽悠进去了……
出去了先把这家伙揍一顿。
——当然那之前得先把右手给修修好。
——还得活着出去……
……等等。
乔伊在黑暗中听见了一阵细小的沙沙声,像是轻轻撒下沙粒的声音,这响声让他毛骨悚然。
——他听见过这声音。
在过去的战争里,老兵们叫它死亡的丧钟。
乔伊把自己猛地往左边摔去,下一秒,一束红光蹭着他的脖子飞过,背后的两块墙砖骤然消失,在高温中蒸发成了蒸汽。乔伊爬起来,握紧原子解构枪,估算着激光束的来源连开三枪,却并没有见到离子键断裂时的蓝光。
失手了!
又一发红光几乎蹭着乔伊的脚踝撞上了后方的墙壁,接着密集的光束擦着乔伊飞过,把落下的砖块击得粉碎,腾起一团雾气。
乔伊猛然停下了动作。
乔伊知道那是什么,一个四条腿的小机器人,比狼蛛大不了多少,从上个世纪的末尾开始就格外流行,极度危险。
夜视装置里丝毫找不到小机器人的踪迹,也不奇怪,这小家伙设计出来就是为了反侦察的,乔伊见过那个四条腿的小东西,它在地上奔跑的时候活像个蜘蛛,快得要命,但不要被它的外表迷惑了,这小家伙杀人也就是一抬手的事情。
乔伊知道这机器人的原理,震动感应,尤其适合把守堡垒要塞的关键部分。刚才他的动作已经激发了作战状态,传感器的灵敏度必然已经上升了一个数量级,想要踮着脚小步子走开根本是没有可能的。
小机器人比大家伙要头疼多了,它们不仅不缺能量,而且更善于伪装和隐藏,暗处的毒蛇永远比明里的豹子来得可怕。
教科书里的解决方法是通过非常规前进方式跳跃前行,诱导激光发射,确定方位将其击毁。然而这方法不怎么靠谱,据说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九十,有人说还不如直接撒丫子跑……
只要中了第一枪,没两下就给打成筛子了。
那么还有另一种方法,在他拥有那瓶能量液体的情况下……
他深吸一口气。
三、二、一。
轰——
4
乔伊不知道他是不是赌对了。
而且在他死去,或者活着离开堡垒之前都不会知道。
他是在用未来赌现在。
乔伊捂着脸继续向前摸去,夜视眼睛没有坏,可是赔掉了一把原子解构枪,剩下的路就只能靠造化了。还有五分钟的路程,应该没问题。
后方的坍塌还在继续,那机器人是炸坏了也好,没事也好,和乔伊都没关系了。在如此密集的震动中,它没有能力分辨出乔伊的脚步。
乔伊如愿以偿地暂时脱困了,代价是卸去了自己最后的武装。
乔伊对于能量液体并没有太多研究,他只知道组成能量液体的化合物在通常情况下很稳定,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利用能量一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利用特殊介质,在特定溶液中,化合物的能量会温和缓慢地释放,释放速度也能通过溶液配比自主调节,机器人就是这样利用能量的;至于另一种方法……利用足够高的能量激发化合物,它就能释放出足以匹敌炸药的巨大力量。
乔伊不知道那小机器人的功率有多高,但看在墙上这么大一个窟窿的份上,乔伊知道那小家伙绝对不会令他失望。
乔伊小心地把左手口袋的能量瓶拿出来,倒干净,塞在原子解构枪的枪托里,摆出扔榴弹的姿势,向过道后方扔出去。原子解构枪很沉,几乎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间,一道红光就会紧跟着落在那里。
傻了吧。乔伊暗暗想。
乔伊早就转过身去了,他没看到那束红光,但他清楚会发生什么,只是闭着眼睛往外冲。接着会有爆炸引起的剧烈的白光,还有,风压……
我靠,风压……
那阵风比想象里来得强得多,直接把乔伊推倒,脸蹭着地往前滑行了一段。
乔伊庆幸他在扔出能量瓶子前努力地把瓶子壁上的能量液珠甩了个干净,否则他一定直接跟纸片一样被拍到墙上去了,中间大概还会打两个水漂,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尽管浑身像要散架了一样,乔伊还是爬起来,往前跑。现在他不必小心地隐藏行踪了,遇上机器人就是必死无疑,要做的只有尽力跑,然后祈求好运气。
乔伊全力向前奔跑着,五分钟后,一束阳光透过廊道的转角在墙上打出一个光斑,初升的阳光落在墙角,投下长长的剪影。这是他们凌晨时分刚刚打出来的洞,这里不会有守卫,不会有机器人,只要越过破碎的瓦砾,就彻底离开了堡垒……
乔伊再一次见到了阳光。
再往下一公里就有接应的小队,乔伊却不知道他能不能走完,支撑他一路走来的信念早已经透支,即使他知道,只差那么一点了。基地周边都是强电磁干扰区,他没法发出信标。乔伊只能靠自己往前走。
小路尽头,树影间隐约已经能看到临时扎起的帐篷,但一根横在路中的老树绊倒了乔伊,于是乔伊顺势俯身摔下。
他直挺挺地趴在地上,知道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
在炫目的白光里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无数盘旋的燕鸥。
每当夏季来临的时候,燕鸥就会从海上飞来。有很多燕鸥会死在海岸,它们见到了远方的海岸线,见到了它们四千公里旅程的终点,它们激动地鸣叫着,同时最后支持着身躯的信念崩塌,于是燕鸥们力竭而跌落,像下雨一样坠落下来,海面上星星点点散落着累死的燕鸥……
5
五岁的伊莲娜望着天空,北方小镇的五月正是初夏的季节,候鸟飞来北方筑巢产卵,蓝天之下,海鸟们鸣叫着,盘旋飞过,海风从山丘上划过,带点淡淡的咸味。
女孩侧着头看那些大鸟,并且第一次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是什么鸟?”她问。
“燕鸥。”乔伊说。
“——燕——乌?”
“燕——鸥。”乔伊小心地咬字,重复了一遍。
“燕……燕鸥。”伊莲娜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伊莲娜很快又忘记了那个读音,她提起篮子,在漫山遍野的低矮盆地之间穿梭,红色的果实刚刚熟透,她小心地摘下来,放在篮子里。
“鸟儿们吃这些果子吗?”伊莲娜转了个圈,仰头看着不远处筑满了鸟窝的岩壁。
“不,鸟儿们——燕鸥们吃鱼。”
“那我们为什么不摘果子?”她指着地上的红色浆果,“好吃的果子都掉下来了。”
“没有人来摘。伊莲娜喜欢的话,我们明天还可以过来,吃个饱再回去好吗?”
伊莲娜抬起头,望着乔伊。
“那机器人呢?机器人不是可以帮我们扫地洗碗的?为什么它们不能帮我们摘果子呢?”
“机器人做不了那么精细的活。”
“为什么,它们也是人呀?”
“不,机器人和人不一样。”
“为什么?”
“你看——它们就不能摘浆果,这对它们来说要求太高了,它们的调节系统跟不上压力感应系统的反馈。而且它们不能自主思考……”
“可我的老师是机器人。”伊莲娜眨着眼睛。
“它们有专门的程序,这会让它们变得更像人,但从本质上来说,机器人比起人类还差着不止一星半点。”
“可我没有我老师知道的多,我就不是人了吗?”
乔伊没有料到伊莲娜的问题。
——这个问题如果接着问下去,那就是说,如果它们也能做到呢?如果它们能够摘浆果,思考呢——毫无疑问,总有一天它们会做到的。那么那个时候,机器人是什么呢?
乔伊忽然意识到他还没有回答问题,他蹲下,盯着伊莲娜说:“你当然是,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人……问题很好,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伊莲娜,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小女孩没有接下去她的为什么。她偏着头,没能理解这一长串句子和问题的联系,在她花时间想明白之前,她的注意力被一只滑翔而过的白色燕鸥吸引过去,白色的大鸟在蓝天下自由翱翔着,羽毛闪着白光,伊莲娜眯着眼睛看它,忽然想到了一个新学的词语,费了好大劲,含含糊糊地念起来——
“燕——乌——”
6
乔伊醒来了。
确切地说是他觉得自己快醒来了,虽然状态不太好,浑身散了架似的,又不怎么清醒,不过好歹这一身跳跃的疼痛让他确定自己肯定是活着。
过去的战士在这个时候可能会挣扎着爬起来,请求医生带他去见长官,不过乔伊怀疑这种高风亮节早在上个世纪之前就已经消失殆尽了,何况他现在连抬一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乔伊于是干脆就让眼皮沾着,多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足够长,以至于乔伊醒来的时候有足够的力量去表示他的惊讶——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国骂。
乔伊确实是吓到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巴恩斯上校,功勋卓著的老兵,虽然因为性格古怪指挥风格剑走偏锋始终得不到晋升,在部门里却是毫无疑问的一把手。这是乔伊第二次见他,但他站在指挥台上时那个闪耀着光芒的秃顶,乔伊一辈子都不会忘。
而今这位上校不仅站在他眼前,而且似乎专程在等待他的醒来……
“你醒了。”上校大概是听到了乔伊的话,没做什么表示,只是转过来说,“你别动。右手都废了。”
“是的,巴恩斯上校!”
“哦,你认识我?”上校微微侧了侧头,仍旧表现得很平静,“好,那就不介绍了,我问你几个问题吧”
上校翻开了一本很小的记事本。
“是!……啊,我的摄像记录都在眼镜上,不过应该被医生拿走了……”
“是这个吧。他们交给我了。”上校很随意地把一个小球扔在桌上,乔伊知道那是眼镜上摄像机的储存卡,“我们不需要那个东西。好,开始问题吧……名字?”
“戈兰•乔伊。”
“年龄?”
“39。还有七个月满40。”
“家庭关系。”
“妻子安娜,女儿伊莲娜。”
“部队编号。”
“F141-9101”
“任务代号。”
乔伊忽然停下了。
他开始感到疑惑和不安。这场盘问来得毫无由头,既然他不想知道战局的情况,为什么还要特意询问一位重伤员?
还有那张似乎是医疗床的设备……
乔伊本来以为那是个医疗器械,可几个细节让他渐渐惶恐起来,普通医疗设备并不应当有限制人身自由的设备,即使有固定设施,也往往会用树脂外表做缓冲,而刚才来自左手的触感表明,束缚他手脚的分明是带着锋芒的合金材料……
霎时间,许多不同的可能性嗡地一下炸响,在一阵沉默之后,乔伊问:“……这是什么,这不是医疗器械,我没见过这东西……我是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了吗……”
“很好,很好!逻辑思维状况良好。”上校依旧自言自语,往本子上记写了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乔伊终于忍不住了,他简直没法理解,这么身处高位的将领竟然连基本的尊重都不懂得。若是身体允许,这应当是一句愤怒的大吼。
“哦,问题……不是,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你也不知道。”
“可以放开我吗,你们是这么对待英雄的吗?”
“英雄?”上校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冷冰冰的,听得乔伊寒毛直竖。
上校没有等乔伊说话,低声地用一句话彻底击垮了乔伊濒临崩溃的神经。
“哦,乔伊……或者,也许我应该称呼你——乔伊第八十四号?你还没有发觉吗?你不是‘人’,乔伊,你不是个真正的‘人’。”
7
乔伊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消化这句话。他不需要时间去理解,他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
一具没有经过肌肉骨骼强化的身体是不可能在那样的撞击中活下来的。
一具常人的身体也不可能在受了那样的重伤之后还能够爬起来走路。
——乔伊当然不是人。一个真正的“人”不可能从北岸军事基地里活着爬出来,踩了天大的狗屎运都不可能。
特殊的神经改造阻碍了疼痛对机体行为的刺激,肌肉的爆发力、骨骼的强度、血液携氧能力都针对战斗需要进行大幅调整,使得乔伊第八十四号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战争机器。
乔伊的记忆里有一些关于仿生人体的战地传说,那是一群和常人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却不怕疼,不怕死,受了重伤还能一往无前,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边境,又在任务之后人间蒸发。可笑的是,乔伊现在成了传说的主人公了。
以他所有继承自真正乔伊的记忆来判断,乔伊知道他肯定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任何因战争而生的非自然人需要人道毁灭。没有破例。请你理解。”上校的死亡判决下达得那么轻巧,好像只是在漫不经心地读一则每日新闻。
“你他妈管这叫人道?”乔伊对着上校大吼,“我怎么理解!我爱着这个国家,我为它付出了那么多,可你是要我去死啊!还有没有人权了!”
“基本法第三十一条修正案,自然人享有人权。是自然人。而你不是。”上校举起他的原子解构枪,在空中耍了个转圈的花式,抵在乔伊的鼻梁上,“也不要打逃跑的主意,你的前任们很喜欢这么做,口口声声是为了家人为了伊莲娜。可其实不必那么浪费。你本来就是为战争而生的武器,像箭,像枪。你没有造血能力和自我修复的能力,你的血红细胞至多能活三个星期,其他组织就更短了……你没发现你的右手正在坏死么?”
“你们……都是冷血动物吗。”乔伊咬着牙,小声地抱怨。
“哦,你是要我怜悯你然后放走你吗?那有什么用呢?我们没有那么多感情可以浪费。再说你的身体并没有再生能力,反正总是要死的——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一次性的。”
“而且——乔伊啊——”贝恩斯上校的右手摩挲地划过桌子,“你真的觉得,让伊莲娜发现他有两个——或者更多父亲,是对她好?”
这句话瞬间击中了乔伊的软肋。
“那请让我看一看我的伊莲娜,只要影像……看一眼也好……”要是没有束缚,战士乔伊此刻应当已经跪在地上了。他生而卑微,可他知道这是他无论如何都希望尝试着提出的请求。
“你是第七位向我提出同样请求的仿生人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他们特别喜欢‘你’了,完美的信念。”上校丝毫没有动感情,“很抱歉,按照基本法规定,你没有权利,我们要保护一个小姑娘的肖像权。”
“你也是父亲吧……”
“我是。可你不是。”上校嘴角勾起一个很淡的笑,“那不是你的记忆,乔伊。”
又是一阵可怕的寂静。
“……是不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伊莲娜!我的——我的记忆也是伪造的吗?”乔伊的声音开始是在颤抖,最后变成了一句歇斯底里地大吼。
“伊莲娜是真的,安娜,乔伊,都是真的,这我可以保证。我们没有能力编出那么栩栩如生的记忆。”上校将十指叠在背后,他踱着步子,那小碎步子晃得人眼前发晕,他又转过来,语速很慢,说,“不过,你刚才的这句话——我可以理解为你的激将吗?”
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直视着乔伊,乔伊花了好一阵才明白上校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当他的世界都将要崩塌的时候,他面前的人却还在猜忌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乔伊还想反驳,但他很快垂下头,明白一切都是无用功。他同时悲哀地意识到,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伊莲娜了。
“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他无力地问道,“就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地死去不是很好吗……”
“哦,对不起。我们需要清醒的你,昏睡中的大脑会整理记忆,我们没法确保信息提取的安全。”上校的道歉听起来很是轻浮,他踱着步子走出房间,留下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们需要你的记忆,它对我们很重要。”
——乔伊早该意识到的,他在上校眼里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活着的机器,一架战争机器,一架存储着信息和记忆的机器。他和他自以为的自己之间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除了他,还有很多乔伊。也许是很多很多乔伊,而且以后可能还会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乔伊。
他是北岸堡垒的最后一个乔伊。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其实本来也是这样。哪场战争里的士兵不是命如草芥?何况这位士兵也许连草芥都不如……没有人会怜悯一杆猎枪,不是吗?
那一根赋予他记忆和意识的银针又一次插进了他的后脑,那阵麻木的刺痛很轻,却让乔伊不寒而栗。
的确不需要再有“自然人”走上战场了。
因为还有乔伊们。
战争总会有牺牲,机器人不中用,人的牺牲太过惨烈,那还有遥控设备,克隆人体,还有像乔伊一样,经过强化,在注入记忆后形同克隆的仿生人体。有乔伊,还有无数的“他们”,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是战争机器,随时可以复制,也随时可以销毁。
那些记忆不属于他,那些荣誉和功勋也不会属于他,可笑的是,支持他活下来的信念也不属于他,那些栩栩如生的记忆仅仅只是遥远的幻影,像阳光下闪烁的微尘,美丽却又够不到。他卑微得都没有权利最后看一眼伊莲娜。
他只是最普通的仿生人体,连基本的生存权都没有。爱,亲情,这些都太远太远了……赫赫战功的猎犬老了也难免被端上餐桌,何况是可以无限复制的侦察兵。
乔伊像一头受伤的狮子怒吼着反抗束缚,可合金的机械手牢牢掐着他的死穴,每一个关节都被彻底锁死——而且本来,再强化的肉体也敌不过合金材料的强度。
那些细微的生物电流在神经中游走,顺着那根银针离开身体,和乔伊的思维和记忆一起,像退潮的海浪一样迅速撤走,不留下一点痕迹。
意识消弭的最后,战士抱着属于他一个人的爱和希望,悲伤和荣耀,缓缓沉进无边的黑暗。黑暗的尽头有一道白光,燕鸥在晴空下盘旋,那份令人羡艳的自由如此遥远,乔伊永生永世都无法够到……
乔伊第八十四号现在明白了,无论他怎样挣扎,他的结局都是注定的十死无生。
房间里没有人了,只有一只机械苍蝇落在蓝色控制台上方,默默地搓着脚。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飞进最高司令部来的,就像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的夜里,北岸基地的中央控制室为什么会发生那么惨烈的一场爆炸。
情报战无处不在,潜入要塞的可以是仿生人,也可以是小到红外都未能捕捉的微小机械。
苍蝇抬了抬触角,张开翅膀飞到乔伊身边。
乔伊,战斗型仿生人中战绩最为显赫的型号。其记忆与意识回路均继承自同名的前特种兵,拥有良好的战斗素养,以及一份——因思念而生的——勇往直前的信念。关于它的更多记载仅仅存在于一份份冰冷的战争档案中,并因其违背伦理的部分而永世封存。那些虚幻的渴望、爱和思念的确曾经存在,并且格外讽刺地成为了一场冷酷战争的一部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伊莲娜的等待不会落空。
作为原型的人类乔伊从未走上战场,也因此,必将凯旋而归。
机械苍蝇盘旋了一会儿,继续它的数据收集。
监视录像里刻录下了仿生机械乔伊八十四号最后一段含糊不清的话语。
那个声音含糊不清地念着一个名字。
伊莲娜、伊莲娜……
伊莲……娜……
8
两千公里之外,一座远方小镇里,伊莲娜抬起了头。她棕色的头发在夕阳下闪耀着金光,头饰搭在耳边,轻轻地晃着。风从她脚边掠过,带点清凉的味道,暮色映着卷云,铺展开千里霞光。
他的爸爸回来了,就在两个月之前,和北方小镇的春天一同来到。
独一无二的乔伊现在正推着秋千,女孩坐在白色的秋千上,笑着,像云雀一样哼着歌,歌声和蒲公英一起飞上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