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生之门
走进虚拟新世界
大鹏
大鹏的妈妈给他起名的时候也许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在二十年之后会变得那么恰如其分。年轻的大鹏不看书不做作业,逃掉了所有义务教育课程,然后完美地保留下2.5的视力,当上了民航飞行员。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大鹏不会开飞机,只能天天绕着房间走二百个圈练习走路,然后和我们吹吹牛逼,讲过去的故事。
“那时候啊,整架飞机上的人都吓傻了,失重是一种,嗯,绝对让人窒息的感觉……”
“——然后,因为晴空湍流,你们急坠了两千七百米,对吧?后来飞机自动恢复了平稳飞行,你干的唯一一件有创造性的事情就是稳住手里的热咖啡没让它泼到机长头上——你讲了十七遍了吧?”瘸子嬉笑着摘下耳机。
我点点头:“差不多。”
“你的记忆力还没他好啊,大鹏!”瘸子拍了拍我的肩,朝着大鹏挤了个眼神。
大鹏的脸憋成了酱猪肝色,不过很快,他耸了耸肩,继续开始讲下一个故事。
我能理解大鹏。
我们的起居由专人和机械护理,于是日常生活变得散漫而穷极无聊。
这里是意识上传后中枢神经系统损伤患者康复中心,聚集着一群意识上传手术留下后遗症的患者,简称“康复中心”。
顾名思义,在这里的家伙……脑袋都有点问题。
意识的解析与上传将人类带入了全新的纪元,人类世代梦寐以求的永生不再是无稽之谈,在数据的海洋中人们能够抛却身体的束缚,拥抱无限的可能性,新世界也是真正的乐园。
但是意识只能复刻而无法转移,微小的纳米机器人复制意识传入新世界,在七十七台服务器的联网中汇聚成全新的意识体,然而精确到量子层面的复制过程做不到无损,原本的意识将或多或少受到损害。
于是,每一个新世界的人口都会对应一具本来的身体,有一份意识将留在身体中。没有死在意识上传手术中又没有伤到根本醒不来的家伙,就是我们这一类人,我们被称为——“骨架”。
新人类脱离肉体时丢下的骨架。
少部分骨骼精奇且运气上佳的家伙走下手术台就能够通过大脑功能评估测试直接回归社会,而像我、瘸子和大鹏这类人则会被关进康复中心,经历或长或短的等待。也许很快就会好,也许永远好不了。
大鹏的平衡能力和视力受损,瘸子的运动神经坏得七七八八的,两个人算是同病相怜,他们俩摔过的跤加起来足够绕着康复中心摔个三圈。
精神与情绪方面的问题更加常见。大鹏的情绪倒很稳定,瘸子则显得神经质且愤世嫉俗,他简直是意识上传手术后常见情绪问题的集大成者。
不过,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还算有所指望。从测试评分上看,每个人离恢复自由身都不算太远。
“这个月的测试申请表啊,你们报不报报不报哎!”瘸子今天的心情特别好,挥舞着几张白纸,一瘸一拐地小跑进房间。
康复中心的每个人都熟悉一条常识——如果大脑功能评估测试的完整度分值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零零,即算作正常,可以回归社会。这间房间里的四个人距离目标值差得都不多。
大鹏还没起床,在床上翻滚了两下,又趴下去,嘴里嘟哝着:“大早上的吵什么。我没兴趣。”
我们的另一位室友用鼾声表示他拒绝对此发表评价。或者说,他其实没法发表评价,如果不是吃喝拉撒这四样生理需求使得他需要起床的话,每天一共二十四个小时他能睡上二十五个小时。
“哎,那你呢?”瘸子讨了个没趣,跑来问我,“我觉得啊,这里还是你最正常,八六三,分儿是低了点,但你可以试试,讲不定那次是机器抽抽了。”
“我?我这个月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分数又不可能更高一点。”我耸耸肩。
八六三
我叫八六三。
取自大脑功能评估测试完整度分值后三位。
在别人眼里,这个名字的含义是九十九点八六三。只有我知道,它的真实含义是九十八点八六三。
差了百分之一,看起来很少不是吗?
那么,对比一下另一个事实。
评价测试结果低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通常都醒不过来。
评价的维度包括情绪控制能力,情绪感知能力,逻辑思考能力,运动能力,等等等等。
低分值代表较重的中枢神经系统损伤,或者——精神状态极度危险。
我醒来的时候,面前的医生支起眼镜看我,他拥有完美的真实质感,他手里的记录板符合透视,且有足够自然的瑕疵,环绕着的白墙和检测仪器无一指向着现实这两个字。
沮丧像海潮一样涌了上来。我不是走进新世界的那个意识——虚拟空间当然不可用该死的医生来迎接来客,至少也是双马尾美少女之类的形象。
医生简单的寒暄了几句之后就拉我去做测试。
但那时候我其实很不清醒。因为当医生例行问出“你是谁?”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
“失忆。”我告诉医生,“我的记忆几乎全没了。”
“不奇怪。”他低着头写了点什么,一边说,“你的精神状况挺好的,分低不了,至于记忆嘛……可以慢慢找,不着急。”
测试很快结束了,我面对着一堵墙,脑袋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电极,墙顶投影出一个鲜红色的读数。
我忐忑地走出房间,医生正漫不经心地敲着数据,他看到我,转过头来说,“你顺着指示牌走吧,八五到九零那一路。”
——没有问题吗?
我随即注意到他面前的显示屏。在那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医生没有对我的数据表示出任何反应,惊讶或者惶恐,完全没有。
因为他没有记录下正确的数据。
通常来说,小数点前的那个数字总归是九十九,所以机器的显示数据隐去了小数点前的数值。于是他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九十九点八六三——一个相当不错的数值。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像你们这样的很容易出去的,过几个月就都想起来了……”
“谢谢。”我故作轻松地道了个别。
我听见他还在嘀咕,不应该啊,失忆应该都出得去。
如果那时候他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我正抖得像筛子一样,连站直都勉强,刚转过墙角,整个人就瘫倒了下来,衣服上浸满了冷汗。
真正测试值是98.863%,红色的数字投影在墙顶上。
低分值代表较重的损伤或者较危险的精神状况,失忆并不算很重的损伤,我猜,我的情况是后者……
被判定为危险的个体会被长期限制人身自由。实际上,直接处死也是可以的。杀死思维完整度99%以下的个体合乎法律。毕竟他们通常一辈子都醒不来,或者——极度危险。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很危险吗?
我不知道。
我是谁?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以及——为什么我被评价为危险?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一点记忆——即使是残破的碎片。
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张白纸。
我抵着背后的白墙,脑海里一片空白,无论如何,有一个念头告诉我,这回算是侥幸逃过一劫。
大鹏
大鹏是个狂热的信息收集爱好者。
彼时我刚刚加入大鹏和瘸子的房间,大鹏和我谈起刚刚离开康复中心回到社会的两个室友,从年龄、爱好、学校、职业,到性格、祖籍、住址、单位乃至情感经历都了解得事无巨细,就好像每座小区的门卫大爷,拥有着堪比CIA的侦查能力,以及全小区所有人的详细数据库。
因而,当大鹏发现新来的两位室友一个嗜睡一个失忆时,他的表情相当沮丧。
瘸子说,他当飞行员实在是屈才了,情报间谍私人侦探哪个都适合他。大鹏说他也是做完手术之后才变成这样的,以前脾气暴躁得很。
“那你还算因祸得福了?”瘸子笑他。大鹏就不理他。
大鹏无聊了几天,很快找到了排解寂寞的办法。大鹏开始像模像样地帮我研究我的过去,给我催眠,给我提供心理暗示,每天喋喋不休地问我各种问题,无所不用其极。他甚至掰着我的手找茧的痕迹,得出的结论是我平时不太写字,倒是左手拇指上有个茧,像是打游戏推摇杆推出来的。
大鹏顺带指出,我的生命线特别短。
“你肯定是个人生很失败的家伙。”大鹏看着我的手说。
我心一惊,他看起来又要向我推广那些唯心主义的玄学手相规律了。
“啥,为什么?”我问他。
要是他回答我事业线太短,我也不会奇怪。
“很容易看出来嘛——这儿是最低标准的房间,如果你交的钱够多的话,就算没通过测试也会有个更体面的双人间。中国人最讲究后事啦祭祖啦这一套了,死也要死得体面一点……”
我盯着大鹏,啼笑皆非——他倒是大大咧咧地给自己判了个死刑。
不过,的确,大鹏和瘸子积蓄都少得可怜。另一位不愿醒来的室友大概也是。
大鹏的人生算是低开高走,可惜刚走到三十出头点就陡然滑落。大鹏人生的前十八年碌碌无为,义务教育对他而言是痛苦的煎熬,在十二年的学习生涯中大鹏学到的唯一技能是打架。然后大鹏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转机。
在满大街的近视患者中,大鹏以2.5的优秀视力脱颖而出,而在一次次实战中锤炼出的结实身板又帮助他通过了之后的身体测试。就这样,大鹏误打误撞地进入了飞行学校,在模拟舱里,大鹏找到了长久以来未曾得到过的成就感,欣然放弃了过去的不良爱好,也很快走上了真正的飞行岗位。
然而好景不长。航天器的全自动化驾驶开始推广。大鹏进入飞行学校的时候,航天器起降早已实现全自动。来自新世界的科技推动了现实世界的进步,那些以三重乃至四重备份来保障安全的巨大器械已经完全不需要驾驶员。飞行员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给乘客提供安全感,而当人们能够接受自动驾驶的概念时,也就是飞机驾驶员这个职位被淘汰的时候。
按瘸子的评价,大鹏就像工业革命时候的手工业者一样。在机械面前,人工一点优势都没有。手纺纱线再快快不过蒸汽机械,割麦人再勤劳也比不过联合收割机,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大鹏,三十四岁,当年五月,最后一批飞行驾驶员退役,调至机场前台,两个月后,由于多次“令人无法容忍”的工作失误被裁退、失业。
大鹏的职业就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同时被夺走的还有他的理想和骄傲。毫不意外地,他的女友离他而去,而大鹏的母亲开始喋喋不休起成家的事情。
“你那点老观念早就过时了!”大鹏总这么说。可他何尝不想要拥有自己的家庭呢?但他也只敢想想,他没有工作,女孩看不起他,他也配不上人家,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大鹏失去了收入,却仍旧过着过去一样声色犬马的生活,大手大脚地花钱。大鹏的母亲本就上了年纪,一气之下生了场大病更是身体大不如前,于是她递交申请进入虚拟了世界。
紧接着大鹏也递交了申请。
他的积蓄快要用完了,再这么下去,他就养不活自己了。
大鹏做手术之前,他的母亲完成了手术,评分99.07%,她应当会躺在康复中心的机械自动护理病房里,永远不会醒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康复中心也算是个人道主义的机构,当然,对于植物人状态的意识上传者,这份人道主义只会维持三年。
我问大鹏,你母亲变成那样了,你有没有犹豫过。大鹏点点头。接着他又顿了顿,说,“还是没有吧,现实生活那么糟糕,我也过不下去了”。
“所以你会选择把意识上传到新世界?”我说。
“对。”他回答。
“仅仅是为了逃避而已!”他又说。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所有那些失去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样的过去才会使得我的评分跌到九十九之下?我开始担心那些记忆,也许它们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不要去打开最好。
不过,我还是没有拒绝大鹏的好意。一方面,他很热心,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没能给我找回多少记忆。
他讲了很多故事,又问了我很多问题,可是,看起来,大鹏的所有行动对我的帮助还不如饭卡上那个名字来得大。
徐钦。
我至少知道,我叫徐钦。
我翻过饭卡,盯着自己的脸,标准证件照,普通三十岁男性,表情——一个平静、安宁,甚至有些温柔的微笑。
仍旧毫无头绪。
然后我在饭卡塑料封套的反光里看见了大鹏的圆脑袋。
“记忆总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的,受了刺激是有可能失忆,但记忆还在。”大鹏信誓旦旦地说,“从潜意识里把它唤醒,就行了。”
“大哥,我们是因为意识上传才出了问题的好吗?有些数据丢掉了就是真的丢掉了,物理抹除。”我苦笑着跟大鹏说。
“那也不可能坏成你这样。来,跟我一起想象一棵银杏树……它的枝干伸展开来,你拥抱着那棵银杏……”
“谁跟你一起啊!”
“我是认真的,八六三。”大鹏一脸诚恳,“你看,你对现实世界的常识都没有丢。你记得康复中心是什么,评估测试是什么,清楚得不得了,说明你的记忆都还在……”
大鹏的话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康复中心,对,康复中心。关于康复中心,一个正常人不应该知道得那么多,正常人根本不会去关注意识上传后遗症的评分体系如何划分……还有意识上传。关于意识上传……我知道的内容似乎比大鹏和瘸子多得多……
记忆中有一个声音轰然炸响——
跑出去!
即使……付出不可挽回的代价……也要出去!——
瘸子
我连着好几个月晚上没能睡好,即使睡着,也只是浅浅地闭上眼睛。
我想找一个人。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那份记忆带着些许温度,让人觉得暖暖的,我猜,也许是亲人。
秋千、枫叶,零零星星还有许多记忆,大多是些让人平静的东西。
也许我应该先出去,再慢慢想。康复中心太单调了,对于失忆的我而言,恐怕不是件好事。
对瘸子倒是很合适。
意识上传手术完成后,瘸子变得神经质且愤世嫉俗。大鹏说,没想到你们文人也这样。瘸子不服,说他以前可文雅了,大鹏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
不过我猜,任何一个人如果一下变成瘸腿,都会变得神经兮兮;而本来,康复中心最不缺的情绪就是愤世嫉俗。
瘸子也想出去,不过他不用逃,而是通过正当的测试方式。
康复中心毕竟没有全部的自由。
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员有权利阻止你干任何事情,不许你提早起床,不许你长时间听音乐,反正不允许一切有害身心健康的行为。
这一次瘸子被收走了正在看的《动物庄园》。康复中心的图书馆继承了某座拆迁的市图书馆的遗产,随着接纳人数地增加,图书也经历了一次次清洗。
“我脑袋有毛病关这书什么事!最后看一眼结局都不让是不是人了!再说我他妈的真没病啊!”瘸子一脸郁闷,冲着管理员大吼。白大褂倒是见惯不怪,大步流星地走了。
“冷静,冷静。”我安慰他,“管理员大概还奇怪怎么又是你呢,你挑起书来怎么那么准。”
瘸子似乎每一次都能准确击中最新一批筛选目录上的要求。也可能由于他先前的敏锐嗅觉,他已经被盯上了。
“文人的直觉。”瘸子翻了翻白眼,“都疯了,都疯了吧!”
“要是这里还是按照传统的方法,用询问问题的方法来衡量精神状况,你肯定会被打个最低分。”
“迂腐!老子哪里不正常了!”
我差点顺接了句哪里都不正常。看瘸子心情很糟糕,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来。
大部分骨架的精神状况堪忧,但像我,大鹏和瘸子一样的骨架也并不少见,也许性情变了,到底还是正常人。瘸子挺烦人,却也不算讨厌,性情还有些可爱。
可社会上的多数人会为我们做出评价。在自动扫描量表认为我们恢复到足够“正常”之前,我们没法离开康复中心。
同理,我们该看什么该怎么做,也由不得我们自己。
算起来,好像正因为严格的娱乐用品审查,瘸子在康复中心的病人中很受欢迎。
瘸子看过很多书和影片,并且能够牢牢地记住所有情节,而这其中又有很多是已经被筛选走或者将要被筛选走的作品。康复中心提供的“健康”影像文件就更少了,而电影恰恰是群众最为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这也使得抱怨的焦点常会落到电影上,这时候,瘸子的发挥时间就到了。在瘸子的说法里,《教父》或者《肖申克的救赎》这样的经典片被禁简直是天大的耻辱,而撤走《千与千寻》的举动更是实属有病。
瘸子凭借他的好记性和煽动性语句赢得了全中心病人的爱戴。
有一天,大鹏忽然问瘸子:“你莫非也是因为过不下去才跑去新世界的?”
“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瘸子很生气。
“那你哪来那么多时间看书啊。”大鹏嘟哝。
瘸子不会说谎,哼哼唧唧不说话了。
瘸子不会大谈自己的过去,但他会说理想。于是,七拼八凑,我们也很快知道了瘸子的想法。
他的生活水平线其实比大鹏还低,可清贫的生活从来不是他的困扰,乏味才是。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的理论,瘸子跳过了情感归属和尊重的需求,直接追求起了自我价值实现。
瘸子热爱诗歌、哲学和戏剧,他把所有的灵感和情感都倾倒在纸笔上,可是直到他选择上传意识,都没有人愿意为他的观点花哪怕一点时间。
也难怪,现实世界剩下的一点七亿人口,多多少少依恋现实一些,而瘸子热爱的哲学和精神层面论题在这里完全被冷落了。
按理来说,瘸子早就该进到新世界去了,但他还是拖了很久。瘸子说,他怕死。社会主流认为,意识上传就等同于永生,可瘸子不这么觉得。
“复制和真正的存在能一样吗?手术后那些残破的意识……才是真正的自己,进到新世界的不过是一个和你拥有同样观念同样记忆同样思想的复制品。我想,等我老到走不动再考虑吧。”
“那你怎么还特地跑这儿来了?”大鹏嚼着泡泡糖,饶有兴趣地对着瘸子吹了个泡泡。
“忍不住啊,新世界实在是太……神奇了。就算只有我的复制品才能看到那样的场景……我也想去看一看。”
“到新世界就有人愿意听你说话了?”大鹏嬉皮笑脸地贴上去。
瘸子把手里的书砸到大鹏脸上,大鹏一脸茫然地捡起那本书,却写着个《呐喊》。
“破诗人。又看什么鬼书。”大鹏揉了揉脸。
大鹏看看我,我就摇头,对大鹏说:“你伤他自尊了呢,你可别再惹他了。还有,你手里那本,是本好书,抓紧看了,过几天说不定就不在了。”
新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联系甚少,亲缘关系的纽带倒是其次,作为存在于网络中的虚拟生命,存在、交流,乃至空间、时间,所有构成世界的基础概念都已截然不同,也成为两个世界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瘸子也许永远都会是个蹩脚诗人,但新世界带给了他希望,他会为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奋斗一把,那至少足够给他带去许多充实而满含希望的难忘时光。
况且,像瘸子这样带着理想走进新世界的家伙,这些年已经不多见了。
而我呢——我是为什么?
八六三/徐钦/身体贩子
意识上传能实现真正的永生吗?
如果能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问我购买身体了吧。
就像瘸子那一天说的,上传的意识仅仅是一个完美的复制品。而我的客户就是那些不认同意识上传又渴望永生的野心家们。
徐钦,衣冠楚楚的身体贩子。
我为客户物色合适的人选,成为他们的朋友或者恋人,然后说服他们接受意识上传手术。
但他们不会出现在新世界了。将意识塞进另一具身体可比上传来得简单得多,但原有的意识会被彻底摧毁。他们的身体会成为另一具灵魂的容器,至于他们自己呢……很不幸,死了。
有时候我也会有些愧疚,但我似乎天生缺乏羞耻感——对一个骗子来说不是坏事。
我的父母在我十岁的时候抛下了我,进入新世界。
那时候,每隔几天都会有追债人跑来,把门板敲得震天响,从移动穿戴的投影仪一直到铁锅,搜刮走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而我的父母从不工作,只是用一笔借款去填另一笔借款。然后在某一天早上不辞而别。
我没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知识或者教育,却继承了一笔可怕的债务。本来他们就没有打算认真地抚养我长大,进入新世界甚至都没带上我。
可惜我那个时候还不是个身体贩子,不然我一定会带他们去我的雇主那里上传意识。
十四岁时,我在本地的年轻人里声望不高,人缘却很好,为雇主带去了一具具年轻健壮的身体。作为报酬,我得到了钱,我又花了八年时间才把身后追债的打手全部打发走。
随着年龄增长,说服同龄男性改变主意变得越来越难,有一年我一反常态,连着失败了好几次。于是我开始试着给雇主寻找女性的身体。我去找了三个年轻女孩:一个流浪汉,一个本地学生,一个待业的女孩。
我和她们谈着她们自以为的恋爱,约定好一同前往新世界,然后把她们送去雇主那里。她们会接受所谓的意识上传手术,然后永远沉睡下去。她们的躯体会被另一个灵魂占据,成为灵巧得天衣无缝的傀儡。
秦羽是我的第四个目标。
她有些特殊,她也是学生,但并不是我找到的,而是雇主指定的。
我和秦羽相遇的那一天,秋日正好。梧桐树金色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我告诉她,她的样子很好看。
距离我第一次和她在网上聊天已经有两个月了。
她以为我是真的爱着她的。我的言语间看起来还有些笨拙。身体贩子就是要有这样的技巧。雇主的女儿生了重病,需要一具身体。
秦羽很爱说话,她和我谈了一个下午,从希腊神话聊到新世纪最前沿的科技。她说,你知道得很多,却不露锋芒,像你这样稳重的人,很难得。
我笑了笑。
这样的恭维我听得很少,难免有些开心。
她就坐在我对面,微笑着小口抿咖啡,碎发挂在耳边,阳光穿过微尘映在她脸上,弧光勾勒出她的侧脸,甚是好看。
那天回家之后,我总是不禁回想起她坐在落地窗前的样子。和她说话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并且洋溢着我很少能体会到的快乐。
然后,很快地,我意识到——我爱上了我的目标。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恐慌。她是照进我生命里的第一缕阳光,但我无论怎么样都会失去她。
难怪雇主会选她……多么完美的女孩。
可她肯定不会爱上一个身体贩子。我的手上沾了太多人命,我把他们送上没有归路的手术台。而我也不能这样一直拖下去……我的雇主会不高兴。
但无论哪一个选择都太过痛苦,于是我继续和她谈着恋爱,假装我仍旧在完成我的工作,我陪她走遍了城市最老的街道,在百年的银杏下讲过去的故事。我甚至和她说了我的童年,仅仅隐去了身体贩子的那一部分。作为一个骗子,我是生平第一次和别人坦诚相待。
然后,我又一次和秦羽告别之后,在回家的小路上,忽然有三个蒙着脸的男人把我捆起来,扔进面包车里。当我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我脑海里一片混乱,后来我才意识到,他们想把我送进新世界……
意识上传等于把我扔进新世界,新旧世界早就失去了大部分联络,简直是最清洁廉价的灭口方式……
我的雇主只是不喜欢强迫的手段——像这样的事情,解决起来太麻烦——不喜欢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去做。
那么,同理……他当然可以对秦羽做同样的事情。
但是,我的雇主会出于怜悯让我进入新世界,可秦羽本来就是她的目标,她会成为一具提线木偶,她的思想,她的记忆,她的爱和牵挂,什么都留不下来……
在跌入昏迷之前,我发誓,如果在旧世界醒来,我会逃出康复中心,找到我的雇主,结束他的永生梦想;而如果我醒来发现自己在新世界,我会把那两个给我留下巨额欠款的该死家伙揪出来,告诉他们,作为父母,把债务留给一个十岁孩子到底有多么残酷。
那么,既然我在旧世界——
很好,格外方便复仇。
徐钦,瘸子和大鹏
我和瘸子商量好了逃跑事宜,我告诉他怎么顺着二楼的楼梯跑下去,躲进树林,撬开那只窨井盖。我编了一整个故事,如何和人结仇,又如何被仇人绑到意识上传中心来做手术,背景部分还包括我有个女儿在等我回家,所以一定得成功。
看起来,我骗人的功力丝毫没有衰退,瘸子听得热泪盈眶,拍了拍我的肩膀,大鹏跳下来说,可以义务帮我吸引注意,反正被抓回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我说不必了,分头行动,能跑一个是一个。后一半的事实我当然没告诉他们——我帮瘸子安排的路线就是为了给我引开注意。
然而大鹏盛情难却,我只好再帮他设计一条线路。
——反正也无所谓。
如果这里的窨井盖撬得开,我就把井盖生吃了。任何管理者都应该清楚这条最传统而便捷的逃跑通路,并且事先做好防备。
康复中心的管理不算格外严苛,混进形形色色出入的车辆倒是可靠不少。我蹲在卸了货的空卡车里,生鱼的腥味从四面八方扑来。夜里很静,我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也许是瘸子和大鹏惊动了守卫。
后来卡车开走了,我猜天已经亮了,鱼的腥气极重,轿厢里引擎的轰鸣声又很吵,但这些通常意义上的噪音,今天听起来却格外悦耳。
我感觉到了……我在向自由走去,在向复仇走去。那些过去的记忆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清晰而痛楚,所有这一切我都将加倍奉还。
然后我看见了光。
在无边的黑暗中我看见了光。不,这不对,货箱应该是封闭的……有人来了?
我回头,却发现身边的一切变成雪白。
并不是幻觉……这是……真正的幻象!
只有……只有一个地方能够模拟如此真实的幻象……
跌入白光之前,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大声呼喊——我在……新世界!
新世界审查者
“乔伊,你最好不要试着挑战自动评分系统。”
那个声音在无限延展的空间中汇聚,光点从四面八方向乔伊飞来,到只差一点的时候,忽然散开,变成了张扬的美少女形象。
乔伊愣了一愣。新世界的居民并不流行保留具象实体。
“你的出场有点精彩。”乔伊笑笑。
少女无视了他的恭维:“你看,他过去都干了些什么?”
“我听说你们那里有一句古谚,叫‘宁可放过一千,不能错杀一个’,可你们设定的情境总是恶意满满。”
“这句话更常见的形式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啦。”少女甩了甩头发,“你看,每一个被打上低分的意识——都有它们的原因。作恶者必将作茧自缚。”
“我知道。但他……我是说,如果他没有那些糟糕的记忆的话,他一点也不坏……没有人天生就是坏的。”
“你又想救人啦?他本来在自动评审阶段就应该被隔离的……旧世界里他的身体早都被销毁了。新世界惯得你们都那么优柔寡断,别忘了上次那个企图复制自己建立帝国的家伙。”
“好吧,我认输。但……我很在意,那个女孩最后怎么了?”
“不知道。谁知道呢,你要帮她讨回公道吗?”少女讥笑他说。
“我又不在旧世界。”乔伊叹了口气。
“其实对她来说,不一定是个坏事。”少女眨眨眼,蜷起身子,忽然消失了。
乔伊知道她已经走了。他转过身,眼前升起一屏荧光信息。新世界的老居民还是更喜欢局部具象化的工作方式。
第98077452号申请,特殊审查,结果:
3号,失败。
拒绝接入新世界。
1,2,4号,通过。
引入清洗记忆流程,引导模组启动,准备接入新世界。
审查者Joe Brandon
身份序号C97-14454676302
“审核结果确认。”他说。
眼前的信息框汇聚成一个光点,向远方飞去,拒绝接入的意识将被隔离在交流区之外,他会拥有一点儿狭小的数据空间,但所有的创造都不再为人所知。
乔伊看着那个名叫徐钦的男人,觉得有些可怜。他安慰自己道,新世界其实也不过是个更大的牢笼。
所有的无限都只是幻象,服务器里总是挤满了数据和意识。
旧世界也一样,有无限的宇宙,人类能触摸到的却只有那么一点。
乔伊凝聚成一个光点,跃入数据的海洋。奔跑在线路中的并不仅仅是信号的组合,更是一条条生命的洪流,他清楚地记得当他身患重病的时候,是这个世界给了他一个活下来的可能,活下来,在虚拟的形式中拥抱新生。
生命也不过是如此的一道闪光。甚至那闪光也只不过是虚构出来的,更多人不过只是从时间长河中走过如蜉蝣般短暂平凡的一生,连一个影子都没有留下。
而新世界将可能的时间与空间拉长至无限。所有人都有那样一个机会不再为生活所迫,去追逐自己的爱和梦想。
新世界徐钦
我有一个世界,还有一座没有人的小镇。
我能用想象搭起天空,山水,花草和房子。
也许有一天,当我的技艺足够精湛之后……
还能构建出我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