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荒诡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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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林从熙一直蜷缩在鹰嘴岩的角落里,借助迎客松获得庇护。刘开山滚下来的石头中有一块曾砸中了迎客松,所幸悬崖呈倒V的形态,上宽下窄,因此石头只是砸在迎客松的侧边树枝上,砸落了一片松针,未损其根本,也没有伤到角落里的林从熙。

但这也提醒了林从熙:如果他不想办法离开鹰嘴岩,那么哪怕一块石头,都有可能带来致命的伤害。等一会儿夜色降临,如果岩壁上爬出一条毒蛇,一条蜈蚣,他都将无处躲藏。而凭借着“大风车”,他还是有相当的把握可以从高处安然降落到悬崖之底,但巴库勒先前明确告知:无论如何他要坚持到第二天天明,守得第一缕阳光,看看会出现什么奇迹!与此同时,林从熙背负的使命便是:将水顺利地递给饥渴交迫的巴库勒一干人。

黑暗与寒冷包围了整座山峰。怀着无限惆怅的心情,林从熙合衣睡去。一大早,东方尚未破晓,只有薄雾如纱,山岚氤氲,晨鸟鸣啾,草木沾露,林从熙忽然心头一阵警觉,睁开双眼,只见影影绰绰间,有一个身影飘荡在山谷之间,像一只虫子啮咬树叶一般,将整片轻雾冲撞开了一个个小洞。

林从熙将身体竭力地收缩进鹰嘴岩的深处,瞪大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黑影。黑影却是如蜘蛛一般,垂着根绳索,从峰顶上慢慢地下降。晨曦渐亮,黑影的身影迫近。薄雾难以遮隐住那肥大的身影。“卜开乔!”林从熙惊喜地大呼起来。

来者竟然是看起来又胖又蠢的卜开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林从熙真的难以想象弱智般的卜开乔有这般灵巧的身手以及卓越的胆识,在天光未晓的时间,拖着肥胖的身躯徒手爬下一百多米的悬崖。

听到林从熙的声音,卜开乔先是一震,但随即似乎就释然。很快,绳子的角度倾斜了过来,慢慢地朝着林从熙的方向靠拢。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后,卜开乔肥大的身躯抵达在鹰嘴岩处。只见他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额头、肥肉褶子里全都是晶莹的汗珠。他一屁股坐在迎客松上,整棵松树发出“嘎嘎”的声音,仿佛不堪重负,随时都可能断裂开来。卜开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你,你……你们玩捉迷藏,玩得太过分了吧,都藏到这里来了。”

林从熙看着卜开乔满脸的“天真无邪”,心头一阵柔软,一句“你别再演戏了”的说词再也说不出来:“不过你也厉害哦,我藏到这里来都能被你找到。好了,欢迎你归队。”

“归队?”卜开乔嘟起了嘴:“就你一个人也好意思叫队伍?”

“喏。”林从熙以手指着巴库勒他们所在的山洞,“大队伍在那里呢!”

“哪里哪里?”卜开乔激动起来,以手搭着额角,朝外张望,“你骗人吧,没看到有人哪!”

林从熙柔声道:“不骗你的,他们大概还在睡觉,没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在一起呢?”

“我也想哪,可是我又没有翅膀,飞不过去。”林从熙忽地心头一动,转身看着卜开乔带来的绳索,“这不是刘大当家的吗?怎么被你偷了过来?”

“我才不会偷呢!”卜开乔驳斥道,“我是捡的,地上捡的。”

刘开山他们所携带的绳索,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只有小拇指粗细,但却极其坚韧。即便是承载卜开乔这样的大胖子,也丝毫不走样变形。当日里刘开山垂下绳索进入裂洞中,拽出“大风车”。其后他研究“大风车”时,就随手将绳索丢弃在一旁。昨日里仓皇变故,他一时忘了取走。

林从熙陡然想起一事:“对了,刘大当家的昨天没对你下毒手吧?”

“还说呢!那个刘开山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不让我玩游戏也就算了,竟然还拿出刀来吓唬我。既然他这样,那我不跟他玩就是。”

卜开乔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当日里的凶险情形简略带过——昨日里,面对阻拦自己追杀林从熙的卜开乔,刘开山杀机顿起,于是趁卜开乔一个分神之际,祭起袖中飞刀向他发起偷袭。卜开乔惊呼:“哎呀呀,动刀子,吓死我了!”一个抱头蹲身,飞刀擦着他的头发掠了过去。“没意思,我不跟你玩了。”卜开乔站起身就往密林深处跑去。而在不远处,林从熙已经逃出刘开山的飞刀笼罩范围,进入安全区域了。

刘开山一击未中,已知卜开乔的深浅,不敢追逐,只能含恨看着卜开乔与林从熙双双脱离自己的掌控范围:“来日里再相逢,定然叫你们命丧我手!”

山洞里,巴库勒的身影出现了。他陡然看见卜开乔,身躯一震,眼中闪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卜开乔亦是心潮澎湃,伸手朝巴库勒打招呼,大喊:“巴掌,你好啊!”

花染尘等人全都被卜开乔的声音吸引了出来,心中欣喜不已,原本黯淡的生命焕发出新的生机。

卜开乔亦注意到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身形摇摇欲坠,转头问林从熙:“他们怎么了?”

但明白了巴库勒他们的处境后,卜开乔不觉焦躁起来:“不行,我们得想个办法,先给他们送点水过去。”

林从熙无奈地道:“我也想,可是除非我们变成雷震子,腋生双翼,要不这百多米的距离怎么跨越?”

卜开乔的眼神骨碌了下:“我有个办法。”说完,拉住头顶上的绳索,双手用力地往上一抖。绳索顿时如被飓风吹动一般,绽开一个强烈的弧度,朝着峰顶汹涌而去。紧接着,原本绷紧的绳子忽地委顿下来,从半空中径直地掉落下来。在绳子的末端,绑着一个如鹿角般的树杈——卜开乔用它做成一个绊钩,钩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林从熙看到绳索,眼前先是一亮,但随即苦笑道:“你想将水壶抛到对面去?这个太难了吧?”

巴库勒他们的悬崖洞口距离林从熙他们的鹰嘴岩约有百米,巴库勒可以将空水壶掷将过来,一来是因为巴库勒在草原长大,天生神力,加上长期套马、驯马,练就了过人的臂力和超凡的准头;二来也是水壶为空,重量不足装满水的三分之一,而且他只需要将水壶掷到松树上,目标较大。卜开乔如果要将装满水的水壶掷回到巴库勒他们的洞穴内,那么无论对力量还是准劲的要求都远甚于巴库勒先前的丢水壶,甚至可以说是如登天之难。

“行不行,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卜开乔跃跃欲试着,将水壶与绳子捆绑在一起,然后如缠绕毛线一般地将绳子套在林从熙的双臂上,自己抓住水壶,屏息运气,陡然一声大喝,使出全身力气将水壶往远处抛去。林从熙手臂上的绳索飞快地减少,无奈在尚有七八圈时,水壶的力量已成强弩之末,无力地垂落下来。

林从熙估算了下,水壶距离巴库勒他们的距离还有十五至二十米。就算卜开乔下一次发挥得更好,但要想突破这个距离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有的人都泄气了。

这时,王微奕凝聚起全身残余的力量,大喊道:“别理我们。太阳快出来了,你们快站起来看看,究竟能看到什么!‘日穿针,沿金行’的密匙就在你们那里,别误事!”

“日穿针,沿金行”六个字如同一道天雷在林从熙等和卜开乔的头顶上炸过,他们不由自主地站立起来,心脏在刹那间猛烈地跳动起来。

身为寻宝队员,他们自然明白“日穿针,沿金行”这六个字的含义,以及其难以言喻的重要意义。在先前的寻宝过程中,王微奕不止一次与大家探讨这六个字究竟适用于何种情境,却都找不到答案。如今他们被告知,孜孜以求的秘笈答案就在此处,如何不令人心潮澎湃?

王微奕继续点拨道:“看到那边山峰的两块石头吗?呆会儿第一缕阳光从两块石头中间穿过来,会投射到你们所处之地,也就是前半句‘日穿针’;你们务必找到后半句‘沿金行’的要义所在。切记切记!”

林从熙和卜开乔频频点头,嗓子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们如同守候在产房外等待婴儿脆啼的父亲一般,焦灼而又虔诚地等待着第一缕阳光的到来。

太阳就像身陷于沼泽之中的大象,每一次拔脚都无比费力,也挑动着旁观者的心。林从熙真恨不得自己是天边的壮士,可以像拔萝卜一般地将太阳从云海中拔起来,让它的光芒痛痛快快地流泻出来。

他们无法左右太阳的升起速度,然而任何力量也都无法阻止太阳的升起。终于,就像一枚红心鸭蛋的太阳从云海之中跳出来。阳光向四面八方喷薄而出。有一缕准确地穿过林从熙他们对面山峰的两片岩石,直接照射在林从熙的脸上。

林从熙一阵眩晕。他感觉眼前好像盛放了无数的烟花,璀璨得几乎要将双眸点亮。他咽下了一口唾沫,以手遮在额头上,让眼光逆着阳光,朝着远方望去。只一眼,他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一条逶迤而行的金龙出现在他的眼前!

山脉之间,长年累月都有雾岚流动。白色的雾岚就像仙女的衣袂般,缠绕在群峰之间。在林从熙他们先前的眼中,这些雾岚除了遮迷人的视线,为山脉增添一点仙气外,与其他名山的雾气并无二致。可是如今经过阳光点金术一般的点化之后,完全变了副模样——那些袅袅绕绕的雾气,披沥上了一层阳光之后,变得金光闪闪,最为重要的是,雾岚被晨风吹动,起伏不定,于是看上去极像一条披着金鳞的龙,在空中翻滚升腾!

太阳初升起,能够拂照到的山峦雾气有限,只有林从熙他们面前这一片鹰嘴岩折射了极少部分的阳光,并将其送至雾岚的身上,让光芒穿越过雾岚,遥遥地指向远方。在远方的尽头,林从熙他们依稀看见有一条彩虹镶嵌在如同绿海碧涛的森林中间,构成了一幅美妙无比的自然奇观,慑人心魄。自然之玄妙,造化之神奇,实在是超越人类的想象,让人叹为观止。

未等林从熙他们识别出彩虹的具体位置,太阳就很快地升高了。升高的太阳投射出的阳光就像喊杀的士兵,很快将一干雾岚冲击得七零八落。那条灵动的金龙消融于一片金色之中,无声无息,就连那道彩虹,也在无数树叶反射阳光光芒的掩护下,悄然而退。

林从熙和卜开乔久久无法从震惊的情绪中分离开来。他们开始相信,无论是《神农奇秀图》抑或是秘笈,应该都是神人所创,否则谁能将自然奇观应用得如此浑然天成,天衣无缝?数千年前,除了神外,还有谁可能站在他们的这个位置,看到了这条金龙,并将其作为一个记号,作为宝藏的坐标?

他们感到一种无比的幸运,为自己可以与神站在同一个位置,以神的视角来审阅这片辽阔天地,见识到神迹的存在而荣幸。他们很想伏下身去,虔诚祈祷、谢恩,然而他们却如同被人点中了穴道一般,动也无法动,只能任由泪水在脸上汪洋肆意,再纵由阳光浮泛出熠熠的光辉。

巴库勒等人屏息凝视,观察着林从熙他们的表情,并试图顺着他们目光方向找到“日穿针,沿金行”的线索,无奈从他们的视角上看去,整座山谷并无任何变化。这一刻,他们真恨不得自己可以腋生双翼,飞临到林从熙他们身边,一起看那奇观。

好不容易等林从熙他们的神情松懈下来,巴库勒等知道“日穿针,沿金行”的奇观已经结束,于是忍不住出言相问:“你们看到了什么吗?”

“一条金龙!龙首指向东南方向,尽头是一条彩虹!”林从熙难以抑制心头的激动之情,声音里带着丝颤抖。

“彩虹?”这个线索让巴库勒等人精神一振。谁都知道,彩虹的出现定然与水域有关。只要找到东南方向的水流,顺着河流而下,就有可能找到彩虹。结合巴库勒他们之前从《神农奇秀图》中看到的画面,金殿藏于湖底之下,那么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离金殿近在咫尺了!

眼下里,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逃离这片悬崖。

卜开乔、林从熙以及巴库勒等人全都在思索脱身之计,可是苦思之下却无任何头绪。

林从熙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指着“大风车”对卜开乔道:“你带着它先下去吧!然后等我们一天。如果一天后我们还没有下去,你就自己去寻找金殿。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相信刚才你已经记住了前进的路线。”

卜开乔摇头晃脑道:“不行不行,我要跟你们在一起。你们别想再抛下我。”

“卜小兄弟,这个时候我们就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大家虽然身份各异,目的不同,但既然上了同一条船,患难生死过,那么也就不再去计较什么身份差异。大家只管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所以无论是谁抵达金殿,都是我们集体的胜利。我知道,从个人能力而言,你比我强得多,所以继续走下去的责任就交付到你的肩上。倘若有幸找到金殿,记得帮我猴鹰儿带上两件金器回来就好。”

“金器?”卜开乔咧开了嘴,“这个我喜欢。那我要去找金器了。你们一定要跟上来哦!还有,这个‘风车’真的可靠吗?我这么胖,怕摔死。”

“放心吧!如果我想要摔死你,不需要浪费这么个宝贝,直接把你推下去就是了。”

卜开乔笑嘻嘻地说:“那就好。”他忽然拍了下脑袋,道,“对了,你吃过早餐了吗?我这里还有块鹿肉。”说完,他从身上掏出一块油兮兮的布,将布抖开,里面是一块有五六斤重的熏鹿肉。

“你你你……”林从熙忍不住抱住卜开乔,亲了一口他的大肥脸,“哈哈哈,好兄弟,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应该早点说嘛!”说完,急忙一口咬住鹿肉,扯下一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卜开乔望着悬崖对面干咽着口水的巴库勒等人,叹息道:“给他们也留点吧!我先走了,你们自己保重。”

说完,他拽出“大风车”,试了试它的牢固程度,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脚下的深渊,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阿弥陀佛,希望我不要摔成个死胖子哦!”眼睛一闭,心一狠,抱着“大风车”径自跳了下去,嘴里犹然“哇啦哇啦”地惊恐大叫。

“大风车”在气流的推动下,飞快转动,稳稳地托住卜开乔肥硕的身躯,朝着谷底飘去,渐行渐远,直至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林从熙狼吞虎咽地啃掉差不多一斤左右的鹿肉,再灌了一肚子的泉水,顿时觉得人生美好起来,即便此刻死亡降临也不那么恐惧。他朝着悬崖对岸哈哈一笑,道:“你们别馋着,我给你们留了一份。”

肉香挑动起巴库勒等人的食欲,也招引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刘开山所驯养的那只秃鹫!连日里,刘开山疲于与林从熙、曹三等人对战,而忽略了给秃鹫喂食。秃鹫如果自行捕猎的话,更适合于开阔的草原,对于森林环境并不适应,因为密密麻麻的树林会防碍住它翅膀的打开,不利于它的飞行与觅食。

寻常时,刘开山一般以飞刀绝技猎杀各种山中动物,以其内脏来喂养秃鹫,有时候打的猎物多了,他就会制作成干粮,分一份肉给到秃鹫,这样就无须频繁地寻找猎物。因此秃鹫对干肉的气味十分敏感。林从熙大嚼干鹿肉,其香气将它招引了过来。

秃鹫习惯了人类的驯养,因此对人类的警惕性并不是很强,加上林从熙曾与刘开山长时间地共处,对气味敏感的秃鹫也在意识中将林从熙归类到“非敌人”中,但动物的天性让它并不敢对林从熙完全卸去戒心,于是盘旋在距离在他约莫三五米的地方,眼神死死地盯着鹿肉。

林从熙心头一动,一个主意在脑海中渐渐地形成。他将卜开乔留下的绳索做了一个活套,然后撕下小半块鹿肉,放在活套旁,自己则拽住绳索的另外一端,躲进迎客松中。

秃鹫在空中逡巡了两圈,朝着林从熙发出一声试探的鸣叫。林从熙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秃鹫将信将疑地从空中降落在鹰嘴岩上,朝着鹿肉步步趋近。就在它一口啄中鹿肉,准备大快朵颐时,林从熙猛地一扯绳索,活套顿时套在秃鹫的左腿上。

秃鹫惊叫一声,拍动翅膀腾空而起。林从熙不慌不忙地从藏身处走出,手中握持着绳索,而绳索的末端则牢牢地捆绑在迎客松的枝干上。无论秃鹫如何扑腾,都不可能挣脱绳索的捆绊。

惊惶失措的秃鹫一飞冲天,然而很快它就发现天空开始变低——一旦它想飞得更高,从脚踝处就会传来一股向下的力量牢牢地攥住它。这让它更加惊恐,更加拼命地要向往上飞,挣脱这个束缚。可是无论它怎么用力,都始终摆脱不了脚上的绳索。这让它变得惶恐、绝望,发出阵阵的哀鸣。

林从熙慢悠悠地握住绳索的一端,就像放风筝一般,不时地朝下拽动一下绳索,然后再放点绳索,让秃鹫上上下下地起落。如此反复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秃鹫疲累不堪。它开始向下飞翔,寻找落脚点。然而林从熙却不容许它休息,待其快要落到岩石或者树枝上时,就拖动绳索,逼其重新飞起来。

岩洞内,巴库勒有点不解地看着林从熙的举动。在他们的想法中,林从熙大概是想把秃鹫活活累死,再将其当作食物来吃掉吧!

但林从熙很快就打破他们的猜测:“你们想办法弄点吃的来引诱这鸟落到你们那边,再伺机把它打死,小心别让绳索掉落下来。”

巴库勒他们恍然大悟——他们之间隔着近百米的距离,人无法飞跃,那么只有让绳索飞起来,而能够带动绳索飞跃这天堑的,无疑就是眼前的这只秃鹫。

可是饥渴交迫的他们,又能从何处寻来食物引诱秃鹫落下呢?巴库勒环顾四周,徒有四壁,别说是块肉,就连根青草都没有。巴库勒咬了咬牙,举起匕首,对着大腿准备割块肉下来:佛祖的割肉饲鹰大概也就是这般架势吧!

“等等!”陈枕流制止了他的行为,然后从随身的口袋中翻出一块水滴状的玉佩,放在洞口。这块玉佩约莫有成人的两个拇指般大小,没有图案,但打磨得十分精细、光滑,只是玉佩的颜色很古怪,不似寻常的那般碧绿,而是透着一股褐色,仿佛在泥土里积淀了很长时间。

王微奕皱起眉头,道:“你怎么会随身带有一块尸玉呢?”

所谓尸玉,顾名思义,乃是随尸体下葬的玉器。不过尸玉不是普通的随葬品,而一般是含在尸体的口舌下,或者是塞入肛门。古人认为,玉是“山岳精英”,将金玉置于人的九窍,人的精气不会外泄,就能使尸骨不腐,可求来世再生。中国使用玉器来随葬的最高峰,应该是汉代。

陈枕流所携带的这块,很明显属于肛门塞。一般这种尸玉都用于考古研究,极少有人会把玩尸玉,因为大家认为这种玉阴气太重,并且污秽不堪,已经偏离了戴玉求吉祥的本意。是以王微奕对于陈枕流随身携带一块尸玉感到有点儿讶异。

陈枕流支支吾吾地道:“我看这玉的造型不错,所以就带着了。这玉浸润了尸体,带有尸臭,而秃鹫对这气味十分敏感,应该可以把它吸引过来。”

巴库勒望了陈枕流一眼,默默地将尸玉摆放在洞口,然后令众人退守至十余米外,自己则手持那段五六米长的绳索,将末端做了一个活套,静守在角落,等待秃鹫上门。

外面,林从熙依然在与秃鹫“斗智斗勇”,通过收放绳索,将秃鹫慢慢地引向巴库勒他们的方向。又累又饿又渴的秃鹫本能地寻找着可以停下来饱餐一顿的避风港,而尸玉的出现,让它的精神陡然一振。

秃鹫主要以腐肉为食,因此对死人或者死肉的气息异常敏感。刘开山也是利用它的这一本能特性,将其训练成绝佳的侦察兵。陈枕流所携带的尸玉是从一处三百余年的古墓里掏出来的,尸玉的主人在被挖掘出来时,尸体并未完全腐烂。几百年的岁月里,死者的尸气大半被封存进了尸玉中,加上肛门原本就是人体的浊臭之处,因此小小的一块尸玉聚集了浓郁的尸臭,堪比一只小型动物的尸体。

秃鹫不由自主地被尸玉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吸引了过来。令它“惊喜”的是,这次腿上并未传来可恶的牵扯力。它顺利地落到地面上,顿时四肢百骸全都舒展开。它“惬意”地朝着食物走去,准备饱餐一顿补充体力,以便回头继续跟腿上的绳索搏斗,希望可以将它一举挣脱。

然而它的美梦很快就被现实击得粉碎。它刚刚走进洞穴大约半米,眼睛瞥见了地面上的尸玉,这时一阵轻微的冷风对着它的颜面袭来。没等它做出反应,只觉得脖子处多了一股窒息的力量。它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可是这样却导致绳索越收越紧。昏暗处有个人影牵着绳子走了过来,一把将它的脖子拗断。

见得巴库勒成功,所有的人都欣喜若狂。巴库勒将绳索从秃鹫的脖颈处取下,压在洞内的一块石头上,如此的话,从林从熙所在的松树与岩洞之间,就架设起一条索道。“快送点水过来!”他冲着林从熙大喊。

岩洞内的人的注意力则都被秃鹫的尸体吸引过去——在众人眼中,秃鹫相当于活下去的希望,不仅可以提供肉,它的血更是美味的“饮料”。然而巴库勒却喝止住他们生食秃鹫的欲望:“很快就有水了,我们要煮锅肉汤!”

肉汤,多么诱人的一个名词啊!众人几乎可以看见肉在汤锅里翻滚、浓香四溢的情景,忍不住咽下了一大口唾液。

林从熙将装满水的水壶的挂绳穿过长绳,手一放,水壶自动地从他这一端往“下游”的岩洞处滑过去。巴库勒接到了水壶。在众人的抢食下,一壶水很快告罄。巴库勒将空壶挂在长绳处,再使出全身力量,往上抛去,空壶如离弦之箭般地重返松树那端。林从熙灌满水后将水壶再次送返回来。如此反复了十余次,巴库勒他们终于将所有能装水的器皿全都装上了水。

另外一边,陈枕流和楚天开两人一起动手,用匕首将秃鹫剖开,将大半只秃鹫身上的肉切割下,丢进他们随身携带的铝锅中。铝锅中放满了水,眼下唯一欠缺的就是柴火。

巴库勒把这个需求向林从熙大声喊出。林从熙很快从迎客松树上掰下一截枯枝,用水壶的背带系好,如法炮制地让它顺着长绳滑向岩洞。他最后运送的是他自己。他折断一节大概一米长的松枝,褪去枝桠和松针,再将巴库勒输送过来的水壶背带一端套在长索上,一端绑着自己的脚踝,最后深呼吸了一下,整个人站在长绳上。

巴库勒等人全都惊呆了。高空走绳?他们从未想到身为古董商人的林从熙竟然身怀如此绝技。不过对于林从熙而言,这只是昔日江湖杂耍的糊口本事罢了。借助松枝作为平衡杆,加上给自己上了保险索,他尽管没有恢复当年的功力,将高空绳索视为平地,但却总算有惊无险地从迎客松处走到了岩洞,顺利地与巴库勒他们实现会师。

就在林从熙表演空中走绳的同时,唐翼他们则在抓紧时间劈柴、点火、煮汤。当林从熙顺利抵达时,一锅热气腾腾的秃鹫肉汤已经完成。没有人去计较秃鹫生前乃是以腐肉为食。大家全都不顾滚烫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锅肉汤很快就被分食一空。

吃了肉,喝了汤,尽管每个人都只有三五成饱,但却感觉到生命力从身体的深处复苏开来,原本颓靡不堪的精神状态一扫而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久违的笑容,开始热烈地商议如何顺利地攀爬下悬崖。

林从熙带来的长达百余米的绳子给大家点燃了新的希望。虽然悬崖的高度远不止一百米,但有了绳索,只要能够找到中间的落脚点,就有希望将所有人送至悬崖底下。王微奕忍不住赞叹起林从熙所带来的好运。确实,一路以来林从熙一直扮演着福星的角色,多次寻到宝物——削铁如泥的匕首,神奇而又神秘的水晶头骨,可解火毒的肉灵芝,压制罡风的“大风车”,以及这次的食物和绳索。最重要的是,他获得了“日穿针、沿金行”的秘笈,为大家接下来的行程指明了方向。大家前所未有地强烈感觉到,金殿似乎近在咫尺。

巴库勒探头朝外观察。时值正午,阳光猛烈,雾岚全都被一扫而光。整座山谷纤毫毕现地呈露在众人的面前。巴库勒可以看到谷底蓊蓊郁郁的原始森林,前方的河流蜿蜒向东。他的眼神在悬崖间逡巡,很快找到了合适的落脚点:第一个落脚点乃是一处凸出来约莫两平方米的岩石,另外一处则亦是一棵贴着悬崖而长的杉木,第三处落脚点貌似是一处岩洞,洞口处长着茂密的草丛。以巴库勒的经验,正常的岩石不该长出这样的草丛,除非草丛背后有足够的土壤——这意味着草丛后面极有可能是个洞穴。从他们所在的岩洞到谷底大概有五六百米,只要他们能够抵达第三个落脚点,那么就可以得到休憩的机会,调息一个晚上,然后将剩余的秃鹫肉再煮个汤,蓄足精力,第二天就可以抵达谷底。

有了路线,执行起来就顺利许多。从岩洞攀爬而下,虽然目测并无太多危险因素,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因此需要有个人打探虚实。第一个探路者是体能保存较好并且具备高空行走技能的林从熙。他将绳索的末端拴在腰间,双手交替攀着绳索跳跃而下,片刻之间就已到达第一个落脚点,然后朝上挥了挥手,示意为安全。王微奕和花染尘分别被安排为第二、第三个。不过考虑到他们的体质较为虚弱,无力攀爬,巴库勒与楚天开等人一起,将绳索套在他们的腰间,再一点一点地将他们下放至落脚点。接下来依次是唐翼、陈枕流、楚天开与巴库勒。

如法炮制,他们终于在日落之前抵达第三个落脚点。正如巴库勒判断的那样,这是一个山洞。不过与他们之前栖身的岩洞不同,这个山洞里有着明显人类活动的痕迹,里面不仅有石头架起的简易灶台和炭灰,甚至还有一具棺材。从炭灰的厚度来看,前人在这里生活的时间应该不长,最多不超过三天。只是为何会在山洞里摆放一具棺材,这让巴库勒他们有点费解。

在中国的丧葬风俗中,有洞葬的习俗,这个主要是存在于贵州的苗疆一带。相传是为了表达重返故土、扶柩还乡之意。通常认为,苗族的先民最早生活在黄河流域,即距今5000多年前的“九黎”部落,蚩尤为其首领,在争夺中原的涿鹿大战中,不敌黄帝部落,败走南方,盘踞长江中下游一带,形成新的部落联盟,史称“三苗”。在新一轮的争夺中,他们再一次败给了尧、舜、禹领导的部落,被迫迁徙,其中有一部分辗转来到贵州境内定居。但对于苗族人而言,还是渴望重返祖先之地,洞葬正是这种愿望的体现——洞葬并非最终的归宿,而是对先人灵柩的暂时存放,希冀有一天能够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乡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但这里属于深山荒林,人烟罕至,又非苗人疆域,为何会出现这么一具棺材呢?而且从棺材的质地来看,属于罕见的金丝楠木,质地坚硬无比。整个棺材少说也有五百斤。而从它的外表形态初步判断,它被移入这个洞穴内应有数十年的历史。也不知当时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将如此沉重的棺材搬到两百余米高的悬崖中。最为重要的是,数十年前的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将这么一具棺材移到这里呢?

这个问题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答案线索,就是将棺材撬开,查看里面的主人与陪葬品。但这个提议几乎遭到所有人的否决——王微奕和陈枕流担心在缺少合理的保护措施下,贸然打开棺材会破坏掉里面文物的价值;花染尘害怕里面会跳出个僵尸之类;巴库勒与唐翼则是顾忌棺材里存在机关尤其是毒气,这样的话将给大家带来不必要的伤亡。只有林从熙身为诚意斋的掌柜,对于古玩有着天然的狂热之情,于是内心深处跃跃欲试,对棺材的来历和棺中之物充满期待。

不过林从熙不是刘开山,尽管觊觎着金丝楠木棺材,但却不会轻举妄动,因为他深知,眼下他们最重要的就是尽快走下这悬崖,落到平地,利用最新找到的“日穿针,沿金行”来寻找金殿。倘若中间出一点差错,比如说金丝楠木内跳出一具僵尸,那么不仅寻宝计划可能夭折,更可能让他们命丧此间。克制着强烈的欲望,林从熙竭力地让自己的眼睛不去瞥向金丝楠木。

王微奕则不同。从进洞开始,他就不停地围绕着金丝楠木棺材进行细致的观察。良久,他直起身,捶了捶背,眼中的疑虑更深了:“这具棺材应该是从其他地方抬过来的。”

“什么意思?”林从熙瞪大着眼睛,看着王微奕,“你是说有人将棺材挖出,再抬到这里来?”

王微奕以手抚着额头,道:“从棺材的痕迹来看应该是如此。你们看,这个洞十分干燥,而且洞口向下,就算下再大的雨都不可能有水流入洞中。可是这棺材底部明显有水汽浸濡的痕迹,说明它原来所在的地方应该湿度较大。”

林从熙眨了眨眼睛,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它在使用之前乃是存放在比较潮湿的环境中?”

王微奕微笑道:“理论上有这种可能,但实际上几乎不会存在。要知道楠木棺材乃是稀世之宝,如此大的一具楠木棺材足以在北平城换上几套四合院,所以任何一个拥有者,哪怕是皇家,都不可能将其漫不经心地长期放置在潮湿环境下。另外,从棺材的外观来看,里面的尸体并未做好防腐,尸体已经腐烂,尸水在漫长的时间里渗到了楠木中,进而与地面产生黏连。我们如果仔细观察这些黏连部位的残余物,就可以判断出它原本存放的地方乃是青砖铺成的。此外,这棺材的边缘有磕碰的痕迹,而磕碰痕迹明显新于边上的漆。综合这些线索,我们几乎可以断定,这具棺材原本是埋在某个墓穴中,然后被人挖出后,再移至此地。”

王微奕的判断让人陷入更深的疑虑中:如果说,有人是看中此处为风水宝地,于是不惜人力物力,将死者的棺椁移入此间,这还勉强可以说得过去;可若是说,有人盗了墓,却并非为了窃取墓中之物,而是大费周章地将棺材抬到这悬崖峭壁间,这个中的缘由就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众人看着眼前的棺材,眼神中一片扑朔迷离。花染尘更是将其视为不祥之物,畏惧地远远离开它。

在这荒山悬崖处,突然冒出这么一具没来来由的棺材,确实是一件十分瘆人的事。可是眼下里大家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跟这具诡异至极的棺材合住一宿。

林从熙悄悄地拉了下花染尘的衣袖:“染尘姑娘,你能不能用你的耳力,听听棺材里有没有什么声响,比如说……”他咽了口唾液,“比如说呼吸声?”

花染尘尖叫了一声:“你可不要吓我啊,这棺材里怎么会有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从熙的身上。

林从熙尴尬地摊了摊手,道:“我只是害怕里面有僵尸或者什么不明生物,晚上窜出来,所以……小心为上。”

“扰乱人心!”唐翼嘀咕了一声,若不是看在先前林从熙救命之恩的分上,估计早就拔拳相向了。

夜幕降临。整个山洞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楚天开从洞口收拾了些干草和干树枝点燃了,待火势旺时,再将砍下的新鲜树干劈开投进去。湿润的树干遇到火,“噼里啪啦”地一阵响之后,渐渐地燃烧起来,照亮了山洞,也将身后的棺材勾勒得明灭不定,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息。

他们还剩有半只秃鹫的肉。不过巴库勒将它当作明天的食物,因为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攀爬,于是就将秃鹫的肉放锅里倒满水,重新炖了锅肉汤,每个人分上一小碗。喝完之后,就让大家及早休息。

大家都不自觉地往洞口移了移,让自己尽量远离棺材。巴库勒心头也有一丝不安,为安全起见,他分配自己、唐翼和楚天开三人轮流值守三个小时,以防不测。

林从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睁开眼,看见王微奕直勾勾地看着棺材,眉峰处一片紧锁,很显然无法找出棺材的来历,这让他有几分苦恼。

林从熙悄声问道:“王教授,你还在看这棺材?是担心它里面有什么东西作祟吗?”

王微奕转过头,看了下林从熙,伸手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与自己起身走到岩洞口交谈,而不必打扰到其他人的清梦。

外面,月光如水,清辉四溢。林从熙掐指算了下,已是农历十二日了。算下来他们进入神农架已有一个月了。

沐浴着月光,林从熙有几分恍惚。他们先前如同昆虫一般的在地底下蛰伏了数日,与日月星光绝缘,与花草树木告别。如今嗅着草木的芬芳,感受着月光的温柔,他们心头不自觉地涌动起一股感动——生命真是美好!

不过接下来的话题很快就将他们带回到沉重的现实中。王微奕开口问道:“林小兄弟,你在古玩行业中浸淫多年,见多识广,又常年与土夫子打交道,可知道这等洞葬有何来历?”

林从熙苦笑道:“王教授你实在是高抬了我。我不过一个古董掮贩,谈何见多识广,与王教授你一比,简直就是萤火与月光的区别。王教授你都找不到答案,我就更不敢班门弄斧了。”

“林小兄弟你过谦了。术业有专攻。在考古和历史方面老夫仗着痴长多年,略有心得,可是在丧葬墓道方面,林小兄弟恐怕更加精通,还请不吝讲解一二,或者说,大家随便聊聊亦可,比如先前林小兄弟问染尘姑娘里面是否有声响,可有什么深意?”

林从熙搓着手,道:“我哪有什么深意。我是真的害怕里面有僵尸。王教授你是否还记得我们被青狐带入那个山谷时,见到它汲取龙气来进行修炼?你看此处山脉延绵,揽风映月,更兼得上方有龙气缠绕,实乃一处风水宝地。我有些担心有人是利用这里的风水格局来养尸。”

“养尸?”王微奕的眉毛跳动了下,喃喃道,“养尸?这倒是一个说法……只是老夫先前暗暗观察过此处的风水,却与你的意见相左。此处并非是风水宝地,反倒是处凶地。且看前方,山呈三角形,如同三叉戟,中卧一巨石,如同大锤。在我们头顶,山脉收缩,上阔下窄,仿若利剑。这些都是不吉之相。林小兄弟你见得有金龙浮在空中,以为是大吉大利,可另外一方面,此洞在金龙下方,有巨龙翻身碾压之嫌。总之,若是以老夫的粗浅观穴之术,此处并不宜迁葬。”

“那……会不会人家落葬此地,并非为了求得福荫,而就是为了养恶鬼呢?”

王微奕沉吟着:“可是尸身都已化为水,又如何养呢?何况再厉害的恶鬼,有金龙镇压,如何能兴风作浪?”

林从熙不觉头疼:“哎,可惜这棺材中呆的是死人,否则真想把他拎出来查问清楚,问他栖身此处究竟意欲何为。”

王微奕默然,良久叹道:“算了,我们睡去吧!但愿这夜可以平安无事。”

漫漫长夜终将过去,悠悠黎明总会到来。当林从熙等人睁开第一眼时,全都下意识地朝着棺材望去。墨色的棺材如同一只沉睡的怪兽,安静地潜伏在角落里,一夜毫无异响。“我们又熬过来了……”

晨风穿过洞口的杂草杂树,将清甜的气息送进来。闻着那股甜馨,即便静静地躺着,也陡然涌起一种幸福的感觉。历尽劫波却安然无恙;提心吊胆终究平安无事。大家都忍不住在心底感谢一声上苍,或者是佛祖、耶稣。

巴库勒将剩余的肉加水重新炖过。柴火的味道混杂着炖肉的香气,很快将所有的人从梦乡里唤醒。大家相互对视着,长舒了一口气。

每个人再次分得一碗汤,两块肉,几块骨头,聊以充饥。

很快,巴库勒找好了接下来的落脚点。依循昨日的方法,众人依次地沿着绳子缓缓地下坠。中间虽然有一点小波折,比如脚底打滑、山石滚落等,但总算都有惊无险地下降到第二个落脚点。巴库勒鼓励大家:“大家加把劲,就剩余不足百米,我们最后下一次,就平安落地啦!”

所有人全都精神为之一振,脸上流露出喜悦的笑容。

就在这时,楚天开忽然指着底下的一个小黑点,出声道:“咦,那里有个人,会是谁?”

所有人的心都忍不住跳动起来。大家俯身望去,只见在与他们横向相隔十余米、纵向相隔约七八十米的悬崖峭壁上,有一个身影正在徒手往上攀爬。他似乎受了伤,爬得有几分艰难,但却十分顽强,毫不放弃。

巴库勒从背囊中取出望远镜,调好焦距,只看了一眼,喜极大喊道:“是冷大!”

冷寒铁!他从数百米的悬崖上跌落下去,竟然没死?

这个喜讯让所有人都沸腾起来。无论是娇柔的花染尘,抑或是冷酷的巴库勒,眼中全都闪烁着喜悦的泪花,唯有唐翼面色如水,不知他的心中是何感想。

“冷大!”楚天开朝着冷寒铁挥手大喊,“我们在这儿呢!”

悬崖上的身影闻声抬头,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坚毅如山的眼神,不是冷寒铁还有谁?

见到楚天开一行,冷寒铁先是一怔,随即笑容从他的脸上漾开,就像是春天里的冰面消融般:“你们都在?”

楚天开激动地敬了个礼,回道:“报告长官,一个都没有少,连林大掌柜都顺利归队!冷大,你就不要再向上爬了,我们有绳子,很快就可以下去,你在下面接应我们就好了。”

冷寒铁略微迟疑了下,随即就如同一只羚羊般,在悬崖间腾挪跳跃而下。

就在这时,头顶上又传来轰隆的巨响,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从高空而降,顺着悬崖峭壁一路呼啸而下。紧接着是一根原木、一堆乱石。

这次石头和原木的准头明显准确了许多——很显然,袭击者找到了巴库勒他们的藏身之地。更要命的是,巴库勒他们的立足点恰是悬崖上的一处凸出位置,处于袭击的范围之内。有两次,直径约半米的石头从他们的头顶掠过。若不是巴库勒眼疾手快,奋起神力,用冲锋枪的枪托砸向石头,将其生生推开了半米,一干人很有可能就被石头砸落下悬崖了。

大家都猜得出来,发动疯狂袭击的人是谁——肯定是铁胆帮帮主刘开山。也不知道这两日里他从哪里收集到这么多的“弹药”,发起了这一通猛烈的攻击,但其意图很明确:他知道自己已经追赶不上冷寒铁一行人,那么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爷得不到,你们也别想活着走到金殿!

从山顶到谷底,有近千米的距离。冷寒铁、巴库勒他们手中的任何武器都失去了效力,根本无法达到如此长的射击距离,于是只能紧紧地贴着悬崖,等待刘开山的“弹尽粮绝”,主动放弃。

焦灼等待中,巴库勒忽然感觉手中的绳索被人摇动了下。低头望去,只见一尊胖乎乎的身躯立在谷底,肩上扛着那具“大风车”——却是卜开乔。

卜开乔丢下“风车”,以手扩在嘴边,朝上大喊:“这个风车好好玩,你们要不也坐它下来吧!”

巴库勒不觉眼前一亮:“大风车”能够带着卜开乔从四五百余米的高空中平安坠落在谷底,说明它确实可以起到半个降落伞的作用。如果能够乘坐它跃下这百余米的悬崖,那也肯定比慢慢爬下要快得多!

于是,他急忙让卜开乔将“大风车”捆绑在绳索上,然后与楚天开一起出力,将其拽了起来。有过飞翔经验的林从熙被选为第一个“飞行者”。不过让林从熙大惊失色的是,低空处的气流明显不及高空,他拽着“大风车”朝下降落,其下降速度远远超出了他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时的速度,而且他还来不及把握好方向,就看见地面近在眼前。就在他哀叹不跌断条腿也要折几根肋骨时,一条绳索如同灵蛇一般缠住他,紧接着将他像风筝一般,横拖着往前快速奔跑,以抵消掉大部分的下坠之势。最终,林从熙带着“大风车”一起平安地降落在地面。惊魂甫定的他定睛看去,施救他的正是冷寒铁。不过这一卷一跑,似乎耗去冷寒铁不少力气,他的额上甚至渗出了汗水,鼻息亦是粗重。很显然,眼下的冷寒铁十分虚弱。

巴库勒他们在上面亦见到这惊险一幕,不禁咋舌:幸好刚才跳下的是有经验且练过高空杂技的林从熙,若是年纪较大的王微奕,怕有可能在半空中就直接摔落下来。那时恐怕有十个冷寒铁在底下也兜不住他,即便兜住了也要伤筋断骨。

无奈之下,大家只能趁头顶上的袭击渐息之际,沿用旧法,依次从绳索上攀爬而下。所幸有卜开乔、林从熙他们在底下接应,倒也没有出什么岔子。两个小时后,所有人都顺利地踏足平地。

所有人中,唯独陈枕流受了伤——他在下悬崖的时候,被上面滚下的石头砸中了左脚,造成骨折。虽然不是十分严重,但至少半个月内无法落地行走。

作为陈枕流的老师,王微奕自然十分焦急:“这里缺医少药,如何是好呢?”

冷寒铁脸色苍白,淡淡地道:“生死有命,自己修福。”

王微奕的脸色变化了一下,道:“冷长官你的意思是要将枕流独自遗弃在这荒山野外中?”

“如果他可以独自行走,跟随上大部队,我自然不会弃之不理。但如果他需要别人抬着他走,那么抱歉,我们目前缺少足够的人力来完成这个任务。”说完这几句话,冷寒铁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巴库勒目睹这一切,心里头感觉就像一艘船在海上翻坠,越沉越低,直至最冰冷处:“冷大你是受伤了?”

冷寒铁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巴库勒急忙上前,探手去检视他的伤情:“让我瞧瞧。”

冷寒铁伸手拨开了他:“别这么婆婆妈妈,死不了。”

巴库勒沉默了下,道:“肋骨断了?!”

“两根而已,我们之间有谁没有断过肋骨?”在冷寒铁的口中,断一两根肋骨仿佛就像掉几根头发一般无足轻重,“过几天就好了。”

原本对冷寒铁将自己抛弃在这荒山野外心存怨念的陈枕流见状,再也无话可说:冷寒铁竟然可以在断掉两根肋骨的情况下,徒手攀爬岩壁,然后奔跑着将高空坠落的林从熙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相比之下自己真的是太软弱了。念及此,他咬了咬牙,道:“请冷长官给我一把匕首,一把枪,我陈枕流自然有办法在这森林里生存下去。”

王微奕惊呼:“如此怎么可以?这里可是原始森林,不比我们寻常考古的山丘。你孤身一人,又行走不便,怎么活?其他的不说,如何寻找食物水源呢?”

一直缄默不语的唐翼开口道:“我们可以将陈博士护送至水源边。在那里他除了可以获得清水外,还有机会猎得前来喝水的动物。即便无法打猎,还可以钓一钓鱼,再不济的话还可以挖点野菜充饥。只要能够熬过半个月,他的伤势就差不多可以痊愈,到时可以赶来与我们会合。”

谁都明白,唐翼的说辞只是安慰。半个月中,冷寒铁他们将消失于莽莽丛林中,陈枕流想要找到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陈枕流反过来安慰王微奕:“老师你不必担心我。别忘了在课堂上你给我们讲过野外求生的手段,那门课你还给了我一个优秀呢!你不是一直提倡学以致用吗?今天我也总算可以践行你的理念。这是好事。”

王微奕长叹了一声,不复言语。从情感上,他断然是无法接受将陈枕流独自一人丢弃在这野兽四伏、蛇虫乱爬的丛林中,可是从理智上,他知道这是无奈的结局。如冷寒铁所言,如今他们一行中,老弱病残全都有,若是再抽出人手来照顾陈枕流,不仅将给整个团队带来极大的负担,甚至可能被刘开山或者是灰衣人追赶上,带来更大的危机。于是舍卒保帅这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卜开乔拖来一只獐子——这是他昨天的战利品,笑嘻嘻地道:“这个可以分一半给你,够你吃两三天吧!”

陈枕流感激地谢过了他。

众人将整只獐子架起,生起火来烧烤。

敌我之间都已暴露,彼此的底牌也都已摊开,他们反倒少了顾忌——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再见面时彼此来场恶战便是。更何况从人数而言,他们如今是占了极大的上风。

尽管卜开乔表示要给陈枕流留半只獐子作为干粮,但那是饱食者的承诺。巴库勒等人挨饿许多天,受肉香吸引,一个个如饿狼附身,不多时就将一只獐子啃得干干净净。

卜开乔见状,安慰陈枕流道:“没事,我回头再给你打一只。这里的动物都不怕人,很好抓。”

卜开乔的一句话引起了王微奕的注意:“小卜你是说这里的动物不避人?这说明此地人迹罕至。那么上面的那具棺材可真是大有来历啊!”

“上面的棺材?”卜开乔偏着头问,“在哪里?里面装的是死人还是金银财宝?”

冷寒铁也不自觉地将视线转了过来。

王微奕将岩洞里见到的棺材及其古怪之处约略描绘了一下,冷寒铁侧耳倾听,并未开口,只有当他听闻林从熙和卜开乔见到“日穿针,沿金行”的奥秘时,眼神不觉亮了一下。

花染尘对金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她更关心冷寒铁的伤情,以及先前缘何发狂,但却又不好意思直接询问,只好拐弯抹角地问道:“小卜,林大掌柜,额,还有冷长官,不知道分别之后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卜开乔轻描淡写地道:“那天我们在艇上遇到的那几个人好凶好恐怖,吓得我掉进水里,喝了好几口水。幸好龙王大概看不上我,不想招我当他的上门女婿,就又给送到了岸边。谁知道我爬上岸后,发现你们一个个全都不见了。我只好在森林里到处乱逛。后来听到枪声,就跑过来看一下,结果撞见了林掌柜和刘开山。那个刘开山太可恶了,大家都这么熟的关系他竟然不肯带我玩游戏,我只好再出来找你们,就在山上碰到你们啦!”

当日里,卜开乔和唐翼等人乘坐橡皮艇,在即将冲出地下暗河时,遭遇到灰衣人武藤道空率众伏击。卜开乔坐在橡皮艇最后方,见形势不妙,立即翻身入河,憋一口气在水底行走了一百余米,直至遇到一个拐弯处的岩石,才从水中冒出,躲藏在岩石后面观察局势。而武藤道空急于“押运”唐翼等人逆流而上,进入密洞中,因此并未注意到卜开乔的逃离。卜开乔观望了半天,见没有危险,便试图进入暗河寻找唐翼等人的下落。只是此时武藤道空已经打开通往密洞的机关,从暗河间消失。密洞机关巧夺天工,卜开乔根本无从发现,于是只好退出暗河,在森林里独自游荡,以打猎为生,找机会与冷寒铁一行重新会合。之后他被刘开山的枪声吸引了过去,并在林从熙危急之时,挺身而出,救了他一命,再从容离去。

林从熙也将自己与刘开山的相遇经过如实描述。众人听到地下洞中竟然充满毒气,不觉有几分心惊,想着倘若他们迟一两天离开,会不会就被毒气攻占而亡。而听到刘开山屠杀自己的手下,都有一点不可思议,因为在冷寒铁他们搜集到的资料中,刘开山之所以能在铁胆帮中拥有极高的人气,就是因为一个“义”字。刘开山为人极讲义气,对于帮中兄弟可以说是两肋插刀,亲如兄弟,这也是铁胆帮不断壮大的原因之一。如今刘开山竟然同室操戈,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毒气熏坏了大脑——若果真如此,那么刘开山将变成一个异常可怕的敌人,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正常的人性,不能以常理来揣度他的行为。

最后,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冷寒铁,然而他却视若不见,闭口不语。

其实,谁都知道,冷寒铁的经历才是最为惊心动魄,真正是从地狱走了一遭回来,从魔鬼的爪子底下捡回了一条命,最为重要的是,捡回了自己的人性与理性,而不至于让自己沦为魔鬼永远的奴仆!

一切都要重新回到冷寒铁跌落崖间的那一刻。当时母雕为救助幼子,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冲向冷寒铁,发起攻击,最后被冷寒铁用匕首击中胸口而亡。蘸着母爱的献血洒入冷寒铁的眼眸中,如同冬日里的一缕野火,瞬间扑腾起来,将整片草原烧得通红,映亮了记忆的天空。穹顶倒垂下来,如同一张巨大的书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他前半世的密码,缩写成四个字便是:杀母弑父!穹顶消失,大地消失。他跌进了无穷无尽的黑洞之中。如浓墨浮泛、如针管仄窄的黑洞,让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动,理智不能明朗。他只有保持一种沉坠的姿势,从六百余米的高空中坠落,如同一坨铅块般的坠落。这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佛经呢喃:“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心头间如同被一盆清水泼过,一阵通明。“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请拨出一点净水,拂去我儿额中的无明;也请伸出一支莲枝,救赎我儿免于步步沦陷地狱。如此我甘愿身献身我佛,生前忍受刀剐,死后受那烈火焚烧,代我儿消去罪孽。”母亲的祷告响彻耳畔。在刹那之间,他骤然明白父亲说过的话:“不是我要你娘这么做(引颈就戮),是她主动如此的。”母亲是向佛祖兑现誓言,以自己忍受刀剐,来换取他免于沦陷地狱。可是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亲恩,让无明蒙蔽了智慧,沦为杀人的机器。他凄楚地笑了笑:“母亲,不孝儿今天与你告别——你的灵魂定然已被佛祖温柔地抚平所有伤痛,而我却注定要下地狱,接受那烈油烹煎,石磨碾身。唯有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方能抵消我对母亲犯下的弥天之罪。”

如果说有佛祖显灵的话,那么无疑就在接下来的一刻出现——或许任何一名母亲,都无法目睹儿子的坠落而无动于衷。那骨肉相连的牵挂,那撕心裂肺的痛感,都让母亲可以俯下身来,承受住儿女所有的不幸,哪怕要付出毁灭自己的代价。母亲的灵魂附在公雕的身上:在冷寒铁坠落的时候,一脚踢翻了鹰巢。幼弱的乌雕羽翼未长,被抛入空中,顿时绝望地尖叫起来。护子心切的除了母雕外,还有公雕。就在母雕丧生之际,它临终凄厉的哀鸣在空中扩散开,传入了远在千米之外的雄雕耳中。它振动双翼,如箭隼一般的在空中疾驰,赶赴巢穴,然后遭遇上了空中事故——它的升高迎头撞上了冷寒铁的坠落。不偏不倚间,冷寒铁掉落在它的背上。小小的乌雕如何能够承受起冷寒铁硕大的身躯外加高空坠落的冲力?顿时它被压得直接沉坠下去。雄雕想挥动翅膀逃生,却被冷寒铁挟着冷风压得死死的,唯有尽力地张开翅膀,增加一点空气的浮力,减缓些下坠之势。就这样一人一雕如共同体般的一起坠落。就在距离地面尚有三十余米的时候,雄雕忽然听到雏雕惊恐万分的鸣叫。这个声音就像一把刀插入了它的身体。绝望迸裂成力量。它从嗓眼间爆发出一声尖亢高鸣,竭尽全力猛然一拱,再往前一窜,瞬间摆脱了冷寒铁的压制,然后在刻不容缓间用喙叼住了雏雕。可是这猛烈迸发的父爱虽然惊人,却也耗尽了雄雕最后一点的生命力。它失去了飞翔与平衡的能力,就像一块石头般砸向高耸的树林,压断了数根树枝后,再栽向地面。但无论死神如何用力,都无法让它松开紧叼住自己的幼子的喙。而在最后的临终一刻,它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本能,将整个身躯倒转过来,蜷缩成一团,让雏雕聚拢在自己的腹部护住它。雄雕死了,惨烈地死了,脖颈摔断,羽毛纷飞,可是它怀中的幼雏,却在父亲的英勇保护下存活了下来。

雄雕舍命叼住雏鹰的一幕,如同一块烧红的铁块般熨向冷寒铁的天灵盖。他想起了与父亲相守的最后一幕,以及父亲振聋发聩的声音:“你以为世人都如蝼蚁般惜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大英雄,必须无父无母,无情无欲。所以,今天里是我和你娘最后一次教你。希望你能懂得。”当日里,被悲愤击垮的冷寒铁丝毫不能懂得父亲的话,然而这一刻,他忽地理解了当日父亲的情怀:整座村庄都被复仇的血咒所控制,唯有用父母的血,才能破去血咒,让他不至于沦为复仇的机器,而可以做回一个人,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父亲不仅不愿意成为他的软肋,更希望可以成为他的一件盔甲,坚强的盔甲,让他摆脱生命中的阿喀琉斯之踵,成为真正的勇士,毫无破绽的勇士,所向无敌的超凡之人。为此,父亲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还交割出自己的情感:儿子非但无法感恩他的付出,反倒会仇恨他的布局弑杀双亲!曾经,冷寒铁无法接受这样极端惨烈的现实,而用发疯将记忆逼入死角。可是如今雄雕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冷寒铁:一名真正的父亲,是可以为了儿女的性命与未来,毫不犹豫地奉献上自己的生命,哪怕是用最为惨烈的方式!

这一刻,流淌在冷寒铁血液中的仇恨化解了。被仇恨控制住的身体与理智恢复了自由。于是他不再任记忆将自己抛进无穷无尽的黑洞中,而是开始自救。他在空中调整了姿势,让身体不再是背朝下地砸落下去——那样即便他是钢筋铁骨也要摔得粉碎。他抱住了双膝,脑袋夹在膝盖下,身体尽量紧缩成一团,以身体最为柔软的臀部迎向树梢。如同雄雕一般,他压断了数根树枝,但他没有如雄雕最后的命运那样直直地栽向地面。在利用树梢的柔软性卸去一两成下坠之力后,他动用上自己的力量,果断出手,抓住树枝来抗衡大地对天空的引力,最重要的还是调整姿势,让自己转换成双脚朝下。最终,他穿透了重重的树枝羁绊,落在厚厚的落叶上。此时从高空坠落的巨大冲力,已经卸去十之八九。他平安着地,唯有胸口肋骨在坠落中被大力反弹的粗大树枝打中,断了两根。

他躺在柔软而又冰冷的树叶上有二十余个小时。蓝天白云从他的眼眸中掠过,变幻成无数的形状;清风摇曳着树叶,飘落几片在他的身边,仿佛小时候噩梦时母亲温柔的抚慰声语。有一只蜈蚣从腐叶中爬出,穿过他的袖管,跨过他起伏的胸膛,再消失在了另外一堆腐叶中。所有的动静,全都不能唤起冷寒铁半点的搭理。他的灵魂在高高飞升,可是天地间一片混沌,目之所及只有灰茫茫的虚无。记忆就像胶卷,从他的大脑中飞驰而过,那些一帧帧画面,掉落在他的脑海中,就像一片树叶掉落在地面,发不出半点声响。他的身体保持着静卧的姿势,他的心情亦保持着静水流深的状态。终于,长时间的沉淀与过滤,让他彻底消除了仇恨。他可以正视父亲与母亲,最重要的是与十八岁的那个莽撞少年握手讲和,告诉他说,当年的杀母弑父并非他的过错,而是命运或说父亲的某种安排。这种安排是残酷的,是无情的,可是残酷与无情的背后,却裹着浓浓的爱意。父亲与母亲是“求仁而得仁”,当他的刀锋划过他们脖颈的时候,他们是笑着的,从眼神到嘴角再到喷涌的血液,无一不在笑。如果说真有什么缺憾或者伤痛,那就是他们无法再陪护着他,无法看到他的成名,无法看到他成家立业。可是这些事情在他们心底都有答案。他们正是不希望答案出现偏差,所以才用自己的生命来为冷寒铁做纠正,护送他最后一程,从此以后黄泉水冷,阴阳雾浓,不复相见,只剩揪心牵挂了。

时光从白昼切换成了黑夜,再从黑夜重返白昼,冷寒铁始终保持安静躺着的姿势。最终将他从枯叶中拽起的,乃是卜开乔从天而降的大呼小叫。虽然有“大风车”减缓了一些下坠的力量,但卜开乔着实太胖了,而且越靠近地面气流越弱,无法托住他的身躯。不过他也是幸运之人,“大风车”带着他飘落在两棵树之间,被壮实的树枝卡住,随后树枝断裂,卜开乔手掌打滑,整个人与“大风车”一起跌落下来。这时下坠的余势已被消除得差不多,加上他一身的肥肉成为极好的缓冲,因此他倒是安然无恙。

卜开乔坠落的地点距离冷寒铁不远。他很快就发现另外一片被压垮的树丛,想起巴库勒他们的话,于是搜寻过来。见到冷寒铁躺在地上,他不觉大吃一惊。不过他很快就测试出冷寒铁的伤势并不重,只是他整个人似乎疲惫到了极点,或者是受到极大打击,所以不想动弹。卜开乔撕开自己的内衣成布条,给冷寒铁做了简单包扎,固定住他的肋骨,使其不会滑动,戳伤到心脏或者其他血管。随后他用石头打了一只山鸡,将它烤熟了,分一半给到冷寒铁。冷寒铁倒也不拒绝他的好意,默默地接过山鸡将它吃完。

整个过程中,冷寒铁始终默然不语。卜开乔觉得没趣,就说了一句:“不知道林大掌柜他们在上面怎么样,该不会准备跳下来吧?”

这句话成了开启冷寒铁理智的钥匙。他哑声问道:“你见过他们?”

卜开乔点了点头,将他在悬崖上方见到的一幕说出,临了道:“不知道他们现在找到吃喝了没有。”

冷寒铁闭上眼,不复言语。此时天色渐暗,百鸟归林,叽叽喳喳的一片,最后归于岑寂。冷寒铁重新陷入被催眠似的状态中,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黑白交替,又是新的黎明到来。冷寒铁抖落身上的露水,走到雄雕的尸体处。雄雕血肉模糊,被它护住侥幸未死的小雕饥寒交迫,已经奄奄一息。冷寒铁默默地注视着它,眼神中如同雨后新晴的天空,不停地变换着各种色彩。最终,他叹了口气,利用枯枝击中一只出来觅食的老鼠,将其内脏掏出,放在小雕的面前。小雕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冷寒铁又用树枝在旁边挖了个坑,将雄雕埋葬掉。他久久地站立在那微微鼓起的小坟包前,仿佛在追思着往事。临了,他叹一口气,再捕杀一只老鼠,一只鹌鹑——这些都是老鹰绝佳的食物,将它们放置在小雕的身边。他自己则吃光卜开乔抓回的半只兔子,然后终于主动开口说了一句话:“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他们。”随后他起身,走向悬崖,徒手开始攀爬,并最终为巴库勒他们所发现,顺利完成会师。

冷寒铁的这段经历,众人就只能探明后半段,前半段的生死关头与理智复苏,却是决计无从得知。但从他的清朗双眸中,众人能够读懂一丝解脱。或许眼下的冷寒铁,是最好的他,一个与往事讲和的胜者。他再不复有狰狞与狂躁,不会那般嗜血,亦不会冷血。他就像一个窥破了武学圣道的武士,明白了生与死的奥秘,懂得了剑锋的出与藏,最为重要的是,可以将所有的杀机收敛,只剩下平和。

众人商量下一步的行为,一致认定要先去寻找水源,顺着水源找到彩虹的尽头——金殿理应藏在那里。林从熙根据他们登高所见的情景,给出的水源方向是东北。

确定了方向之后,大家熄灭火苗,将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不给后来者留下线索指引,再一起朝着东北方向出发。相比于他们之前走过的危机四伏的西青林,这里的原始森林算是轻松旅途,除了偶尔被地面上凸起的树根,或者是缠绕的藤蔓绊到外,他们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险情。如同卜开乔所言,这里的动物大概从未见过人类,对人类更多的是好奇之情,而缺少足够的警惕。巴库勒很快就用套索套住一头鹿,让腿部受伤的陈枕流抓着鹿角骑在上面,而他们在前面用绳索牵引着鹿走。

大概走了三个时辰,他们听到流水淙淙的声音,不觉精神一振。很快,他们找到了一条泉流。但很明显,这只是山林间的一条小溪,并不足以撑托起他们的旅程。于是他们顺着泉流继续往前走,一个小时后,一条宽阔的河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河流约莫有五米宽,两米多深,而且水色混黄,应该是近期下过暴雨冲刷而成。

巴库勒心头一动,道:“这条河流不会就是跟我们先前所处的地底暗河相通的吧?”

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卜开乔。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从暗河中走出,进入到森林世界。

卜开乔委屈地缩了下肩:“我又不是从这里上岸的。”

巴库勒道:“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这条河流真与暗河相通,那么沿着河流寻找,说不定能够找到我们当日里所乘坐的橡皮艇,而且按照那个日本人的说法,当初日本人是从神农架附近村民那里搜到一尊金像,再沿着河流逆流而上,行驶了大概半个月左右到达这里。这么推理的话,金殿有可能是位于河流中段处。这么漫长的河道上,我们又该如何查找到金殿的位置呢?除非我们能够在水下布置一双眼睛,时时观察。”

众人听着前半段,不觉燃烧起了一丝希望,但听到后半句,却又有点泄气——对啊,这么长的水域,谁知道金殿会在哪里呢?难道他们还能将整段河流细细地梳理一遍吗?另外,就算他们找到了金殿,又该怎么从水底下进入?

林从熙道:“既然金龙的尽头是彩虹,我们就只管奔着彩虹去,如果彩虹底下找不到线索,到时再想办法,比如说你们有没有可能让军队空投几个潜水员过来?”

众人觉得这倒是一个办法,顿时宽心不少。于是大家分工:部分人沿着河岸寻找橡皮艇,部分人则负责砍树,做个木筏,剩下花染尘、陈枕流与王微奕三人负责将巴库勒套中的鹿宰杀、生火和烧烤。

两个时辰过后,负责寻找橡皮艇的人空手而归,负责砍木做木筏的人借助冷寒铁黄金匕首的威力,完工大半,而圆满收工的是花染尘他们三人,一头近两百斤的鹿被他们烤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闻起来让人垂涎欲滴。

众人美美地饱餐一餐,将剩余的鹿肉分成两份,一份留给腿部受伤、留下自疗的陈枕流,一半则作为干粮带走。唐翼为陈枕流找到一个树洞,十分干燥,铺上一些青草,卧一个人不成问题,又用制作木筏余下的材料做了一个木门,木门背面绑上绳子,绳子再穿过一条长木棍,可以别在树洞里,这样子晚上睡觉时陈枕流就可以关门,免于野兽侵扰之烦忧。

有了干粮和栖身之所,又靠近水源,同时还握有一把手枪、二十发子弹和一把军用匕首,陈枕流具备了在丛林里生存下去的充足条件。

木筏扎好了。冷寒铁他们试探地踩上去,十分牢固,足以承载他们所有人的重量。王微奕恋恋不舍地与爱徒告别,再三叮嘱他多保重,等到腿疾好了就去找他们,如果找不到的话,就争取独自走出神农架,重返武汉,等候王微奕他们平安出山。

踩着木筏,撑着竹蒿,冷寒铁他们一行缓缓地踏上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