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荒诡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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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展现在冷寒铁等人眼前的,是一副旭日东升的壮丽景象:红色的太阳,正从云海的包围中挣脱而出,就像一个淘气的红肚兜小孩睡得正香时被人叫醒,于是暴怒地从被窝里探头,将镶着金边、帷幔似的云彩扯得七零八落,又将其推得上下翻动,踉跄不已。之后,他将无数橘红色的光芒如同红缨枪一般四处投射去。光芒带着尖锐的锋芒穿透了云海,刺穿了山岚,撩破了氤氲的雾气,待落到草木上、露珠上时,便消去了锐气,变得柔和起来。

而吸引住冷寒铁目光的,是阳光制造的另外一个奇观:在他们对面约三百米处矗立着一座山峰,山峰上有两块巨石并列,中间仅余一个半米左右宽的缝隙。当太阳游弋到山峰这边时,无孔不入的阳光就从缝隙间穿梭而出,在冷寒铁他们所在的岩壁上投下一个红色的小圆圈。太阳很快升高,更多的阳光挤了过来,将大片的山峰占满。岩壁上出现的,不复是小圆圈,而是一整片的光明。

在冷寒铁的脑海中,自然地跳出了沈亦玄生前所留下的最后一句秘笈“日穿针,沿金行”!他的心狂跳起来:莫非真的祸去福来,他们无意中再度窥破天机?或者说冥冥之中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庇佑着他们,为他们遥遥地指出通往金殿的道路?

冷寒铁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先前第一缕阳光穿过巨石缝隙投射在彼峰的位置:那是一块类似于鹰嘴的岩石,凸出于齐整如刀削的岩壁莫两米左右。鹰嘴岩的上方长着一棵古老的迎客松,将其遮住。如果是从山峰顶部向下遥望,根本发现不了鹰嘴岩的存在。

冷寒铁将整个身体探出岩洞,仔细观察起四周景象,这才发现他们处在半山腰。整座山峰约有七八百米高,由上往下逐渐收窄,有几分类似于葫芦口。冷寒铁朝下俯视,只见下面云蒸霞蔚,氤氲缭绕,依稀看到绿色的丛林逶迤数里,至于丛林里隐藏着什么凶险,却是无法看清。他再仰头望去,头顶上的山岚几欲摧折,沉沉地压在人的头顶,给人窒息感。他朝侧边望去。在他的左边约莫一百米处,就是阳光所照射到的鹰嘴岩。在平地上,一百米的距离对冷寒铁不过是几个纵身的距离,可是在这呈倒仰的半山腰上,充沛的地下水汩汩地从岩石缝间溢出,将岩壁冲刷得平整如镜,而且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即便是一只壁虎,恐怕都难于攀爬而上。而在他们的右边,则同样长着一棵迎客松,虬枝盘结,不知生存了几千年。

冷寒铁在心中默默地估算了自己的身手以及身边的装备,不得不哀叹一声,从他们所处的岩洞到鹰嘴石,可谓是行路难,难于上青天。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于绳索缠住鹰嘴岩上边的迎客松,再将人吊过去。

可是冷寒铁他们手头上所拥有的,仅是一段二三十米长的绳索,距离迎客松完全属于“鞭长莫及”,只能是望而兴叹。不过即便他们能找到上百米长的绳索,也没有能力将绳索掷向百米外的迎客松——当然了,如果他们的梭枪尚在的话,还有这个可能。可惜在之前在对付帝宫蛛时,梭枪被用于引导闪电,之后因为楚天开和巴库勒双双受伤,于是梭枪就顾不上回收,弃置在树上。

而眼下最紧迫的事,是将王微奕等人平安地送至地面上。因为经过几天里在岩洞内没日没夜地赶路,加上食物和饮水严重不足,所有的人都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这半山腰对于众人而言,都成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天堑。

冷寒铁坐在洞口,估量着眼前的形势。如何找到食物是亟待解决的问题。他皱着眉头,望着峡谷深处的云雾出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钿逼死英雄汉,这是极为无奈的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母鸟,疲于奔命,为一窝嗷嗷待哺的幼鸟的口粮操碎了心。

“母鸟……”他的眼前忽然一亮,目光转向洞口右侧处的松树上。可是尽管初阳如火红,朝霞如锦灿,奈何浓雾太重,他的目光无法顺畅抵达松树处,探清里面的虚实究竟。他转过头,看着花染尘,轻咳了一声,神色微微尴尬,开口道:“染尘姑娘,能否劳烦你一件事?”

花染尘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虚弱地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冷寒铁看着已经疲弱不堪的花染尘,一丝不忍心涌上了心头,但随即幼小里锤炼出来的冷血又占了上风,“那个能否借用下你的耳力,看能否听到附近有鸟鸣?”

花染尘默然不做声,调整了下坐姿与呼吸,重新闭上双眼,大概一分钟后,她睁开了眼,脸色惨淡如纸,声音比先前越加微弱——很显然动用耳力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精力:“有,在我们的右边大概十米处。”

冷寒铁微微点了下头,再度问道:“能听出是什么鸟在叫吗?”

花染尘垂下了眼睑:“恕无能为力,我只能分辨得出好像幼鸟在叫。”

“幼鸟?”冷寒铁在心头过了一遍对鸟的习性认知,隐隐有了答案:“莫非是乌雕?”

乌雕是一种中大型猛禽。成年的乌雕体长有半米多,重达四五斤,主要以野兔、鼠类、野鸭、蛙、蜥蜴、鱼和鸟类等小型动物为食,一般栖息于低山丘陵和开阔平原地区的森林中,特别是河流、湖泊和沼泽地带的疏林和平原森林。它们一般营巢于森林中松树、槲树或其他高大的乔木树上,有时也会选择在悬崖峭壁上筑巢。乌雕繁殖期为5~7月,每次产卵1~3枚。掐指算来,眼下正是它的幼儿破卵长成时。

冷寒铁紧了紧身上的衣裳以及脚上的鞋,将黄金匕首咬在牙齿间,再整理手边的绳索。

巴库勒见状,出声问道:“冷大,你要做什么呢?”

冷寒铁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捕鹰!”

巴库勒为之一震:“这个……会不会太危险?”

在草原上出生、成长的巴库勒,对于老鹰的习性十分熟悉。他曾亲眼见过草原上的燕隼轻而易举地将一条眼镜蛇抓到空中,再丢下去将其活活摔死后作为美食;也见过草原雕啄死牧人放养的羊;至于老鹰啄死小孩的事也时有耳闻。据说有些老鹰甚至可以攻击成年的牛乃至人类。

当然了,若是在平地上,就算是最凶猛的老鹰,都远远不是佩带武器的冷寒铁的对手,但如今身在半空中,胜负就有几分悬念。毕竟老鹰在空中可以进退自如,而冷寒铁稍有不慎就可能坠落悬崖。

“如果害怕危险,那就躺着等死。”冷寒铁淡淡地道,“再说了,天上能掉食物下来吗?老鹰都知道要外出捕食才可养家糊口,我们难道还不如一只畜生吗?”

巴库勒羞愧地垂下了脑袋:“我是草原上的绵羊,一时无法领略雄鹰翱翔天际的壮阔情怀。那请准我与你一起出发,或许可以助到一臂之力。”

冷寒铁想了下,道:“你就在洞口替我看着母鹰,必要时可以开枪。不过记住一点,我们的目标是猎食,并非射杀,所以出手时一定要慎重,不要让它掉落深渊。”

巴库勒点头,领命而去。

冷寒铁深呼吸了下,竭力地压抑住腹中因强烈饥饿感所带来烧灼不适,转身面向左方,手中的绳索如根长枪般地掷出,戳中悬崖峭壁上的水窝,卷起一溜的水花。无奈距离太过遥远,那些水花溅起约莫一米的距离就飘散了下来。冷寒铁并不介意,他收回绳索,用干裂的嘴唇舔舐了下湿润的绳索末端。冰冷的水汽让他的气息平静下来。他将军用匕首绑在绳索的末端,蓦地振臂,绳索再次飞跃而出,穿透了空气与阳光,抵达身侧右边的迎客松一根海碗口粗细的树干上,再来回打了数个旋,牢牢地缚在树干上。紧接着,冷寒铁就像一只大鸢一般地飞了出去,迎着初出的阳光,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径自超出迎客松的位置。不过很快绳索的力量将他拉扯回来。他顺势一荡,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骑在松树上。

一声刺耳的怪叫声响起,紧接着一阵阴风从冷寒铁的身边掠过。一只乌雕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斜飞而起,刺向天空。但很快,它在空中一个折返,在距离冷寒铁约莫三十米处盘旋,高声尖叫,仿佛在警告着冷寒铁,不要做下什么蠢事。

冷寒铁丝毫不为乌雕的威胁所动。他解下绳子,将其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再迎着晨曦,缓缓地在迎客松上行走。

乌雕的叫声更加尖锐。它几次从天空中扑落下来想要袭击,但仿佛知道冷寒铁的厉害,在距离他一二十米的地方又戛然而止,重新拔高冲向天空。

踏过迎客松的主干,冷寒铁扎到乌雕的巢穴——在迎客松与悬崖相接的地方,两个树根盘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凹槽。乌雕又衔来了树枝、树叶,将其填充成一个巢穴。这是一个温暖而又安全的家,高高在上,远离任何敌人,同时又不受风雨侵袭,几乎可以说是完美之选。可是如今它却遭遇到了冷寒铁这个不速之客。这大概也是它命中的劫数吧!

巢穴内有两只幼小的乌雕不知道危险迫近,只是不喜母亲的离开,加上熬了一夜,腹中饥饿,发出“咻咻”的鸣叫声。

冷寒铁的眼中泛起一丝寒意,朝着乌雕幼鸟步步逼近。

成年乌雕目睹儿女即将遇害,焦躁起来。它在空中扯过一声凄厉的呼喊,蓦地俯冲下来,挟着寒风,如箭一般地朝着冷寒铁的后脑勺扑了过来。倘若被它的利爪抓中,或者是尖喙啄中,不死即残。

但冷寒铁是何等人物,怎会惧怕区区一只乌雕?若不是他想要将其生擒活捉,至少是留住它的尸体作为食物,只需要一粒子弹就可以将其射杀。面对乌雕的偷袭,他头也不回,只是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行走。待后脑勺处风意凛冽,他才朝着身后一挥手,捆绑在手臂上的绳索连着末端的军用匕首,以比乌雕至少快上一倍的速度,朝着它飞射而出。

乌雕也不愧是鸟中的战神,仿佛预知到冷寒铁将要发起雷霆一击,在距离他尚有五米时,翅膀奋力往下一压,止住了俯冲之势,同时斜斜地拉起身体。冷寒铁的匕首只擦落了它尾翼处的两根羽毛。

出手落空,这令冷寒铁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这一击之下,捕获乌雕乃是稳操胜券的事,谁知乌雕竟然反应如此灵敏,不由得令他刮目相看。他转过身去,只见乌雕盘旋在距离他三四十米远的空中,厉声尖叫不已,小小的鹰眼中闪现着仇恨的光芒。可是它刚刚受挫,深知对手的厉害,因此尽管心中牵挂着幼儿,却忌惮着不敢靠近巢穴。

乌雕的飞行高度超过了冷寒铁绳索的长度,而且即便绳索可以到达,以乌雕的身手,也可以轻松躲过。

一时间,冷寒铁奈何不得乌雕,乌雕却也不敢靠近。一人一雕,陷入了一场僵局中。

不知情的幼鸟又开始鸣叫起来。乌雕听着儿女的呼号,心头焦急,开始尝试着降低飞行高度,一点儿一点儿地靠近冷寒铁,但它对先前的险境心有余怵,降低一点高度后又随即拉升高飞。待确定安全了之后,才试着再降低一点高度。

冷寒铁始终保持着耐心等待。在战场上,他面对的敌人可比乌雕凶猛、狡猾多了。他曾误入日军的埋伏圈,战友们全都战死,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对方除了上百名士兵外,更有5名狙击手。那是最为优秀的日本神枪手,而且一个个如同修炼过忍术一般,可以在草丛的同一个位置,不吃不喝不睡不动,坚持上两天,只为等待冷寒铁冒头的那一刻。于是冷寒铁唯一能做的,就是比对方更加坚忍。而他面临的残酷现实是,除了这5名狙击手外,其余百名士兵还不时地展开骚扰射击乃至于包围搜索。冷寒铁的选择就是蜷缩在安全之处,闭目静心,靠耳力来分辨日军的行动。待觉得他们进入了射击范围内,就飞快地起身回击,争取一枪毙敌,然后立即闪身躲入下一处的安全壁垒中,不给对方狙击手留下开枪的机会。而一旦有日军狙击手开枪了,那么他立刻成为冷寒铁下一个目标。在日军付出了三十多名士兵及两名狙击手的生命后,他们选择了新的策略,剩余的三名狙击手分散在一个扇形的包围圈里,钳制着冷寒铁行动的方向,其他的日军士兵不再盲目地开枪与搜索,而是远远地散开,堵住冷寒铁的后路。他们决意来一场瓮中捉鳖,让冷寒铁在难捱的肉体与精神双重折磨下崩溃掉,从而露出破绽,自投罗网。时值盛夏,骄阳似火,整座山头如同一个火炉,日军为逼冷寒铁现身,放火烧山。冷寒铁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休息,没有支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日军纵火之时,沿着藏身之处的四周同时纵火,然后用尿水尿湿布角捂住口鼻,避免烟灰呛入。这样形成了两个火圈:第一个火圈是日军的纵火圈,由外向内燃烧;另外一个冷寒铁的纵火圈,火力较小,由内向外燃烧。当两个火圈相遇时,形成了一股气流,在风的推送下朝外扩散而去。日军的放火计划失败了。可是阳光的威胁却不会消除。冷寒铁只能将自己尽量地蜷缩在阴影下,克服口渴所带来的焦灼感。实在难于忍受时,他就喝一口自己的尿,饿得受不了时他就嚼食草根,翻动泥块抓捕蚯蚓来充饥。日军为引诱冷寒铁出来,故意烧烤食物,试图以香气来瓦解他的意志力;然后又抓了十余名村民,在冷寒铁的目光所及、子弹不能达的位置,用残忍的手段将他们折磨致死,期望能够调动冷寒铁的恻隐心,主动投降来换取这场血腥杀戮的终止。可是冷寒铁始终不为所动。他只坚守着一个行为:以子弹来复仇,以日军的命来偿命!就这样彼此再度对峙了两天,又有二十余名和两名狙击手丧生在冷寒铁的枪下。日军终于黔驴技穷,抢先崩溃了。他们默默地下达撤退的命令。撤退前日军所有的将士对着冷寒铁的方向敬了一个军礼——致敬于自己所遇到的最强大对手。

只是这一次冷寒铁的耐心没能坚持上那么久。因为他有足够的忍耐力,可是山洞里的那些友伴却不行。他必须在王微奕等人倒下之前先将乌雕拿下,作为救命的食物,来延续他们的体力,尽快离开此处。于是他伸手抓起一只乌雕幼鸟,一把拧断了它的脖子,仰头将滴滴鲜血灌入自己的口中。

母亲的天性让乌雕失去了理智。它发出绝望而又惨烈的呼号,紧接着翅膀收紧,整个身体就像一把利剑般地,从天空直冲而下,对着杀子仇敌发起了复仇一击。

冷寒铁的眼中星芒闪动。他手下的动作与他的眼神一般冷酷。几乎就在乌雕身形变动之时,他的右手拇指与食指已夹住垂于腕下的军用匕首。待乌雕距离冷寒铁不足十米时,军用匕首连着绳索如闪电般地斜掠而起。这次冷寒铁使用上了全劲,而且又是正面交锋,不论军用匕首的刺出速度,抑或是角度,都比之前的袭击犀利许多。

乌雕大概自知在劫难逃,又或者是被丧子之痛冲昏了头,这次没有闪躲。匕首径直穿透了它的胸脯,撕断、扯裂开许多羽毛。匕首的余势未消,如同放风筝一般将乌雕重新带向天空。星星点点的鲜血洒满了迎客松上的枝枝叶叶。此刻的乌雕变成了荆棘鸟——为了宿命中的归宿,为了理想的追求,将自己钉在最尖锐的荆棘上,再开始婉转号啼。“咻咻”的声音响彻云空。那是一名母者的锥心之鸣。之后,瞳孔扩散,羽毛散开,一滴泪水溢了出来,所有的挣扎与力量全都消除。

天空中没有我的痕迹,可是我已经来过,飞过,并死去过。

冷寒铁的力度开始回收,带着乌雕的尸体从空中返回迎客松上。鲜血从乌雕的胸口创伤处流出,一滴滴落在冷寒铁的额头上。熟悉的血腥气顺着皮肤一直涌入进大脑中。他的灵台处仿佛有一只沉睡已久的眼睛被惊醒,从布满蛛丝尘埃的角落里缓缓睁开,看着眼前这个沧海桑田、物非人非的世界。一点往事记忆就像一根火柴棒,在黑暗中“扑哧”一声划亮,渐渐地布满了整个大脑中,照见了身处的情形,更照亮了前尘旧事。

璀璨的朝霞轻柔地披拂在他的身上,似是满怀爱意的母亲亲切地为困倦的孩子披上了衾被;温柔的晨风从他的耳边掠过,似是慈祥的母亲轻抚熟睡中的孩子,低低絮语。天地万物全都笼罩在清晨阳光的笼罩下,仿佛沐浴在母亲的温暖中。

童年记忆一幕一幕地从冷寒铁的眼前掠过。那是他意识深处最黑暗、最深痛、最惨烈的记忆。他将自己变成了一只野兽,才将这些记忆禁锢在大脑的地狱里,让它们永远地沉沦,沉沦在暗无天日、冰冷彻骨的潜意识中。这些记忆如同跗骨之蛆,你能够感受得到它们的疼痛,却无法抠到、抓到,甚至不能去想象,只有当有一天你的肉体灰飞烟灭时,它们才会跟着烟消云散。这是一生一世的纠缠,溃烂入骨的痛楚。一旦被活生生地揭开,那么所有的脓汁横流,所有的蛆虫翻爬,疼痛与惊恐将敲击开人的天灵盖!

少年的记忆,就像一本被烧了但却没有彻底烧毁的书,在风的吹拂下,在乌雕的天然母爱催唤下,在冷寒铁面前快速地翻启。

他看到了生他养他的小山村,群山包围之中,白雪皑皑,梅花苦寒,零星几户人家,萧瑟枯败。山村里的人,全是从一个地方搬迁而来。他们是为了躲避一场仇杀来到这里。或者说,他们都是一场仇杀的余生者。于是生活在此间的每一个男人,都被仇恨所诅咒,被仇恨所驱使。他们生存下去的目的就是“复仇”,用对方的血来洗刷掉浸染在自己亲人身上的每一滴血,光复祖上的荣耀。

他看见虎背熊腰、冷酷严厉的父亲在教习三四岁的自己武功,一丝不挂,任风雪无情地抽打着赤裸的身体,全身皮肤通红,牙齿打战,却不能停下,“嘿嘿哈哈”的稚嫩叫声被暴烈的寒风撕扯得零碎,泪水混合着冷汗流下,很快地冻成了冰碴儿。他看见粗布荆钗的母亲倚在门口,心疼地看着形同雪人的幼子,却不敢出声相劝,只能轻声地念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偶尔伸出手来擦拭一下溢出来的泪水。

他看见了小黑。那是他养的一只小黑狗。童年里除了母亲外唯一的温暖之源。他将其视为生命中最好的伙伴,如同漆黑寒夜里的一支火苗,替他驱赶走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惧,带他鼓足勇气面对未知的前程。他除了练功的时候不能与黑狗相伴外,其余的时间里几乎全都与它黏在一起,与它共用一个食盆,共享一个被窝。母亲纵容了他与黑狗之间的亲密关系,不辞辛劳地每日为黑狗梳洗,替他打扫房屋,并替他承受下部分来自父亲的冷眼。可是在他八岁的那年,父亲扔给了他一把刀:“你长大了,应该学会杀人,你先把小黑杀了。”他如同遭到一个晴天霹雳,整个人懵了。手执着刀,他的整个身体就像得了疟疾一般,抖个不停。父亲站在一旁,毫无半点恻隐之心,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小黑看着他脸上的泪水,仿佛读懂了什么,“嗷呜”地低低叫唤一声,蜷缩着尾巴,垂下头,慢慢地走了过来,舔着他握刀的手,似在与他告别,又似是在安慰着他。刀子掉了下去,他跪倒在父亲面前,泪流满面:“父亲,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请不要杀小黑。”父亲面无表情地道:“那好,你把我杀了。杀了我,就不用杀小黑。或者你杀了这个院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院子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和一条狗。杀父?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杀母?那是打死他都不会做的事。于是他只能颤抖着捡起刀,对准了小黑。小黑没有躲避,没有半点埋怨。它静静地承受着死亡,一声不叫,因为它害怕自己叫出来了,小主人的心就要更加地痛,然后刀就刺不下去了。它甚至没有睁开眼睛,没有一滴泪水。一场杀戮变成了静默的肢解。活蹦乱跳的小黑化成一张完整的黑皮,一堆整整齐齐的肉,一锅香喷喷的狗肉汤。冷寒铁丢掉沾满鲜血的刀,仰天号啕大哭,却被父亲一棍打在后背上:“呵,这才杀条狗呢,号啥号,没出息!”屋子内,母亲用小黑的皮毛为他做了一条温暖的围巾,挂在他的脖子上:“孩子,这都是命,生命的轮回。前世里小黑辜负了你,今生里它注定要有这么一劫,来偿还亏欠你的债。小黑还清了债,那么下一世里他就可以干干净净地去投胎做人。”冷寒铁攥紧着小黑的皮毛:“那这一世里我亏欠了小黑一条命,下一世里我是不是就要变成小黑,让他重新杀我一回?那么生生世世轮回,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忘掉仇恨,真正做回朋友?”母亲搂住了他,泪眼纵横:“好孩子,别多想,你和小黑的恩怨情仇已经结清,你们下辈子不会再相见,不会再互相残杀。”冷寒铁的手攥得更紧了:“那我下辈子是不是跟你也不能再相见了?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宁愿挨上一刀,也不要离开你。”母亲泪如雨下,哽咽中,念起了《法严经》:“世界之初,先成虚空,再成无色界,次成色界,再次成欲界……”窗外传出父亲威严的声音:“小犊子,还不快滚出来练武?”

他看见十岁那年,有一名猎人为追赶一只林麝,误入山村中。父亲毫不犹豫地对他下命令道:“杀了他!”他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般,嗫嚅道,“我不敢。”父亲面若寒霜:“不敢?你个孬种。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们仇家派来的奸细。你不杀他,回头他杀死的不仅仅是你,还有你母亲,整个村庄的人。你想害死大家吗?”他咬着牙,提着一把刀,冲了出去。猎人看见他,吓了一跳:“小朋友,你做什么呢?这林麝是你家养的吗?”他红着眼,一声不吭,一刀挥了出去。猎人毫无防备,躲闪不及,被他砍中小腿,顿时鲜血直流。猎人这才察觉到危机,破口大骂:“你个小兔崽子,不要命了是不?”说完抓起随身携带的土铳,对着他开了一枪。成千上百粒的小钢珠溅射而开。冷寒铁一个趟地滚,躲过了大部分的子弹,可是仍有部分钢珠击中了他的大腿与腹部。他没有哼一声,亦丝毫不受伤痛的影响,整个人像只鬣狗一般地飞掠而上,一刀刺穿了猎人的咽喉。猎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睛眨巴了一下,随后就斜斜地倒地。他按父亲的要求,搜索起猎人的身体。在猎人的身上背囊里他搜到了几把炒米,而在猎人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他意外地找到了一张黑白照片,上面除了猎人外,还有一个女人,以及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很显然,那是猎人的妻子与子女。看着照片,冷寒铁忽地感到身上阵阵发冷,杀人的恐惧感弥散而开,从心底一直传输到骨缝里。他呕吐起来,胃酸的味道烧灼着他的胸口,他的食道,他的口腔,将他的全身都燃烧起来。他吐得飙出了泪。泪光浮泛之间,他看见父亲脸上嫌恶的表情,以及母亲脸上的痛楚和低低的诵佛声。

他看见十四岁时,父亲盛了一大碗高粱酒给他。他接过去,一饮而尽,如行云流水,不呛一下,不红一点儿脸。父亲满意地点点头。他朝父亲抱了个拳,走出屋。院子里,一张人皮挂在树枝上。那是他杀的第五个人,一名路过此地的江湖郎中。每杀一个人,父亲都要给他端来一碗高粱酒。初时,酒精的烈性让他眼睛充血,大脑充血,呼吸间充斥的都是血腥气,但很快酒气散去,他的眼神恢复了冷冽。他开始变得像他的父亲一般,拥有野兽的残忍与冷酷,视他人的生命如草芥。他开始有点厌弃母亲每日不断的念经声。真的有大慈大悲的佛吗?他并不相信。他只知道一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手中的刀就是自己最大的佛。

他看见十八岁的春天里,小山村比武大会。在刀剑、拳术、擒拿摔跤、暗器、眼力等多个比赛,他全都力拔头魁,战胜了全族的男人,包括那个以血以酒养育他、以炼狱方式教他武术的父亲。整个山村沸腾了。人们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们仿佛看见了复仇的血剑高高地悬挂在敌人的头颅上空。他们载酒放歌,庆祝本族百年难得一遇的武术奇才出现。在狂欢的人群中,唯独冷寒铁一人冷静、清醒。他没有喝一滴酒——对他来说,喝酒即意味着杀人。他已经杀了四十八人,再杀两人即可达到父亲所言的出山标准。出了山,他的人生目标就只有一个,便是复仇,便是杀人。他转过头去,瞥见如石头般坚硬的父亲的脸,无悲无喜,目光深沉。父亲看见他的视线,举起手中的酒碗,示为敬酒。他急忙双手捧起盛满清水的碗,朝着父亲恭恭敬敬地回了个礼,再一饮而尽。他的目光再度飘摇,瞥见母亲忧戚的脸。母亲丝毫没有分享他胜利的喜悦之情,她更多地感到一种揪心的疼痛,她仿佛预见到儿子未来多舛、血腥的命运,知晓他将在血海深仇中苦苦挣扎、拼命厮杀:“万能的佛祖,请原谅我那迷途的孩子吧!他不过是受无明所蒙蔽,受仇恨所驱赶,杀戮绝非本心。他貌似强大,实则无能为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请拨出一点净水,拂去我儿额中的无明;请伸出一支莲枝,救赎我儿免于步步沦陷地狱。为此我甘愿献身我佛,生前忍受刀剐,死后受那烈火焚烧,代我儿消去罪孽。”他从母亲蠕动的嘴唇,读懂了她的祈求。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室,忽地起了波澜。他已不似十四岁那般嘲笑母亲的念佛。在那些呢喃的佛经语言中,在那些烟雾缭绕的香气中,他感觉坚如磐石的心灵有一角坍塌了。坍塌的一角被温柔的母爱所填充。母爱如同生命力强盛的藤蔓,用根须和绿叶将磐石紧紧地包裹,努力地为它遮挡阳光曝晒、风雨侵袭。他端着手中的碗走向母亲。母亲回以深深的微笑。笑容绽放之处,皱纹四聚,白发飘拂。

他看见十八岁的寒冬腊月,天地间仿若披麻戴孝,一片素白,只有梅花吐着如鲜血般的蕊,而那北风呜咽,声声凄寒。父亲的脸色有着前所未有的苍白,眉眼间被不断飘落的白雪所覆盖,却也不曾拂去一下,任雪花融化后在脸上淌下水滴,似是一抔泪水,只有声音里依旧透着冷酷与决绝:“脱衣,接刀,开始练武。”他接过父亲掷过来的大环刀,练了一遍追风刀法。他的心里一直存在着一丝狐疑,今天父亲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儿,寻常里都是要他先扎上一个时辰的马步,再打上一通如意拳和八卦掌后,才会进入练刀阶段。可是今天却是从练刀开始,并且原来每次都是要练上三遍才可收刀,这次父亲却在他练了一遍后即将他叫停。“过了这个冬天,你可以出山了。”父亲淡淡地道,“你是全村最优秀的练武之材,也是全村最大的复仇希望。可是你的身上有个软肋,这个软肋就是你那头发长见识短的母亲带给你的——过于沉溺于父母之情,容易心软。你要记住,一个真正的武士,要做到无情无义,无父无母,乃至无爱无仇。他的眼中,只有武术;他的心中,只有武术;他的世界里,只有武术!唯有如此痴武迷武,才可成为一代宗师,笑傲江湖。”父亲顿了下,仰望着漫天飘舞的飞雪,继续道,“当今世上,武学式微,火器称雄,可是武学之道,永远不衰。你要记住,武术无法超越火器,可是火器亦无法替代武术。武术不可正面直撄火器的锋芒,却可以侧面挫败火器的锐气。火器属火,刚猛迅捷;武术属水,善势利导。火可沸水,水亦可灭火。所以面对火器,你不可心生顾忌,却也不可轻视。”冷寒铁侧耳恭听:“多谢父亲大人教诲。不过孩儿有一事请教,可是我们的仇人配置了枪支吗?若是,儿子却也不曾有任何畏惧,儿子自信手中的飞刀并不比他们的子弹更慢。”父亲虎目眈眈地注视着他:“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你要做的是如虎添翼,而不是以石击石。我生平所学已悉数教给了你,且你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相信这世上能在武学上胜过你的不会超过三人。唯有火器之学,非我族所长。走出山村之后,望你可以将这块短板补齐。顺时代者昌,逆时代者亡。你切不可恃技而骄,失去了学习、进取之心,而应日新月异,与时俱进,如此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冷寒铁有点儿惊异父亲今日里话语如此之多,二十年的生涯中,父亲从未对他如此谆谆告诫过,每一句话中都透着殷殷的父爱之情。他心头涌起了一阵难得的温暖之意,低下头,诚心道:“父亲之言,孩儿铭记在心。”父亲凝视着他,眼神中有岚雾烟气笼罩:“我平日里对你那般严苛,不近人情,你心中可存有恨意?”冷寒铁慌乱地摇头,道:“是孩儿生性愚钝,辜负了父亲大人的殷切期望。但孩儿心中深明,父亲诸般作为,乃是为了孩儿好。”父亲仰天长笑:“好好好,你知道我为你好就好。来吧,继续练刀。将那稻草人视同仇人,想着如何一刀毙命。”冷寒铁抱了个拳,领命而去。他屏息凝神,挥刀如电,刀锋挟着霹雳之势,横掠过稻草人的脖颈。顿时,一颗脑袋骨碌碌地滚落了开去,同时伴有鲜血如烟花般地溅起。他惊骇地收住刀,转头望向父亲,却见他脸上沉如寒水,双拳紧握,仿佛在聚集起全身力量对抗着无形的攻击。冷寒铁扭过头去,待看清眼前的人头,心神俱裂,魂飞魄散,一声凄厉喊声乍地撕裂了天地:“娘亲……”他扑过去将母亲的人头搂抱在怀里,目眦尽裂,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父亲,撕心裂肺地吼道:“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娘?”父亲身如古松,动也不动:“不是我杀了你娘,是你杀的。”冷寒铁全身冰冷,有血水从眼眶处渗出:“你,你,你为何要将娘藏身于草人后面?”父亲依然不动如岳峙渊渟,“不是我要你娘这么做,是她主动如此的。”冷寒铁整个人都僵住在原地,如同一根冰柱。父亲微微眨了下眼睛,道:“我说过,你唯一的弱点是你娘传给你的,那就是妇人之仁,听信佛经虚妄之语。解铃还须系铃人,要破除你心中的这个执障,需要用到你娘的血。”冷寒铁木然地呆立着,喃喃道:“不可能的。如果不是你的逼迫,娘亲不会甘愿成为刀下亡魂的。”父亲忽然振天长笑:“你以为世人都如蝼蚁般惜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大英雄,必须无父无母,无情无欲。所以,今天是我和你娘最后一次教你。希望你能懂得。”冷寒铁拼命地摇头,血泪泗流:“我不懂,一点都不懂。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残忍?”父亲从丹田里迸出一个大喝:“你是要成大事的人,岂可这般如娘们般哭哭啼啼?我和你娘都是行将就木的人,不能成为你未来里的软肋,让你心有牵挂。最主要的是,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生下来都背负着复仇的使命,除非你能够跟这个村子割绝关系。只要你杀了我和你娘,你就真正成年了,而且余生里不必再受血咒左右,获得自由。”冷寒铁只觉得天塌地陷。母亲的死已将他的心烧成了枯木,如今父亲竟然要他再背上一个弑父的罪名,这无异于将他的心彻底地烧成灰。他后退了两步,如同一只濒临悬崖的小兽,无助地看着眼前:“父亲……”父亲心如磐石,不为所动,大喝道:“欲成大事者,必须无父无母,无情无欲。跨过今天,你就是绝世英雄;跨不过去,你不配做我冷家的人!”说完,一鞭子抽了过去。冷寒铁丝毫未动。父亲又是一鞭子:“孬种!你不配做冷家的人!”鲜血从冷寒铁的额角一直渗入眼珠子中。双目尽赤。整个世界全都坍塌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太阳,高悬在天空中,红得耀眼,红得刺目惊心,红得心惊肉跳。世界末日的景象。一声悲鸣从冷寒铁的腹腔之中炸裂开来,直冲云霄。乌云仿佛得到了号召,如群魔般乱舞,四处涌动,遮翳了人性的光芒,余下的只有野兽的蒙昧与暴烈。冷寒铁状若疯狂,丢弃掉手中一直搂抱的母亲头颅,劈手抓住父亲抽过来的第三鞭,怒吼一声。父亲只觉得一股大力顺着鞭子直冲向心房,心头一颤,急忙运起全身力气,想要与之对抗。然而这简直就是蚍蜉撼大树。他非但没有将鞭子从冷寒铁的手中抽出,反倒被他拽得踉跄了一步,栽向冷寒铁。几乎与其同时,冷寒铁的掌风如利刃一般地劈向他的脑瓜。父亲急忙松手,一个懒驴打滚,躲过了雷霆一击。再看地上,鞭子如同被嚼干的甘蔗,寸寸断裂。父亲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冷寒铁的武功乃是由他传授,深知其底细,虽然比父亲高出一筹,但正常情况下,两人至少要交手百招之后才能分出胜负,可是眼下竟然一招即将自己逼得如此狼狈,完全在于他的力气和速度超出了寻常一倍有余。刻骨的愤怒与战栗不仅会烧毁冷寒铁的理智,更可以激发出他体内的潜能,让他化身成为战神!父亲为这意外的发现心潮澎湃不已:“原是求仁得仁,未料竟然是求仁得超能……”他忍不住纵怀大笑起来,可是笑声瞬间被刀锋斩切而断——刀把握在冷寒铁的手中,刀锋则嵌入父亲的颅骨内,将其沿着眉心几乎劈成两半。父亲最后地咧了一下嘴,鲜血汹涌而出,如同院落里的梅花被烈风挟裹而起,染红了皑皑白雪。尸体訇然倒地。一声狭促的尖叫声从冷寒铁撕扯开了的心口飞涌而出,带着他赤身裸足,在白雪纷飞的世界里飞奔,奔离村庄,奔向无穷无尽的、黑暗的地狱。

这段惨烈的经历,一直被压抑在冷寒铁记忆的牢笼里,不见天日。为了避免记忆冲破出来,冷寒铁给它加了重重的枷锁。他每失忆一次,就相当于给记忆增添了一把密锁。可是如今,在万丈深渊之上,在历经劫难之后,在感受着自身的渺小之际,记忆的牢笼微微松动。最重要的,乌雕用它性命,它的鲜血,在冷寒铁面前展现出了一场震撼人心的母爱,挑动着他的神经。当匕首穿透乌雕胸口的一瞬间,冷寒铁依稀看见若干年前自己的砍刀挥过母亲的脖颈;乌雕的鲜血洒落在冷寒铁的脸上,让他想起父亲的鲜血如烟花般喷涌的情景。前尘往事,血色记忆,如同山风鼓荡一般,在冷寒铁的心间汹涌澎湃,激荡不已。

“我是个杀母弑父的逆子……”这个念头就像一个炸雷,将冷寒铁的心炸得粉碎,彻底焦黑,“我十恶不赦,天地难容……”

强烈的罪恶感让冷寒铁的身体变成了悬崖边上的一片树叶,瑟瑟抖动不已,摇摇欲坠。他的整个大脑变成了一座火山,炙热的熔岩在地底下窜行,寻找着最薄弱的地点,随时可能冲决而出。

站在洞口始终关注着冷寒铁一举一动的巴库勒见状,感觉有些不妙,冲他大喊:“冷大,你没事吧?”

禁锢在冷寒铁大脑中的那一根锈死的钉子,终于在巴库勒的这一声呼喊中拔了起来。灼热的熔流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意识。冷寒铁双目被灼烧得通红,大吼了一声,手中的匕首插着乌雕,连着绳索瞬间绷直,似流星锤一般,朝着巴库勒的颜面飞射而去。

巴库勒惊了一跳。不过他的手比意识反应得更快,侧身一移,避开“乌雕”的袭击,同时探手出去,一把抓住绳索,大喝道:“冷大,我是巴库勒啊!”

冷寒铁的理智已全被烧融。在他的眼中,只有铺天盖地的鲜血。这些鲜血散发出腥臭的气味,将他沉溺其中,无法挣脱。记忆的浪潮推动一波一波的鲜血,一直没过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心肺即将爆炸。为摆脱这种窒息的难受感,他大吼一声,手臂一振,试图将绳索从巴库勒的手中挣脱出来。

巴库勒本是天生神力,加上得到冷寒铁的魔鬼训练,无论是臂力还是耐力都是特工中数一数二的,甚至不逊于冷寒铁。冷寒铁所携带的绳索虽然是军用级别,异常坚韧,却也禁受不起这两股力量的较量,“啪”的一声断裂了。留在巴库勒手中的,除了一截断绳外,还有一只死不瞑目的乌雕。

而冷寒铁这端,却是如同一片枯萎的树叶,从悬崖上直直坠落下去!绳索断裂,冷寒铁和巴库勒都齐齐身体往后一仰。不过巴库勒背靠的乃是石壁,是以很快稳住身体。冷寒铁后背撞上的乃是迎客松的一节碗口般粗细的枝干。“咔嚓”一声,枝干不堪重负,断了。冷寒铁就此跌落了下去!

若是在寻常里,以冷寒铁的下盘功夫,稳住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即便掉落,他手中尚持有十余米长的绳索,完全有机会卷住迎客松的树干,重新翻身而上。可是这一刻,他似乎已经放弃了所有的生存欲望,不复有任何挣扎,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一般,径直地朝着万丈深渊坠落下去。

巴库勒目睹这一切,“嗷呜”的一声惊呼,可是隔着十余米的距离,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冷寒铁的身躯如同一只纸鸢一般地坠落,穿透过山岚雾气,一直沉坠进目光不能及的山林中。从这么高的地方摔落下去,除非神迹出现,否则任何人都没有逃生的可能。满腔的悲愤,让巴库勒一拳击打在石壁上,石壁塌了一角,拳头亦是一片血肉模糊。可是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他的眼前,只浮动着冷寒铁那后仰的姿势,以及嘴角的一抹微笑——那是解脱的微笑,仿佛在跟这个世界说:瞧,你我两讫了。

在迎客松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在这片刻之间,让冷寒铁放弃求生的欲望,而纵容生命坠落,坠落进无尽的深渊中呢?难道是乌雕的诅咒?巴库勒抓起地上早已僵硬成一团的乌雕,恨不得将其撕成碎片。可是目光放远,心头一片悲楚,手上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这是冷寒铁用生命换来的、留给在座队友们的最后“礼物”,如果遗弃破坏,那么冷寒铁就真的白白丢失了一条性命。

可是冷寒铁的一条性命,竟然就只值一只乌雕?巴库勒简直想要放声大哭。

洞内,王微奕等人全都伏地不起。骤然见到光明的喜悦褪去后,饥饿与疲倦更加凶猛地袭击了过来。他们的精力早就已透支,全都凭着一个寻找出口的信念在苦苦支撑着。如今出口找到,可却是个绝境,未见生机,这就相当于从心力交瘁的残疾者手中夺过了他的拐杖,顿时整个人跌倒在地,无法起身。

此时此境,能够吸引住他们目光的,只有一样:食物。

陈枕流被巴库勒的一拳所惊起,待看见他手中的乌雕尸体,顿时眼睛发光,原本软绵绵的身体如同被打了鸡血一般,骤然跃起,直扑而上,“把它给我!”

犹然沉浸在悲伤中的巴库勒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将他踢开,“滚!”

陈枕流蜷缩成一团,“咻咻”地呼着冷气,以减轻身体的痛楚,但眼睛仍然死死盯着乌雕不放,仿佛只要巴库勒稍微一放松警惕,他就会再扑将上来,甚至不惜将巴库勒生生咬死。

巴库勒看着众人强烈求生的眼神,叹了一口气,将乌雕置放于地上,断臂压住它,右手如飞,不多时就将乌雕身上的毛全都拔掉,然后拔下两条腿,分给王微奕和花染尘,再将其他的部分分给唐翼、楚天开、陈枕流与自己。

饥肠辘辘的大家,面对着哪怕是布满腥膻气味的生乌雕肉,也都视若无上美味,大口嚼食起来,只有花染尘嫌恶地咬了一口,勉强下咽进去,随后惊讶地问道:“冷长官呢?你不给他留点吗?”

先前众人全都龟缩在洞内,不曾目睹冷寒铁的变故,虽然听见巴库勒的惊呼,但在极端虚弱的情景下,大家并没有力气和好奇心去打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巴库勒没有言语,只是铁青着脸,甩开腮帮子,将雕骨嚼得嘎巴响。

花染尘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丢下雕腿,飞奔至洞口,朝外探看,但却找不到冷寒铁的半点踪迹,顿时全身如坠冰窖,声音颤抖地问道:“他人呢?你快说他人去哪里了?”

巴库勒将最后一支雕骨嚼碎,尖锐的骨头划破了他的舌头,他却毫不在意地用坚硬的牙齿将其磨得更加细碎,然后吞入腹中。

“你说啊,快说啊……”花染尘几乎是带着哭腔地摇晃着巴库勒的身体。

“呸!”巴库勒将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为抓这只鹰,他摔下去了。”

所有人的眼珠子全都集中在巴库勒的身上,脸上写满震惊。花染尘的身体更是摇晃了一下,随即晕倒在地。

王微奕使劲地咽进了最后一丝肉,嘴角挂着血丝,艰难地抬头道:“你看着冷长官掉下去了?”

巴库勒紧闭着嘴,似乎这是心底最伤的痛,不愿触及。

所有的人都失魂落魄。长久以来,冷寒铁都是大家的主心骨,哪怕他先前处于昏迷状态,但只要一息尚存,大家心底就存着希望,而今他竟然摔落山谷之中,遗下一干人困在这山洞中,实在让人军心大乱。

楚天开双目无神,喃喃道:“以冷大的身手,区区一只老鹰,怎么可能将他逼落下山崖呢?”

巴库勒默然无语,良久,他咬着嘴唇道:“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时老鹰已被他捕杀,可是突然间他像是中了魔怔,以老鹰为武器向我发动攻击。在我和他的较力之间,绳索突然崩裂,然后他就摔下去了。我觉得我真不该……”

楚天开拍了拍巴库勒的肩膀:“我觉得这不是你的过错。冷大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者……”

王微奕接过话头:“或者是他开启了记忆的闸门,记忆击倒了他。”

“记忆?”这句话就像电流一般穿透每个人的骨骼,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面对冷寒铁不时性的失忆,每个人心头都有着各种猜测,但无论何种猜测,都遥遥地指向一点:能够让冷寒铁这般拥有着钢铁般神经的人崩溃的,定然是世间最为惨烈、最为残忍的事情。那样的事情如果放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恐怕都会将其逼疯。冷寒铁能够以失忆来压制住它,已经是达到人类的极限了。如果说,眼前的山景勾惹起冷寒铁的回忆的话,那么他踏向死亡的深渊也就不足为奇。

花染尘悠悠转醒,待看清眼前人,顿时想到冷寒铁的命运,不禁两行清泪流了出来:“我们还能救一救他吗?”

巴库勒凝视着她,幽幽叹道:“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他是神,战无不胜的神,超越人类极限的战神。这个世界上能够打败他的,唯有他自己一人而已;同样地,在眼下的情形里能够拯救他的,也只有他自己一人。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祈祷与等待。”

“等待?”花染尘凄苦地一笑,“坐在这里等待吗?”

巴库勒眼神中的光芒渐渐地黯淡了下去,低声道:“不错。坐在这里等他。无论是生是死。”

花染尘忽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被困于这山洞内,没有食物,也没有足够的体力退回到山腹深处的金字塔中,从那里获得日本人留下的物质补给;他们更没有能力从这险陡的峭壁滑到地面上,于是能做的,就是坐以待毙——如果冷寒铁侥幸未死,他自然会重返此间救他们离开山洞;如果冷寒铁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么他们就在黄泉路上相互搭个伴吧!想通了这一点,花染尘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接过巴库勒重新递过来的雕腿,用力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道:“好,我一定会等到他。”

这注定是一段艰难煎熬的时光。每个人都进入最节省体力的模式,因为谁也不知道是否还能捱到下一顿饭。王微奕、陈枕流、唐翼、巴库勒全都陷入睡眠中,花染尘则盘腿端坐在地上,默念着佛经,唯有楚天开犹然不死心,立于洞口,朝四面张望,一来希望有奇迹出现,看到冷寒铁的身影;二来看能否找到一点食物与水。可是让他失望的是,眼前飘过的只有云朵与飞鸟,两者都无法充饥。最后,他只能无奈地躺回地面,让自己进入深度睡眠中,消除连日里行路的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