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地声:广西情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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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遗址的远处

该踏上回广西的归途了。回到我们广西情歌歌海吧。

我还是想先提个建议,请大家不必拘泥于我们自己所属的某个民族的视角,而应当站在历史的、世界文明的高度,放宽自己的胸襟。我们不需要改弦更张去皈依什么宗教,但我们尽可以怀着宽容的文化趣味对待宗教故事,欣然接纳世界上这最有影响、最有象征意义的巴别塔神话这个伟大寓言,将之融进我们的文化思维和思考方法之中。

这样,也许我们就会视域骤然开朗,思路纵横捭阖,一览众山,一切寓目,反应在心,对一切都能心领神会。我们会感觉到,“巴别塔遗址旁边”,是地域幅员加上时间幅员。如果我们假设巴别塔神话是世界性的,那么,其幅员就应该涵盖全世界的历史、人种和版图,这样,巴别塔遗址不也就自然延伸、涵盖到我们广西各民族和我们的山水吗?如果我们假定是上帝把人类语言搅乱、撕碎万片,巴别塔废弃之后,全世界所有的民族、族群被逼得只能用自己语言编唱、用自己的文字记载别的民族、族群不懂的歌,那么,所有的世界上各民族、族群这些歌谣,不都可视为巴别塔遗址旁边的璀璨野花吗?我们的广西歌海,无数用少数民族语言演唱的情歌,不就也像叙利亚著名歌手尼扎尔-格巴尼唱的情歌一样,可称为巴别塔遗址旁边璀璨的野花吗?不同的只是,格巴尼是在遗址的近旁,而广西歌海是在遗址的远处。

当我们站在这样高的基点上、用这样的眼光来继续我们的广西情歌之旅,必将会感受到与以往不同的情致。


现在让我们到苗山去。苗族,是一个上古就知道种水稻的古老民族。满山修竹,处处养蜂,林木清幽,河水腾跃。一只竹排出山,男执篙,女划桨,欢声笑语和山歌声,流出了一江甜蜜。只是,听不懂他们说些和唱些什么,他们讲的苗话婉转好听如同鸟语。就请歌手唱一首比较知名的苗族情歌吧。听不懂,没关系,著名民间文学家肖甘牛早就给我们做好了翻译。

会罢情人转回来

树林里的画眉鸟啊,

闭住你的嘴甲,

停住你的歌唱吧!

你以为你的歌唱得好吗?

那你的想法就错了。

世界上只有我的情人,

有一副金的喉嗓,

她的动人的歌唱,

现在还在我的耳里回荡。


野蔷薇花间的蜜蜂啊,

你转回去吧,

不要再采花制蜜了!

你以为你制的蜜糖甜吗?

那你的想法就错了。

你听过我的情人说话吗?

她的话语啊,

比蜜还甜,比花还香。


路边的一条条黄竹啊,

停止你的舞蹈吧!

你以为你的舞蹈最好是吗?

那你的想法就错了。

你见过我的情人跳舞吗?

她动人的舞蹈啊,

简直可以把天上的星子舞落,

把河里的水舞得倒流山上,

把男子的心舞得跳出胸膛!


约会归来的一位小伙子内心多么欢乐、多么得意、多么自豪,他因了自己与一位称心如意的姑娘约会,就一叶遮目、傲视一切了。他平日喜爱的须臾离不开的竹林、蜜蜂,还有画眉,一时都被他冷落了,被他喜欢的姑娘比下去了,该多憋屈啊……这是多好多有特色的情歌啊,如果不得益于肖先生的翻译,我们只能欣赏鸟语了。

肖老是直接面聆过鲁迅亲炙的学者。我拜会过他,当时是受惠于我的亲戚著名画家王培堃的引荐。在肖先生很不得意、很受排挤的时候,王先生画过肖老好几部壮族、侗族、苗族民间故事连环画脚本,一手着力使之出版,让肖老稍能扬眉吐气。在肖先生柳州寓所那次轻松海聊间,我钦佩他收集、整理、出版了那么多少数民族的民间故事和民歌,懂那么多民族的语言。他告诉我,他是不讲壮话的壮族,但听得懂许多壮话,其余的民族语言的民歌和故事,他是靠当地懂双语的人帮翻译,而后整理,且大多是用来做创作素材的。这首情歌是用民歌做素材创作出来的新民歌吗?我没有判断的根据。


接下来,让我们再走偏远些,到瑶族地区南丹的瑶寨去。南丹是白裤瑶聚居的地方,有许多民族习惯固执地保留了下来。歌手来了,那小伙子穿白色绑腿裤,膝盖有五条红印,挺精神的。那女歌手的彩色百褶裙,叫你惊艳了吧。这裙子是人家用蓝靛染的粗布绣花的,那花,一朵朵,指头大,从裙边绣起,一直绣满裙体,做一件裙子要花上好几年工夫呢。很厚实,是吧,也很重,是吧。当然,很耐穿,一条裙子可以穿一辈子。

我来点一首歌吧,这是我听过的瑶族情歌中,最有诗情画意的《我翻山来找月亮》。难得再听一回啊。这次,我们必须得搬动聂震宁先生的大驾来介绍了。他是著名作家,现在是坐镇京城的全国出版界领军人物,全国读书活动的倡导者和领读者。当年他在家乡河池工作时,曾经醉心于民间文学,也曾在创作中得益于民歌的滋养。这情歌就是当年他去南丹参与收集、翻译、整理、加工出来的。请他来介绍,是最恰当不过的啦!

我翻山来找月亮

男:

哟哟——昨夜的月亮圆得像个大铜盆,

望月亮啊,我睁了一夜眼睛,

月亮落山了哟,

我翻山来寻找,

没想到,一找找到九里圩亭。

哟——亭里的“月亮”,

迷住了我的眼睛。


女:

哟哟——

一个月只有一天是十五,

合并圆月也只有那个时辰,

但是,那个时辰你无法享受了,

你头戴的花帽圈和身上的花裤就是见证。

哟——莫骗我了,

半边月早已合拢给别人!


男:

哟哟——

雏燕出窝哟母燕叫得紧,

今早出门爹娘交代清,

要我结个表妹哟像你这样的人,

像你这个样子,

像你这样的身体,

像你这样明亮的眼睛,

像你这样的命苦,

像你这样的心!

哟——表妹!

你我都是同一个石缝里长出的岩杉树,

怎么不合我爹娘的心!


女:

哟哟——

妹家住在猴驼,

挑水要爬九十九个坡,

妹妹是家中那根大抬梁,

妹跟哥走了,可怜一家老少没有水喝。

哟——谁能解我一家渴。


男:

哟哟——

天上的水神实在可恶,

害得表妹背水背得背弯驼,

只要表妹真心爱我,

就是倾尽我全身汗水,

也要帮妹全家解渴。

哟——玩表的泉水胜过天河!


如画的诗情场景,浓烈的诗意爱情渴求,在月色温婉、轻语呢喃之软风吹拂下,转入素朴的日常生活诉求。而这素朴的日常生活诉求,在真挚爱意的熔冶下,复又升华为更切入人情、人性的诗情互爱互助。爱情与家常,两种成色调剂,物质掺和了精神,诚意交集进诗意,是多么接地气的恒常生活配方!因了有男女情爱的蜜汁和美酒的浸泡,就香溢瑶山了。这就是瑶族人的爱情观,也是其情爱归属的表达。

聂震宁领略过瑶语的繁难,又偏爱瑶山文化的独异。当年和蒙有富、刘义冕、李卓华,组成了一个采访组,既有懂瑶话的人,又有搞文学的。聂先生会告诉我们,他们是怎么翻山越岭上到白裤瑶瑶山,找到蒙公、蒙联昌和黎水祥三个瑶族歌手,唱了几夜,而后,经过句对句,甚至词对词,才挖掘、翻译、整理、加工成这首情歌。冲破语言障碍,挥洒汗水和心血,获得这样的译本问世,也就着实不易了!


挪个地方,将我们的情歌之旅,安排到彝族地区去吧。广西也有彝族,惊奇吧。只是居住在广西的彝族同胞很少,只有几千人。有一年我去隆林、西林一带的彝族村寨,看彝族同胞过火把节。那天,篝火四围山歌不断,劲舞蹁跹,姑娘、小伙子们肩上的羊皮毯鼓风蓬起,让他们一个个都像长了翅膀的天使,那唱歌跳舞的“疯劲”,比云南、贵州的彝族还要嗨(高兴)。

我们的彝族情歌之旅,要来一次猎奇。今天,发给大家每人一张怪怪的歌词抄本,写的似乎是汉字,估计谁也难以看懂。有翻译在场,却故意不作声,只为让我们自己先直接聆听一次原生态歌唱:


比啰嗲乃嘛,

比朵牙啰桑。

腊啰嗲敏嘛,

腊伴牙啰米……


我的天!唱些什么呢?绝对不懂。还得请翻译官解读。这天的翻译官,非同小可,是广西凤毛麟角的著名彝族学者王光荣教授。王先生幽默,他说了,这几句的内容,还真是你们刚才感叹的,唱的还真的是“我的天”:


今天的太阳

特别亮,

今天的月亮

特别明……


我们又感叹了。这彝族山歌的唱腔非常有特色,歌如天籁般纯净动听。可是,尽管意思简单,如不通过王教授翻译,天下到底能有多少人可能听得懂呢?

类似这种怪怪的似汉字但又难以读懂的山歌抄本,在广西少数民族地区多的是。彝族这种歌本是借用方块汉字记音的。这些汉字,是没有变形的整字,你基本上还可以念得出。还有一种,也同是方块字形状的古壮字,你就绝对看不懂了。那是壮民族参照、扩充汉字的六书造字法,根据壮话,用汉字部首、偏旁来重新构形、定义、赋音,创造出许多新型方块字,同时借用部分汉字的整字,重新定义、赋音,形成了本民族民间自用的一套粗略可以记事的壮族方块字。壮族许多口头文学的精品,还全靠这些土俗字,也就是古壮字才记录流传下来的。

现在,大家的手上,又另有一个你听不懂也看不懂的山歌抄本了。这是记录壮族人用壮话唱的“嘹歌”的手抄本,下一行是汉字记音,上一行是壮文。

壮文外形有点像英语吧?字母是个鬼精灵,天赋异能,善于玩跳转,全世界有四分之三的国家文字都是字母系统的。我们的汉字是非字母系统的,古老而博大精深。壮文年不过百,怎么跑到字母系统的队列里去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壮语才借助拉丁字母系统创建了相应的文字,1956年成为法定拼音文字。这两行文字都是记音的。如果你的汉语拼音水平不错,还有点点英语基础,你就试一试,按照汉语拼音声母、韵母,夹点英语字母表的读法,同时对照下一行的汉字的读法,三管齐下,拼读这段壮文歌词,你马上可以读通。


Vamaenl hau engx hau

花枚号英号

Vadauz maeq engx maeq

花桃美英美

Maeq mbouj gvaq vadauz

美不挂花桃

Hau mboj gvaq youxnoix

号不挂酉内

Cawzneix mbouj baek va

时你不北花

Va it caz ngeih cop

花一期二作

Ngoenzcog cigq baek

日作老守北

Lwg mwngz yaeb dawzok

楼皿入得屋


还是傻眼了!即便能卡里卡壳读通部分音节、句子,它也是难懂的天书啊!它是罗汉田泡在广西田阳壮乡三年之功。2009年他的五卷本《平果壮族嘹歌》在民族出版社出版,刚好那时我在北京,他邀请我做嘉宾,参加了那高层文化人士济济一堂的盛大首发仪式。当时,与会者一致惊叹,罗教授居然能在偏远的田阳挖掘出如此洋洋大观的嘹歌文化巨构。我们就请著名壮族文化学者、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罗汉田来翻译吧。这八句的意思原来是这样:


李花白又白,

桃花红又艳。

艳不过桃花,

白不过情妹。

今时不戴花,

花枝一丛丛。

到老妹才戴,

儿女扯下来。


我们该“软瘫”了,又感叹了:歌词的确是蛮有味道的,很经得起咀嚼呀。但是,要是不凭借罗先生的翻译,我们哪里又得以知晓唱的是什么!

语言障碍,语言障碍!语言障碍就好像一块厚厚的蓝靛粗布,如此地遮蔽了少数民族情歌的光彩,将这些瑰宝珠玉与我们的审美欲望隔离了起来。

山歌审美中,歌词文学审美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作为声诗的山歌歌词,其创编,涉及与语言和文学深度有关的要素太多,从语言与语言之间转换的难度来说,以及从文学创作技巧与语言的关系密切程度来说,语言文学界普遍认为,包括歌谣在内的诗几乎是不可译的,实在勉为其难,只是译出个内容概要而已。所谓“信达雅”的译文,相对而言罢了。

古代广西有一首《越人歌》,是情歌,其文本演绎过程,就是与这个话题有关的趣事。

《越人歌》没有记录下原创的语言文字,只有当时汉字记音的文本:


滥兮抃,草滥予。

昌炫泽予,昌州州。

湛州焉乎,秦胥胥,

缦予乎,昭澶秦逾。

渗湜随河湖。


越人,是广西少数民族的先人。这首《越人歌》就是有文字记载流传下来的广西最古老的情歌。

这首最早被典籍记载的广西情歌,载于汉朝刘向《说苑》。其事由是,楚令君鄂君子晳,与臣属泛舟江上。有位拿着桨的越人船工(一说船家女子),在船边给鄂君献唱。鄂君听不懂唱些什么内容,立即叫懂越语的部下记录、翻译出来。

当时用楚国南方语言翻译出来的《越人歌》译文是: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据刘向记述,鄂君子晳听懂之后,高兴得挽起袍袖,上前拥抱歌者,还将一块绣花襟被披在越人歌者身上作为赏赐。

由于《越人歌》是广西最古老的情歌,历来受到少数民族文史研究者的特别重视。

据著名古典文学学者游国恩考证,《越人歌》是公元前6世纪楚康王时代(与希腊女诗人萨福几乎同时代)、大约公元前550年间的作品。早于屈原(前340—前278)生活的楚顷襄王时代,与《诗经》诞生时间下限同代。

近年侗族学者吴浩、张泽忠说《越人歌》的演唱者,是侗族先民。

侗族学者张民说,作为上古音,《越人歌》与侗语比较,无论就其音译、意译或韵律、格律、语言结构、记音方法等,均与侗语相同。

侗语意译的译文是:


是黄昏还是白天?

偶遇如此欢乐呀!

同船共渡舟中游,

碰逢王子关怀爱戴觉害羞。

思念得很呀,

好似竹木总是聚集山坡。

倾心倾肠于君呀,

君也不知究。


著名壮族历史文化学者韦庆稳则认为,其实《越人歌》与壮语是有一定关系的。因为现代壮语语法基本结构与两千多年前《越人歌》的越语结构差别是很小的。

韦庆稳根据越语记音本,用壮话五言“欢”体来回译这首古代情歌的原貌:


今夕复何夕?盛礼举舟游。

中舟坐者谁?楚宫美王侯。

蒙王子礼遇,越歌谢知音。

欲与君再游,同舟待来日。

受惠我心知。


我认为,《越人歌》记音本(“滥兮抃……”)的价值,并不比那首楚国南方语言译本(“今夕何夕兮……”)的价值低,因为它记下了节奏、停顿和句法,还透露了某些词法的端倪。我认为,按照一字一音节的歌谣行腔规律考察,它前三句是七言的句法;“州州”和“胥胥”其单字的语素意义一时不可考,但按照语词词性在歌谣诗句中配置的一般规律,其实是两个副词语素的双音节重叠式复合词。其余一句是七言变体,一句是五言。这就显示了《越人歌》基本音节、句法原貌,它也许就是杂言向七言山歌过渡的雏形。

我也曾用七言山歌体译了个《越人歌》版本,是从那个楚国南方语言译本(“今夕何夕兮……”)转译的,是古文到今文的演绎诠释尝试:


恁好日头恁好天,遇君游玩在河边。

哪天盼得好日子,能和王子共船玩?


君赠好意我愧收,旁人恶语随水流。

铁心只跟君相会,唯你样子记心头。


叶多成荫荫挡树,树多成林林挡山。

我心恋君君不晓,痴情挨挡难成欢。


作为两种语言的相互移译,民谣翻译的一般规律与诗歌相同。我有过俄语翻译成中文的实践,总结有“译诗三怕”:诗歌怕翻译,翻译怕转译,转译怕回译。

第一句的含义如上述,诗歌几乎是不能从一种语言文字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文字的,其勉为其难翻译出的文本,再优秀也是与原作大相径庭的。第二句的含义,不是根据原创的语言文字文本,而是根据第二种语言文字翻译成的诗歌译本,转译成第三种语言文字,属于“译本的译本”,更是不靠谱、不可靠的。第三句的含义,由诗歌译本转回头,翻译回原创语言文字的文本,其变异,几乎可以称为“会令原作者自己都不认识的惊恐的版本”。

从外文译本回译中文时,有时连人名、地名能不能翻译准确,都是没有把握的,何况回译古文、典籍、古典诗歌、俚语民谣,难度更大。不信试从外文译本回译《诗经》,如果不从外文译本的内容来揣摩、猜测、确定、回查中文《诗经》原著,以便照抄,不知会出多少乱子。前几年有北京大学某副教授,将英文译本回译成中文时,把蒋介石,误译为常凯申,闹了全国性的大丑闻,至今还经常被引为笑谈,就是回译惹的祸。

诗歌怕翻译,翻译怕转译,转译怕回译,我这“译诗三怕”,基本上是语言文字转换、移译的一般规律。尽管诗歌翻译者们对于外国诗歌的翻译依然殚精竭虑,乐此不疲,甚至视为伟业,功不可没,但基本上对这个道理还是共识有数、了然于心的。

著名文学家叶圣陶也是怕译文如“美人如花隔云端”的。他在《读<经典常谈>》中说的道理,从另一侧面,说清了阅读原著的要义:


有些书籍的实质和形式是分不开的,你要了解它,享受它,必须面对它本身,涵泳得深,体味得切,才有得益。譬如《诗经》,就不能专取其实质,翻为现代语言,让学生读白话诗经。翻译并不是不能做,并且已有人做过,但到底是另外一回事。真正读《诗经》还得直接读“关关雎鸠”。


我钦佩学者们解读《越人歌》时所下的功夫,也佩服侗译、壮译所作出的回译尝试。但是,遗憾难免——这两个文本据以翻译的原始母本本身就值得质疑,首先是那所谓“记音”本的可靠性问题。用汉字来记录少数民族语言的发音,即便在当今用国际音标来操作都还觉得很困难欠精准,古代那即兴的汉字记音本,所记之音是用“读若”法还是“反切”法?用什么口音“反切”?能有多少准确度?据此翻译而成的文言译本,可以肯定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不免丢失了很多信息。后人如侗、如壮,尽管宣称是用少数民族语言的山歌来回译,却因通过二三手的“译本的译本”来翻译,失源就流,走的必不是正道,未免趔趔趄趄,欲直达原作的原貌原汁原味,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美好理想。

《越人歌》五种译文,虽然五彩流光,也五彩迷目啊!毕竟还是让人被“眩晕”了。我们当然愿意读其原著。可是,我们何处得寻《越人歌》的“关关雎鸠”?


关于民族特色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有句名言,“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据说是出自鲁迅,但也有专家考据,指出翻遍《鲁迅全集》,鲁迅根本没有说过。真相如何,且待定评。但是这句名言确实十分流行,被无数人引用,并且经常掷地,一经掷地,经常有声。

但是,一旦将之用来考察上述少数民族语言演唱的山歌,这名言就难免捉襟见肘,不灵光了。

以上介绍的少数民族语言唱的情歌,也堪称有民族特色的精品了。设若不经过翻译和传播,谁能懂得这些山歌唱些什么呢?甚至谁能懂得世界上存在有这些山歌呢?瑶族在广西也就是150多万人,苗族47万多人,彝族不过1万人,其他如仫佬族不过17多万人、毛南族不过7万人,侗族30万人左右,仡佬族不足4千人(2010年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我丝毫没有蔑视其人数少的意思,只是从客观的影响考察,如果他们永远停留在各自偏狭的一隅用各自偏狭的语言唱各自偏狭的歌,知名度能高到哪里去,影响力能大到什么程度?尽管他们的歌手禀赋天才,所编的歌精彩得如同天籁,可惜只有这么少的人可以听懂,而许多外族人听了如风过耳,有幸与闻,也是暴殄天物。然而,它们不都是独具民族特色的吗,不就是“越是民族的”吗?一旦语言费解,传播逼仄,与外部世界隔绝,何以谈得上“就越是世界的”呢?囿于语言隔膜和地域偏狭,越是民族的就越不是世界的啊!

那句“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所谓名言,长期以来显然已经被片面放大,用来为偏居一隅孤芳自赏、自娱自乐、自我膨胀的文化行为张目了。如果客观分析,这观点实际具有双面功效。其一面,可以作为处世的靓色、自信的利器,另一面,则是夜郎的面饰、排外的厚盾。我们大可以这样主张:不管鲁迅说过没说过那句话,反正越是民族的东西,倘若越想成为世界的,就越必须走到外部世界去,让世界认知、了解、认可,让它与其他民族的文化撞击出更耀眼的火光,显现更靓丽的亮色,使之造成更大范围的影响,它才越有可能真正成为世界的。